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文人以陆游、杨万里为首,他们在诗的方面各有成就,工力悉敌,但是在史才方面,陆游的特长比较显著,他的《南唐书》言简意赅,确实是一部有名的著作,因此起用陆游担任修史的工作,实际上是用其所长,在陆游固然没有奔走权门的嫌疑,在韩侂胄也没有与以特别的照顾。
党禁解除以后,和韩侂胄的合作,在陆游思想上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因为他认为在国家大事上,可以开诚共事;在私人关系上,更用不到因为政见不同而发生无原则的纠纷。
绍熙五年的政变是一件大事,但是不久以后参与这次政变的几位主要人物,随即相互对立。赵汝愚引用朱熹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又用黄裳、陈傅良、彭龟年为讲读官,用皇帝的名义,吩咐经筵讲官开陈经旨,救正阙失。韩侂胄也引用谢深甫为御史中丞,刘德秀为监察御史。经筵和谏官成了旗鼓相当的局面,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完全暴露。十月间矛盾急遽转变,内批罢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朱熹,黄裳早在九月间死了,十二月陈傅良、彭龟年皆罢,情况急转直下,造成一面倒的局势。
从临安到山阴,只是一天的路程,陆游对于临安的消息是不容不知道的。十一月间有诗一首:
书逆旅壁
百忧袭暮年,怀抱日骚屑,虽云归故乡,何异万里客?穷冬迫寒饿,凛有在陈厄,驾言适近村,惨惨天欲雪。人沽村市酒,马啮山坡麦,旅炊杂沙土,得饱何暇择。手皲若龟兆,面槁无人色。士穷自其分,所幸全大节。功名已甑堕,身世真瓦裂。不学玉关人,饥鹰方夜掣。
从最后的几句,我们看到陆游正在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这次的政变,他不希望起用,因此也还不至于身世瓦裂。可是他对于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如此的激变,是痛感不安的。他说:
在昔祖宗时,风俗极粹美,人材兼南北,议论忘彼此。谁令各植党,更仆而迭起,中更夷狄祸,此风犹未已。臣不难负君,生者固卖死,倘筑太平基,请自厚俗始。
陆游的看法,当然和他的家庭传统有关。他认为统治阶级内部的党争,是没有深厚基础的,否则为什么他的祖父有时被列入新党,后来又被列入旧党呢?从他亲身的体会,新党、旧党里面都有公忠体国的人物。王安石、唐介,乃至晁说之、晁补之,从家世渊源、亲戚故旧的关系方面看,他对于他们都有一定的认识。他更体会到北宋的亡国,主要还是由于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已经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内部的不团结,给与北方部族一个乘虚而入的机会。在这首诗里,陆游提出他的看法,但是他还抱着调和的希望,认为必须如此,国家才能找到安定的道路。
但是事态的演变是无可阻止的。庆元元年(1195)的二月,右正言李沐上奏,赵汝愚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汝愚本来已经孤立了,遭到这一次的打击,随即罢免,和汝愚接近的如徐谊、杨简等也同时受到排斥。陆游春间有《雨夜书感》一首:
宦游四十年,归逐桑榆暖,皇恩念黎老,一官犹置散。春残桃李尽,风雨闭空馆,有怀无与陈,万事付酒碗。近代固多贤,吾意终不满,可怜杜拾遗,冒死明房琯。慷慨讵非奇,经纶恨才短,群胡穴中原,令人叹微管。
朝廷的局面一变了,因此陆游说到“风雨闭空馆”。赵汝愚在危难之中,毅然地把国家大事担当起来,但是因为处置无方,没有满足韩侂胄的期望,以至变出意外,造成两人的对立,终于受到贬斥,所谓“慷慨讵非奇,经纶恨才短”者指此。
陆游和赵汝愚这个系统以内的人,都是意气相投的。对于朱熹、叶适,他的来往更密,因此他更感觉到必须置身事外,这一年诗句中这样的表现特别显著:
平生万事付之天,百折犹能气浩然,试问软尘金络马,何如柔橹月侵船?英雄到底是痴绝,富贵但能妨醉眠,三百里湖随意住,人间真有地行仙。
陆君拙自谋,七十犹粝食,著书虽如山,身不一钱直。默自观我生,困弱良得力,转喉畏或触,唾面敢自拭。世路方未夷,机阱宁有极,但能常闭门,尊拳贷鸡肋。
一亩山园半亩池,流年忽逮挂冠期,卖花醉叟剥红桂,种药高僧寄玉芝。午枕为儿哦旧句,晚窗留客算残棋,登庸策免多新报,老子痴顽总不知。
姓名无复世人闻,静处何妨独策勋,久矣不堪东阁客,归哉无愧北山文。横林霜近有丹叶,平野雨余多断云,更喜鸬鹚来渐熟,一溪烟水与中分。
陆游感到权贵的威胁,因此更想脱离政治,脱离现实。失败的概予“策多”,胜利的同时“登庸”,陆游的答复只是“老子痴顽总不知”。有时他更怀念到镜湖上的隐士。他说起:
夜坐闻湖中渔歌
少年嗜书竭目力,老去观书涩如棘,短檠油尽固自佳,坐守一窗如漆黑。渔家袅袅起三更,哀而不怨非凡声,明星已高声未已,疑是湖中隐君子。
题庵壁
万里东归白发翁,闭门不复与人通,绿樽浮蚁狂犹在,黄纸栖鸦梦已空。薄技徒劳真刻楮,浮生随处是飞蓬,湖边吹笛非凡士,倘肯相从寂寞中。
(自注:每风月佳夕,辄有笛声起湖之西南,莫知何人,意其隐者也。)
陆游对于这一位湖中隐士,是非常怀念的,后来诗中也不断提出。这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呢?杨万里曾经有一个解答:
近尝于益公许,窥一二新作,邢尹不可相见,既见不自知其位也。独其间有使人怏怏无奈者,如“湖中有一士,无人知姓名”,又如“寄湖中隐者”是也。斯人也,何人也?谓不可见,则有欲拜某床下者;谓不可闻,则有闻其长啸吹笛者。斯人也,何人也?非所谓“不夷不惠”者耶?非所谓“出乎其类”“游方之外”者耶?非所谓“逃名而名我随,避名而名我追”者耶?公欲知其姓名乎?请索琼茅,为公卦之?其繇曰:“鸿渐之筮,实维我氏;不知其字,视元宾之名;不知其名,视言偃之字。”既得是占,颇欲自秘,又非闻善相告之义,公其无谓“龟策诚不能知事”。
万里这一篇富于幽默趣味的书信,揭穿了陆游的秘密。所谓湖中隐士,其实是陆游自己,是他的脱离现实的化身。
由于对现实的不满,陆游有时想到抛弃这个现实世界。他不想谈国家大事了,只谈一些农村的生活,他在《倚杖》诗中说:
倚杖柴门外,踟蹰到日斜,儿童拾笋箨,妇女卖茶芽。掠岸过渔艇,隔篱闻纬车,年来诗料别,满眼是桑麻。
有名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的几首绝诗,是在这个动机之下写的,如:
数家茅屋自成村,地碓声中昼掩门,寒日欲沉苍雾合,人间随处有桃源。
斜阳中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可是一位现实主义的诗人,要想逃避现实,正和要想逃避自己的影子一样,那是永远随在你身后的,在阴影下,有时似乎不易见到,只要透出一线的光耀来,影子立即出现。它不是你的身体的一部分,但是和你无可分割地联系在一处。陆游在《初冬感怀》这首律诗的前半首,好像是“满眼桑麻”了,但是一读到第五句,你会看到陆游只是原来的陆游:
落叶扫还积,断鸿飞更鸣,羸躯得霜健,老眼向书明。水瘦河声壮,萁枯马力生,竟为农父死,白首负功名。
无论小朝廷的政争,演变到怎样的一个局面,陆游关心的还是国家大势。最使他忧切的是中原沦陷的日子久了,慢慢地会滋生一种视为当然的心理状态,这样便会削弱收复中原的动力。这一年他曾说:
虏覆神州七十年,东南士大夫视长淮以北,犹伧荒也。以使事往者不复黍离麦秀之悲,殆无以慰答父老心。
其后二年,他又提出:
承平无事之日,故都节物及中州风俗,人人知之,若不必记。自丧乱来七十年,遗老凋落无在者,然后知此书之不可阙。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岂前辈达识,固已知有后日耶!然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抚卷累欷。
抱有这样的思想,因此无论当时的政治情况怎样对他不利,无论他自己怎样的有意逃避现实,陆游还是摆脱不了政治的现实,而且认为一个诗人,必须有伟大的抱负,不能仅仅在字句方面下工夫。庆元元年(1195)他的《读杜诗》是在这个情绪下写出的:
城南杜五少不羁,意轻造物呼作儿,一门酣法到孙子,熟视严武名挺之。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
事实上,政治情况已经急转直下。十一月间,监察御史胡纮上言汝愚倡引徒众,谋为不轨。这一位“慷慨讵非奇”的大臣,获得贬窜湖南永州的处分。汝愚行至衡州,病况很严重,衡州知州钱鍪对他百端窘辱,汝愚自杀。八月间胡纮再言:“比年以来,伪学猖獗,图谋不轨”。在他们群起攻击的当中,宁宗下诏:“伪学之党,勿除在内差遣。”监司荐举,士人投考的时候,都必须注明“不是伪学”的字样。到庆元三年十二月,正式宣布了伪学之籍,共计宰执4人,待制以上官13人,余官31人,武臣3人,士人8人,共计59人。这是所谓“庆元党禁”。59人之中,周必大、朱熹、叶适,都和陆游关系较深,因此陆游的地位,处在党禁的边缘,只要扩大党籍,他随时有列名的可能。
但是陆游只是自行其是,在诗歌中,主要地还是提出他的对外作战,收复中原的愿望。庆元二年(1196)他在《寒夜歌》里提得很清楚:
陆子七十犹穷人,空山度此冰雪晨,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春。食不足以活妻子,化不足以行乡邻,忍饥读书忽白首,行歌拾穗将终身。论事愤叱目若炬,望古踊跃心生尘。三万里之黄河入东海,五千仞之太华磨苍旻,坐令此地没胡虏,两京宫阙悲荆榛。谁施赤手驱蛇龙,谁恢天网致凤麟,君看煌煌艺祖业,志士岂得长酸辛。
陆游对于自己所处的境地,不能说是没有感慨的,他说:
苦心虽呕何由出,病骨非谗亦自销。
但是他却用更大的力量写出前线将士的痛苦:
陇头水
陇头十月天雨霜,壮士夜挽绿沉枪,卧闻陇水思故乡,三更起坐泪数行。我语壮士勉自强,男儿堕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岂若妇女不下堂。生逢和亲最可伤,岁辇金帛输戎羌,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
在这首诗里,他指出对外屈服的可耻,和报国无路的可悲。他写陇上的壮士,可是他也是写自己。73岁的陆游,没有忘却报国的战场。
庆元三年(1197)五月陆游的妻子王氏死了,有《令人王氏圹记》。记中题衔为中大夫,中大夫是从四品,陆游虽然只是一名祠官,但是祠官没有脱离仕籍,循例升转,这时应当得到这个官阶了。陆游对王氏之死,有《自伤》一首:
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世间万事俱茫茫,惟有进德当自强,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
陆游和王氏,共同生活了50年,他的痛苦是很自然的。从庆元元年以来,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很好,经过这样的事故,无怪他会说起“去死近如不隔墙”了。为什么他要“往从二士饿首阳”呢?这里当然和他的政治风度有关。
庆元党禁发表了,陆游虽然不在党籍之中,但是他的亲密的朋友都在禁中,这就必然使他要考虑到自己的风度问题。赵汝愚和韩侂胄的斗争,陆游虽然没有参与其间,他对于侂胄,也谈不到私人的恩怨,但是侂胄是皇亲国戚,封建时代的自爱之士,必然要在自己和皇亲国戚之间,安置一定的距离。侂胄曾经官为知阁门事,当然这不是什么污辱,但是正因为这个官职和皇宫发生连带关系,宋代都视为一种近幸,南宋以来的曾觌、龙大渊、张说等人,品格固然不高,和当时的一般官吏相比,也未见得特别卑鄙,但是当时人都因为他们的官职关系,视同小人,不愿和他们亲近。韩侂胄当权,用人进退都由侂胄做主,陆游必然要考虑到“往从二士饿首阳”了。
这年他有《杂题》一首:
少谈王霸谋身拙,晚好诗骚学道疏,赖有一筹差自慰,闭门不作子公书。
子公是西汉的陈汤,《汉书》有传,称他“家贫丐贷无节,不为州里所称”。陆游的生活,尤其他在四川的时候,是浪漫的,但是他的政治风度是非常严肃的,这一点有时被人忽视,因此对于陆游的理解不够全面,对于他此后12年的生活面貌,得不到正确的认识。
十二月里伪学59人的名单已经正式公布了,但是陆游和朱熹的来往还是很密。朱熹送他纸被,陆游有诗两首:
木枕藜床席见经,卧看飘雪入窗棂,布衾纸被元相似,只欠高人为作铭。
纸被围身度雪天,白于狐腋软于绵,放翁用处君知否?绝胜蒲团夜坐禅。
庆元四年正月,陆游有《镇江府驻札御前诸军副都统厅壁记》。这是一篇普通酬应的文章,但是篇末提出:
然今天子神圣文武,承十二圣之传,方且拓定河洛,规恢燕赵,以卒高皇帝之武功,则宿师江淮,盖非久计,夏侯君亦且与诸将移屯玉关之西、天山之北矣。予虽老,尚庶几见之。
陆游的气概,依然是很磅礴,并没有因为时局的不安而受到挫折。秋天以后,他在《感秋》诗里说:
秋色关河外,秋声天地间,壮士感此时,朝镜凋朱颜。一身寄空谷,万里梦天山,噫呜怒眦裂,愤激悲涕潸。古来真龙驹,未必置天闲;长松倒涧壑,委弃同蓁菅。得志未可测,谈笑济时艰,凛然出师表,一字不可删。
陆游对于建立功名的向往,一向没有讳言过,现在依然没有讳言。他说:
早岁元于利欲轻,但余一念在功名,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
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
“利欲”和“功名”是两种不同的观念。“利欲”是从个人利益出发的,因此是坏的,是对于集体、对于国家不利的;“功名”,在为人民立功的意义上,是从事业前途出发的,因此是好的,是对于集体、对于国家有利的。陆游的这几首诗,正要把这两种不同的观念,加以应有的区别。
