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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举旗东讨西征(五)

家乡濠州到手,朱元璋大喜过望。立刻萌生了衣锦还乡,祭奠父母的打算。

转瞬之间,离开钟离太平乡孤庄村已经二十一个年头了。从军后离开濠州南略定远,也过去了整整十二年。幼年时的饥寒窘困。至今记忆犹新。父亲兄侄的惨死,一想起来便心头颤动,热泪涔涔。破茅屋里的炊烟,学屋里的嬉闹,牧牛娃的恶作剧,佛坛前的香火……家乡的一切,都勾起朱元璋深刻的回忆与无限的遐想。痛苦不幸的幼年,寻不出几丝可咀嚼的甜味,苦涩和伤感却总是溢满心头。故乡呦,不过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隆剧,一曲曲掺和着泪水的哀歌。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统统成了过去。怀揣汤和的书信、光着脚丫从军的莽和尚,如今成了拥兵百万、号令一方的主宰,人人仰望的吴王!他的发迹,谁都咂着舌头,连称奇迹。许多一起并肩征伐的伙伴,多少人成了刀下之鬼,遗尸疆场。自己却多次大难不死,遇难呈祥,并且步步发达。这除了得之于勇敢的拼杀、主要来自于命运。不错,是命运!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护佑厚恩,必须尽快地回乡祭奠父母,为他们建碑立碣,重修墓园……

不过,在朱元璋的潜意识里,还有另一层故意的显耀:一吐当年在家乡受欺凌、被冷落讥笑的恶气。不然,他尽可以轻装简从,不必如此张扬。

四月十二日,即徐达攻克濠州的第四天,朱元璋便迫不及待地从应天出发衣锦还乡。

“祭祖”的行列威武雄壮:兵马,扈从,执事,仪仗上万人,浩浩荡荡,逶迤十数里。博士许存仁、起居注王祎等文臣随行,准备随时提供咨询,并将他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以备载人史册,流传后世。

回到故乡,朱元璋驻扎在皇觉寺里。第二天一早,他便带上许存仁、王祎及几个随从,来到孤庄村查看祖坟。来到当年殡葬父母的地方,久久愣在了那里:满目荒草荆棘,仔细观察了好久,好歹才辨认出几乎变成平地的父母坟墓。

当初殡葬父母时,连块坟地都没有,是好心的刘继祖老人送给他一块墓场,才草草将老人埋葬。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前来添一锹土,烧一张纸钱。难怪成了不敢辨认的乱草岗……

想到当年的穷困与凄凉,朱元璋匍匐坟前,大哭一场。

朱元璋与许存仁、王祎商量,重新踏勘吉地,隆重迁葬。二人急忙答应,四出寻觅高明的堪舆先生。

“不可,不可。这里地势虽然略嫌局促些,但左伏龙,右栖凤,北依青冈,南望平畴,是一块难寻难觅的风水宝地。倘若重新起坟,只恐泄了山川灵气呀。”堪舆先生大摇其头。

破了风水,可是非同寻常!朱元璋只得遵办。划进一大片土地作为陵园,将原来的坟墓加高加大,昼夜进行赶建。青石围墙,白灰漫顶,树碑立碣,朱柱白栏,顿时大变了样子。

择定吉日,举行了隆重的奠安仪式。僧道吹手,牛羊三牲,纸灰飞天,香烟氤氲。朱元璋素冠白缨,粗布孝服,再次拜奠在修建一新的陵墓前。

他的父母在天之灵,真该含笑九泉了。

朱元璋牢记着恩人汪妈妈和她的儿子汪文,更没有忘记好心的刘继祖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刘朋。趁着陵墓修建期间,他拜望恩人,访问乡亲。刘继祖夫妇已经去世,朱元璋亲自去墓地进行奠扫。汪妈妈和他老伴还健在,朱元璋急忙前去问候。亲切攀谈之后,给他们留下了白米五斗,白银二百两。另外,朱元璋还隆重设宴款待家乡父老。一百多位花甲老人应邀赴宴,一派欢声笑语,说不尽的颂扬感戴。心花怒放的朱元璋,殷勤地劝酒布菜,一派不忘旧情的谦虚胸怀。

离开家乡前,朱元璋把刘朋、汪文二人叫来,问道:“我想委派个差事,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两人齐声答道:“吴王,你老人家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哪有不愿意之理?”

朱元璋说道:“当年,乡亲中最为厚待我的。只有你们二家。我给你们一个永久吃饭的差使:看护陵园。”

两人急忙跪到地上谢恩。朱元璋阻止道:“不必多札。我先人的陵墓在这里,要仰仗你们费心呢。你们再招募二十个人,一同用心守护。”他指指身边的银两、绸帛和粟米说道,“这一点东西,聊以报答昔日的恩德。”

四月二十五日,在家乡待了十二天的吴王朱元璋,告别乡亲,返归应天。送行的人群,绵延数十里。朱元璋对送行的父老一再劝道:“父老乡亲们,兵祸已经过去,大家抚妻育子,各安生业吧。你们的租赋,我告诉你们的父母官,从此免征。两三年之后,我还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那些看着朱元璋长大的老人们,那些曾经和重八一起打闹戏耍过的中年人,那些久闻大名未见其人的年轻后生们,都一齐跪拜在地上,感戴他的免税恩德,为贫瘠偏僻的小小孤庄村,能出一个震惊天下的。“王爷”而惊诧欢腾。

朱元璋走了之后,陵墓继续大兴土木:建祭殿,树石坊,雕翁仲,垒围墙……两年之后,巍峨庄严,金碧辉煌,规模巨大的朱家陵园,出现在孤庄村的土地上。时间老人的脚步,蹒跚走过了六百四十年。如今,那些历尽兵燹劫难的碑亭殿堂,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东倒西歪的断碑残碣,缺头少臂的翁仲,匍匐在荒草棘丛中,仰望着西风残月,叹息倾诉……

朱元璋说,两三年后再回来扫墓、看望乡亲,并不是随口一说。他对平定全国、推翻元王朝已经有了大体的设想。这个设想,很快被证明是切合实际的。到那时,他要再次荣耀地衣锦还乡。

回到应天,朱元璋立即部署对张士诚的大举征讨。

大规模行动之前,朱元璋和刘基一起,将徐达和常遇春,召到西苑,当面征求意见。

他盯着两位爱将,说道:“此次出兵,要一举将张士诚吃掉,至于怎么个吃法,我想听听二位的。”

急性子常遇春抢先答道:“逮猛禽,先捣他的窝。捉老鼠,先熏他的穴。咱们应当直捣姑苏。狗日的老窝破了,其他城池,不用打,也得乖乖地投降。”

徐达缓缓说道:“依末将之见,还是先从四周人手为好。先剪掉其羽翼、枝杈,待姑苏孤立无援了,可以一举而下。”

朱元璋扭头向刘伯温问道:“军师,请说说你的高见。”

“属下赞同左丞相的主张。”刘伯温点头答道,“愚以为,张九四乃是盐枭出身,与大将张天骐、潘原明情同手足。如不先分其势,而率先攻打姑苏,张天骐,潘原明必然并力援救。一旦张天骐出湖州,潘原明出杭州,援兵四集,取胜困难得多。不如先攻湖杭,剪掉他的羽翼,然后移兵姑苏,则胜券在握。”

“哼!捣了他的老窝姑苏、湖州、杭州还有什么心思抗拒?不他娘的乖乖投降才怪呢!”常遇春坚持己见。

“不对!”朱元璋沉下脸来说道,“军师剖析得有道理,正合我的主张,不要再议了。如攻湖州失利,责任我来承当。若先攻姑苏而失利,我将唯你是问。遇春,你敢承当吗?”

