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假定性想象模式。所谓假定性是指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事物或现象,在艺术世界中假定其存在并构成艺术想象的主要内容。这种假定性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譬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的人变成了甲壳虫,但在现实中人是不能变成甲壳虫的。这种假定性想象模式带来小说的荒诞性审美风格。这种想象模式在新时期的先锋小说中有着多方面的体现。格非的《褐色鸟群》、王蒙的《坚硬的稀粥》、谌容的《减去十岁》等等。这样的想象模式似乎与民间想象原型之间有着潜在的隐秘联系。在《减去十岁》中,时间发生了虚拟性的变化,在民间传说故事中就经常出现时间的虚拟性变化所带来的奇异景象,如《桃花源记》中的人们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烂柯山故事”中的观棋者回到家乡时,时间已过去了几百年,先锋小说中对“时间”这种处理方式,也证明了中国传统民间文化对其的潜在影响。
在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中,民间想象原型的展开方式并非仅有如上几种,还有莫言的“传奇想象”等等,因为莫言与民间文化的关系已有多篇文章论述,在此就不赘述了。他典型的体现民间想象原型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将在后文论述。通过如上论述可以看到新时期小说中的“民间想象原型”不仅与传统文化建立了深厚的联系,而且开拓了当代小说的艺术想象空间。
199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的“想象原型”
文学进入1990年代后,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变化之一就是民间文化形态成为当代知识分子重要的精神栖息地,出现了张炜、余华、韩少功、莫言等一大批“民间写作者”。这一“民间写作”景观的出现,自然不能割断与1980年代文学的深刻联系,在“寻根文学”中已经形成的从“民族文化”的角度所意识到的民间文化的意义直接启动了这些作家对“民间”的激情。张炜出版于1990年代,但在1987年就开始创作的《九月寓言》,无疑包含有1980年代的精神气息;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所出现的“语言词条”在《爸爸爸》中也已初见端倪。这种现象表明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出现都无法割断与以往传统的联系,更远的追溯也可以看到1990年代的“民间写作”与五四时期的刘半农、胡适,以及1930年代的沈从文等作家有着深远的精神呼应。从社会、政治、文化的层面上同样可以看到这一“民间写作”产生的某种必然性,进入1990年代以后,知识分子启蒙话语感到了言说的无奈和受挫的痛苦,他们需要在民间的天地里寄托自己的精神和理想,而在中国大地上日益涌动的商品经济浪潮,也在消解着知识分子作为精神创造主体的优越感,他们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精神流浪。这种种复杂的原因使“民间文化形态”,在1990年代的文学写作中具有了突出的重要意义,民间想象原型在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中也有重要的意义,在此仅以张炜的《九月寓言》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为例展开分析。
张炜的《九月寓言》呈现出民间大地的苍茫幽深和富有活力的自由精神,民间文化的精脉焕发出新的光辉,呈现着民间原型想象的基本特点。这篇小说是在对往事的追叙过程中展开的。“老年人的叙说,既细腻又动听”,《九月寓言》的题词便规定了他的叙述角度和叙述情调。它通过挺芳和肥许多年后重新回到破败的村庄和工区,以一个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开始了对村庄往事的历史追叙,于是故事成为历史,故事有了自觉的历史起源、过程和结尾。以历史见证者的身份对往事展开追述和想象,保持历史过程的完整性,无疑是较为传统的一种叙述方式,但是张炜的《九月寓言》在作品内部采取了一种较为自由的结构方式,作品的七个章节似乎没有多少必然的因果关系,他写苍茫夜色中青年男女的游戏与歌唱,写黑煎饼带来的生活乐趣和洗澡对乡村人的心灵震撼以及露筋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少白头似真亦幻的经历,还有三兰子、赶鹦、刘干挣等人耐人寻味的心智较量,首领赖牙家的场景和村庄毁灭的悲凉......,这每一个章节并没有遵循“线性叙述”的法则一一道来它的前因后果,张炜打破事件因果结构链条的努力使得《九月寓言》并未保持那种严谨、明晰、可信的叙述风格,他在作品中引进的那些民间传说、故事、奇闻轶事,从古朴的过去和奇妙的自然走来,不仅给乡村生活涂抹一层绮丽的色彩,而且与这种内部自由的结构形式共同带来了乡村生活巨大的包容性,由此牵涉到了《九月寓言》的“时间”和“空间”问题,“时间”和“空间”正式文学叙述和想象中极为重要的问题。