他对于个人的利益,有他一定的立场。祠禄他是接受的,从他罢官以后,直到现在已经继续担任过四任的祠官,“日绝丝毫事,年请百万钱”,这是当时的社会制度,陆游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安。现在不同了,在政治斗争的当中,在士大夫和权贵对立的当中,他必须来一个选择,而他的选择是在祠禄行将满期的当中,不再申请连任,和权贵划清界限,我们可以从他的《病雁》篇看出他的心理。
病雁
祠禄将满,幸粗支朝夕,遂不敢复有请而作是诗芦洲有病雁,雪霜摧羽翰,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稻粱亦满目,鸣声自辛酸,我正与此同,百忧双鬓残。东归忽十载,四忝侍祠官,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读我病雁篇,万钟均一箪。
“羞愧甚饥寒”,这里正指出陆游的人生态度,也就在这个思想指导之下,形成他的政治风度。他还有几首七律,谈到同样的问题,录一首:
祠庭八载窃荣名,一饱心知合自营,牍后落衔便手倦,月头镌俸喜身轻。弊衣不补惟频结,浊酒难谋且细倾,赖有东皋堪肆力,比邻相唤事冬耕。
这一年的冬天,他有《三山杜门作歌》五首,调子和杜甫的《同谷七歌》相近,杜甫的诗写出他在穷困之中的气概,陆游在这个基础上更表现出他不和权贵们同流合污的意境。
陆游决定不再申请祠禄,当时的统治者也不来迁就,就便构成了“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的局面。庆元五年(1199)五月七日临安的诏书下来,准予致仕。所谓致仕,是从现任官吏的名册里销号,不但行政官取消,连祠官也一并取消了。陆游有诗,说起:
剡曲东归日醉眠,冰衔屡忝武夷仙,恩如长假容居里,官似分司不限年。一札疏荣驰厩置,两儿扶拜望云天,坐糜半俸犹多愧,月费公朝二万钱。
在没有取消祠官以前,陆游的官俸是“年请百万钱”;现在只说“月费二万钱”,当是专指货币,其他还有粮食絮帛,不在此内。
致仕以后,陆游的心境是恬然的。致仕正是由于他的不再申请祠禄的自然结果,因此他觉得很恬适,所以说:
生理虽贫甚,胸中颇浩然,常辞问字酒,屡却作碑钱。宁有骆堪鬻,尚无车可悬,小须梅雨霁,散发醉江天。
昔自台郎斥,频年困负薪,四叨优老禄,十送故乡春。衰悴宁知活,萧条敢厌贫,惟思逢乐岁,击壤学尧民。
但是陆游对于当时的统治者是不能满意的。固然,周必大、朱熹、陆游、叶适、乃至已死的赵汝愚都属于地主阶级,但是他们还不是当时权贵那样的大地主阶级,他们同样地受到大地主阶级的压迫,而因为他们的地位,比较地和人民接近,所以更能了解人民的痛苦,在一定的程度上,也反映了人民的要求。他们要求缓和阶级矛盾,固然是统治阶级意识的反映,可是因为他们同时也反映了人民的要求,因此他们的作品,也表现了一定的人民性。
陆游对于统治者的不满,特别表现在他的读史的一类诗里。这本是古代诗人常用的手法,可是陆游写得更灵活、更生动。这一年的作品中,如:
读晋书
诸公日饫万钱厨,人乳蒸豚玉食无,谁信秋风雒城里,有人归棹为莼鲈。
读后汉书
赁舂老子吾所慕,垂世文章宁在多,诗不删来二千载,世间惟有五噫歌。
陆游读史的诗篇,都有他的用意所在。这一年他有《读书》一篇,更把自己的意义加以阐述:
古人已死书独存,吾曹赖书见古人,后之视今犹视古,吾书未泯要有取。贾生痛哭汉文时,至今读之有余悲,魏征嘻笑封德彝,生亦岂责绛灌知。穷秋风雨卧孤馆,万世悠悠百年短,垂死成功亦未晚,安知无人叹微管。
附带地我们还可以举出另外一首诗:
读夏书
巨浸稽天日沸腾,九州人死若丘陵,一朝财得居平土,峻宇雕墙已遽兴。
这首诗是嘉泰二年(1202)作的,但是对于南宋的统治阶级,是一个更辛辣的讽刺,攻击的目标一直对准最高统治者,认为女真南侵的攻势才得安定下来,统治者又是剥削人民,大兴土木,不顾民生的疾苦。
致仕以后,陆游安居农村的思想,更加坚定下来。《村舍杂书》十一首写出了他自己的生活,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胡麻、酿酒、做酱。有时他也种药。
古代的书生,多少都懂得一些医道,陆游本来有家传的验方,空暇的时候,有时也为人民诊病,因此家园里也种药。这里有玉芝,也有黄精,他说:“活人吾岂能,要有此意存。”山阴的家乡,是一个沼泽的区域,因此家中也备了小船,有时他可以到茭白田里看一下,有时也可以看一看芋田。最后他说:
爵禄九鼎重,名义一羽轻,人见共如此,吾道何由行?湖山有一士,无人知姓名,时时风月夕,遥闻清啸声。
庆元六年(1200),他已经是76岁的高龄了,为了优待这一位老臣,南宋的统治者把他的官衔提升为直华文阁,并且赐紫金鱼袋。这是封建时代的一种礼遇。陆游有《恩赐龟紫》两首七绝:
忆昔青衫上赤墀,颔间未有一茎丝,岂知晚拜金龟赐,却是霜髯雪鬓时。
已挂朝衣神武门,暂纡紫绶拜君恩,儿孙贺罢还无事,雨笠烟蓑自灌园。
陆游有《除直华文阁谢丞相启》,中间说到自己的状况:
……伏念某承学迂疏,禀姿蕞陋,幼生京洛,尚为全盛之编氓,长缀班联,曾是中兴之朝士。福未容于盈眦,祟已骇于烧城。西征至岐凤之间,南戍掠瓯闽之境,晚仅升于省闼,旋即返于乡关。鹤归辽天,狐死丘首,蓬户十移于岁律,幔亭四阅于祠官。久遂屏居,非始挂冠之日,尽捐半俸,真为纳禄之人。岂期垂尽之光阴,忽玷殊常之惠泽。
庆元六年(1200)三月陆游作《赵秘阁文集序》,题衔作中大夫、直华文阁致仕、赐紫金鱼袋,官衔是提升了,但是这只是空衔。
就在这年三月朱熹死了。后代对于朱熹,有时认为他是一位高谈心性的理学家,脱离了时代的实际,其实在南宋的时代,一般都认为他是一位要求革新的领导者,在和韩侂胄的对立中,赵汝愚只是名义上的领导,实际上的领导是朱熹。在朱熹的周围,团结了当时的一般中小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陆游、叶适、陈亮、辛弃疾,他们和朱熹关系的亲密程度,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他们对于朱熹都有一致的推崇。朱熹对于当时的统治者,一边要他们正心诚意,励精图治,一边也要他们秣马厉兵,报仇雪耻。虽然他在中央的时间不久,没有做出显著的成绩,但是他在担任地区工作的时间,推动社仓,举办经界,切切实实做出一些于人民有利的事业。在这些方面,他完全推行王安石的新政,虽然在名义上,因为政治影响的关系,始终没有承认这一点。
韩侂胄和他的左右,对于朱熹的地位,是有足够的认识的。所谓“伪学”“伪党”之禁,矛头都指向朱熹,因此到了朱熹的晚年,平时和他来往,但是立场不够坚定的人,都和他断绝关系了,有人甚至故意开始腐化糜烂的生活,表示他们和朱熹的生活道路完全不同。朱熹死了以后,统治者惟恐他的朋友和生徒前往追悼,甚至连追悼的行动也列入禁条。
陆游的立场是坚定的。朱熹死了,陆游以76岁的高龄,在那时代的交通情况下,当然不可能由浙东跋涉千里,前往福建致祭,可是他的祭文在寥寥的35字之内,充分地表现了他对于朱熹的认识和他自己的立场:
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髦,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
