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龙潭回来的秦泰春回复我父亲，说他同意向小雪求亲。父亲自然很高兴，即去了小雪家。想是两个老人早已有了共识。当天回来，父亲又叫母亲摆酒，这次不避人，饮上一杯，便告诉秦泰春，小雪家那边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说下去，就谈到了亲事的操办。
父亲抿了一口酒，用筷点着菜说：“泰春你看看，你北城那边是不是还有至亲要通知，或者和他们商量着如何办。”
“不用了。我一个人在外，飘泊风尘，本是败落。虽有一些房亲，也已远了，很少来往。且北城路远，就不必通知了。只是我独身飘泊此地，又遇兵变，唯一身而已。北城那里稍有薄产，也提不上口，战乱之中，就是想用，也用不上了。怕的是让小雪姑娘她难堪。我又是一个连工作也没有的。”
“这一点泰春你不必过虑。小雪她家不是势利之人，小雪父亲也开明，重的是人。想你多知多智，才识过人，交际往来，谈吐皆高。且懂医，退一步说，就是继承一个药铺，也不见得不才。小雪父亲他本有引你入赘的念头。当然也是想更亲近一点，把你当儿子待。但我的意思却是男儿立身于社会之上，当为世人所看重。还是要虑及丈夫气概，不能委屈了你的名份。小雪父亲自然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多蒙前辈青眼厚爱，泰春真是惭愧。其实就是入赘，也并没有什么，我也是同意的。”
“我想泰春侄你是担心婚嫁之财，这一点还请放心。既然小雪家里已经知道你的一切，自不会苛求，而你和英儿的兄弟之情，我说过我也是把你当儿子看的。一切都由我和小雪父亲来，婚事会办得隆重的。也不会让小雪感到不快。你看，对婚礼什么想法和需要，只管开口。”
“一切都烦伯父操劳，小侄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次，从白龙潭回来的秦泰春，仿佛是立定主意想要成亲，和上次喝酒时左推右辞的态度完全调了个样。似乎没有一点考虑，一切都应着。他慢慢地喝着酒，一付很悠然的样子。父亲却有点沉吟起来，开始为具体的婚事烦着了心。
婚礼就定在了十月金秋，尚有几个月的时间。父亲这里承办了男方所准备的一切。家里有着了一点准备亲事的忙碌气象。
婚期定了以后的一日，小雪来我家。那几日，我在报馆待的时间多了些，总怕误了新的联系。回到家时，见小雪正在母亲的房里。眼下，母亲不再拉着她问这问那，小雪却自个儿地坐在母亲的房里，只不时地抬头去瞥一眼那里边院里的房间。我想一惯爽快的小雪，也会因初定了婚事，而有点不好意思吧。看她听母亲一谈到婚事，便带点娇羞的样子，我不由有点心动，带着一丝怅然。找了一个借口，把她叫到了我的房间。向她道了喜。
小雪略红了红脸，神情并不开朗，眼光中似乎还浮着一点忧郁。
“婚期都定了，小雪妹你如愿以偿，配上这样一见钟情的郎君，还不高兴么？”
我分明是开着玩笑，小雪没有羞涩的表示，她象是叹了一声：“十月，要到十月呢。”
我哈哈笑起来，她还有点不解似地，看着我笑。
“小雪妹，你都盼急了吧。”
小雪这才似乎感到了一点什么，不好意思地飞红了脸，但神情中似乎还带着一点忧郁似地。
我进里院房间，把这一切当玩笑跟秦泰春说了。秦泰春习惯地微微地笑着，摇着头。
“我看是你几次推辞，把小雪弄得心乱了。总怕你会变吧。”
“我已应了，再无改动之理，便是再生变故，今世也把她当做我的妻子。想是女孩子，总念着一个婚礼的形式吧。”
“小雪是一个真正爱着你的女孩，你不要不当回事，轻看她的情感，作为真正爱你的女子，自然看重这一生一次的大礼。也是她对和你共同生活的那种仪式的重视。”
秦泰春还是笑微微地动了动头，不知是摇还是点。
到初秋的时候，红妹那边终于有人来和我联系了。几次都是单线联系，让我注意一点时局，了解一些部队的调动情况。我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秘密活动中去。我有了重新被人了解的感觉，常常很迟才回家。那段时间，秦泰春和小雪也常一起上街，采购一点婚礼需要的东西。两人婚事已定，周围隔壁的邻居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对他们注视的眼光中，带着一种祝福。
