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27200000005

第5章 一个年代的副本(5)

站在没有死亡痕迹的自杀现场,我不知道死者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是斜坡下面那一口被工厂的油污覆盖住的水塘。附近的农民每年都将水塘里半死的鱼打捞出来在路边出卖。因为价钱便宜,鱼每次都是一抢而光。当然,我还看到了几步远处的那棵半死的矮树。那上面曾经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所有人都说马蜂窝捅不得。我早就听腻了捅马蜂窝的后果。但是,在1974年暑假里的一天中午,我还是用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根长树枝,用力朝那个马蜂窝捅去。惊飞的马蜂中的一只闪电似的朝我飞来。众所周知的后果立刻凸显在我的额头上,吓得我拔腿就往设在招待所一层的工厂医务所跑去。我比《光明日报》的“特约评论员”提早四年认识到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5月里发表的那篇“特约评论员”文章是1978年最有特色的理论动态)。

1978年底,中国正开始朝世纪末的“四个现代化”跑去。可是,从北京出差回来的人却带来了《第五个现代化》的消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激情地将文章油印出来(我一度是他油印的帮手),四处散发。与大摇大摆的“赛先生”不同,“德先生”走的是地下通道。但是,这丝毫也没有降低它的身份。我们一见如故。它与我的荷尔蒙联手,诱发我的叛逆。我开始与生物上的父亲冲突,我准备与精神上的父亲决裂。对七十年代的许多少年来说,这两个过程相辅相成。我与父亲的冲突都是由大是大非的问题引起:他主张姓“社”,我主张姓“资”;他要“基本原则”,我要“绝对自由”。有好几次,我们的冲突几乎以武斗的形式结束。其中一次,我举起了一只茶杯,险些朝“社会主义”砸过去。

在这“你死我活”的关头,父亲被调往离长沙八十公里远的益阳地区,主管当地的经济工作。他的离开为我青春期的自由发展扫除了障碍,又在我生命的旅途上标出了一个新的车站。但是,我们的家庭又一次被拆散了。与生命一样,“家庭”也是七十年代廉价的牺牲品。

11

与科学的“春天”相比,1979年北京的“春天”显得非常短暂。二月中旬,战争爆发了。它转移了所有人对位于西单的那一堵矮墙的注意。与我们在儿童时代参与的战争不同,这是七十年代唯一的一次实战。我兴奋异常,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我盼望着“我军”尽快攻入凉山,同时也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不是应该继续南下,拿下河内。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滥用核武器的孩子,我已经被爱因斯坦为原子弹爆炸留下的眼泪深深地感染。胜利已经难以冲昏我的头脑。对伤亡的敏感正在悄悄改变我对战争的看法。这种敏感最后将演变成对一切战争的厌倦和反感。

1979年忙于为活人摘帽,为死人追悼,是活人和死人都很受重视的年份。但同时,它却通过战争炮制了更多的死人。这是历史中常见的荒谬。那些死去的生命当时与人民币的比价让“人民”和“人命”都蒙受羞辱。而后来随着边境贸易的活跃,那种死亡变得比鸿毛更轻。1979年的战争引起了我对战争的思考。这些思考为我后来的“战争小说”奠定了基调。

同样,1979年在忙于摘帽的同时,又给更多的人戴上了那顶传统的帽子。这也是历史中常见的荒谬。政治生命的结束并没有降低我对政治的激情。3月底的拘捕和十月底的审判使我对权力失去了敬意。“反革命”、“右派”和“野猫”在幼儿时代是母亲用来恐吓我的“三剑客”,据说只要提及其中的一位,我的哭声就会戛然而止。1979年,野猫已经叼不走我,而绝大多数的“右派”又都摘了帽,只剩下“反革命”还能够惊动我的神经。但是,这一次,我不是因为恐惧而受惊,是因为怀疑。“反革命”作为一种1979年的罪过诱发了我对“革命”的怀疑。这是我自己的思想解放。这怀疑将在未来开花,最后结成一系列文学的果实。

1979年用喧嚣和骚动构筑了我意识形态的分水岭。七十年代很快就要结束了。那个想让自己的历史保持“鲜红鲜红的颜色”的少年经历了一场语言的血崩。他在表格里不得不填写的“坚决拥护”已经词不达意。他的“自我”已经开始膨胀,而他的“超我”被比“基本原则”更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取代。语言本身的造血功能让我的语言顺利地完成了最关键的新陈代谢。来自过去的语言终于向过去告别。