“俺可不敢。”常遇春只得认输。

大战的方略就这样定下了。其实,这是一场必胜之仗,但还要有必胜之算,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刘伯温的胜算,在于持重,慎密。冒进、轻敌,都可能贻误战机,甚至造成意外的损失。因此,他主张走迂回的路,稳扎稳打,没有必要冒险一搏。到了口的桃子,尽可以一口一口地吃,吃得急了当心噎着。后来的事实证明,刘伯温的主张十分正确。

统一了大将的思想。并作好了军事上的准备。还要进一步儆舆论的准备,以证明朱元璋不是以强欺弱,而是兴仁义之师,讨伐叛逆乱臣,为国除奸,为民除害。这个舆论准备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王子朱标的师傅,老儒宋濂的肩上。

宋濂博古通今,笔底涌泉。可谓是下笔千言,立马可待。可是,这一次,他提起笔,又放下,枯坐半日,面前仍是白纸一张。

满腹珠玑的老先生,一开笔,就遇到了难以自圆其说的难题。

因为朱元璋和张士诚同样是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如何将一家捧成是冠冕堂皇的“仁义之师”,而将另一家贬成一无是处的“叛逆乱臣”?这是一。其二,朱元璋出身于信奉“妖术”的香军——红巾军,而要想争取天下民心,决不能依靠迷信妖术,只能依靠行仁政的圣贤之道——这就得改弦易帜。其三,张士诚虽然明里归附元朝,但暗地里称王自立。朱元璋为了缓解北方的压力,也曾多年与元朝交好。如何指斥张士诚归附蒙元,荼毒中华?其四,张士诚虽然嫔妃成群,耽于安乐,但他宽以待下,厚以驭民。将领即使弃城丧师而归,他不但从不处罚,而且重用如初。对待辖区的百姓,也明显优于元政权,颇有行仁政的地方。如何将这样的人骂成是国之奸,民之贼?

一系列难题摆在面前,满腹经纶的老儒,第一次被梗在了“作文”上。捻断了许多根胡须,整整伏案三四昼夜,挖空心思,曲笔偷理,强词夺理,好歹敷衍成篇。宋濂仍然觉得拿不准,征求了李善长、陶安等智囊们的高见后,方才将列举张士诚八条罪状的《讨伐檄文》,交到朱元璋手里。急不可耐的朱元璋,一拿到手中,立刻大声朗读起来:

余闻伐罪救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殷汤征葛伯,文王伐纣。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元末以来,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台宪举索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籍于道,哀哭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碣言之妄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聚为烧香之党,盘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廓,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元以天下钱粮兵马,戮力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终不能济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自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朱元璋刚读到这里,三角眉便紧紧拧到了一起。

宋濂看在眼里,急忙问道:“大王,你看……有何不妥的地方?”

朱元璋指着檄文说道:“开头写起兵的缘由,很好。可是,后面的话太惹眼了。怎么连弥勒教和香军都骂成了妖术?说聚众烧香的白,莲教是妖言蛊惑,汝颍起义是逞其凶谋,攻州打县是杀戮士夫、荼毒生灵——骂得也太狠了!”

“主公,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不能说不是这样。”朱元璋加重了语气,“可这样一来,不是连我本人,就连我的恩人、老丈人郭子兴也都骂进去了吗?”

“是的。连后来被大王尊为皇帝的小明王,也不能放过!因为依靠旁门左道,不能取信于民,不能打天下,更不能治理天下!”

“一网打尽!”朱元璋气呼呼地一捶桌子,“你们读书人的大笔,也太歹毒了呀。”

“是的。无毒不丈夫!微臣何尝不知为尊者讳的道理。可是,不祛邪如何归正?”宋濂据理力争。

“可是,祛邪也不能忘了根本呀。”

“吴王,妖教的‘根本’,就是邪,岂能手下留情?不过,大王莫急,上面不是明明白白,给那些与他们迥异的英雄好汉,留下了余地吗?”宋濂指着檄文说道:“大王请看这里:‘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自立,皆欲自为。’玄机就在这‘自为’二字上,它巧妙点明,虽托香军为号,但与他们南辕北辙:其目的在于济世安民。大王就属于这一类义军。”

“唔,也是这么个理。”朱元璋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点头说道,“我再看看后面,有没有再骂我们。”说罢,又低头看了下去。

余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以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友谅,僭号称帝,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其父子兄弟,自缚归降,既待以不死,又封以列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

“不错,不错。”朱元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先生,这一段,很合我的心意!”

“请大王继续往下看,免得有不妥之处。”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兴兵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全势,诈降于元,其罪二也。而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号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西,扬矛直捣其肘腋,首尾畏缩,乃又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浙江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坠,公然害其丞相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尤甚于光伯、崇侯,虽黄帝、汤、文,兴之同世,亦所不容。理应征讨,以靖天下,以安斯民。

“先生!”朱元璋再次拧起了眉毛,“你给张九四列了八条罪状,竟然有六条是替元朝说话。这……”

“怎么,有诬枉不实之处?”

“那倒没有。不过,不像我的讨伐檄文,倒像是替蒙古鞑子写的。”

“大王,臣等以为,如此写法,不但‘像’得贴切,而且击中了那厮的要害。”

“这话怎么讲?”

“张九四两次归降于元,却‘阴行假王之令’,证明他无信,无义。既为元朝臣属,却‘十年不供’,说明他不忠。对此无信,无义,而又不忠的孽竖进行讨伐,不更证明大王所兴的是仁义之师吗?”

“不错,是这么回事!我再看看下面。”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总串马步舟师,水陆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讨所到,歼其首魁,胁从不问,各有条幸。凡我逋逃臣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成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僚,果能明识天时,或全城服顺,或弃刃投降,名爵赏赐,余所不吝,凡尔百姓,安业不劝,即为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前为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教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戍边,永离乡土。凡余之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

“哈哈!后面的话,倒是很符合我的意愿呢。先生,你辛苦了!”

“为大王效力,何敢言‘辛苦’?如能稍称大王雅意。老臣就心满意足了!”

嘴上这么说,朱元璋心里仍然不踏实。这篇檄文,目的是讨伐张士诫,但也是向国人申述驱寇复国决心的文告,绝不能有一字的差池。送走了宋濂,他又召来了刘伯温征求意见。

“军师,请你看看,宋老先生写的这份檄文,有无不妥之处?”

刘伯温将檄文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说道:“大王,这篇雄文,堪称是深文周纳。用心良苦。不是饱学之士,难以从容完篇呀!”

“难道没有一点不妥之处?”

“不但没有什么缺憾,而且堪称是笔力千钧,稀世奇文!”

“真的是这样吗?”朱元璋担心刘伯温不愿得罪人,才不肯指责他人的文章有瑕疵。“军师,你我是私下谈话,有话尽说不妨嘛。”

“大王,而今天下大势,已经明如皎月:张士诚走投无路,元朝势在必亡。有谁能与大王相抗衡?这篇檄文,虽然着意于讨伐张士诚,更是为统一华夏、成就大业,昭告天下。借以申明,未来神州赤县之主,非大王莫属。宋老先生运笔措辞的用心良苦呀!”