一旦投入了那种秘密的活动中，我的心象载着了一点重负，对秦泰春和小雪的婚事，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了。眼看着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也不再有那份失落。那段时间，和秦泰春叙谈少了一点，竟没有多注意小雪和秦泰春之间的一切。秦泰春外出的时间也多了，也弄不清是他独自去郊外，还是和小雪一起去的。有时我还看到秦泰春站在药铺里，悠悠地看着人秤药，人手不够的时候还帮着包一下药。他的神情很安闲地，似乎对将要来的婚姻生活都想透澈了，接受了，准备就这么过下去。
眼看着婚期一天天地临近，就在一天的傍晚，我从报馆回来，铺子刚刚插上了门板，正开始往桌上端饭菜。门却被敲响了。刚一开门，便有两个穿着军装背着长枪的兵士一把推开小狗子，后面一个挎着盒子炮的长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我从桌边站起来，脸色肯定是变了。我想不到这么快又来了。我想这一下我大概要完了。一时间有许多的想法窜进我的头脑中，甚至想着怎么能够在家人的掩护下逃开去。然而，那个长官的眼光已经把我和秦泰春两个年轻的男人罩定了。
“哪一个叫秦泰春？”
一时我还疑惑他把名字给叫错了。秦泰春却已经走上了一步。他迎着两个士兵走上了一步，象是早已知道他们的到来，正等待着他们似的。
“你和我们走一趟。”
那个长官模样的人说了，就把秦泰春给带走了。一时家里很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很快，小雪和她父亲也赶来了，说着议着。一旦心静下来，回忆刚才情景时，觉得那长官神色还是平和的。小狗子说听到长官用了一个请字，说的是：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大家都这么说着，似乎是在安慰着小雪。
小雪雪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她默然不作声，我以前看到她的那点浮在眼中的忧郁都浮到脸上来了。
“我想泰春，他，是不会有事的。”
小雪轻声说。象是安慰着她的父亲，也象是回答着我们大家。
临到事头上，总往好处想，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林姓家族的习惯。不过后来打听来的消息，确实印证了我们的想法。
秦泰春被带回到了古城。原来张督军虽然下野，但眼下又受到了中央的册封，现下继任的赵督军本是张督军的把兄弟，下令调查上次的兵变情况。作为崐当时的副官秦泰春在小城里露了面，正巧被知情人发现了，也就被带到了事发地古城去。他身上的那个枪伤为他洗刷了与兵变的关系。很快，被重新委任为副官，依然留在古城军营里。他再三求辞，但赵督军以国家危难之时，用人为重之由，不准辞离。于是秦泰春也就留在了古城。象以前一样，当他的逍遥副官。
消息传回之初还让人疑惑，直到秦泰春请人带来了书信，才使人完全放了心。秦泰春的书信很简单的，只是谈了一下他的近况，说他已是军装着身，不是自由身了，而后一一问了好，在信尾也问了一下小雪好。并没有专门给小雪的信。
虽然对秦泰春的情景是放心了，但婚嫁的事搁下了。很明显的，秦泰春的身份变化了，作为副官，在战争期间，对于平民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长官。而我们林家，平素都以老实经商为本，一时对军人还不是那么能接受，虽也清楚秦泰春的本意，素无当兵吃粮的想法，但多少心里存着了一点疑惑。父亲也就不好再催促这件事了，只能由着看小雪家那边的想法了。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小雪的婚事十月里是肯定办不成了。本来准备得很隆重的婚嫁之礼都停下了。