发生在1979年的两次搬家使这一年的告别变得更加具象。在秋天里,我们搬离了与那么多集体和个人的记忆纠绕在一起的工厂家属区的房间,搬到了位于工厂对面的母亲工作的学校(也是我自己的母校)。“沸腾的生活”从此淡出我的生活。

二十六年后,我带着十五岁的儿子,“不远万里”,从地球的另一侧回到长沙,去寻找那七十年代的“故地”。我们在生产区的见闻完全是另外的版本: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任何的生机。我所有的记忆和叙述都变成了谎言。工厂已经停产好几年了,大部分土地和机床都已经出卖。在变得十分狭窄的家属区的入口,我终于看见几个正在阴影中乘凉的老人。这很像是马可·波罗在《看不见的城市》的第二座“记忆之城”里目睹的场面。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那些“欲望已经变成了记忆”的老人。我记得他们二十六年前的样子以及他们生活中的一些故事。同样我想,他们可能还记得当年总是穿着工作服在车间劳动的那个瘦弱又懂事的孩子,那个“党委副书记”的儿子。但是我肯定,他们没有认出我,或者通过我身边的少年认出我。

而夏天的搬家终止了我与农村的对话,它对我生活的影响也许更为复杂。

七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寒暑假,我都会去宁乡县历经铺人民公社立新大队第四生产队看望外公外婆。外公曾经是沈阳一家大型国营工厂里的会计。“四清”之后携全家回到宁乡老家务农。他不可能预计到“浩劫”的到来,也不会想到他个人的成分有机会由“职员”升格(或者降格)为“地主”,令“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就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爷爷一样,在1979年夏天的那个中午之前,我经常见到的外公也并没有作为一个外公而“存在”。在我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而且,我像其他孩子们一样,对他十分惧怕:原因之一是我知道他的“地主”身份;原因之二是他很少说话,从没有笑脸。他总是微微驼着背,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抽着他的“喇叭筒”(自制的卷烟)。他与我外婆的包办婚姻符合辩证法的著名规律,是名副其实的“对立统一”。我外婆幽默、“阳光”、有取之不尽的故事。她已经95岁了,仍然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长恨歌》和《琵琶行》等古典诗文以及《鸟儿问答》等现代诗篇。她在七十年代的日常生活中经常用伟大领袖的伟大诗篇对我进行生动的义务教育。

我保留着外公于1969年写的一份交代材料,他在那里面交代了自己的“历史”问题。像七十年代的许多年轻人怀着“崇高的理想”加入共产党一样,他在国难当头的1939年集体加入过当时正在领导抗战的执政党;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向往稳定体面的工作一样,他在风雨飘摇的“行政院”做过一段时间(不到两年)的公务员。背着如此沉重的历史包袱,他的七十年代与我的七十年代当然会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当他经过整天的批斗和整夜的逼供之后回到自己的茅草屋里,除了沉默之外,是否还想到过其他的出路。

可是,1979年夏天的那一天中午,外公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一天,我跟着一辆大卡车去乡下给他搬家。他那样的兴奋,忙进忙出,忙上忙下。他满脸的笑容,他讲了那么多的话。那一天是他翻身做主的日子。他不再是“地主”了。因此,他也没有必要再当农民了。母亲要将他接到城里去。他将永远离开那曾经属于他的父亲而他自己又在上面辛勤耕作过的土地。

我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突然有点怀念那位“不存在的”外公,不仅因为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度假的场所,还因为他向我展示过一个另外的语言世界。那是1974年春节中的一天,我无意中打开外公桌子的抽屉,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我竟看到了一本书。那本很旧很小的书的封面上只有两行我认识的字。一行是“李耳王”;另一行是“莎士比亚”。我不知道这两行字是什么意思,彼此又有什么联系。我大概能猜到第一行是一个人名,这个人的耳朵应该很大,等等。八年以后,在装外公遗物的小木箱里,我又见到了那本书。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第一本英文书。在现实中,它的出现是七十年代的一个意外,而在我的想象中,它的出现是生命的必然。