我总觉得,他对香军……过于。偏颇了些。

“不然。大王志在天下,正人心,兴教化,靠的是圣人的教诲。而不是弥勒邪教。只有摈弃邪祟,才能归于正途。这也正是宋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之处。”

对于刘伯温的话,朱元璋口服心服。因为在向九五之尊迈进的时候,亟需向世人表白。自己既不同于草窃小寇,更不同于奸诈之徒,而是一个应时而起,奉天承运,讨罪伐逆,救世安民的大英雄——天之骄子!遂决心与韩林儿,刘福通等“盗贼”划清界限,大骂他们是妖术、邪教。骂别人是婊子,为的是显示自己的正经。现在公开一骂,不但表示了自己与邪教决裂的决心,也给江北来的将士、当初的教徒们一点心理上的准备。一箭双雕,妙棋一步!

读书人的眼光毕竟不同。当年的放牛娃不论多么聪明上进,永远是他们的小学生。朱元璋决定将这篇充满智慧,极其宝贵的檄文,大量抄写,传布四方。

但是,作为汝、颍起义象征的韩林儿,此时仍然以皇帝身份被朱元璋供养在滁州。这是一个必须立即解决的难题。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解决难题的妙计。只能先把张士诚解决了再说。

八月初四,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春,率水陆大军二十万,从龙江关出发,直扑太湖。太湖南岸几个港口一战告捷。湖中的战略要地洞庭山,也被一举攻占。张士诚的太湖水师,收缩后退,不敢出战。徐达率部抵达湖州三里桥,寻找战机。守将张天骐分兵三路迎战。常遇春率部攻其南路。生擒南路主帅及官兵二千余人,张天骐敛兵而退。司徒李伯升从荻港偷偷摸进湖州城,协助张天骐闭门拒守。徐达快速向前推进,将湖州四面包围。

湖州是平江南面的屏障,对张士诚来说至关重要。张士诚急忙派平章朱遇、王晟,同佥戴茂、吕珍,以及他的五太子,率军六万号称二十万增援。援军屯扎在湖州城东的旧馆,筑成五个营垒,与湖州互为掎角,准备对朱家军内外夹击。

徐达、常遇春、汤和等则将队伍驻扎于旧馆以东的姑嫂桥,截断了张士诚对旧馆的增援。增援湖州的劲旅转眼成了被困待援的弱师。张士诚只得再派他的女婿潘元绍,从东南方向支援旧馆。徐达一面围困旧馆,一面组织打援,乘着月黑天高,悄然发动突袭。潘元绍招架不住,掉头逃回嘉兴。徐达又将河港填塞,舟楫不通,截断了旧馆的粮道。

旧馆形势危急,张士诚十分惊慌,亲自带领人马,自嘉定方向增援。徐达闻报,立刻率精锐南下截击。来到皂林地方,两军相遇,一场拼杀,大获全胜。俘敌三千余,援军狼狈逃窜。

连吃败仗的张士诚,只得变换战术,改侧面救援为正面攻击。他派同佥徐志坚。率舟师奔袭徐达的姑嫂桥营垒。不料大雨骤降,被徐达派常遇春带领数百只轻舟冒雨进行突袭,大将徐志坚连同部卒二千余人做了俘虏。

姑嫂桥惨败,徐志坚被俘,张士诚更加慌恐不安。又改正面进攻为暗地偷袭。他派右丞相徐义带领队伍,悄然来到旧馆外围,观察形势,寻找战机。结果,被常遇春发现了,快速插到敌后,截断了徐义的归路。张士诚只得派出赤龙舟和亲兵往援。徐义侥幸被救出,与潘元绍合兵退驻平望镇,以策应旧馆。常遇春再接再厉,立即迂回至平望镇,纵火焚烧了赤龙船,张士诚的亲兵死伤溃逃一光。徐义、潘元明向旧馆败逃。常遇春追至升山,连破六个营寨。平章王晟、同佥戴茂等相继投降。

至此,各路援兵都被击退。旧馆成了一座孤城,粮饷供应断绝,守军人心浮动。

十月三十日,徐达向旧馆水寨发起总攻。张士诚五太子率部来援,被常遇春借助顺风,烧毁战船上百艘。紧接着,朱家军一鼓作气,将防守无力的旧馆攻破。五太子及朱暹、吕珍,以及六万余官兵全部投降。激烈异常、历时两个多月的旧馆之战,最终以朱家军的全面胜利而宣告结束。

旧馆战役期间,左丞李文忠自严州出兵,直扑杭州。指挥华云龙出兵淮安,南下攻嘉兴,以牵制张士诚。左丞廖永忠、参政薛显率小部队攻下了湖州迤南与杭州接界的德清。这里北窥湖州,南扼杭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胜利带来了狂喜,也带来了难题。在旧馆俘获的六万敌军如何处置?朱元璋一时举棋不定。

六年前,常遇春在池州杀害了陈友谅的两于战俘,受到了严厉指责。不是因为刚刚立了大功,肯定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但此番对张家军的俘虏,朱元璋却改变了态度。

张士诚善于以恩抚众,部下普遍效忠于他,只恐难以为自己所用。在此之前,送到应天的张家军战俘,先后遣戍到湖湘边远地区,以防发生叛乱。最近,关在应天的二十四名张军头目,集体越狱逃跑,更促使朱元璋下定决心,改变往常的俘虏政策。接到徐达如何处理俘虏的报告。他下了一道密令:将精锐勇武的留下一二万人,大头目押送应天,其余的,一律“暗地去除”。一句话,旧馆的四万余老弱病残战俘,统统做了刀下之鬼!不久,朱元璋又“前进”了一步,再次下达密令:“尔后,就阵获到寇军及首目人等,不须解来应天,就于军中典刑。”

从此以后,不论抓到将领还是普通士兵,一律就地“典刑”。手段之惨烈狠毒,在古今战争史上实属罕见!

朱元璋令人不可思议地变了!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战争与政争的腥风血雨,已经把朱元璋历练得能够笑对横流的鲜血和滚滚的头颅。他的感情和行为,越来越被权力和利益所支配。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成了权势和功利的化身。恩赐与惩戒,仁慈与残忍,都成了利益的侍儿。权威的奴隶。加之铺天盖地而来的颂扬和辉煌,使朱元璋由渐变发展到巨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们所不认识的人。

不难想像,一朝贵为天子,朱元璋会怎样君临他的臣民!

处置完旧馆的俘虏,湖州传来了捷报:旧馆胜利后,徐达命冯国胜把降将吕珍、王晟带到湖州城下劝降。司徒李伯升不忍背叛主子,抽刀自杀,被左右救下。脱身无计,只得和张天骐一起开城投降。徐达乘胜北上,一鼓作气,连下南浔,吴江,松江,直逼姑苏城下。

与此同时,奉命攻打杭州的李文忠,途经余杭。余杭守将是叛将谢在兴的弟弟谢五。李文忠派人去说降:“你哥哥投降张九四,与你不相干。你是戚臣,如果归降,不但可保不死,还可永享富贵。”谢五知道大势已去,立即开城投降。惶惶不安的金华守将潘天明,听说李文忠已经到达杭州城下,赶忙派人带着降表,前来联系投降。得到允诺后,第二天便捆了苗将蒋英、刘震,迎出城来,匍匐道左,向李文忠投降。

紧接着,绍兴守将李思忠,嘉兴守将朱兴,望风披靡,相继不战而降。

仅仅三个多月,张士诚的所有外围城池,以及千里膏沃之地,全部归了朱元璋。按照刘基的战略设想,朱元璋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枝叶芟除,羽翼剪光,孤零零的“都城”姑苏,像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干,在寒冷的西北风中瑟瑟抖个不止……

十一月二十五日,对姑苏的最后攻坚战,正式拉开帷幕。

大军压境,重重合围。徐达兵围葑门,常遇春围虎丘,郭兴围娄门,华云龙围胥门,汤和围阊门,王弼围盘门,张温围西门,康茂才围北门,耿炳文驻扎城东北,仇成驻扎城西南,何文辉驻扎城西北。寨垒连接,旌旗相望,水泄不通,形同铁桶。同时,在城外架起多座可与城内佛塔比高的木塔。登塔瞭望,城中动静了如指掌。每层塔上,安置弓弩火铳、襄阳大炮,不断地向城中轰击。