这里牵涉到两篇作品的关系。《宋史·陆游传》说他“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阅古泉记》的写作,待后再说。《南园记》的写作,因为记中称韩侂胄为少师,据《宋史》,庆元五年(1199)九月加韩侂胄少师,六年十月进太傅,因此这篇作品不可能早于庆元五年九月,也不可能迟至六年十月以后。这是《南园记》写定的年份。
为什么会有这篇记?庆元三年(1197),赐韩侂胄土地,经过他的经营以后,称为“南园”。据《宋史·杨万里传》,侂胄请万里作记,许以掖垣(翰林学士),万里说:“官可弃,记不可作。”侂胄大怒,把作记的事改命别人。我们把这段记载和《宋史·陆游传》配合,那么所谓改命他人,当然是指改命陆游。《宋史》的记载是否可信,是值得怀疑的。当时万里罢官家居,实际上无官可弃,所谓“官可弃”,自不足信。其次,陆游作记,是不是有所希冀呢?陆游这一年和次年都没有做官,那么作记和做官没有连带的关系,陆游在记中自称:
……游老病谢事,居山阴泽中,公以手书来曰,“子为我作南园记”。游窃伏思公之门,才杰所萃也,而顾以属游者,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衣冠而去,则庶几其无谀词,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欤?此游之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获辞也。
从这一节中,我们看到陆游还在山阴,并没有和侂胄见面,而且一称“老病谢事”,再称“又已挂衣冠而去”,这也指出了他自己无意出山。
最主要的还在于《南园记》所提出的命意:
……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公之志岂在于登临游观之美哉!始曰“许闲”,终曰“归耕”,是公之志也。公之为此名,皆取于忠献王之诗,则公之志,忠献之志也。与忠献同时,功名富贵略相埒者岂无其人,今百四十五年,其后往往寂寥无闻,韩氏子孙,功足以铭鼎彝,被纮歌者,独相踵也。逮至于公,勤劳王家,勋在社稷,复如忠献之盛,而又谦恭抑畏,拳拳志忠献之志,不忘如此;公之子孙又将嗣公之志而不敢忘,则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虽周之齐、鲁,将何加哉!或曰:“上方倚公如济大川之舟,公虽欲遂其志,其可得哉?”是不然。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处,知公之勋业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园之所以不可无述……
侂胄是宋代功臣韩琦——忠献王——的曾孙,因此陆游一再以韩琦之志,勉励侂胄,而且指出“谦恭抑畏,志忠献之志”。毫无疑问的,陆游对于韩侂胄,主旨还在于勖勉而不是阿谀。
那么他为什么要作《南园记》?在侂胄声势赫奕的当中,陆游固然无所希冀,但是他不能不有所畏惧。《南园记》的写作,主要还是出于一种畏惧的心理,不是求福而是避祸。但是陆游在立场上还是相当坚定,他没有因此求官,同时他也没有为了作《南园记》而忘却了作《祭朱元晦侍讲文》。
陆游在诗中也提出自己的立场:
古人处丘园,如彼不嫁女,终身秉大节,敢恨老环堵。嗟予晚乃觉,乞骸归卒伍,去就讲已熟,穴居宜知雨。百尺持汲绠,道长畏天暑,先见虽有惭,爱身亦自许。
吾幼从父师,所患经不明,何尝效侯喜,欲取能诗声?亦岂刘随州,五字矜长城?秋风短檠夜,掉头费经营,区区宇宙间,舍重取所轻!此身倘未死,仁义尚力行。
八月间,陆游有一篇《居室记》,对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写得很清楚,为了对于他有更清切的了解,移录于此:
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东西北皆为窗,窗皆设帘障,视晦明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岁暮必易腐瓦,补罅隙,以避霜露之气。朝晡食饮,丰约惟其力,少饱则止,不必尽器;休息取调节气血,不必成寐;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衣加损,视气候,或一日屡变。行不过数十步,意倦则止,虽有所期处,亦不复问。客至,或见或不能见。间与人论说古事,或共杯酒,倦则亟舍而起。四方书疏,略不复遣,有来者或亟报,或守累日不能报,皆适逢其会,无贵贱疏戚之间。足迹不至城市者率累年。少不治生事,旧食奉祠之禄以自给,秩满,因不复敢请,缩衣节食而已。又二年遂请老,法当得分司禄,亦置不复言。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荣时,或至其下,徜徉坐起,亦或零落已尽,终不一往。有疾,亦不汲汲近药石,久多自平。
这一年冬间,陆游辟东园路,直至山脚;路旁隙地,杂植花草,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
山阴的岁月是安定的,但是他对于国事还是非常地关怀。嘉泰元年(1201)的春间,作《追感往事》五首,他对于南渡以来,国家所受的屈辱,指出这是由于当时公卿的不负责任,不仅是秦桧一人的主张,他说:
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
在《夏日杂题》中,他谈到自己:
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暮雨中。
衰疾沉绵短鬓疏,凄凉圯上一编书,中原久陷身垂老,付与囊中饱蠹鱼。
可是他始终没有忘却为国家出力,他愿意为国家的中兴献出自己的生命:
征西幕罢几经春,叹息儿音尚带秦,每为后生谈旧事,始知老子是陈人。建隆乾德开王业,温洛荥河厌虏尘,倘得此生重少壮,临危敢爱不赀身。
但是他也是一位儒生,因此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愿意为国家效力,可是他又不愿意为了效力国家的关系,向人乞取官职和地位,这样的一前一却,正是儒家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他说:
儒生安义命,所遇委之天,用可重九鼎,穷宁直一钱?虽云发种种,未害腹便便,高卧茅檐下,羹藜法不传。
济剧人才易,扶颠力量难,为谋须远大,守节要坚完。气与秋天杳,胸吞云梦宽,方知至危地,自有泰山安。
在这样的思想斗争之下,他有时感到无法安睡了。九月的秋雨,淅淅沥沥滴个不停,这位77岁的爱国主义的诗人,是无法成眠的,他在诗中说:
丽谯听尽短长更,幽梦无端故不成,寒雨似从心上滴,孤灯偏向枕边明。读书有味身忘老,报国无期涕每倾,敢为衰残便虚死,誓先邻曲学春耕。
宁宗是一位庸主,即位以后,大权旁落,最初只看到赵汝愚、韩侂胄的斗争,其后大权一直落在韩侂胄手里。侂胄是韩皇后的叔父,虽然韩后在庆元六年死了,在宫中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者,但是侂胄的权力依然很大,看不到宁宗的作用。陆游对于宁宗的不顾国事,一味享乐,提出他的讽谏:
读史
青灯耿耿夜沉沉,掩卷凄然感独深,恤纬不遑嫠妇叹,美芹欲献野人心。孤忠要有天知我,万事当思后视今,君看宣王何似主,一篇庭燎未忘箴。
读史
民间斗米两三钱,万里耕桑罢戍边,常使屏风写《无逸》,应无烽火照甘泉。
但是政治方面已经出现了转变的朕兆。宋代政治的转变,常常可以从年号的变更里找到它的迹象;当然,年号有时也没有深刻的意义,“绍熙”只是淳熙的继续,“庆元”只是新政的开始,可是“嘉泰”是具有一定的含意的。《易经》说:“天地交,泰。”这就暗示了在朝的当局有接受在野者意见的思想准备。事实也正在引向这一条道路。这里联系到三个人的死讯。朱熹的死,解除了韩侂胄的最大的威胁;京镗的死,解决了侂胄派的死硬的斗士;尤其是韩后的死,更使侂胄感觉到他不能再以皇亲国戚的地位掌握政权,而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可能他会想起他的曾祖父韩琦吧。韩琦是北宋时代的大臣,忠心耿耿地支持当时的皇室,中间并曾带兵抵抗向中原人民进攻的西夏。他是一位爱国者,值得侂胄的怀想,作为模范的人物。可是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在抵御女真的压迫方面做出一番功业来,侂胄必须团结得力的人物,因此他在思想上有了和士大夫中的知识分子言归于好的准备。
嘉泰二年(1202)二月庆元党禁正式解除,监司保举的时候,用不到开明“不系伪学”字样。徐谊、陈傅良、薛叔似、叶适等人皆先后复官自便,连带死在永州的赵汝愚也追复资政殿学士。十月追复朱熹焕章阁待制致仕,十二月复周必大少傅、观文殿大学士。庆元党禁至此成为一个历史上的名词。身预党禁之列,只要活着的都已和韩侂胄在团结一致,对外作战的基础上合作了,那么不在党禁之列的陆游还用得到置身于群众之外吗?
陆游的起用在嘉泰二年(1202)五月,他的官衔是中大夫、直华文阁、提举祐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在起用的时候,因为他年龄已高,特旨无须参加朝贺。六月间陆游到临安,他在《上殿札子》里说:
臣乞身累年,忽蒙圣恩,起之山泽之间,使与闻大典,既不累以他职,又特宽其朝谒,责委之意,可谓重矣。然臣之愚虑有欲陈者,未敢遽以仰渎天听,而略具梗概于前,欲乞圣慈明诏大臣,俟臣供职有所陈请,择其可者出自朝廷主张施行。如臣不能自力,旷职守,负圣知,则窜殛之刑,所不敢避。
陆游的计划,是集中自己的精力,在9个月的时间内,做出一些成绩来。当时的文人以陆游、杨万里为首,他们在诗的方面,各有成就,工力悉敌,但是在史才方面,陆游的特长,比较显著,他的《南唐书》,言简意赅,确实是一部有名的著作,因此起用陆游担任修史的工作,实际上是用其所长,在陆游固然没有奔走权门的嫌疑,在韩侂胄也没有与以特别的照顾。
党禁解除以后,和韩侂胄的合作,在陆游思想上,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因为他认为在国家大事上,可以开诚共事;在私人关系上,更用不到因为政见的不同而发生无原则的纠纷。他认为“熙宁、元祐所任大臣,盖有孟、韩之学,稷、契之忠,而朋党反因之而起,至不可复解,一家之祸福曲直,不足言也。”
他记“东坡自黄州归,见荆公于半山,剧谈累日不厌,至约卜邻以老焉。公论之不可揜如此,而绍圣诸人,乃遂其忮心,投之岭海必死之地,何哉?”
在另外一段记载里,他又记“熙宁初,有朝士集于相篮之烧朱院,俄有一人末至,问之,则王元泽也。时荆公方有召命,众人问舍人‘不坚辞否?’元泽言:‘大人亦不敢不来,然未有一居处。’众言:‘居处固不难得。’元泽曰:‘不然,大人之意,乃欲与司马十二丈卜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为子弟法也。’”
元泽即王雱、安石之子;司马十二丈即司马光。从这些记载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庆元六年到嘉泰二三年之间陆游的思想,因此他在和韩侂胄的合作上,思想问题是已经解决了。
未往临安之前,陆游在正月间曾经有诗叙述他的身份:
丈夫自重如拱璧,安用人看一钱直,箪食豆羹不虚受,富贵那可从人得!读书万卷行愧心,幽有鬼神为君惜,龟堂乐处谁得知,红日满窗听雪滴。
到达临安以后,开办史局,有《开局》诗:
八十年光敢自期,镜中久已发成丝,谁令归踏京尘路,又见新开史局时。旧吏仅存多不识,残编重对只成悲,免朝愈觉君恩厚,闲看中庭木影移。
又有《史院书怀》一首:
后死与斯文,犹能读典坟,虽惭千载事,要是一生勤。石硙霏霏雪,铜罏袅袅云,扶衰又秋晚,何以报吾君。
在茶硙飞雪,香罏袅云的当中,陆游开始修史的工作,但是他还在不断地怀念故山,他的诗句:
……碧云又见日将暮,芳草不知人念归……
是在这个情绪之中写出的。
嘉泰二年当局的韩侂胄及其左右和士大夫之中的知识分子在对外作战的基础上合作,因此战争的号角隐隐地发动了。秋后是韩侂胄的生日,陆游有诗一首,他说:
珥貂中使传天语,一片惊尘飞辇路,清霜粲瓦初作寒,天为明时生帝傅。黄金饰奁雕玉觞,上尊御食传恩光,紫驼之峰玄熊掌,不数沙苑千群羊。通天宝带连城价,受赐雍容看拜下,神皇外孙风骨殊,凛凛英姿不容画。问今何人致太平,绵地万里皆春耕,身际风云手扶日,异姓真王功第一。
最后四句,已经道出由韩侂胄出来,领导作战,取得中兴的局面。韩侂胄用郑唐老出镇襄阳。当时的情势,襄阳是联系淮南东西两路和四川的中枢,从襄阳进兵,可以收复南阳,进取洛阳,袭击敌人的心腹。因此陆游在《送襄阳郑帅唐老》诗中说:
郑侯此行端可羡,绣旗皂纛戈如霜,三更传令出玉帐,平旦按阵来球场。宿兵万灶尽貔虎,牧马千群皆骕骦,酒酣赋诗幕府和,纵横健笔谁能当?虽然郑侯志意远,虎视直欲吞北荒,榆林雁门塞垣紫,孟津砥柱河流黄。出师有路吾能说,直自襄阳向洛阳。
这一年的冬间,陆游提举祐神观的名义发表了,因此在《自嘲》诗里说:
是处登临有风月,平生扬历半宫祠,即今个事浑如昨,唤作朝官却自疑。
他在自注中,列举曾经担任崇道、玉局、武夷三处的祠官,如今又提举祐神观,真是“唤作朝官却自疑”。不久以后,又增加了秘书监的任务,陆游有《馆中书怀》一首:
流落逢明主,恩光集晚途,题名惊手战,拜阁藉人扶。枉辱三华组,终归一腐儒,库书时取读,犹足补东隅。
“三华组”指国史馆、实寻院和秘书监。他在临安住在六官宅第六位。在山阴有老学庵,因此他把临时的书斋称为老学行庵。
在临安的当中,当然他有出游的机会,他到过天竺,到过灵隐。有时他在冷泉亭饮酒,欣赏自然界之美,他在诗中说起:
灵隐前,天竺后,鬼削神剜作岩岫,冷泉亭中一尊酒,一日可敌千年寿。清明后,上巳前,千红百紫争妖妍。冬冬鼓声鞠场边,秋千一蹴如登仙。人生得意须年少,白发龙钟空自笑。君不见灞亭耐事故将军,醉尉怒诃如不闻。
陆游在临安的生活是愉快的。自己担负了最适合的工作,得到一切的重视和照顾,年龄较大的儿子都陆续得到官位,幼子子聿随侍在侧,生活顺利得和长河里的流水一样,可是他还是怀念家乡。在《春晚怀故山》那首诗里,他列举家园的景色:
吾庐烟树间,正占湖一曲,远山何所似?
