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成术后第六天上午，医生告诉他，后天他的伤口就可以拆线了。这意味着，他明天就要出院了。要命的是，这次手术，居然让他爱上了医院，准确地说，是爱上了普外科，爱上了那个名叫蓝田的护士。
这天晚上，业成去护办室，对值夜班的护士说：“我身上有些发热，想量个体温。”趁着护士进治疗室拿体温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压在办公桌玻璃台板下的护士排班表，上面显示着，蓝田明天中班，后天大夜班。
“你量好后，把体温表送过来。”护士边说边把体温表递给他。
“好的，谢谢！”
几分钟后，业成来到护办室，把体温表还给护士，护士接过来瞅了一眼，说：“体温正常，不发烧。”同时，神情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自己做贼心虚，还是咋的，业成觉得护士的这一瞥颇有深意，他的脸腾地红了，赶紧逃也似的离开护办室。
时间像蜗牛似的缓慢爬行，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的业成，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挨的时光。晚上，他在病房里完成了一封绝密信件，虽然简短，但字里行间情感充沛。晚上，平时头一挨到枕头眼皮便直打架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蓝田。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中午，卫国提着两盒饭来到病房：“今天的水这么快就吊好了？你该不是把水都喝下去了吧？”
“废话，我现在能吃能喝了，还用得着吊那么多水吗？减去大半了。”
俩人一起吃着饭，那些饭菜，在业成的嘴里，味同嚼蜡。好不容易把饭菜全部塞进肚子里的业成说：“哥们，你回宿舍吧，下午不用来了，晚餐我自己去食堂买。我想睡一下。”
卫国看到蓝田一个人在病房忙来忙去的，心下已经明白了业成的意思，便说：“看来你小子昨晚又没有睡好。”
卫国前脚离开病房，业成就来到护办室外面的走道上，装模作样地晒太阳，见蓝田提着空输液瓶从病房回到护办室，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蓝田见到业成，也没搭理他，病人在外走道上晒太阳，是司空见惯的事。
“蓝护士，我觉得你是个工作责任心极强的人。”业成巴巴地说。
“是吗？谢谢夸奖。我们每个医务人员，都有着极强的工作责任心。”
“但是，我对你的印象格外深刻。”
“可能是因为碰巧你痛苦不堪的入院那天深夜，正好是我值班的缘故吧。”蓝田对于这位年轻的病人，并不反感。他的个头偏高，身材修长，一件厚实的中山装衬得他干净端庄，中山装口袋里插的一支钢笔，又显示出他的书生本质，他脸部的轮廓饱满而阳刚，单眼皮，很有神采。
“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这是我的工作，还用得着感谢吗？”蓝田说着，“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护士，40床病人没水了。”病人的家属来到护办室门口喊起来。
“知道了。”蓝田转身去治疗室提了一只满满的输液瓶出来，业成赶紧把自己昨晚写的那封绝密信件塞进她的手里，神情紧张地说：“请你看一下，也请你相信我是真诚的，你知道我的单位，可以去了解我的人品及其他方面。”
蓝田愣了一下，惊诧地接过那只牛皮纸信封。她换好40床病人的吊水，再将病房逐个巡视一遍，回到护办室，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刚劲有力、风姿洒然的笔墨。
蓝护士：你好！
原谅我的冒昧，请不要因我的冒昧而怀疑我的人品。如果你能够耐着性子看下去，我将不胜感激。
第一眼见到你，我便怦然心动了。这样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过，年少时，忙着读书，读大学时，还是拼了命地读书，不为别的，只为了足以对得起为我做出巨大牺牲的父母和姐弟。
我出生于1952年，农民的儿子，幸运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父亲在家乡烧砖的土窑坍塌时，以自己的生命救出一个在窑洞边玩耍的孩子，虽然家道从此更加艰难，但我因此获得推荐上大学的机会。现在，在我的老家安庆潜山，姐姐已经出嫁，弟弟在家乡务农，为了供我上学，他们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的工作单位你已经清楚，目前，我在公司办公室从事秘书工作，因为领导颇为欣赏我的文笔，一年前，我被组织部门从公司下属的招待所调了上来。