无奈,姑苏城坚濠宽,布防严密,加之粮草充足,西面还有无锡莫天佑的声援,徐达发动了几次攻击,都未能奏效。看来,要想在短时间拿下古城,并非易事。朱元璋决定,仍然像攻打武昌那样,困而不打,等待战机。徐达腾出手来,一举端掉了无锡。

姑苏城一直被困了五个多月。任你粮秣充足,坚城难摧,也经不住日夜惊恐,天天死人。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朱元璋认为时机到了,下书给张士诫劝降,张士诚不但不予理睬,还准备拼死一战,突围出去,另找地盘发展。可是,几次向外冲,都被堵了回去。

困兽犹斗,张士诚下了拼死一战的决心。这一次,他亲自殿后,挥军冲出了胥门。不料,刚走了不远,座下的白马忽然中箭,一声长嘶,白马的两只前腿腾空而起,将张士诚陷入了路旁水塘中,多亏他识水性,才没有丢掉性命——突围又一次失败。

徐达立即派降将李伯升手下的一名副将前去劝降。该副将对气急败坏的“东吴王”诚恳地劝说道:

“当初,大王以十八人人高邮,元兵百万围之,一时如虎落陷阱,危在朝夕。忽然元兵溃退,大王乘胜攻击,东据三吴,有地千里,甲士数十万,南面称孤。如能得胜后不忘高邮之厄,苦心劳志,收招豪杰,量其才能任以职事,抚人民,练兵马,御将帅,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号令严明,百姓乐附,非但三吴可保,天下亦可定也。”

张士诚不耐烦地打断副将的话:“你当初不说,今天说这些,还有屁用?”

副将答道:“为臣的当时自然想说,但大王肯听吗?大王的子弟、亲戚、将帅,罗列内外,美衣玉食,歌童舞女,日夕酣宴。提兵者自以为是韩信、白起,谋划者自以为是萧何、张良,傲视天下,目中无人。大王安居深官内殿,败一军不知,失一地不闻,纵然知道,亦不加过问,遂至于有今日。”

“唉!”张士诚哀声长叹,“我也悔恨莫及,依足下之见,今天应当如何?”

“死而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子孙,死固应当。不然,徒然自苦。大王不会没听到陈友谅吧?他地跨荆楚,兵甲百万,与应天之兵战于太平,鏖于鄱阳。友谅举火欲烧应天之船,苍天却反风而焚之,以至兵败身丧!这是为何?天命所在,人力莫可奈何耶。今大王靠湖州之援,然而湖州失;靠嘉兴之援,无奈嘉兴失;靠杭州之援,惜乎杭州失。而今,独守此尺寸之地,誓以死抗,只恐物极必反,形势至于极端,而祸患生。一旦变难起于肘腋,那时,死无其所,生无所归,悔之晚矣!臣为大王着想,莫若顺天之命,自求多福。遣一介使臣,急走金陵,告以归义救民之意,开城待命,亦不失为万户侯。况且,争城略地,如博如弈,大王之地,昔得之人,而今失之,有何失哉?万望大王三思。”

张士诚无力地沉吟道:“待我再仔细想一想,再说吧。”

然而,张士诚“仔细想”的最后结果却是:“硬拼到底。宁死不降!”

六月初七,张士诚再次率兵出胥门寻找战机,常遇春的人马迎头挡在前面。敌军来势凶猛,一时无法遏止攻势,常遇春只得且战且退。正在这时,城上忽然响起锣声。在城楼上观战的丞相张士信,看到突围再次受阻,急忙鸣锣收军。趁敌人回撤之机,常遇春反守为攻,直追到城根下,在紧邻城门的地方修起了堡垒。从此,张士诚被紧锁于城圈之内,再也不能越出城门一步。

第二天,张士信正在胥门城楼上与参政谢节等一起用餐,一盘桃子刚刚端上桌,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飞炮打来,张士信的脑袋被炸得粉碎。

兄弟惨死,张士诚又沮丧,又愤怒,命令进行飞炮还击。城内庙宇和许多民房的木头和石块,都被拆来做了造炮的材料。一时间,炮声震耳,飞石满天,围城部队遭受到很大的损失。

殊不知,有矛便有盾。徐达命令将士用竹篾、木板,做成护身罩,防范矢石的攻击。

双方又僵持了三个多月。

九月初八日,徐达下令发动总攻。由于守军惧战,城中箭矢和飞炮的威力大减,进攻极为顺利。葑门、阊门相继被攻破,潘元绍等投降。徐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督师攻入内城。张士诚命枢密副使刘毅收拾残兵,自己亲自带领军卒投入巷战。可是,拼杀了不到两个时辰,刘毅便作了俘虏。

大势已去,回天无力。张士诚率几个骑卒仓皇逃回王府。

吴王府大门洞开,卫兵早已星散。一片号哭声自里面传来。树倒猢狲散。张士诚下马进到里面。竟然没碰到一个人影。连平日不离左右的两个小儿子,也不知去向。府内一片混乱,几案斜欹,箱笼大开,撕碎的古画散落在地,名瓷的碎片随处都是。到处是混乱和狼藉,到处是空旷和死寂……

昔日的排场无处追寻。吴王宫的繁华已成过眼烟云!

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纵横千里的肥沃土地。几十座繁华的城池,高耸的殿堂亭阁,威严的升殿仪式,直上九宵的“千岁圣明”,玉脍金馐相接的盛宴,荧姬环绕的月夜温柔。都成为子虚乌有,南柯一梦。只剩下金戈铁马。雷霆风云,刀头漓血,尸横遍地的恐惧和战粟,不依不饶地纠缠着自己……

张士诚急忙奔进后堂,只见妻子刘氏正坐在椅子上揩泪。几十名姬妾丫鬟,围在她的身边放声痛哭。他站在门口怒喝道:

“哭鼻子救不了你们的命!快到花园齐云楼上躲起来。一会儿,便有人来解救你们!”

一听到有活命之路,众女人争先恐后地往后面齐云楼上跑。等到她们都上了楼,张士诚反手将门锁上,撕下几块帷幕,找来火种引着火。点燃了锦屏,熊熊的大火立刻燃烧起来。不一会儿,齐云高楼便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很快伸出了二楼和三楼的窗户,浓烟滚滚,一片号哭呼救声从齐云楼上传来……

两行热泪,滚下了张士诚的脸颊。在火海中挣扎的,不光是体贴入微侍奉过自己饮食起居的富娥,更多的是给他带来床第欢快的爱姬美妾,这怎能让他不心疼?但是,如其让自己享用过的东西,再去供别人享乐,还不如自己亲手将她们毁捧!

张士诚脚步踉跄地回到内室,进门一看,妻子已经垂在了梁头上。

颓然坐在妻子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张士诚发出了野兽般的凄厉狂笑:“哈。哈,哈,哈……”

“好。省了我费口舌。”张士诚麻利地解下了腰上的绣金丝带,哽咽着喊道:“贤妻,爱妾,你们饶恕我吧,不是张某心狠,我是为你们好呀。你们慢些走,我追赶你们来了。”

他将丝带拴好,迈步登上了方几,刚要引颈入扣,忽然扭过头,朝着金陵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朱和尚,俺今生死在你的手上,来世也要向你索命一一向你索命呀!”

