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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晚安玫瑰(9)

那顿午饭,是我记忆中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显然齐德铭的父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工人们看到他,都说老板又来吃饭啦。饭堂温暖别致,白墙白顶,栗子色的条桌条凳,浅绿的大理石地面,两盏吸顶灯是帆船形的,走在地上,有踏青的感觉。我们坐在条桌的北侧,相对安静。齐德铭与我坐一起,对面是他父亲和穆师傅。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地三鲜、油焖黄花鱼、蒜蓉茼蒿和海带汤,主食是米饭和花卷。厨师手艺不错,把家常菜做出了滋味。饭堂嗡嗡嘤嘤的,工人们边吃边聊,有时谁讲了什么笑话吧,就会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这种亲切随意的气氛,让我毫无拘束,胃口大开。我发现,工人们绝大多数是男人,难道齐德铭的父亲歧视女性?我疑惑的时候,猛然想起齐德铭说过,他父亲招募的工人,多是刑满释放人员,而关在监牢的人,男性明显高于女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说我对面的穆师傅,这个来自克山的老乡,也曾是罪犯?

穆师傅吃饭时很沉默,只问过我一句话:“你是克山哪个地方的?”当我说出我们乡的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又问是住乡里还是乡下的村子?当我报出村名时,他“啊”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他咬着舌头了!

我觉得穆师傅对我的态度很反常,便问他知不知道我们村子。他愣怔片刻,说:“咋不知道呢,我住过的村子挨着你们村,十九里路。”

我想起自己曾为了寻找强奸母亲的罪犯,而去过那个村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午饭过后,工人们陆续走了。齐德铭的父亲让厨房沏了壶花茶端来,跟我和齐德铭单独聊了聊,我趁此向他打听穆师傅的情况。他说穆师傅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和哥哥死于克山病,他自小沦为孤儿,被村里一个放羊的汉子收养。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养父去世,穆师傅才离开克山,到鸡西采煤混生活。他当采煤工后娶了媳妇,有了女儿燕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燕燕十来岁时得了白血病,穆师傅为了给女儿治病,倾家荡产,煤矿的矿主却又拖欠工钱,让他雪上加霜。穆师傅多次找矿主讨薪未果,气愤之下,一个夜晚,他酒后怀揣菜刀,在矿主的姘头家将其捉住,用绳子捆上,说矿主的手沾满了矿工的血,生生剁掉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矿主喜欢用它们蘸着口水点钱。矿主有钱,出事后不要穆师傅一分钱的民事赔偿(穆师傅也没能力赔偿),要让他把牢坐穿!结果穆师傅被判了七年。燕燕在他入狱的第二年死了,他老婆恨他鲁莽,不负责任,与之离了婚。穆师傅出狱后孤苦伶仃,印刷厂就成了他的家。

我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有七十了吗?他说:“哪里,生活把他给折磨老相了,他还不到六十呢。”

我们离开印刷厂时,齐德铭的父亲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给儿子,说:“你不是有驾照吗?后院停着辆新型雪铁龙,你开走吧,和小赵出去时方便一些。记住是借给你的,不是送。”

我没想到,齐德铭接过钥匙,咧嘴一笑,只在手上掂了掂,便还给父亲,说他经常出差,车在他手里,是后宫的娘娘,临幸它的时候少,可惜了;还说他平常喜欢喝点小酒,开车不能饮酒,这等于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亏得慌。

齐德铭的父亲说:“那你考驾照干什么?”

齐德铭说:“开车和游泳我不喜欢,可我都学会了,为什么?很简单,这是遇见突发灾难时,求生必备的本领。”

齐德铭的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儿子,他显然并不知道儿子的旅行箱里,始终放着一件寿衣。

11

如果丁香不开,哈尔滨的春天就不算真正来了。

迎春和桃花开在丁香之前,看似抢着春了,可它们绽放时,哈尔滨气温还偏低,草儿也没有普遍绿起来,人们大都没卸下冬衣,所以那样的春花,与这座城市有点隔膜的意思,不具亲和力。

丁香一开却不一样了,草儿没有不绿的了,人们把棉衣棉裤收起来了。丁香花馥郁的香气就像无形的银针,把你严冬时堵塞的毛孔,温柔地挑开了,将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肤,让人遍体通泰。

丁香开起来实在癫狂,每一棵花树都是一个星空,花朵多得你无法数清。它们开到极盛时,花穗会压弯枝条。

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为主。开在公园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团团紫云;而开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条条洁白的哈达。

春光大好,我的心却乌云翻卷。我求助齐德铭,开始调查穆师傅。他离开克山是哪一年?他进了几次监狱?齐德铭问我为什么对穆师傅这么感兴趣,我说穆师傅孤苦伶仃,错认我为女儿,看着怪可怜的,我想认他做干爸。齐德铭揶揄我,说:“看不出赵小娥同学这么有爱心!”

