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寒假，留校做了半年大学辅导员的蓝玉来信说，她的同届校友，一个经济管理系的男孩子游世界，杭州市人，供职于一家事业单位，知识分子家庭出生，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已经相处一年有余，现在觉得感情基本成熟，随信附上游世界的照片，特来信征求父母及姐姐、姐夫的意见。
业成看信后，嬉皮笑脸地跟蓝田说：“这哪里是征求什么意见，分明是一封告知书，履行一下告知手续而已，什么父母的意见、姐姐姐夫的意见，估计也就是配个相了。田田，你这妹妹几年的大学读下来，再不是那个肉嘟嘟、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如今的她可是有着真知灼见、遇事分析问题都果断利索、雷厉风行的大女人，也算是为蓝家光耀门楣了。”
“去你的，就你会贫。”蓝田推了业成一把。
“看了她的信，我心里有些犯堵。”业成做出一副酸相。
“你凭什么堵啊？”蓝田奇怪地问。
“想当初，我们的事，你还郑重其事地征求爸妈的意见，还好老人家眼光犀利、察人敏锐，要不然，我的深情厚爱，还不就白白的轻舟飘过万重山、一江春水不得已地向东流了？”
“去你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爸妈不会轻易就同意的，留校可能会由着小玉做主，但对于恋爱之事，一定会让她把那个游世界带来一见，方会定夺。”蓝田胸有成竹地说。
果然，晚饭的时候，爸爸说：“几年的大学，小玉的变化还真是不小，哪里是征求什么意见，分明就是履行个告知手续。”
妈妈说：“依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我晚上写封信，让她寒假时，把那个游世界带来，我们看看。这知识分子家庭，取的名字倒像是打擂混事的。”爸爸的脸色有点沉。
这个冬天，天空像是一个心情郁闷的人的脸孔，成天阴沉沉、灰蒙蒙的，令人无端地感到压抑。幸好，家里有个小宝贝疙瘩靖宇，虽然也常常地着凉就会感冒发烧、扁桃体肿大，但毕竟烦心的时候少，开心解烦的时候多。
蓝玉遵照爸妈的嘱咐，寒假的第一个周六，她带回游世界。人如其名，大约是没有什么错的，这个游世界好像就是一副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架势，嘴巴甜得如同涂了蜜，身上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把个一周半不到的靖宇都弄得跟在他身边滴溜溜地转。自从他来了，倒像是家里来了个讲评书、说相声的人，一番话，便让人忍不住地笑，无怪乎，蓝玉说他曾是学校负责文体的学生会干部，他如果学艺术，大约才是学尽其才，搞经济管理，好像颇有学不对路的嫌疑。他瘦长，小玉浑圆，俩人站在一起的感觉说不上不协调，但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互补。小玉以前在家时，成天除了吃饭、读书，好像万事不会，现在的嘴巴，能说会道，海阔天空，俩人在厨房里帮忙做菜，居然也是有模有样的。
晚上，小姨一家四口都来了。
大海的老婆画梅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身材明显的粗笨，但动作却灵活得很，小夫妻俩还像没长大似的，粘粘乎乎，不时的，俩人相视莞尔一笑。
蓝田说：“我听到画梅这个名字就亲切得很，我下乡时，中院村大娘家的女儿叫树梅。”
“是吗？”画梅一听来了精神：“她长得哈漂亮啊？”
“非常漂亮！”蓝田半真半假地说。
“我也觉得，一般来说，名字里有‘梅’的女孩就是漂亮。”
“看你美的！”大海轻拧一下画梅的脸蛋。
“你看游世界好帅啊，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画梅看着坐在对面的游世界，声音似是压低了，音量却并没有降下来，好像有意让大家都听见似的。
蓝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游世界，跟着雪白圆润的脸颊飞起一层红云，油啦吧叽的游世界，此刻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把头兀自地偏向一侧，装作没有听见。