在《九月寓言》中,我们尽管可以猜测时间的长度,但却是模糊不清晰的,乡村生活的历史似乎处于一种稳定而又相似的循环状态中,过往时代露筋和闪婆的情感经历和生活方式,传说中的恶地主残害猴精的险恶和那个全身发红、脸比面盆还大、手指象红萝卜的凶狠老太婆与现实生活中青年人的情感追求以及大脚肥肩对三兰子的凶残似乎都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正是民间想象原型的置换。过往历史和传说对当今生活的参与,显然在时间上把现实和历史联系在了一起,现实层面的某些问题转换成了历史的或者是永恒的人性问题了。传说故事对小村生活的参与同时也拓展了《九月寓言》的“空间范围”,譬如老弯口能够经常和大自然对话,龙眼妈喝了农药竟然不死,而且皮肤柔软头发变黑,等等。显然,在这里人与自然、生与死之间得到了奇妙的沟通,这一创作意向在张炜的《海边的风》、《我的老椿树》等中短篇小说中也有所体现,他在追求着物我无间、此岸与彼岸的转换。当张炜在《九月寓言》中通过他特有的叙述方式和想象方式呈现出乡村世界的面貌时,乡村世界包含有哪些内容呢?从《九月寓言》的故事类型来看主要有三个方面:1,现实中的小村故事,“夜色苍茫”、“心智”、“首领之家”、“恋村”等主要章节便是如如此。2,传说中的乡村故事,带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如“黑煎饼”一节中的金祥千里买鏊,还有闪婆与露筋的野合等。3,民间口头创作的故事,主要就是金祥与闪婆的忆苦。这三类故事共同构成了《九月寓言》的艺术世界,民间想象原型的特点正是在这三类故事的相互联系中呈现出其美学意义。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同样体现出了民间原型的美学力量。《马桥词典》首先在语言上完全是一种摆脱了权利话语的民间语言,每一个词条所带有的方言口语色彩使得你必须遵循它自身的读音、意义去理解它后面的故事,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营造了这个民间世界的氛围,使作者和读者都置身于这种语言的海洋中。“嬲”字是作者用来指代发“nia”音的那个字,读音、字形在正规的汉语词典里都没有,但在马桥的词典里却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字,对于这个字可以发出阳平、阴平、上声、去声四个音调,而每一个音又代表不同的意思,并直接与马桥的日常生活发生着联系,具有不可替代性;“醒”和“觉”在马桥人的理解与普通话思维正好相反,苏醒是愚蠢,睡觉是聪明,这似乎体现了马桥人自己的判断;再比如“贱”,问你身体贱不贱竟然是问身体好不好的意思。另外,“飘魂”、“企尸”、“走鬼亲”等词本身就带有很强烈的民间传说色彩。但是马桥的语言绝不是盲目的、虚幻的,它带有马桥人生活的印迹,“乡气”、“神仙府”、“九袋”、“晕街”、“军头蚊”、“小哥”、“破脑”等等,大量的词语只有置身马桥世界才能感受到它独特的涵义,而作者也最大限度地还原了这生动的民间语言,让它鲜活地展现在小说中。这种民间语言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力已经被作者发现并认同。其次,乡村生活隐秘的一面在小说中有了一次神话般的诠释,每一个词条如果分析都是一次对马桥生活的领略,石臼的打架、三毛神奇的来历,盐早喷洒农药后获得的抗毒性从而把咬伤自己的毒蛇毒死,本义他爹剩下半个脑袋还活了五年,走鬼亲......这些民间世界的奇妙景象,铁香、万玉、梦婆、九袋爷、马鸣、志煌、希大杆子......这些民间世界的精灵性人物,构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民间世界。韩少功曾认为人本身是很神秘的。人的神性是指一种无限性与永恒性。我想把瞬间与永恒、有限与无限做一种沟通。我想重创一个世界。我写的虽然是回忆,但最能激动我的不是复制一个世界,而是创造建构一个世界。在这一点上,《马桥词典》与张炜的《九月寓言》具有极大的相似性,都复活了一个生动的民间世界。在《马桥词典》里我们不得不佩服那种民间活力的激发,它已经不同于丙崽的家乡那种阴郁的神秘氛围,马桥已经成为一个马桥人自由自在生活的现实家园和精神家园。他们在发歌中展现自己对爱情、亲情的理解,当你从字面上读到那些歌谣的时候,你怎么能不感叹马桥人在歌声中所发泄出的原始生命力;铁香身上所无法压制的原始性欲张扬而不讲任何道理;马疤子手下的兵因为抢了人家的东西被酷刑处死,行刑时“哼都不哼一声。……马疤子手下的兵连贪财都贪得硬气。”整部小说字里行间都穿透出马桥人的一股旺盛的力量,不可遏制。
新世纪以来小说中的“想象原型”
新世纪以来,社会、文化语境的变化不仅影响到了作家把握现实的能力,也影响到了作家的想象能力。实际上,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欲望化写作出现之后,就隐含着对想象力的某种伤害,因为在欲望叙事的过程中,欲望总是与金钱、性等实利性内容纠缠在一起,换句话说,欲望的物质化限制了精神的自由想象。这种倾向在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中依然存在,那些“70后”、“80后”青少年作家的想象力似乎很有才情,仔细分析都显示出其无力与苍白。譬如郭敬明《幻城》的唯美、华丽及驾驭文字的能力都让人称道,但类似于卡通片和网络游戏的想象中缺少当代人的生活及精神内容,说得极端一点,它们是文字化的网络版消费品。就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来看,“民间想象”依然有着强大的美学力量并且渗透在“个人化想象”中,出现了莫言的《生死疲劳》、苏童的《碧奴》、林白的《万物花开》等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