季香香意外的看见冯艳出现在门口，急忙迎过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问冯艳。
“我回来半天了，这马上就得走。”
“要这么急？”
香香这才注意到，冯艳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头到脚，一身盛装打扮。手上带着戒指，颈下挂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头发像秋天的干草垛，红一绺，黄一绺地冲天蓬乱着。眉眼修过，涂了眼影。眉峰弯弯。
“冯艳，你这是发财了吧？”
“发什么财，不过是找了个老公，家里有点儿钱罢了。”
“那也不错呀！”
冯艳讲到她找的男人，眉宇间有一种喑然的神色。“就是岁数大了点儿。”
“那有什么要紧，男人大些又怎么样！”
“比我大了二十来岁。”
香香想说，我爹就比我娘大十岁，但想到娘最后还是出走了，又没说。只是安慰道，“男人岁数大一点儿知道疼人。”
冯艳狡黠地眨了眨眼。“你没结过婚，你怎么知道？”
“听老人们说的么！”
香香嘻嘻笑。脸有些热。
冯艳说：“那倒是。你不知道，他在那方面还挺强的，像个小伙子。”
香香没听明白，“哪方面？”
“那方面呗！”
看香香还是不明白，冯艳只好点破说：“你真傻死了，就是床上那事儿，有时一晚上能来两次，每次都能坚持挺长时间。赶上在外头喝了酒，回来就要，还没完没了。有时候我受不了，就把他推下去，他还不高兴。”
这回香香听懂了，不由脸上飞红。她想不到冯艳会这么大方地谈论男女之事。
冯艳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城里的娱乐总汇里，经常跳脱衣舞，我还去看过。”
“就当着大家的面？”
“当然是当着大家的面，要不怎么赚钱呢？”
香香很吃惊。吃惊的是自己在山村里待的什么都不知道。而山外的一切新鲜事物，城里人可能早已司空见惯。自己却无法理解。或许再待上几年，就完全山民化了。她有些羡慕眼前冯艳的生活，不为贫穷的日子所困，活的自在甚至潇洒。
又说了些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冯艳搂着香香的肩膀说：“别在家里苦熬了，出去闯荡闯荡。你长的这么漂亮，真的走出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要被你迷上。”
“又不是为了男人才出去。”
“这你就不懂了，”冯艳用过来人的口吻说，在外面可不像在家里，出来进去就这些人。外面什么样的大老板，大干部都能见得到。你不知道他们多有钱，房子住的是洋房，开的是轿车。吃饭全是在大饭店里。要不就叫饭店做好了饭菜送到家里来。说出去玩，都是坐飞机去国外转。哪个大老板身边不养几个女人。都是男人挣钱给女人花。就连我这次回来，光是给我买东西，他就花了上万元，这还安慰我说花的太少了，别不高兴，下次再补上。这已经把我娘看的眼花缭乱。核桃沟村真是没办法呆，上厕所还得蹲茅坑，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我离开了这么长时间，这回来一看，村子不但没发展，竟比先前还破烂，人家城里可是一年一个样冯艳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的见闻全说遍。
香香也感到冯艳真的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当然，一个小山村不能跟城里比，光联系个招商，村里就费了不少的劲。但面对村里的贫穷落后，她也只能眼看着，无能为力。
“跟我走吧！我给你在城里介绍个工作。先挣钱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
香香心里一动，继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爹病了。”
“重么？”
“挺重。”
“没请医生来看看？”
“看过了。打了针，也服了药，没见有什么好转。”
“请的是哪里的医生？”
“郭得勤。”
“郭得勤？”冯艳惊讶地张大嘴巴。“他不是兽医么？”
冯艳说的不错，郭德勤确实是兽医。
那天，香香急的从窗口跳出去，跑到大街上，像疯了似的大喊：
“——医——生——”
她的脚步惊飞了一群母鸡，它们碍手碍脚，吃力地飞了一段，一头扎进了陈年的麦草垛。
“——医生——快来呀，医生——”
她绕过一匹在井台上打滚的白马，看见郭德勤带着一身酸哄哄的猪食味，从这纷乱中跑来。他使劲拍打身上，把袖口挽高高的，像要去跟什么人打架。
“别慌，我这就来。”
郭德勤安慰病家。
郭德勤是马一山的小舅子。当年的郭德勤一边依靠着马一山，一边依靠着往自己的脑袋上扎了一百零八根银针，把当时县医院巡回医疗队的葛医生的眼泪都扎下来了，才挎上了小药箱，当上了赤脚医生。如今，赤脚医生这档子事没了，只好改行当起了兽医。尽管这样，谁家有了病人，仍然喊他。不喊他又能喊谁呢？他常常是在给猪马牛羊阉割灌药之余，顺便给人们收拾一些头疼脑热的事儿。也算是没放弃业务。明知兽医与医生总归不是一回事，可村里实在没人，也只好将就。
他用凉水给香香爹揉搓胸脯，直到搓出一片红点子。香香盯着爹干瘦的胸脯，仅有几根骨头支撑的胸脯很像一只扣放的草筐。轻轻一敲，竟发出空洞无物的声音，听得香香直害怕。爹嘴角抽搐，嘴边溢出一滩粘液。香香托着爹的脑袋，大声呼唤。好久爹才有了反应，浑身哆嗦，发冷似的，牙齿咬的咯咯响。