第二天是周日，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大约是整个冬季以来表现得最出色的一天了，蓝玉和游世界一起抱着靖宇上街玩。上白班的蓝田一早就骑车走了。
蓝田爸跟业成说：“都说爱情的力量伟大，不服不行。你看小玉那阵势，我如果不同意，最惨烈的结果会是什么？”
“不好说，不对，不敢说。”原本贫嘴的业成到了游世界那儿，倒是黯然失色了一大截子。
“说吧，有什么不敢说的？”蓝田爸跟这个女婿说话，时常不太像两代人，更像是哥们。
“断绝父女关系，这就是最惨烈的结果。”业成撇了撇嘴说。
站在门口的蓝田妈正好听到，“扑哧”笑出声来：“看你们俩没正经的，我看小游倒是不错，一个哥哥成家了，两个姐姐也都出嫁了，知识分子家庭，他自己名牌大学生，不说一表人才，至少相貌也还说得过去。乍一看有点浮，不如业成踏实，但毕竟年轻，慢慢的，就会踏实沉稳起来，再则呢，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说话的态度虽然算不上十分的谦虚，还算得上高低恰当。配小玉算不上绰绰有余，至少还将就吧？”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话是真的哈。”业成笑嘻嘻朝丈人、丈母娘吐了一下舌头。
“老古话讲，‘女儿像父，金砖砌墙’，老伴，这句话没错吧，你看小玉长得像我，凡事都不用烦神。”蓝田爸得意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应该是‘儿子像娘，金砖砌墙；女儿像父，不富也富’，尽在瞎编。”蓝田妈白了老伴一眼。
一家人关于蓝玉的恋爱之事，虽然没有多少语言交流，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此事已在无声中宣告尘埃落定。
来年的四月底，天门医院护理部通知全体护士，医院准备以演讲赛的形式庆祝“五·一二”护士节，每个科室在报名者中，推选至少两名护士参加比赛。蓝田一向性格沉静，不爱出风头。但护理部每次组织的理论或者操作考试，她一个小护士是没办法躲得过的，一向做事严谨、不愿服输的她，每每尽力而为，每次的考试成绩总是优异。
过了几天，晨会上，全体医生护士例行交接班后，叶护士长说：“护士们等一下再去做治疗护理，有件事情跟大家商量一下。”
医生散去，护士长继续说：“庆祝护士节演讲赛，护理部要求各科室至少推荐两名护士参加。我们科到现在都没有人报名，看来大家参加活动的热情都不高，鉴于这种情况，我跟主班护士苏老师商量了一下，就请蓝田和章群两人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写稿准备参加比赛。大家有没有意见？”
除了被点到名的蓝田和章群，其他护士激动地宣布——没有意见！声音洪亮得像发了百元奖金似的。
蓝田心想，章群一贯是个爱出风头、活泼好动的人，这样的活动，她自然应该参加，何况她年龄小，反应快，我一个孩子娘，让我来掺和什么呀，真是的。这样想着，便红着脸说：“护士长，我哪行啊，我这人平常话都很少说，不行的。您再选一个年轻的护士，好不好？”
“蓝田，你一定行，对自己要有信心，我们大家都对你有信心，是不是啊，同志们？”护士长煽情地说。
“是啊，我们大家都对你有信心。”众护士起哄似地说。
“你要支持护士长的工作嘛。”
“蓝田和章群到时候一定会不负厚望，为我们科争光，拿两个大奖回来。”
……
章群到底年龄小，一言不发。蓝田见大家都这样说，觉得她们好像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护士长把这事拿到晨会上来说一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颇有些郁闷的蓝田，晚上回家把这事跟业成说了。
业成臭她：“嗐，你们护士长对你还很器重嘛，那你还不坚挺一把？”
“去你的，我哪会写啊？”蓝田气呼呼地说。
“哟，老婆，生气啦？你先写，写好后，我来帮你修改一下，这点小事情，到我这个大才子跟前，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蓝田想想也是，又问：“怎么写呢？”
“你呀，真笨，把你下乡以及做卫生员的经历略微带一下，然后，就写你如何地热爱护理事业，举一到两个临床工作中遇到的稍稍有那么一点感动人的事例，再表一番信心和决心，不就行了吗？”业成郑重其事地说。