现在的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始终坚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以自己的能力、毅力、魄力，全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以实际行动，回报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传统男女之间的婚姻，通常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没有什么不妥，但如果喜欢上了一个人，自己去表达爱意，也应该不能算是一个错误的举动。我曾经听一个大姐同事说：如果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在确认对方也怡你悦你的前提下，一定要说出来，不厌其烦地说出来，说胜过不说，多说胜过少说。在不知道你对我印象如何的情况下，很贸然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希望不至于招致你的讨厌与恶心。
我原本也想过委托中间人来当个说客，但思量再三，觉得还是不要兜圈子来得利索。男子汉大丈夫，该伸展时绝不缩着，该出头时绝不畏首畏尾。一个大男人，如果在终身大事上都没有勇气去把握，那么必会注定，他的前途也将一片灰暗。
请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不要急着回绝我。如果你一定要回绝我，请你务必在回绝我之前，通过不同的形式，了解一下我的为人处事等等，也请你能够征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是我一以贯之的为人处事作风，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刚柔相济的男人。刚、柔之间并不对立，它们之间更多的是互补与协调。认真考虑多日，终于提笔完成了这封于我来说重若泰山的信函，切切盼望能够得到你的垂爱。
非常感谢你读完这封信，再次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我的措词有不妥之处，万望一笑了之。
真诚地祝愿你工作顺利，幸福一生！
梁业成于4月5日深夜
读罢信件，蓝田呆坐良久，沉思良久。她曾经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情，自从石良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没有对任何男孩子动过心，所有的男孩子在她眼里都如同中性人。因为石良，她向全世界关闭了心扉。
妈妈为此常常愁眉苦脸，很多人都有意为她介绍男朋友，可是，她无法动心，因为，心门锁死了，无形的钥匙交给了无形的石良。她是个孝顺的女儿，曾经以上学来搪塞妈妈，但是，现在她工作了，她还能拿什么去回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现实问题？
梁业成大她三岁，在效益非常好的一家国营单位工作，虽然家在农村，家境并不好，但人穷志不短。如果，蓝田没有心结，他或许算不上多么理想的人选，但若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得上一个有理想有志气有前途的青年。年少时的苦，不为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爸妈无数次地教导过她和妹妹。
由于从小接受着厚道人家的良好教育，她和妹妹天性淳朴，她们从不以金钱、身份、地位、家庭背景论英雄。小她四岁的妹妹，从来没有受到张铁生交白卷思想的干扰，年少时惰性很大，现在大了，懂事了，知道勤奋学习了，爸妈为此感到万分欣慰。爸爸一直教导她们姐妹，任何时代，开卷必有益，知识有百利而无一害，知识是良师益友。如果妹妹不是年少时的感冒导致心肌炎中途休学一年，今年应该高中毕业了。
对于梁业成本人，她谈不上讨厌，但是，她原本用来接纳甜蜜动人的爱情、汲取爱情琼浆玉液的那块心田早已干涸了，固化了，成了盐碱地了，再也不可能有爱情的种子能够在那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此刻，蓝田的心里，如同沸腾着一锅白水，如同整理着一团乱麻，如同穿梭着一只机杼，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整理出一个头绪，寻求到一个答案。
“护士，32床没水了。”病人家属站在门口朝护办室喊道。
呆立良久的蓝田仿如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身体抖动了一下，颤声回答：“知道了。”清醒过来的她心下叫了一声：“不好，同事们都快来上班了，病人中餐的口服药还没发呢。”她赶紧把信折叠好，塞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事情做完后，蓝田从口袋里取出信来，塞进柜子的背包里，心脏还在打鼓似地狂跳着，她倒了一杯白开水，一口一口慢慢地抿着，希望能够平息自己紧张激动的情绪。
晚上，躺在床上，蓝田反反复复地揣摩着梁业成信函里的每一句话。拒绝？接受？问了无数遍，无法定夺。蓝玉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地渗进她的耳鼓，窗外明晃晃的月光透过深色的棉布窗帘打在窗前的长桌上。“石良，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隔壁又传来妈妈轻声的唠叨：“田田这丫头，蒋技术员的事，我都问过她多少遍了，她总不回答，不知道这丫头心里都装了些什么？”