“要静养。给他弄点好吃的，增加抵抗力。老是粗茶淡饭不行。”
郭德勤打开印着“赤脚医生大有作为”红字的毛巾包，取出针管，给病人打了一针，又封了几包药递给香香。
“让病人按时吃了。”
说完，收拾起毛巾包，转身跳出院子，顺着香香家的土坯院墙跑走了，好像是冒着炮火硝烟在忙战地救护。接着响起郭德勤气急败坏地喊声：
“生——子——，你这小兔崽子，光知道玩，快去把猪圈回来，还差几针没打呢——”
郭德勤的喊声落下去不久，传来一阵猪们声嘶力竭的嚎叫。
香香愣住了，她担心郭德勤会在忙乱中用错了药。
“要是在城里就好了，挂上几个吊瓶，很快就好。实在不行抓紧送医院吧！等你爹病好了，到城里来找我。”
冯艳说。
香香点头。
“你娘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你娘倒是想的开，自己先走了。”
香香不想说娘的事儿。她叉开话题问道：“知道许来喜他们的情况吗？”
“不知道，反正都能找到活干。我听说，黄春平在跟你通信？”
香香很意外，冯艳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儿。
“千万别理他。除非他出息了，有钱了，那时再说。别以为咱农村的姑娘都是便宜货，不花什么钱就能搞到手，没门。”
难道钱就是一切吗？
香香对冯艳的感受产生了疑问。但仅仅是疑问，她还没有深思过。没想好，也没答案。所以她轻描淡写地说：“通几封信又不是要嫁给他。”
“这信通着通着，就通出了感情。千万别相信感情，一分钱不值的东西。好了，不说了，车子还在村头上等我，我得赶紧走了。”
冯艳从兜里掏出两佰元钱塞到香香手里。
“给你爹买点儿好吃的吧！”
不等香香推脱，冯艳转身走了。
这时香香才想到，也没好好问问冯艳，她在外头到底做什么工作。
冯艳走了。在村口，冯家基本全体出动。冯艳的父母，哥哥，妹妹，弟弟，还有叔叔，姨姨都来了，像众星捧月。冯艳冲人群摆了摆手，弯腰钻进了车里。冯母站在人后，抹着眼角。众人挤在车门口，七嘴八舌叮嘱着，然后退步，纷纷举手道别。
派头不小。
香香暗想。
只是白色的轿车和冯艳的打扮太显眼，让人看着不得劲，适应不了。但冯艳的话倒是刺激了她，她也想不明白，娘怎么会悄无声息的离开村子。作为女人，娘那一代，还有姥姥那一代，都活的艰辛，而她这一代呢？也没见得比她们好到那里去。她们多少还经历过富足的生活，尔后衰落。香香别说亲历荣华富贵，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从生下来，就像掉进了黄连堆里，苦苦挣扎。直到如今，仍然不知出路何在。或许外出打工是一条人生的必然之路。可就算去打工，就一定能过上冯艳那样的生活么？她还真没把握。
当带着冯艳的汽车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香香的思绪还在继续。
这时，马会计匆忙赶来。
“客人早都来了，你怎么还不赶快过去。”
“我走不开。”香香推脱说。与冯艳的见面让她心灰意懒。况且爹病在家里，这时候让她出去陪客人，实在没这个心思。尽管郭德勤一大早过来又打了一针，服了几片药，仍看不出爹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马会计有些着急。说：“你也得为村里想想，都是为村里筹划发展，你怎么能推脱。再说，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总比那些没上过学的人明白事理。”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不软也不硬。
经过了在水渠边上的那一幕，在马会计眼里，香香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我去了也干不了什么！帮不上忙的。”
“那也得去。村里定下来的事儿，不能更改。连县里的局长都来了，李东生也来了，总得有人端茶倒水吧！”
“我家的庄稼怎么办？”
“他们又不是天天来。”
“还有我爹。”
“一会儿功夫就结束。”
马会计守在一边，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香香心里有些发怵。尤其马会计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特别的光，那种像饿狠了的人见到食物一样的目光，让她心慌。为了尽快躲避开他，她答应了。
既然答应，又是为村里作事，就不能太马虎。香香把自己简单打扮了一番。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条大辫，两边的头发全向后梳理，衬托出仙桃形的脸庞，再配上两道弯眉，气色白中透红，显得是那么丰盈秀美。临出门，还在身上扑了香粉。也不知是哪年娘放在小盒子里的，从没见娘用过。这样一打扮，别说吴局长李东生，就连马一山和马会计都眼前一亮，想不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有这样的美人。香香的美不同于平常人们看到的美，她来的更自然清新。像一团绣菊，毛茸茸地柔和湿润。就像刚从山野里采来的还带着露水的芍药花，清亮而鲜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