从齐德铭反馈的情况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师傅离开家乡去的鸡西。从时间上说,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从生理上说,他离开克山时是个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师傅时,他突然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足足一周。齐德铭的父亲把穆师傅可能接触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问到了,没获得任何线索。正想报警时,他回来了。问他去哪儿了,他说风湿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去林甸泡温泉了。而事实是,齐德铭的父亲猜到他可能去那里,将林甸大大小小的温泉场所都问到了,却没有穆师傅的入住登记。

齐德铭听他父亲说,穆师傅这次失踪归来,捡着宝贝似的亢奋。他比以前能吃了,也爱说话了。他买了副哑铃,说是要把腰给抻直溜了。他在车间干活时,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们都说穆师傅出去一周,肯定泡着了俊妞,才这么美滋滋的。

齐德铭帮我约好见穆师傅的前一天,临近中午,我正在校对一篇通讯稿,传达室说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赶紧下楼。

原来是姑姑!

姑姑背着一个廉价的花格子旅行包,烫了一头羊毛卷发,绿裤红袄;脸上拍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给人以烧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两道深渊;耳朵、脖颈、手腕和手指上戴着形形色色的饰品,胖得汹涌澎湃。姑姑见着我动情地说:“小娥,好几年没见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单位人眼中,是个内向寡言的人,突然间来了这么个高调的姑姑,让人觉得别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声,赶紧将她带出传达室,想着去附近的餐馆坐下来,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诉我,她下了火车,是打出租车过来的。她说司机带着她转了半个多钟头才到我们单位,花了二十五块钱,而她问过传达室的老头,从火车站到我们这儿,步行一刻钟也到了,就是个起步价,她咒骂哈尔滨的出租车司机黑心。

我们去的那家餐馆门前,有两株紫丁香。姑姑进门的一瞬,从花树上摘了几朵丁香,放到鼻下嗅着,说:“都说这花的花蕊像钉子,香气大,才叫丁香的,是吗?”

我没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门大,进了餐馆,我特意选择北角的位置。那里靠近灶房,有一个传菜的窗口,喧闹,她就是吼起来,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来便伸过手来,让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镯。她压低嗓音说:“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里人瞧不起,特意买了镀金的戒指和手镯,你看跟真的一样吧?”她又晃了晃脑袋,说:“除了耳环是纯金的,项链和胸针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问:“你把胸针戴哪儿了?”

姑姑低头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声,说:“下火车时还戴着呢,一准是落在出租车上了!说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块钱呢,今天这车打得亏透了!”

看着她万分心疼的样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点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酸辣汤和米饭。等菜的时候,她先是夸赞我变漂亮了,然后问我住在哪里,一个月开多少工资,奖金多吗。待她听说我租房住时,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来就不对称,这一撇嘴,面目狰狞的,十分可怖。她问我租的几间屋,有没有她住的地方。我说没有,只一间。她又问我床大吗,她可以跟我睡一张床。我吓得魂儿都要掉了,连说是单人床。怕她说要打地铺,我赶紧申明屋子转不开身,连张椅子都放不下。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绷起脸说:“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尔滨,你帮我找!”

菜陆续上来了,姑姑看着菜里红艳艳的辣椒,眼里放光,说她以前怕辣椒,现在离了它却吃不下饭了!姑姑眉飞色舞的,我却垂头丧气。她吃得啧啧有声,嘴上却埋怨着:“这酸辣汤搁这么多的粉面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这鱼头的鳃没有抠尽,腥气!这豆腐可不赶咱克山的卤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弹弓缺石子,使它都行!这米太陈了,一点儿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贱价买的!”她把饭菜悉数糟蹋一遍后,问我是否有对象了。我摇摇头,说没有;她也摇摇头,说不可能。她讲一个女孩子眼睛变水灵了,一准是搞对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饱嗝,终于放下筷子,切入正题,说她来找我,是因为几天前老家突然来了个老头,打听我们村子出没出过私生子。老户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对老头说,某年的七月十五,有个女人上坟被人强奸了,生下个女孩。老头问女孩如今在哪儿。大家说在哈尔滨,不常回来。姑姑说等她听说时,老头已经走了。

“会不会是你亲爹找你来了?”姑姑说,“我怕老头打听到你,到哈尔滨找你,张扬得满城风雨,对你不好,提前来跟你打个招呼。”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亲爹?”问这话时,我直冒冷汗。

“不是你亲爹打听你干啥?”姑姑说,“再说了,他听说你妈死得早,挺伤心,买了一堆果品,给了带路人一百块钱,去西岗给你妈上坟了呢。”

我联想起穆师傅的失踪,心一阵抽搐。

姑姑述说时,一直观察我的表情。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大发慈悲,专程来提醒我的,她此行一定别有目的。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管谁来找我,我这一生,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姑姑很失落,吧唧一下嘴,终于对我说,老家的房子原本要动迁,现在看来没戏了,房前的大院子闲着可惜了,克山土豆好,她想开个小型粉丝厂,手里资金不足,想跟我借三万块钱。未等我作答,她开始唠叨这几年如何背运。先是养了两百多只鸡,谁知一场鸡瘟,让她血本无归;接着她男人得了糖尿病,打起胰岛素,针管里每天流的都是铜板,家里愈发穷了;而她在齐齐哈尔的儿子不争气,技校毕业后不肯吃辛苦,干起传销,成了半疯了,她只得把他领回乡下,当废人养活着。姑姑抹着眼泪,动情地说:“这年头没闺女,老了就没依靠!姑姑真后悔当年没养个闺女呀。小娥,你要是不嫌弃.就做姑姑的干闺女吧!”