“哎呀，你烦不烦，大半夜的不睡觉，又唠叨上了。”
女儿老大不小了，终身大事我们做父母的再不上心，可就要耽误她一辈子了。也不知道这丫头心里到底有没有人，要是有人，带来我们看看，也了了我这心事吧。唉“你也别急，古话说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没到，再急也没用。睡吧，啊！”爸爸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着田田确实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这事了，但为了安慰老伴，他只能口是心非。
她的婚姻大事已经成了爸妈的心病。一生不再谈情说爱，孤独至终老，似乎不太现实，毕竟，她的生命不完全属于她自己，她不能只顾自己的性情而不顾亲人的感受，任由父母把心操碎。要了却家人的心愿，那个可以牵手走过一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适合她的吗？她和梁业成之间，不过是医患关系，而且时间短暂，仅仅几天而已，她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她。可是，他居然喜欢上了自己，多么奇怪的事情！
围绕着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问题，蓝田辗转反侧，终于疲劳至极，沉沉睡去。
第二天，蓝田因为白天不用上班，起得迟了点，等她醒来时，家里已是人去楼空。她随便吃了点早饭，便从抽屉里取出豆腐票、肉票、鸡蛋票，抓上两只尼龙袋子出了门，直往菜市奔去。回到家，打开米缸，发现米不多了，又揣上粮卡，推着自行车去了附近的粮油食品站。
蓝田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倒是把梁业成的事情丢在了一边。
待在病房里的梁业成，一分一秒地饱尝着煎熬。今晚，蓝田大夜班，夜里，她来巡视病房时，他就能见到她了，她会给自己答案吗？如果给出答案，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当晚8点，蓝田带着《基础护理学》去了医院，夜里1点接班，她得早点去睡觉。昨天叶护士长通知，下个星期，全院护士要进行理论知识考试。这话一出，便有老资格的护士发牢骚，今天一小考，明天一大考，这护士真不是人做的事，考个没完没了，理论考完了，又要考操作，哪天我们只管考别人，而不是被人考就好了。
进了护办室，小夜班护士章群正在忙乎着，说是来了个急腹症病人，目前的诊断不明确。蓝田进了护士值班室，脱了外衣，拿着书刚翻了几页，外面有人敲门：“蓝田，睡觉了吗？”
“季红，是你吗？”蓝田惊诧地问。
她下床开了门，只见季红的眼睛到脸孔都分明地肿着，再往下看一眼，季红左侧手臂上的黑袖章似一只火球，刹那间灼伤了她的双眼：“发生了什么事，季红？”
季红颤抖着扑进她的怀里：“蓝田，我爸殁了。”
“啊，怎么会这样啊？”
季红的眼泪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她索性一把摘下眼镜，泣不成声地诉说起来：清明节前一天晚上，我爸爸接待上级来人，大概喝了太多的酒，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倒。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很迟了，妈妈着急，和我一起出门去找，在黑咕隆咚的陶沟路的一个土堆旁，找到了，爸爸面孔血肉模糊，一声不吭哭声代替了诉说。
“送医院了吗？”明知结果的蓝田，还是急切地问。
“幸好旁边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帮着我们把爸爸送到附近的统一医院，爸爸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医生说，致命原因并不是外伤，而是脑出血。我妈老早就说过，我爸爸有高血压，是不能喝酒的，总有一天，会喝出事来。”
“季红，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蓝田紧紧抓住季红冰冷的手。
“曾经口口声声地说和我们家门当户对的小钱家父母，在我爸葬礼上的表现，根本不像个亲家的样子。我妈跟我私下说，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反悔这门亲事，人一走茶就凉，我是见识了。”
“你们想得太多了，你跟小钱都好了两年了，快办事了，怎么会呢！”蓝田安慰道。
“我妈后悔没有早点把我们的事办了。算了，不想那么多了，真是没意思。”季红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蓝田安慰了季红好一阵子，然后将她送回家，回到病房时，已经10点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