说罢,张士诚将头伸进了索扣。双脚一蹬,方几倒向了一边。他无力地抖动了几下子,然后一动不动……

指日挥巷战的徐达,听说张士诚逃跑,尾追而来。追到吴王府,只见后面浓烟滚滚,却不见张士诚的影子,急忙带人进府四处搜寻。见内室的门从里面拴上了,急忙破门而人。但见张士诚和他的王后并排挂在了梁头上。急忙放下来抢救,张士诚被救活了,他的妻子却永远离开了富贵荣华享不尽、充满戏剧意味的人间。

死而复转的张士诚,知道自己成了俘虏,竟然耍起了死狗。任凭怎么拉扯,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怎么诘问,都是双眼紧闭,一言不答,仿佛是一具死去许久的僵尸。徐达只得用门板将他抬到船上,径送应天献俘。同时送去的,还有张士诚的大臣、将领和他们的眷属。

一路上,张士诚躺在舱板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仿佛仍然大睡不醒。第二天,他被押到了应天中书省。

费尽千辛万苦,历经九死一生,却没有捉到强有力的对手陈友谅,是朱元璋人生的一大憾事。得知第二个强敌被活捉并押来应天,他高兴得将手中的酒杯扔到了空中。当着侍从的面,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朱元璋要演一出“西吴王”审问“东吴王”的好戏,给天下后人看。作为正戏的开场,他命右丞相李善长率先登场。

五花大绑的张士诚,被抬到中书省的大堂上,又被按着跪到地上。他仰头闭目,沉默不语。

李善长大声喝斥道:“张士诚,你知罪吗?”

“……”张士诚双眼紧闭,嘴角挂着冷笑。

“张士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听不进使者的逆耳忠言,死硬到底,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可悲下场——成为吴王的阶下之囚吧?”

“哼哼哼!”张士诚发出了冷笑,“胜者王侯败者贼。朱重八打败了,同样是咱家脚下的一名小毛贼!”

李善长被激怒了:“哼!一个横行一方的可怜盐枭,梦想欺世盗名,称王称霸,方才落到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

“李善长,你不过是一个卖身投靠的无耻文人!我堂堂吴王,岂是由你审判的?你不过是朱元璋手下的一名奴才。沐猴而冠,狗仗人势的东西!”

“哼!做了阶下之囚,还称什么‘吴王’!张九四。你忘了廉耻二字!”

“李善长,你别忘记,狡兔死,走狗烹!等到朱元璋翻脸不认人,照样杀你的头,抄你的家,灭你的族!”

审判进行不下去了,李善长只得如实回奏。朱元璋一听大怒,决定第二天亲自审问。

张士诚被押进吴王府大堂,朱元璋立刻吩咐给他松绑。张士诚依然歪坐在地上,垂睇不语。

朱元璋响亮地问道:“张士诚,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哼,我派人劝你投降,你置之不理,想不到会有今天吧?”朱元璋平静地问道,“张士诚,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士诚终于开口了:“哼!你得意什么?天日照尔不照我——并非是张某的过错!”

“张士诚,你若幡然悔悟,忠心归顺,我不但保你性命无虞,还可以给你荣华富贵。”

张士诚二目圆睁:“朱重八,你想要本王在你的脚下称臣吗?嘿嘿,你看错了皇历!”

“哼,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朱元璋恨得咬牙切齿,“这么说,我给你的活路你是不想走了?”

“本王求死不得,焉用你朱和尚给活路!”张士诚桀骜不驯,反口相讥,“你祈求老天爷保佑,得个好路吧!”

“来人!”朱元璋怒喝一声,“给我将此贼乱棍打死!”

闻声上来四名武士,将张士诚按倒在地,乱棍齐下。噼噼啪啪,一阵好打。

张士诫先是不断地扭动身子,不一会儿便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叱咤风云十四载的好汉,只活到四十七岁,便追随他的妻妾们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朱元璋的皇帝梦,在平定张士诚后,更加涌动于心。

可是,离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越来越近,朱元璋的心病也越来越痛楚。他在讨张檄文中,虽然公开斥骂韩林儿、刘福通是“妖人”,但直到现在,自己用的仍然是龙凤年号,发文行令仍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开头。皇帝者,韩林儿是也。部下将帅也都尊韩林儿为皇帝。而今。他自己想做皇帝,把那个“老”皇帝置于何地?当初不听刘基的劝告。救了韩林儿,并礼仪肃然地供养在滁州,现在果然成了走向皇帝宝座一道难以迈过的鸿沟。朱元璋后悔莫及。

“直截了当地除掉那绊脚石吗?”他频频向自己发问,“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不。”朱元璋立刻摇头否定,“那样太笨拙,太不遮人耳目了。”当年楚汉相争,项羽毫不掩饰地杀死了义帝,落了个千秋骂名,并拱手送给刘邦一个“吊民伐罪”的口实,自己岂能步那鲁莽无智的莽汉后尘。要干,就干得巧妙,干得干净利索,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任何痕迹!不过,那样的万全之计在哪儿呢?

忧烦于心,长夜难眠。更鼓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一无所得,朱元璋忽然想到了刘伯温,这位忠心耿耿的军师,心计比脸上的落腮胡子还多,既然当初他就指出,救小明王是一步错棋,那就准有补救的妙招。是的,不防向他请教。但朱元璋立刻苦笑着否定了。不,不!这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弑君篡位的坏名声就落到了自己头上,那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陈友谅?

朱元璋捋着胡子梢苦苦思索。

“簌簌簌……”冷风扑到窗上,窗纸在低声呻吟。蓦地,一条妙计浮上心头。他轻声自语起来:“从滁州到应天,必须越过长江天堑。眼下正是隆冬季节,朔风凛冽,波浪滔天,舟覆人亡,岂不是常事?妙,妙,妙!苍天成就朱某也!”思路愈来愈清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找到一个可以相托的人!”

朱元璋想到了在巢湖归附的水师头领廖永忠。此人耿忠任事,颇有智谋,而且不是东系红巾军出身,与韩林儿索无来往,是一个理想的人选。于是,急忙把廖永忠从苏州调回来听命。

廖永忠回来的当天,朱元璋便在内室秘密接见。

廖永忠不无忐忑地问道:“大王突然召末将归来,不知为了何事?”

“自然是重要的差遭,不然不会这么急。”

“大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尽管吩咐。末将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

“永忠,我身边战将如云,之所以特地调你回来,就是因为你有这份忠心。”朱元璋拍拍部下的肩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眼下战局顺利,九州即将归我。立国建朝,迫在眉睫。但皇帝远在滁州,登基问政,鞭长莫及。故而派你去滁州,将皇帝和全体官员眷属接到应天来,相信你一定会不负所托。”

“大王,末将位卑职浅,只恐不宜担当接驾重任。”廖永忠面有难色,“况且,天有不测风云,眼下,大江上风急浪高……”

朱元璋打断了部下的话:“正是因为大江上浪涛险恶,才派你这水军大将去呢。”

“可是,万一出现非常情况,末将担待不起呀!”

朱元璋眯着眼睛答道:“即使出现了意外,那也纯属天意,非人力所能抗拒。懂吗?”

“不说一定要安全接来,却说即使出了意外,也纯属天意,这是什么意思?”廖永忠反复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终于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自己水性好,驾船本领高,才得到吴王的分外信任。万一出了什么事故,也不至于降罪。于是,躬身答道:

“既然这样,末将就放心啦。”

“那就好。你要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把事情办得干净利索。”

“‘办得干净利索’,又是什么意思呢?”