千髻绿。近山更可人,连娟两眉蹙。涧蟠偃盖松,路暗围尺竹,海棠虽妍华,态度终不俗,最奇女郎花,宛有世外躅。虽云懒出游,闭户乐事足,年来殊失计,久耗太仓粟。淖糜不救口,断简欲满屋,兀兀不知春,青灯伴幽独。
在这里我们必须记清陆游的年龄。将近80岁的人,对于生活常常是向后看的。固然,在号角高奏的当中,他会和奔马一样,瞪着眼睛向前,可是平时他还是向后看的,这就使他不断地怀念自己的庭园。
四月间韩侂胄邀陆游游园,宾客们衣冠楚楚地随着侂胄,直到阅古泉。三尺宽的泉眼,不知有多么深,水清得和镜子一样,尝过以后,这才知道甘如饴蜜,寒如冰雪。
“诸位知道为什么叫做阅古泉啊?”侂胄问。“正待太师吩咐。”众中有人说起。
“在先,先忠献王在日,宅中有一座阅古堂,因此起名阅古泉。”
大家正在嗟叹韩琦的忠勤和侂胄的威望的时候,侂胄向着陆游,希望他作一篇《阅古泉记》。
宋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侂胄宴客的故事,曾说侂胄吩咐得宠的四夫人,擘阮琴起舞,嘱陆游作《南园记》。其实作《南园记》的时候,在三年以前,陆游还在山阴,因此是否曾有四夫人出场,大致也不可尽信。下边是《阅古泉记》的大概:
太师平原王韩公府之西,缭山而上,五步一磴,十步一壑,崖如伏鼋,径如惊蛇,大石礧礧,或如地踊以立,或如翔空而下,或翩如将奋,或森如欲搏。名葩硕果,更出互见,寿藤怪蔓,罗络蒙密。地多桂竹,秋而华敷,夏而箨解,至者应接不暇。及左顾而右盼,则呀然而江横陈,豁然而湖自献,天造地设,非人力所能为者。其尤胜绝之地曰阅古泉,在溜玉亭之西,缭以翠麓,覆以美荫,又以其东向,故浴海之日,既望之月,泉辄先得之。
在这篇记里,陆游便中提出他请求还山的愿望。本来陆游这一次来临安,原以9个月为期,现在时期已过,《孝宗实录》五百卷、《光宗实录》一百卷已经告成,因此他决定还山。四月一日他曾说起:
予居镜湖北渚,每见村童牧牛于风林烟草之间,便觉身在图画。自奉诏史,逾年不复见此,寝饭皆无味。今行且奏书矣,奏后三日,不力求去,求不听辄止者有如日。
实录的奏上在四月十六日,四月内奉旨批准,那时在官衔上已升一级,因此嘉泰四年(1204)三月作《普灯录序》题衔称“太中大夫、充宝谟阁待制、致仕、山阴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这一次的还山,因为事前接洽妥当,一切都很顺利,五月十四日出都,十五日宿浙江亭。过了江便是山阴。陆游匆匆还山,有诗一首:
乍自京尘中得归故山作五字识喜
门巷如秋爽,轩窗抵海宽,初还绶若若,已觉面团团。引睡拈书卷,偷闲把钓竿,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长安。
从嘉泰二年(1202)六月十四日入都,到这一年五月十四日出都,因为二年闰十二月,先后在都,恰恰12个月。陆游年龄大了,无从担任具体工作,他的要求还山,和获得批准,都是很自然的。他对于临安中的情况,可能有一些不满意,所以他在诗中曾说:
世事蛮攻触,人情越事吴。
但是基本上他是满意的,因为陆游所期待的只是对外作战的实现,而现在正向这条道路上进行。
从国家和民族的立场上,陆游要求作战,这一年有诗:
感愤
形胜崤潼在,英豪赵魏多,精兵连六郡,要地控三河。慷慨鸿门志,悲伤易水歌,几人怀此志,送老一渔蓑。
可是从他个人的立场上,他主张退缩,甚至还要发动他的小儿子,一同走上退却的道路。
杂言示子聿
福莫大于不材之木,祸莫惨于自跃之金,鹤生于野兮何有于轩,桐爨则已兮岂慕为琴。古今共戒玉自献,卷舒要似云无心,庐室但取蔽风雨,衣食过足岂所钦。我今余年忽八十,归耕幸得安山林,逢人虽叹种种发,入塾尚忆青青衿。吾儿殆可守绝学,相与竭力穷幽深。
嘉泰四年,周彦文托了一位画师为陆游画像。这时陆游已经完全是一位农村居民了,他的自赞是:
皮葛其衣,巢穴其居,烹不糁之藜羹,驾秃尾之草驴。闻鸡而起,则和甯戚之牛歌,戴星而耕,则稽氾胜之农书。谓之瘁则若腴,谓之泽则若癯。虽不能草泥金之检以纪治功,其亦可挟兔园之册以教乡闾者乎。
嘉泰三年的夏天,辛弃疾为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他是陆游的朋友,恰恰又在陆游的故乡担任重要的任务。他看到陆游的居宅过于简陋,因此有意代他修盖新宅,这一件事陆游谢辞了。次年的春天,辛弃疾奉召入都,陆游认识到这一定和时局有关,因此在弃疾临行的时候,作了一首长诗送行: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辛弃疾是当时的一位杰出的英雄,因此统治者对他存有戒心,始终没有重用。绍熙五年(1194),罢官家居,直到嘉泰三年(1203)才得起用。在政治关系上,他和朱熹、陆游站在一条线上,现在号召团结一致,共同对外,因此被召入都。在这首送别诗的最后四句里,陆游重新提出团结对外的要求,希望他抛弃以前的一切个人恩怨,弃疾入都,面奏“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
这里正看到陆游所起的作用。