当晚，蓝田坐在餐桌上提笔，人家写东西下笔如有神，她却觉得笔头千斤重，眉头紧锁着，憋了半天，写下文章标题《天使无悔》。稿子完结，已是夜里十一点，靖宇已经被妈妈服侍着睡熟了。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哎哟，这比我平常上班，可是受罪多了，上班虽然苦脏累，但这事情，伤脑子啊。”
业成看了一遍，说：“文章内容还比较充实，我再帮你润饰一下。标题换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职消得人憔悴》，如何？”
蓝田点头说：“我头昏死了，你觉得该怎么改就怎么改吧，回头我再誊抄一遍，背背应付差事算了。”
演讲赛于五月十二日这天上午，在医院大礼堂如期举行。快轮到蓝田演讲时，她有些紧张，上台前，她想，我只当自己对着一堆木头人，这样，我就可以放开讲，就可以声情并茂了，稿子已经背得烂熟于心，怕什么！站在台上，穿着洁白的护士服、戴着护士帽的她显得亭亭玉立，端庄大方。她有声有色地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评委，大家上午好！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职消得人憔悴台下掌声雷动，这让她更平添了几分自信和勇气。
演讲结束后，七个评委，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终，比赛结果，蓝田和同学胡锦绣并列第一。
几天后的晚上，常务副院长关安升值班，他巡视到普外科时，对着正在看《外科护理学》的蓝田说：“小蓝，你很有才华嘛，咹，好好干，前途无量啊！”说着，右手在蓝田的左侧肩膀拍了几拍。
蓝田站起身说：“谢谢关院长。”
“谢什么？我又没有帮你什么忙。”关安升一边说着，转到蓝田身后，左手又在蓝田的背部拍了几下。
蓝田抬头看他时，正好迎上他双眼里喷射出来的贪婪、暧昧的目光，鼻孔无法躲避地呼吸着他嘴里呼出来的烟味酒味，还有其他说不清辨不明的气味混合而成的污浊之气，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清晰地看见自己裸露在外的细致白净的胳膊上，汗毛管子齐扎扎地挺立起来。
关安升还算识趣，装模作样地转到斜对面的医生办公室，蓝田听到他与值班的蒋医生聊得火热，那样做作的声音分明是有意识地提高了分贝的。蓝田觉得，有一点地位的男人，在一个不太熟悉或者不大答话的女人面前，忽然大脑不清，十有八九是酒精过量了。什么人啊，真是的，酒喝多了，就好好地呆在自己办公室，出来转悠个什么！
后来，在医院里，蓝田又迎面碰到过关安升几次，躲无可躲的情况下，她只有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他那眼神里虽然还是含着贪婪暧昧的成分，但跟那天她值夜班时相比，显得得体了很多。
不久后的一天，蓝田值大夜班，关安升一早来到普外科护办室，蓝田正推着车子去给病人发药，在护办室门口，见到关安升，她硬着头皮打招呼：“关院长，早。”
“蓝田，早，我有个朋友在这儿住院，我来看看。”说着，关安升向病房走去。
蓝田发完体温表回到护办室时，关安升站在护办室里看护士排班表，见蓝田来了，打了个哈欠，和善地问：“蓝田，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谢谢关院长。”
“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咹，其实院办公室就缺像你这样能写能干的人。”
“如果有困难，我一定跟您说。谢谢关院长的关心。”
关安升与蓝田的几次照面过后，对于蓝田有了一些不快，心想，我好赖也是一个常务副院长，你这个丫头，每次见到我都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我就那么不堪入目吗？
蓝田也在心里犯嘀咕，关安升每每坐在台上做报告时，总是一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样子，谁能够想像得出，谁又能够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个一肚子歪门邪道、男盗女娼的货色！