十月里，北方土地上是最好的季节，瓜果都熟了，显着一片金黄色，。该收的收了，该采的采了，各种品种的东西都摆上了摊铺，街上显得很热闹了。我这一段时间生活也热闹和忙碌起来。红妹突然地亲自来和我联系，联络地点还安排在当初她带我去见黄花归姐的那个偏郊的小旅社里。她换了一身北城的装束，显着一付大家闺秀的派头，头上戴着了一顶帽子，帽上别了一朵红花。见面的那一瞬间，便使我想到了黄花归姐。虽然互相都认得，她还是和我对了暗号，这让人更感到她代表组织上的身份，我也带着郑重的态度与她谈话和向她汇报。
红妹告诉我，随着局势变化，小城的地位一天天地显得重要了。虽然城偏，但不引人注意，离开位置重要的古城也不算远。组织上已安排她在小城工作，她要进入小城的上层生活。她让我帮她租下一个大宅子，搬进去以后，开了一个织品店，由一个她称为叔叔的掌柜。随后她便公开了和我的交往，并让我带她到家中去，见了我父母亲。在我父母亲的面前，她显现出了当初在北城时对我的那种亲近的态度，又添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模样，我真不知她是不是从黄花归姐那儿学来的，那种爽快但又温和的模样。在她的面前，我便显得笨拙而又听话了。到她离开我家时，我听到父母在房里的议论。父亲说到我性格的脆弱简单，正需要红妹这么个能干的能管着的媳妇。而我母亲说了句：那姑娘太能了的样子，怕英儿吃亏，成了妻子的床头跪，房里受气，房外听话。
但父母在我面前都没说什么，他们只是静观发展。上次我的突然出走，已使他们接受教训，不再明显干涉我的婚姻。再说他们对红妹确实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了解不到太多的情况。再说我也没明说开这层关系，他们只看到我在红妹面前是一付老实的样子。
就这时，小雪准备去古城看秦泰春。她来找我，告诉我这个想法。她的眼中还是带着那点忧郁，象是总为秦泰春担着心。
“其实，你不用担心秦兄的，现在小日本闹事，国内的局势倒是相对稳定了。他当副官，还是很威风的呢。”
我尽量地劝慰着她。小雪只是摇着头。
“我不只是担心他……”
原来单纯爽快的小雪也开始说着半截的话。这一段时间，小雪长高了，似乎瘦了，苗条了，而胸前又挺了出来，曲线分明，越发显着成熟的女性的感觉。脸上的线条也由明快变柔和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想秦兄他也想着早日成亲吧。大概到过年，他就会有假期的。”
“不，我还是想去。”
小雪说得很坚决。我想她也是这么对她父母亲说的。堂叔和堂婶没法劝住她，便让我父母亲来做说客。我母亲和她关在房里说了好半天，而后暗暗地对我父亲说，她还没想到从来就是柔和听话的小雪，也有这么个性很强的一面呢，真是深深女人的心啊。父亲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做着小雪父亲的工作，说她和秦泰春既有婚约，去看看未婚夫婿也没有什么错的。小雪的父母也只好答崐应了。
那段时间，正好红妹出进在我的家中。我领着她陪着她，认识着那些小城商界的夫人和小姐们。她和她们一起打牌玩乐。我自然脱不出身来陪小雪去古城。小雪也说不用我陪去，她的意思是只想和秦泰春单独见面。但父亲还是不放心，就让小狗子随雇的车同往。
红妹由我带着去过小雪家，自然也见过了小雪，听我说到她与秦泰春的婚事。红妹不由多看了小雪几眼。后来她对我说，秦泰春会留心在一个小鸽子身上么？她的话中带着对小雪的看轻。在这一点上，我却不怎么服红妹的见解，我想她也许出于是对秦泰春情感的偏见。我不认为小雪只是一个单纯的小鸽子。她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远离过父母，一次也没远离过古城，但她却表示出了那么坚决要去探亲的态度，使我想到了给秦泰春做手术时的小雪。那形象又一次深深印在了我的眼前。
真实的小雪真正地走进了她自己的生活中，走进了秦泰春的生活中，走进了她和秦泰春俩人的生活中去，离开了我很远很远，那以后的一切，使我无法理解和无法预测的。
多少天后，小狗子独自回到了小城。他说，小雪不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