中原的消息不断地传来,都认为女真内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陆游有《闻虏乱次前辈韵》、《壮士吟次唐人韵》各一首。在《壮士吟》里他说:
士厌贫贱思起家,富贵何在发已华,不如为国戍万里,大寒破肉风卷沙。誓捐一死报天子,兜鍪如箕铠如水,男儿堕地射四方,安能山居效园绮。寒云漠漠黄河深,凉州新城高十寻,风飧露宿宁非苦,且试平生铁石心。
我们能说这是一位寻常的八十老翁的诗句吗?战事还没有发动,但是胜利的消息已经传来了。陆游是战士,但是他主要地还是诗人,有时他把诗人丰富的想像力和客观的具体事实纠缠在一处,而因为年龄已高,无法加以应有的判断,其结果往往脱离了现实。秋天他有《书事》绝句四首:
闻道舆图次第还,黄河依旧抱潼关,会当小驻平戎帐,饶益南亭看华山。
关中父老望王师,想见壶浆满路时,寂寞西溪衰草里,断碑犹有少陵诗。
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
九天清跸响春雷,百万貔貅扈驾回,不独雨师先洒道,汴流滚滚入淮来。
在另外一首七律里,最后他说:
史臣历记平戎策,壮士遥传入塞歌,自笑书生无寸效,十年枉是枕雕戈。
十二月间,下诏改明年为开禧元年。“开”是开宝(968—975),宋代开国之君太祖的年号,“禧”是天禧(1017—1021),宋代和契丹作战的真宗的年号,这里透露了对外作战、恢复中原的决心,战争的形势完全决定了。开禧元年四月陆游有诗:
符离既班师,北讨意颇阑,志士虽有怀,开说常苦艰。诸将初北首,易水秋风寒,黄旗驰捷奏,雪夜夺榆关。
小丑盗中原,异事古未有,尔来闾左起,似是天假手。头颅满沙场,余胾饲猪狗,天网本不疏,贷汝亦已久。
从陆游诗中,我们看到他那踊跃求战的激情,但是战争的准备是长期的,自从宋人南渡,于今已80年,在这80年中,有过几次大战,可是文恬武嬉,为日已久,必须经过相当时期的发动和准备,才能在战场上,获得一定的把握,从事后看来,韩侂胄掀起开禧年间的战争,是没有经过必要的准备的。然而陆游已经不耐烦了,他甚至非常激动地写出他那带有谴责性的诗句:
客从城中来
客从城中来,相视惨不悦,引杯抚长剑,慨叹胡未灭。我亦为悲愤,共论到明发。向来酣斗时,人情愿少歇,及今数十秋,复谓须岁月。诸将尔何心,安坐望旄节。
在这个时期里,陆游在论诗论文的时候,都带有一种激动的心情。九月间他为陈德召作《澹斋居士诗序》,曾经说起:
《诗》首《国风》,无非变者,虽周公之《豳》亦变也。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己,故其诗为百代法。国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尧臣、石延年弃不用,苏舜钦、黄庭坚以废黜死,近时江西名家者,例以党籍禁锢,乃有才名,盖诗之兴本如是。
陆游的这一类主张,虽然平时也曾看到,可是如这样的深刻,究竟是少有的。他在《傅给事外制集序》里更说:“某闻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
他认定文章必须有立场,立场正确的文章才可以理直气壮。这不能不算是有识之论。
战事还没有发动,因此陆游有时在山间周行,他的诗确实在变了,变得那么自然,在写作中间好像没有经心,可是字句却是非常亲切有味,读下边的几首绝句可以看出:
闲行偶复到山村,父老遮留共一尊,曩日见公孙未晬,如今已解牧鸡豚。
耕佣蚕妇共欣然,得见先生定有年,扫洒门庭拂床几,瓦盆盛酒荐豚肩。
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辈,吾诗读罢自醒然。
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
逆旅人家近野桥,偶因秣蹇暂消摇,村翁不解读本草,争就先生辨药苗。
陆游在群众中生活,因此诗句也带来群众的气息,这几首诗正是很好的例证。
开禧二年(1206),战事的发动已经迫在眉睫,陆游的情绪更激动了,有《二月一日夜梦》一首:
梦里遇奇士,高楼酣且歌,霸图轻管乐,王道探丘轲。大指如符券,微瑕互琢磨,相知殊恨晚,所得不胜多。胜算观天定,精忠压虏和,真当起莘渭,何止复关河。阵法参奇正,戎旃相汤摩,觉来空雨泣,壮志已蹉跎。
当然,这一位梦里奇士,是陆游自己,正如杨万里所说的,“不知其字,视元宾之名,不知其名,视言偃之字。”这个月里,他还有《杂感》六首,第三首说:
雨霁花无几,愁多酒不支,凄凉数声笛,零乱一枰棋。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何人知壮士,击筑有余悲。
战事正在发动,但是国论还没有统一,韩侂胄锐意用兵,参知政事钱象祖坚持不可,三月,钱象祖罢。陆游的《书贾充传后》,很可能是这一年做的:
言一也,情则三也,其惟用兵乎!自古惟用兵最多异论,以其有是三者也。祸机乱萌,伏于隐微,人知兵之利,不知其害,有识者焉,逆见而力止之,王猛之于秦是也。投机之会,转盼已移,而常人暗于事机,私忧过计,冯道之于周是也。猛固贤矣,道虽暗,犹有忧国之心焉。至于贾充,当晋武时,力沮伐吴之谋,至请斩张华,则何说哉?