1982年寒假过后,刚刚告别外公回到北京,我就接到他因脑溢血突然去世的消息。这轻如鸿毛的死亡在我已经有点存在主义意味的日记里留下了沉重的痕迹。这离我最近的死亡将七十年代的阴影更深地带进了一个新的年代。

12

对我来说,七十年代是“死亡的年代”。一生中只会遭遇一次的神死了。那些可爱和可恨的半神,以及先可爱后可恨(或者先可恨后可爱)的半神也陆陆续续死了。不少熟悉的凡人也以不同的方式死去。而一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工人甚至对我的寿命也作出了悲观的估计。死亡是我的恩师:它向我指明了生命的极限,它解除了我关于生命的疑惑,它教育我卑微地活着。

生活是不断的告别。然而,我不可能向用死亡教育我和用语言哺育我的七十年代告别。那个年代为将要用语言回报语言的生命编制了详尽的基因图谱:痛苦、躁动、虚荣、恐惧、羞辱、满足、谬误、隐秘……一个年代的副本其实就是一个生命,或者一个生命的标本。

同类推荐
  • 人生三味茶:智者眼中的人生三境界

    人生三味茶:智者眼中的人生三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炼出的三种人生境界犹如人生的三味茶,我们用清茶、花茶、普洱茶隐喻人生的三重境界,作为上、中、下三篇的标题,意在对人生过程有所概括,而每篇的第一节均采用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意在描述人生从青春到壮年到晚年的自然过程。细心的读者将会发现本书每篇的最后一节则采用了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概括,分别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描绘了人生的三重境界。
  • 注目:一位文艺记者的职场遇见

    注目:一位文艺记者的职场遇见

    本书分两部分:一是“注目”,作者以记者的身份,采访了国内最知名的作家、文化名人等共二十几位,其中有冯唐、张嘉佳、海岩、几米、九把刀,安妮宝贝 ,梁晓声, 朱天衣,吴念真等,听他们讲述自己如何走上写作的道路、成名前的艰苦岁月、他们对现代文化的理解、对当前文学市场的现状分析及文学发展前景预测等等。第二部分“回望”记录了作者一些人生感悟的随笔和对周华健、李宗盛等明星的采访。
  • 我与朔师

    我与朔师

    尚连山,朔县师范校长;刘伟,朔县师范校办主任。该书为庆祝朔县师范建校六十周年文集,收录朔县师范校刊“我与朔师”征文活动中获奖、特约和优秀文稿168篇,体裁多样,题材广泛,从不同角度再现了朔师六十年来艰苦奋斗、不断进取的发展历史。
  • 我愿生命从容

    我愿生命从容

    这是一本关于生活修养的随笔集。她用区别于世俗日常的眼光去观察世界,跟随作者的角度你竟发现心境开阔起来。有时候,我们总想快进时间,看看最终的结果是不是值得,而没有耐心体味生而为人可以享受的生活滋味。在这本书中,作者选择忘记自身,出离地观察世界。鸽子、明信片、玩具,17世纪的女画家都可以是她。笔下的她,让我们唏嘘不同的人生起伏,对照失意得意时的忘形失态,抖落掉束缚自己的患得患失。人有时远离既定的轨道,是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我们日常的行为,多是出于期待,而不是无造作的真诚。对生活缺乏真诚时,我们会变得软弱,成为自己与别人期待的牺牲品。从容地投入生活,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身姿挺拔。
  • 鸿爪心印

    鸿爪心印

    中国是诗的国度。古典诗歌是历史长河中经久不衰的花朵,多少文人墨客为事而唱,为情而歌,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华章代代相传。作者的许多作品,用精巧的语言和真摯的情感艺术地再现了时代风貌。
热门推荐
  • 重生仙君归来

    重生仙君归来

    他是心若止水高高在上的离天仙君,曾以为所求不过是天道。但当那朵红莲在眼前坠入无尽鬼渊时,才知晓本心所愿。重来一世,他定不会再任那人因他而死……上一世,你招惹了本君,这一世,本君定要你对本君负责……既在本君手里了,你莫想在离开了……这次……本君定不会再放开你了……我,很想你……
  • 致我们正值的青春年华(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致我们正值的青春年华(珍藏一生的经典散文)