廖永忠再次陷入困惑,见朱元璋的眼神中,不仅有期待和信任,似乎还有许多言外之意。但到底是什么?廖永忠一时猜不透。正待发问,朱元璋站起来说道:

“你一路劳顿,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起程吧。”

第二天,廖永忠带领几只大船,去了大宋皇帝韩林儿的驻跸之地——滁州。

得知朱元璋派人来接他去应天,韩林儿的一颗心立刻收紧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刘福通赐给的。这些年来,自己既不需要亲临战阵,也勿须每天坐朝问政,只管做吃喝玩乐的甩手自在皇帝,刘福通却优礼有加,始终把自己当成“万岁爷”捧着敬着。那朱元璋会怎么样?真要到了应天,在他羽翼之下看脸色,他还会把我这个吃闲饭的人当成皇帝?

怀着满腹狐疑,韩林儿小心翼翼地召见了廖永忠。

廖永忠按照臣子的礼节,在宫门外摘下佩剑,躬身而进。进到大殿内,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韩林儿离位扶他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爱卿平身,赐坐。朕与你虽有君臣之名,却无君臣之实,以后免了参见大礼吧。”

廖永忠仍然站着说道:“不可,不可。在大皇帝面前,怎敢越礼落座,乱了君臣名分呢?”

廖永忠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端详这位陌生的皇帝。只见他年纪二十左右,身材不高,五官端正。十多年隐居深宫,养尊处优,面皮细嫩得像个女人,身体已经开始发福。他头戴平天冠,身穿大黄衮龙袍,俨然一副帝王气派。但白皙的方脸上,却露着忧虑的神色。对自己的到来,似乎礼貌多于欢迎。

廖永忠双手呈上表章,恭恭敬敬地说道:“万岁,臣带来了吴王表章,请陛下过目。”

“朕历来不理政事,吴王有话尽管说,何必拜表呢?”

内侍摆了锦墩,韩林儿再次“赐座”,廖永忠只得坐下。

韩林儿看罢表章,脸色大变,期期艾艾地说道:“朕本已无家可归,多蒙吴王让朕在滁州栖身。如此恩德,感戴尚且来不及,何敢向往应天?还望将军向吴王转达朕的意思。”

“滁州地僻城小,不是久安圣体之地。陛下到了应天,吴王定会朝夕陛见,克尽臣礼。”

韩林儿面露难色,颤动着双层下巴说道:“应天是吴王藩封之地,不便打搅,朕还是在这里居住,过几天清净日子为好。”

“陛下辜负了吴王诚意!”廖永忠加重了语气,“吴王既然奉龙凤正朔,陛下长久屈居偏僻之地,天下英雄岂不是要耻笑我家吴王,有失君臣之礼?”

“朕无德无能,难孚盛名。望爱卿转禀吴王,我实在不配去应天。我情愿削去帝号,奉表称臣。再不然,甘愿弃职为民。”皇帝陛下已经在哀哀恳求了。

“禅位的事,微臣不敢转达。滁州地处江北,一旦王保保南下。安车之祸又将重演。臣奉劝陛下,还是依照吴王的意思行事为好。不然,微臣无法回去交差呀。”

韩林儿热泪滚滚:“爱卿呀,你在吴王面前,为我求求情吧。”

“陛下,臣奉吴王令旨行事,不敢违抗!”劝驾不灵,廖永忠开始逼驾,“陛下收拾收拾,后天移驾,返回应天!”

“莫非……莫非,你们是来劫持朕躬的?”

“微臣不敢。但不得不奉旨行事!”廖永忠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韩林儿唏嘘说道:“爱卿必定知道,朕德薄才疏,难以号令天下。不论在毫都,在汴京,还是在安丰,政无大小,全靠刘太保等一手处理。今日势穷邦丧,更无意与他人征逐抗衡,吴王尽可以便宜行事。”

“陛下,放心吧,吴王一定会依照表章所说的,尊崇陛下的。”

韩林儿继续哀求说:“朕无家可归,任凭吴王安排。能平平安安了此残生,于愿足矣。”

皇帝说得可怜,廖永忠凄楚地说道:“陛下仁厚谨慎,与世无争,当可安享富贵,快活一生。”

韩林儿走下宝座,执着廖永忠的手,含泪说:“到达应天后,朕当效法古人禅让天下。免为虚名所累。爱卿务必大力成全。”

“该帮忙的地方,微臣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陛下不必多虑。”廖永忠敷衍道。

“那我就放心了!”

韩林儿设宴,隆重款待使者。席间,捧出一匣珠宝送给廖永忠。廖永忠坚辞不受。

三天后,廖永忠率领船队,登上归程。

韩口林儿一家及文武大员都安排在一条飘扬着龙旗的大船上。北风催帆,船行如飞。第二天傍晚,船队便来到著名的长江瓜步渡口。当年,王安石就是在这里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著名诗篇《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在悠悠熏风吹绿江南的时刻,诗人王安石盼望着快快回到钟山脚下的家乡。这心绪,与今天“船泊瓜州”的大宋皇帝韩林儿,不啻是南辕北辙。他是怀着深深的恐惧,来到“江岸”的。

天空飘起了青雪。黑云滚滚。地冻天寒。呼啸的西北风,将宽阔的大江挤压得颤抖起伏。一个接一个的黑浪,猛扑在江边的石崖上,发出惊雷船的陈陈轰鸣……

落日渡头,肃静回避龙纹旗,高高飘扬。船只都被驱散,江边更无人迹。风急浪高,船只颠簸得厉害,黑夜过江,廖永忠害怕出事,特地到韩林儿和亲属坐的御船上,亲自指挥操舵。

船队缓缓进入了大江。越往前走,风浪越大,船只像在浪尖上跳舞。一忽儿沉入黑谷,一忽儿跃上浪尖。偌大的木船,像一片树叶似的在激浪中摇摆颤抖。船上的人被摇得东倒西歪。不少人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廖永忠指挥着舵手与浪涛搏击,但仍然无法让大船稳定前进。焦急万分的廖永忠心想,出发前所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要是小明王今天毁在自己手里,可就得提着脑袋去见吴王了……

廖永忠连连跺脚,只恨自己倒霉的运气!

忽然,临行前朱元璋飘忽不定的眼神和让入迷惑的嘱咐,浮上心头。

……即使出现意外情况,那也纯属天意,非人力所为!莫非他是暗示我,不要违背“天意”?廖永忠又想到了,在此之前不断听到将领们私下议论“将小明王请来应天,吴王放在哪里?”莫非……

廖永忠豁然贯通,不但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而且还暗暗高兴:也许这是上天在成全自己!

“廖将军——廖爱卿,你要设法救朕等一命呀!”韩林儿一面呕吐着,一面大声呼救。

“有微臣在,陛下尽管放心!”廖永忠高声回答。

廖将军,朕拜托你啦——拜托你啦!

“弟兄们留神,一定要保证皇帝陛下的安全呀!”廖永忠迎着风浪,放开喉咙呼喊。一面接过舵柄,亲自掌舵。

恰在这时,一个巨浪打来,船身猛地向南倾斜。在这种情况下,本应向北打舵,让船身稳定,廖永忠却顺势将舵往反方向猛扭。浪击舵板,舵助浪威,御船忽地向南面翻倒过去……

凄惨的喊叫声,立时沉寂下去。吓破胆的小明王和大臣、亲属们。统统被扣到了激浪中。

廖永忠同时翻身落水,他冲出水面,督促着水手和自己一起,在水下寻找韩皇帝,搭救落水的人。

无奈,天黑浪高,到哪里去找?韩林儿一行人,早被汹汹巨浪吞噬得无影无踪。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滔滔大江会成了他们的归宿。

廖永忠水性好,自然安然无恙。他被别的船救起,心安理得地回到应天复命。

出乎廖永忠意料的是,不等他说完遇险的全部经过,朱元璋便倏地变了脸。

“廖永忠!我之所以派你去,就是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全!想不到。小明王竟然死在你的手里!你不是故意杀害,也是玩忽职守,没有尽力,叫我怎么向天下人交代?你知罪吗?”