我忘不了童年所受的屈辱,我用报复的口气大声说:“我嫌弃!我不会认你做干妈!”

姑姑被我的话噎着了,直瞪眼。

我接着说:“我没钱借给你。你想用钱,可以拿房产和田地做抵押,去信用社贷款。”

姑姑说:“你怎么这么薄情寡义!不管咋的,咱们过去是一家人呀。”

“我没有过去。”我说,“你记住了,我没有过去——”

姑姑威胁道:“要是这儿的人知道你是私生女,不会拿好眼睛看你的!”

我冷笑一声,说:“这年头谁要说自己是私生女,等于说血统高贵,还很时髦呢!”

我结过账,给姑姑留下五百块钱,告诉她如果想住下,就去饭馆旁的小旅店,一宿九十;如果不想住,直接去火车站买票回返。姑姑可怜巴巴地问:“你就不能陪我一下晌吗?”

我说工作忙,毅然走出饭馆。姑姑追出来,说她还带了两包粉丝给我呢。我头也没回地说:“我那儿做不了饭,你随便送人吧。”

户外春风荡漾,花香扑鼻,可我想起穆师傅那张干瘪的脸,一阵作呕。如果他真是我生父,那我绝不会饶恕这个强奸了母亲的罪人!

我步履沉重地踏入单位大门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喊住了,他说刚才扫地时,捡到一枚胸针。他说上午只有我和找我的人到过传达室,估计是我们遗落的。那是一枚玉簪花形状的仿银胸针,在姑姑佩戴的假饰品中,唯有它看上去别致。

我接过胸针,告诉老头这是我姑姑的。

“你这个姑姑真有意思。”老头说,“她怕我不给她找人,拿出一包粉丝要送我;等我打完电话,告诉她你马上下来,她把粉丝又装回去了。”

老头笑了,我却笑不起来,心里有痛的感觉。

我攥着那枚胸针出了传达室,来到小花园,选了一棵盛开的紫丁香,把胸针别在花丛中。当丁香花像星辰一样在黎明的天际落败时,这枚玉簪花,将为这棵丁香,续写花事。

12

我很快接近了穆师傅,并认他做了干爸。

那个春天对我来说暗无天日,我与他交往时佯装笑脸,内心却流着眼泪。我仔细观察穆师傅的五官,发现自己确实非常像他,比如豆一样的小眼睛,比如说话时微微下垂的唇角。最要命的是我们的耳朵,轮廓完全一致,它们就像血亲的旗帜,幽灵般地飘扬在我与他之间。我朝他要过燕燕的照片,我们真的很像姐妹,难怪穆师傅初见我时,撞着鬼似的打寒战。当复仇之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还想通过技术手段,最后鉴定一下亲缘关系,以免错杀。

血液并不是DNA检测的唯一途径,唾液、指甲、毛发等都可做样本,可我认准了血。为了采到穆师傅的血样,我买了套理发工具,拿松花江边缓坡上的青草练手,熟练地掌握了用推子的技巧。江边的人见我给草剃头,都当我是疯子。一个礼拜天的黄昏,齐德铭出差了,天有点阴,我带着理发工具去了穆师傅的宿舍。听说我要给他剃头,他非常高兴,嘱咐我别把他头发剃得太光。说坐过牢的人,出来后再不喜欢剃光头了,也都不喜欢穿马甲了。我给他剃头时,他非常安静,没有说话,偶尔发出一声知足的叹息,很享受那个时刻似的。剪下的头发如同衰草,带着股霜雪的气息。我在将剃完头的一瞬,沉着地将推子斜斜地探进他的后颈窝,用推子一侧锐利的尖头,刺破他的肌肤。当那股我期待的鲜血涌流而出时,我就像看到一朵妖花,充满恐惧。穆师傅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安慰我不要紧,说是高级理发师也有失手的时候。我拿着事先备好的棉球,为他清理创口,如愿采到血样。

没有相关单位开具的血样鉴定证明,DNA的化验就做不成,我跑到黄薇娜家,求助于她。黄薇娜家的沙发桌上,摆了一大瓶香气蓬勃的黄玫瑰。她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垂着,穿一条葱绿的睡裙,绿水横流的样子,看上去清新愉悦。她说刚过完生日,鲜花是一个新结识的朋友送的。我夸赞她的朋友眼光不俗时,她得意地说:“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可是气质不凡!哪像林医生,一送我生日玫瑰,不是红就是粉!”

黄薇娜说自春节始,她改变对林医生的策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亚布力滑雪时,她主动跟男性接触,与他们一起滑雪,一起喝烧酒,吃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快快乐乐的。林医生装作不在意,可内心嫉妒得发疯。现在她不主动给林医生打电话,也不监视他,随他跟那女孩同居。每到周末他回来看林林时,她总要约个男友在家喝茶谈天,林医生看见,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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