    本书包括缤纷的花墙,泥土的芬芳,真情流露,温馨家园,感悟真情,读懂父亲的真诚,真情如歌,父爱如山,活着就是幸福等。
  • 二小姐的超强保镖

    二小姐的超强保镖

    特种兵赵钦退役归来,却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宋家二小姐的贴身保镖!本想过平凡生活的他,却被出现的神秘人打乱生活节奏,从此开始陷入权贵的勾心斗角之中!神秘老头赠予他贴身利器,与拳王称兄,与神偷道弟!他将用鲜血铺垫出一条霸王之路,守护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
  • 美人勿惹

    美人勿惹

    是谁说美人无毒?我猫七倒是要让他有去无回!为何我遇见的偏偏都是有毒的美人?这一点和那人说的完全不一样,先是魔教教主葬天歌,后是骚包顾青城,再后来是看似无害的白面书生,怎么个个都有毒?看来,美人不好惹啊!话说,谁说的妻为夫纲的?给老子站出来!老子一定跪下来问:“大神~可否教教我,如何御得一手的好夫!呜呜~我定当重金谢之!”
  • 暴君强宠:皇上请自重

    暴君强宠:皇上请自重

    一场意外,她丧失记忆,一朝成为皇宫浣衣婢。一次惊变,他痛失所爱,自此暴名昭彰天下闻。他冷血残酷,却宠她入骨。她胆大妄为,却惧他如虎。“做朕的皇后”“不”“做朕的侍女”“不”“朕来浣衣坊陪你洗衣!”“不……关我的事。”她欲哭无泪:“传说中的冷血帝王,怎的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掉。”他霸道开口:“今生来世,天荒地老,你都是我的女人,永远别想逃。”
  • 校花的都市生活

    校花的都市生活

    他拥有着强大的背景,拥有着绝世沧桑的眼神,带着三分的不可一世、三分的玩世不恭、三分的惆怅、一分的嚣张游戏人间。那年十八岁、整整十年在烈火佣兵团度过,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他学会平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绝世武功。他带着一些遗憾,一丝的幽怨回到了中国上海市东方明珠,由于他的家族关系迫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最终他走上了世界的巅峰。
  • 莫天传

    莫天传

    浩然大世界,浩瀚广阔,宗派如林,武者互相争斗厮杀,在这里普通人可以力大如牛,奔走如风,武者更是可以力拔山峰,翻江倒海。一个黑道大哥穿越到了一个懦弱的小武者身上,于是这个世界开始改变。
  • 千金难娶:宁府小姐要修仙

    千金难娶:宁府小姐要修仙

    古语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此四者,乃女人之大节,缺一不可也。切,本姑娘也奉行四行:一,大口喝酒;二,大口吃肉;三,大声谈笑;四,行动豪放。世人不容我么?好吧,请勿打扰,姐要修仙!去也!去也!警告各门各派,管你是丐帮弟子还是豪门公子,管你是武功盖世还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本姐姐统统地不嫁!谢绝沟通!拒绝打扰!关门放狗!可是——时间钻了缝,你我留了空;最难是假装,最重是深情;一念万水千山,从此山不转水转。……问世间情为何物?原来她和他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场赌博,一场天与地最大神之间的博弈……
  • 不能白活一回

    不能白活一回

    重活一回,你是愿意继续做那个坐在公司团建宴席上不停诺诺举杯的无名氏,还是愿意做那个说话本没什么含金量,却偏偏可以荣获赞美不断的公司老大。再或者,就像王向楠一样,重活一回,两种人我都不愿意去做。做什么?做自己!
  • 天降神兽:带着美男闯大陆

    天降神兽:带着美男闯大陆

    音泓本是远古神界里独一无二的乾坤混沌兽,因长久的横行霸道,终于使得神界众神一致决定设计将她打入轮回,于是悲催的音泓坠入大陆化身成了小女娃儿。失了所有神力?没关系,她有衍生天赋,混沌空间。打架不行,逃命一流!魔力为零?魔法亲和度没有?没关系,她混沌之力变化一切元素!被人骂做废柴?没关系,看她如何将人揍得五体投地!捡来的小美男是腹黑创世神?没关系,占了他的世界,霸了他的人!调戏精灵,脚踏神龙,横行大陆,坐拥美男。且看无良神兽一朝穿越,如何玩转星黎大陆!【ps:本文1v1,男女主身心俱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