“大王,末将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实在是风浪太大,天意不可违抗呀。”廖永忠把“天意”捧了出来,低声辩解。

“你还敢狡辩!风浪大就该翻船?别的船怎么没翻?来人呀,给我捆起来,拉出去砍了!”

“大王,末将确实是尽了力的呀。不信问问同行的人,是人的责任,还是天意!”廖永忠跪到地上,大喊冤枉。

朱元璋立即讯问随行的官兵。不料,个个异口同音:廖永忠一路小心护持明王,江心遇险时,还不顾个人安危,奋力搭救。可是,不但没救出明王,他自己也差一点淹死在激浪中。如此的英勇无畏——理当予以奖励,才不负将军舍死救人之忠勇……

“看来,这真是上苍的安排,人力无法违抗的天意啦。”朱元璋一副被说服的神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宽容地说道:“廖永忠,念你已经尽了力,暂时不予处置,重回苏州效力——戴罪立功!”

一出瓜步沉舟闹剧,漂漂亮亮地结束了。

龙风皇帝韩林儿等一命呜呼,绊脚石变成了奠基石,朱元璋心里乐不可支。他立刻放弃龙凤年号,决定从明年开始,改龙凤十三年(至正二十七年)为吴元年。

廖永忠同样感到轻松,他从朱元璋的眼神中看到了狡黠,看到了演员做戏的本领。感谢上苍给了自己机智与感悟,这一趟本来极不情愿的差使,却给了自己一个暗暗立功的机会。吴王肯定在心里感激自已。今朝种下了福田,尔后必有好报。廖永忠高兴得差一点笑出声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廖永忠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次非同寻常的立功行动,却为自己埋下了后来的大祸根。

丌国定都的筹备事宜,是与讨伐张士诚的苏湖战役同时进行的。

至正二十六年(1366)八月初一,东征出师前祭奠大江之神时,拓展应天城的工程正式破土动工。

朱元璋荣任吴国公和自封吴王后的宫殿。都是借用元朝江浙行省御史台衙门的房子。建立新朝,新皇帝登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要建造新的城阙宫殿。而地址的选择。关乎王朝气运的兴衰久远,不可不慎。朱元璋把选址的重任,交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请来三位闻名一方的风水先生,捧着罗盘在应天城内城外,足足转悠了十多天,理想的地址始终没有选到。束手无策的堪舆家们一致认为:风水宝地难觅。因为金陵曾是六朝旧都,官阙城邑变化无常,今天这里开挖,明天那里填塞,至今坑洼渠沼满眼皆是。好地脉只恐早被掘断,王气泄漏殆尽。建都金陵的六朝之所以奄忽不振,甚而孱弱短命,原因盖出于此。倘使将旧官阙完全抛开另觅新址,金陵乃繁华之地,庙宇店宅相接,街衢庐合毗邻。人情重迁,故土难离,大量迁徙谈何容易?而惊动神佛更不是小事,一旦降祸,后果不堪设想,哪个担当得起?

宫殿选址,陷入了两难之地。

刘伯温只得将勘察的结果如实禀报。一向相信风水神灵的朱元璋,哪里敢违拗堪舆家的预言,连连顿足,徒唤奈何。

“唉——想不到,竟然如此不顺利!”朱元璋的两条长剑眉拧到了一起,“你老先生智慧超人,总得想个办法呀!”

“大王,办法倒有。”足智多谋的刘伯温引而不发,“只恐大王不中意呀。”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

“拓城。”刘伯温胸有成竹地说道。

“怎么个拓法?”

“将临近长江的旧城,向东拓展数箭之地,延伸到钟山脚下……”

“咳,那里不是一片大水叫什么燕雀湖吗?城阙宫殿,怎么能建在水里呀?”

“大王,把燕雀湖填上,不就是一片平地吗?”

“那……风水、地气呢?有妨碍吗?”

“大王,你想呀,风水地脉在地下,一片澄清碧波在上面严密覆盖,谁人鞭长能及?”刘伯温粲然一笑,“地址选在那里,绝没有泄漏完胎全脉之虞,煌然王气可葆千秋呀!”

“军师此言,不无道理。”朱元璋咧开大嘴笑了,“那就选在背靠钟山的燕雀湖上!”

建宫阙的第一步是建筑新的皇城,得到了朱元璋的首肯,建城工程立即展开。

四个月后,当湖州、杭州、绍兴依次平定,苏州成了瓮中之鳖时,新城拓建工程全部告竣。宫殿的建设提上了议程。

十二月十七日,朱元璋在已经填平的燕雀湖上,祭祀山川神灵。牛羊三牲,香烛纸马,奠仪隆重热烈。朱元璋三跪九叩,跪在拜垫上宣读奠神册文。这是刘伯温的大笔,短短百余字,可谓是撮要挈旨,言简意赅。只听朱元璋朗声念道:

惟神开辟以来,钟毓灵秀,磅礴江东,然而气运凝会,人莫能知。余自乙未渡江,丙申驻师金陵,抚安黎庶,于今十有二年。拓土广疆,神人翊赞。兹欲立郊庙社稷、建殿宇于旧城之东,钟山之阳。固祚纬长,惟山川气运是从。谨于是日肇庀工事。恭拜敬告于山川神灵。

祭典完毕,朱元璋挥锹破土,为皇宫奠基。

可是,正殿殿基选定后,朱元璋却嫌前面地势不够开阔,吩咐将放线桩向后移动了三四丈,然后问刘伯温:“伯温先生,你看,这样使得吗?”

刘伯温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已移动,只好如此。”

“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朱元璋十分诧异。

“这……”刘伯温欲言又止。

“军师不必吞吞吐吐,有话不妨直言相告嘛。”

刘伯温迟疑地答道:“只恐……尔后有迁都的可能。”

“嘿,那倒不怕。收复中原后,有了更符合心意的风水宝地,何妨迁到新址!”

刘伯温无言以对。

外城、皇城全部修好后,刘伯温陪朱元璋进行查看。城墙青砖白缝,巍然高峻,朱元璋十分高兴,指着女儿墙笑道:

“哈哈。城墙如此高峻,尔后无人能够越过!”

刘伯温随口答道:“是的,除非燕子能够飞过。”

这些不经意的随口之谈,等到燕王朱棣夺取皇位,成为永乐皇帝,定都北平。人们竟附会成早在三十年前,刘伯温就有“迁都”和“燕子飞过”的先见之明。使刘伯温的头顶上,又增加了几道智慧的光环。但也可以看出,朱元璋对风水气运是何等看重,何等战战兢兢。

张士诚灭亡之日,正是应天宫殿落成之时。时间上的巧合,仿佛是天意的安排。朱元璋兴奋不已,暗暗叨念:“苍天神佛佑我,大吉大利,诸事顺遂也!”