自汉之季,百数十年间,庸人习见南北分裂,谓为故常。赤壁之役,以魏武之雄,乘破竹之势,而大败涂地,终身不敢南向。充之心,窃料吴未可下,因为先事之言,以侥后日之福,而不料天下之遂一也。要之,战,危事也,以舜为君,禹出师不能一举而定三苗……故为充之说者常有利焉。此人臣之阴为身计者,所以多出于此也。冯道不足言矣,王猛、贾充之论,所谓差毫厘而谬千里者,可不察哉。
这是主战派的言论,极力驳斥了当时反对作战的人士。在这一点上,陆游和韩侂胄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嘉泰四年(1204),追封岳飞为鄂王;开禧二年(1206)四月,降申王秦桧为卫国公。当然,这样的封降,对于死者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于当时的人士,却起了一定的作用。降封秦桧的制词说起:“兵于五材,谁能去之,首弛边疆之备;臣无二心,天之道也,忍忘君父之仇!”又说:“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这些语句,在当年是传诵一时的。
四月间战争爆发,武义大夫毕再遇,镇江都统陈孝庆取泗州,江州统制许进取新息县,兖州忠义人孙成取褒信县。五月陈孝庆取虹县。战争进行非常顺利。宁宗下诏伐金,双方的战争正式开始了。陆游得到邸报以后,有诗一首:
六圣涵濡寿域民,耄年肝胆尚轮囷,难求壮士白羽箭,且岸先生乌角巾。幽谷主盟猿鹤社,扁舟自适水云身,却看长剑空三叹,上察临淮捷奏频。
陆游对于国事的关怀,随处都有表现。五月间跋曾几的奏稿时说:
绍兴末,贼亮入塞,时茶山先生居会稽禹迹精舍,某自敕局罢归,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后四十七年,先生曾孙黯以当日疏稿示某。于今某年过八十,仕忝近列,又方王师讨残虏时,乃不能以尘露求补山海,真先生之罪人也。
在《老马行》里,陆游更抒写了自己的感慨:
老马虺依晚照,自计岂堪三品料,玉鞭金络付梦想,瘦稗枯萁空咀嚼。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战事不是顺利的,经过初步胜利以后,宋人不断地受到挫折。马军司统制田俊迈进攻蕲县,为金人所败,在退却的时候,他的上级郭倬把田俊迈作为俘虏交给敌人,自己却乘机逃走了。毕再遇奉命进攻徐州,行至虹县,听到俊迈的败耗,随即据守灵壁,在灵壁和金人打了一次遭遇战,在击溃敌人以后,退守泗州。京西北路招抚副使皇甫斌进攻唐州,为敌人所败。兴元都统秦世辅出兵至城固,军大乱。最大的挫折出在四川。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向金的统治者投降,金封为蜀王,整个的西南完全动摇了。但是这一切消息都被封锁着。陆游在山阴县听到四川出兵,收复华州,作诗两首:
西师驿上破番书,鄠杜真成可卜居,细肋卧沙非望及,且炊黍饭食河鱼。
青铜三百饮旗亭,关路骑驴半醉醒,又鹭斜飞敷水绿,孤云横度华山青。
战事已经无望了,可以安慰这一位82岁的诗人的惟有他自己的想像力,但是想像力毕竟是靠不住的。
南渡以来,因为统治者的加强剥削,人民的痛苦是重大的,这些在陆游的诗里都有反映,在和韩侂胄的合作当中,他并没有忘却人民。
书叹
齐民困衣食,如疲马思秣,我欲达其情,疏远畏强聒。有司或苛取,兼并亦豪夺,正如横江网,一举孰能脱。政本在养民,此论岂迂阔,我今虽退休,尝缀廷议末,明恩殊未报,敢自同衣褐。我君不可负,愿治甚饥渴。
战争发动以后,为了争取人民的拥护,曾经下诏免除人民欠下的租税,同时也在农村中召募新兵。陆游说:
村舍得近报有感
莫谓山村僻,时闻诏令传,宽民除宿负,募士戍新边。霜重瓦欲裂,月明人少眠,残民抱遗恨,终愧祖生鞭。
因为战事的紧迫,有时战士在结婚的第二日,就得匆匆地走上征途。陆游又说:
戍兵有新婚之明日遂行者,予闻而悲之,为作绝句送女匆匆不择日,彩绕羊身花照席,暮婚晨别已可悲,犹胜空房未相识。
夜静孤村闻笛声,溪头月落欲三更,不须吹彻阳关曲,中有征人万里情。
战事在胶着的状态中进行,南宋仅有的一些锐气已经消耗了。二月间,四川宣抚使司长史安丙和监兴州合江仓杨巨源等起义,杀吴曦,这才消灭了西南的大害,但是四川因为内部的混乱,更没有力量支援东南的战事。在吴曦被杀之后,陆游上贺表,中间说及:
恭惟皇帝陛下,德配天地,功光祖宗,览图籍而动容,每念两京之未复,奉庙祧而涕,不忘九世之深仇。蠢兹雏卵之微,自投鼎镬之地,人情共愤,天讨遂加。葅醢以赐诸侯,虽特宽于汉法,头颅之行万里,已大震于戎心。
四月以后,宋
人作战的意志开始动摇,正在试探和议,但是这是绝对的机密,一般人没有知道。五月二十一日的大风雨中,陆游还在庆祝宋人的胜利:
风雨纵横夜彻明,须臾更觉势如倾,出门已绝近村路,对面不闻高语声。衔舳江关多蜀估,宿师淮浦饱吴粳,老民愿忍须臾死,传檄方闻下百城。
七月以后,他有《雨晴》一首:
旱常思雨,沉阴却喜晴,放船莲荡远,岸帻竹风清。淮浦戎初遁,兴州盗甫平,为邦要持重,恐复议消兵。
和议的试探没有获得成功,金人的军队继续向南压迫,南宋必须重新鼓起作战的勇气来。这样的思想情况,在陆游诗里也有反映:
鸡声喔喔频催晓,木叶飕飕已变秋,忧患纵多终强项,饥寒未至且优游。老罴尚欲身当道,乳虎何疑气食牛,但有一愁消未得,大儿白发戍边头。
这一年他的长子子虡调官寿春,篇末指此。“乳虎”指他新得的小孙,这时才半岁。他在诗中又说:
会稽城南古大泽,霜晴水落烟波迮,寒风萧萧凋榉柳,暖日晖晖秀荞麦。传闻新诏募新军,复道公车纳群策,忠诚所感金石开,勉建功名垂竹帛。
宋人对于战争的担负已经感到沉重了,但是女真统治者的要求更显得无从应付。他们要南宋(一)割江淮,(二)增岁币,(三)送还归正人,(四)犒军银,(五)杀韩侂胄。在这样的条件之下,侂胄当然无从进行和谈了。十月间宁宗下诏,晓谕军民,他指出南宋的退却:“先捐四州已得之地,亟谕诸将敛戌而还,盖好修好之谋,所谓不远之复,无非曲为于生民,讵意复乖于所约。议称谓而不量于彼此,索壤地而拟越封陲,规取货财,数逾千万,虽盟好之当续,念膏血之难朘。当知今日之事,愧非是已而应,岂无忠义,共振艰虞。”这样的号召,正暴露了南宋最高当局的软弱。
女真的大军南下,破信阳,破襄阳,一边包围楚州,一边进窥和州,陷滁州。早一年淮南西路全部沦陷,现在更是烽火一直逼到大江的北岸。南宋的作战,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可是这一次女真南下的声势,远远不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可比。北方蒙古部族的勃兴,给与女真以致命的打击,因此七年以后,女真的最高统治者被迫放弃燕京,南迁汴都,24年以后,终于在南宋和蒙古的夹击之下,全部溃灭。所以开禧三年(1207),只要南宋政权坚持一下,用不到向女真屈服,而且西北的四川已经安定下来,东南则叶适以江淮制置使坚守建康,都为南宋的坚持,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可是南宋的统治阶级,兴起了新的矛盾,这才急转直下,重行开辟对敌屈服的道路。
韩后死后,宁宗立杨妃为皇后。投降派的礼部侍郎史弥远,参知政事钱象祖勾结杨后,布置了一个阴谋。十一月三日韩侂胄正在准备早朝的时候,中军统制夏震带着部队三百人在六部桥候着。
“是谁?”韩侂胄问。
“中军统制、权殿司公事夏震。”
“干什么?”
“有旨:太师罢平章军国事,即日出国门。”
“有旨为什么吾不知道?”侂胄说,“这一定是伪造的。”
韩侂胄的话还没有说完,夏震的部下已经把他的轿子拥进玉津园,在一顿乱棒之下,结束了他的生命。
韩侂胄死了,主战派的大小官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都得到了处分;投降派的钱象祖为右丞相,嘉定元年改左丞相,史弥远为右丞相。不久以后,钱象祖罢官,史弥远独相,掌握了二十多年的政权。韩侂胄一死,在钱象祖、史弥远的领导之下进行和议,最后终于增岁币为30万,外加犒军费300万两。韩侂胄的头颅,也在女真的要挟之下,一并献出。开禧三年(1207)十二月,改明年年号为嘉定元年。在这个时代里,开国的太祖和对契丹作战的真宗,都不值得回忆,统治阶级终于以无比的屈辱,换得目前的安定。嘉定元年(1208)三月复秦桧王爵。在投降派掌握政权以后,秦桧封王,正是应有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