这年的夏日有些怪，原本应该骄阳似火的三伏天，却连续的每天夜里一场暴雨，一改每到伏天便热得让人难以喘气的风格，变得温柔体贴起来，宛如母夜叉似的婆娘，忽然间改头换面，莺声切切、燕语呢喃，倒让脓包似的丈夫，受宠若惊得一下子找不着北，总担心温柔的背后暗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不过是惊雷前的故弄玄虚。蓝田这么想着，总担心这暴热，也会如某些人某些事，不鸣则已，一鸣惊天动地。又想，管它呢，舒服一天是一天。
蓝田夜班后休息时，业成出差，她和妈妈抱着靖宇到镜湖边转转，清洌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湖畔的柳树枝叶繁茂，美人蕉、木槿、茉莉、喇叭花，红黄绿比赛着风起云涌地闯入视野。在东西两面镜湖中央的空地上，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间隙，零零碎碎地洒落下来，别是一番情致。植物的清香、泥土的芬芳，绵密地直钻鼻孔。一些老人或者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或者气定神闲地踱着步子，或者两两下着象棋，旁边围着几个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观战者……
一些或白或灰的鸽子，大约是见惯了人群，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旁若无人地在草叶间寻找着小虫抑或别的食物。靖宇伸手去抓它们，它们就跳跃一下或者腾飞一下，却并不跑远，逗留一会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惹得穿着开裆裤、露出两瓣肥嘟嘟长满胎记的小屁股的靖宇“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玩了一会儿的靖宇，指着湖面上漂荡着的游船说：“妈妈，我要坐船。”
蓝田妈说：“好孙子，好宝贝，等爸爸出差回来了，再带你坐船，好吗？”
靖宇鼓着腮帮子说；“不好。”
蓝田妈看着靖宇那副调皮可爱的样子，说：“田田，要不，你带他坐船，我去买点菜回家做饭。”
蓝田应道：“好，那您先回家，我再带宝宝玩一会。”又转头对靖宇说：“宝宝乖，听话，下次爸妈一道来带你划船玩，妈妈一个人蹬船很累的。”
靖宇偏了偏头，乖巧地说：“嗯，好吧。”一边说着，一边扭着屁股，逗那满地的鸽子去了。
蓝田坐在石椅子上发呆。
“蓝田，你怎么在这儿？”季红的声音。
“我今天休息，带着靖宇来玩玩。”蓝田起身朝着与鸽子玩耍的靖宇呶呶嘴。“现在才十一点不到，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不太舒服，提前下班了。”季红无精打采地说。
“是不是感冒了？才个把月没见你，又瘦了。”蓝田担忧地说。
“我怀孕了，反应重得很。曾经想怀孕想疯了心，偏怀不上，这会子，对于怀孕的事，再也没了兴趣，倒是怀上了。”季红无奈地说。
“那王源泉和他们家人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好多了？”蓝田关切地问。
“是啊，他妈想抱孙子简直想疯了，经常去小九华烧香叩头，保佑他们家的香火早日续上。有什么用？如果我的肚子不争气，她就是把全世界的香都买来烧了，也屁用没有。”季红咬牙切齿地说。
“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尽量少生气。你妈和家人怎么样？”
“我妈还是老样子，我只要一回家，她就神神叨叨的，季星跟我妹婿的感情还好。季闪在大学里被他一个北京籍女同学看上了，那个女同学家庭背景不一般，她动员季闪明年毕业后，和她一起去北京。”季红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真好，我说你们家该时来运转了。季星虽然在农村，但做小学教师，不用下地干活，夫妻感情还好，也就行了。你平常回家多安慰安慰你妈，她也蛮可怜的。等业成出差回来，我们带靖宇去看看季阿姨。”
季红从背包里摸出几粒糖果给靖宇，在他裸露在外的小屁股蛋上拍了几下，便匆匆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