新落成的建筑,比之历代帝王的皇城宫殿,更加巍峨宏大,气魄非凡。皇城设四门:南面是午门,东面是东华门,西面是西华门,北面是玄武门。宫殿的正门是奉天门。进了奉天门,是三大殿:迎面是奉天殿,迤后是华盖殿,再往后是谨身殿。这是未来新皇帝临朝问政的地方。奉天殿的左右各建一楼,左日文楼,右日武楼。谨身殿之后是后宫,依次为乾清、坤宁、懿安三大宫。另外六宫,排列其后,是后妃媵嫱的住所。

历朝宫殿内墙的布置,飞金点翠,彩绘满壁。不是描绘龙凤飞舞,就是状写帝王巡狩。朱元璋一改旧例,“不要那些劳什子”。他让博士熊鼎精心摘编出一部“语录”,都是些可资鉴戒的古人懿行嘉言,书于殿壁之上。两侧则书写宋人真德秀论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的《大学衍义》,表示他孜孜求治的意愿和决心。

有了崭新的皇城和宫殿,新王朝要取代旧王朝,还要有全新的礼仪、历法和法律。元人的许多礼法、律令,必须做重大的修改,甚至全部摒弃。恢复与圣贤礼仪相吻合的唐宋旧制,以便让新皇帝以全新的面貌,隆重登基,君临天下。

在大兴土木的同时,便建立了相应的办事机构:负责制定礼仪的翰林院和太常寺,负责修订历法的太史院,负责制定和执行法律的御史台,有衙门就得有官吏,起居注宋濂,此时已回金华省亲,任命陶安为翰林院学士,兼任礼仪总裁官。刘基为太史院使,着手制定新朝“皇历”。汤和为御史台左御史大夫,邓愈为右御史大夫。刘基、章溢为御史中丞。在此之前,沿袭元朝制度,百官礼仪尚右,这时改为尚左。将第一相国、右相国李善长改为左相国,封宣国公,左相国徐达则改为右相国,封信国公。又召来精通音律的道士冷谦,为太常寺协律郎,负责考订庙堂雅乐,监督制造编钟、编磐,校定音律,编订乐舞。命左相国李善长为律令总裁官。参知政事杨宪、傅橙、御史中丞刘基、翰林学士陶安等为议律官,参入编制法律。

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朱元璋不惮劳剧,事必躬亲。各衙门呈送来的草案,他都亲自审阅,进行修订。朱元璋对改制仪礼和修订律令尤其关心。这位文化不高的最高当权者,对法律的要求是浅显简约。为迎合朱元璋的口味,李善长特意强调说:

“立法贵在简约,使人易知易晓。如果头绪繁多,或者模棱两可、可轻可重,猾吏便会投机为奸,使本来禁止残暴的条文。变成残害善良的绳索,那就远离了制定法律的本意。要知道,鱼网密,则无大鱼。法网密,则无全民。你们要细心参度我的意思。”

在李善长的亲自督促和指挥下,朱元璋所关注的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加紧执行,很快便相继完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散发着浓烈油漆气味的金銮宝殿,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只等待真龙天子升阶入座了。

朱元璋的心头,何尝不是骚痒难耐!趁着别人不在意,他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那把金龙环绕的高背龙墩上。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坐,差一点搭上一条无辜的人命。

为了让未来的真龙天子处处满意,在皇城宫殿就绪之后,施工总指挥刘基陪同朱元璋,四处查看。发现有不满意的地方,立即进行修改,力求做到一切完美无缺。

两人在午门外下马。朱元璋仰望着飞檐斗拱的两层城门楼,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缓步踱进午门,他一面仔细察看,一面跟身边的刘伯温,谈论着自己的观感。为了谈话方便,朱元璋让亲兵把守在奉天门口,只跟刘伯温往奉天殿走去。

奉天殿一横九楹,矗立在光洁的汉白玉座基上。玉栏蹲兽,黄瓦耀金,朱柱喷火,飞檐摩天……端的是巍峨壮丽、令人叹赏!

“叮叮咚咚——”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仿佛是天宫飘来的仙乐。寻声望去,原来是清风拂动檐铃发出的阵阵轻响。几只白羽毛的飞鸟,从宫殿的上方,自南向北悠然飞去,一面嘹亮地鸣啼着。像是在昭告天下,金陵落成了一座崭新的宫殿,一个替天行道的新皇帝就要在这里登基……

出生于低矮茅草屋子里的放牛娃,受尽歧视的捧钵穷和尚,就要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了!

是真耶,是梦耶?宛如喝多了醇酒。朱元璋心头畅快,脚下轻捷,仿佛就要飞升天界……

“哎呦!”由于贪看周围的一切,朱元璋被脚下的石阶绊了一个趔趄。

“大王,当心呀!”比朱元璋年长十七岁的刘伯温,急忙伸手搀扶。

“没关系——咱摔不倒。”朱元璋急忙收回悠悠遐想。

走进了奉天殿。粉自的大殿四壁上,题写着历代帝王圣贤的嘉言诫语。真、草、隶、篆、行五体皆备。朱元璋虽然自己写不出好字,但能看出,篇篇题字都极具功力。题写者有李普长、宋濂、陶安、章溢,也有本城的知名书法家。内容早经自己审阅,自然提不出什么意见。但其中几幅篆字,朱元璋看了许久,仍然认不得几个,摇头说道:

“这几幅弯弯曲曲的,看着像画不像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叫武将们怎么看得懂?干脆统统刷了去,换成别的字体吧。”

“遵命。”刘伯温一面答应着,转身要走,“我这就去吩咐,找人另写。”

“慢!”朱元璋把他喊住了,“这上面,为何没见老先生的大手笔呢?”

“大王,微臣字迹丑陋,恐怕有污龙……”“目”字没出口,刘伯温自知失言。还没登基成“龙”,便称“龙目”,不合时宜。急忙改口道:“恐怕有污大王清目。”

“老先生过谦了。堂堂进士,焉有字丑之理?我要是……”朱元璋想说我要是能写出你那一笔字,就心满意足了,忽然想到有失身份。轻咳一声,指着跟前的一幅字掩饰道:“我要是一定要求老先生的大手笔呢?”

“臣不敢不从命。不过,还是另请名家为好。”

“那也好。”朱元璋点头应允。

刘基匆忙说道:“大王慢慢察看,微臣去去就回。”

刘基快步出殿去了。朱元璋的目光停到了大殿中央屏风前的御坛上。御坛中央,一把金光闪闪的盘龙椅。已经安放停当。看样子只等着万岁爷在群臣的欢呼声中,款步就座了。他快步登上御坛,一扭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抓着扶手,双脚前伸。身子朝后一仰,发出一声浩叹:

“啊!我朱元璋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往后,我要天天坐在这里,发问降旨,替天驭……”

谁知“民”字还没出口,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紧接着,一个沾满金黄油漆的毛刷子,“噗”地落到脚下,差一点砸到了他的头上。朱元璋不由一惊,急忙站起来四处张望。原来,头顶上方的横梁上,蹲着一个年轻的工匠。手里提着个油漆桶,面色蜡黄,瑟瑟抖个不止。不用说,刚才自己说的话,都被这工匠听了去。自己的内心秘密,岂能让别人偷听!朱元璋大怒,正要喊人来将工匠捆起来问罪,忽然又把话收了回去。那样一来,岂不是把刚才的一切,都“审”了出去?是的,还是暗暗处理掉的好!他狠狠朝上瞥一眼,大步走出了大殿后门。

刘伯温返回奉天殿,不见了朱元璋。正要四处寻觅,一个满脸惶恐的年轻油漆匠,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来到他的面前。刘伯温经常来检查工程进展情况,这人看上去有些面熟。

“咦?吴王驾到,你怎么不回避,还敢留在这里呢?”刘伯温不解地问。

工匠颤颤抖抖地答道:“大人,头儿嫌横梁上的金漆刷得不匀,逼着返工。俺正在刷着,不想,吴王就走进来啦。”

“吴王看到你了吗?”

“看到了。吴王说的话俺也听见了。俺吓得掉了刷子,差一点打到吴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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