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相信一队女兵丢失的事。我至今仍对此处于疑惑与推测之中，尽管我确实认为自己如今书写下的是当时的实情。当时，我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某独立团五连一排三班任班长。那天凌晨，高原上仍弥漫着寒意，我们穿着洗得发白、被正规部队淘汰下来的单薄的劣质军衣，手臂上汗毛竖立着，迷迷糊糊地爬上了敞篷大卡车的车厢。这对于我们是常事，我们没有必要由于浸人的寒意而变得清醒。我们也都知道等一会太阳升起，气温就会快速上升，到中午，就会真正像一个明亮温热的秋天。
干燥的浮着一层灰土的场地上停着两辆卡车，我们这一个排上一辆。我们每人都拿着一把铁锹，今天的工作是去五十里外的一片地里挖土豆。
另一辆卡车拉与我们同一个连的五排，那是女兵排。这些女兵们穿得和我们一样，但她们的军衣洗得更薄更白，以致在微弱的晨风吹拂中贴紧在她们丰腴的身体上。她们同样拿着铁锹。现在我们拥挤着站在卡车上，一齐朝着旁边那一辆卡车看着。我们看到女兵们攀住车厢的木栏杆，一条腿用力向上跨起，以便让脚踩住车尾部挡板的空格，有的在车厢一边踩着车轮往上攀登，都一致地朝外翘着诱人的屁股。她们使我们这一天提前感觉到了温暖。
这以后卡车开动了，我们这一辆开在前面，女兵们乘坐的那辆开始还紧跟着，但慢慢地就落后。我们逐渐看不清她们在敞露的车厢上拥挤在一起的身姿。她们的卡车在我们的视野里渐渐变得很小，最后消失。我们的心里霎时空旷了一会，就在这时太阳在卡车一侧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转移去了我们的注意力。
卡车开出营区不久，便脱离开公路，驶入一眼望去同样平坦的沙石荒野。卡车猛地颠动起来，可司机还在加快速度，他丝毫不顾及我们故作惊诧的叫喊声。卡车一直固执地沿着依稀可辨的车辙向前跑着，我们早听说过偏离开车辙的方向，荒野上会有流沙陷住车轮，有时卡车则会突然面临一道裂开在地面的深沟，而你不知多久才可能绕过它去。我们立在车上看着奔驰的卡车时而惊动起一两只沙鸡，或一条灰土色的蜥蜴，沙地上的荆棘丛上半截已经枯干，它们慷慨接纳了那些小小的奔逃者。我们看着卡车后面卷起的漫天沙尘，它们在很远的地方仍经久不散。
大约有两个小时，太阳已升得挺高，跟地面呈30度角——由于荒野上没有高大的树木和任何建筑物可作对照，我无法用它们来做量比，很快我们看到了土豆地。眼前几乎是一望无边的暗绿色的马铃薯植株，这让我们很发愁，什么时候才会挖完这些东西呢。
卡车载着我们朝那些马铃薯不断靠近，紧挨着地边停下。我们怀着悲观的情绪跳下车，发现脚下的地面黑油油的，这地方肯定堆积过粪便，我们想，现在它只有一片深色痕迹，那些粪便已在泥土下孕育出鼓胀的果实。这辆鬼卡车正好停在这上面，绝不是个好兆头。我们连忙跳出粪堆的范围。这时候我们看见载着女兵排的那辆卡车在我们刚才过来的位置上出现了，很快驶近来，停在我们那辆卡车边上，恰好在粪堆的范围之外。我们就一齐欢呼起来，女兵们则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是什么事。
两辆卡车就在我们的欢叫声中，倒过身子，顺着原路开走了。
接下来一整天，我们都在广瀚的阳光下挖着土豆。我们轻而易举地铲倒地面上的植株，然后将铁锹从旁边插入土地，将马铃薯块茎从土里翻掘出来。土壤非常干燥，可并不疏松，掘起来很费力，我们全都脱去上衣，汗水不断渗出在光裸的躯体上，又被太阳晒干，在脸上与背上留下汗渍，然后再沾上泥土。女兵们就在边上一块地里同样挖掘着，她们洗得很薄的衣服被汗粘贴在身体上，凸映出肉体的颜色与形状。
这里说明一下，土豆是我们那时每天的主要蔬菜，可以说没有一顿不吃这种傻呵呵的植物块茎。我们差不多是憎恨这种食物，见到就烦，可还不得不吃。挖土豆对于我们因此不是美好的收获，我们绝没有收获的激情。我们只认为是在干活，反正每天必须要干活。
那天我们一直挖掘到太阳西斜得很厉害了，眼前马铃薯植株倒下一大片，但站立着的更多。实际上，我们毫不抱希望地工作着，并不想到剩下的明天、后天，仍然将要我们来挖。我们看到日头西斜，就走回到地头，放下铁锹，躺倒在地上。我们发现那些女兵们也都一样，她们平躺着，大多用一块手绢盖着脸，而让胸脯高高地耸起着。她们的急促呼吸从我们这边听去清晰可辨。
然而我们已顾不到为之心旌摇荡。我们一时失去振作的兴趣，劳动的疲倦已经由躯体浸入心灵。当然这是暂时的。我们都这么以为，转过头闭上了眼睛。阳光恰好斜照在我们脸上，光线像是平铺过来，眼皮下的黑暗上部都浮着一层深红。
我们在睡眠之外各自沉迷着，直到远处一阵卡车的马达声传来，我们听到了，心想终于可以回去休息。好一阵，我们都不想睁开眼睛，一直等到马达声逼近到身边。我们这才看见只有一辆卡车开过来停下，是早上载我们男排的那辆，另一辆却没有来。我们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一辆车可载不了我们两个大排的人。我们正怀疑着，卡车驾驶室里探出连长的头颅来，他喊道，女排先上车，男排先等着。他没有说要等多久。
这样，我们就望着女兵们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拥到卡车边。她们的身体慵倦地移动着，又朝卡车上攀爬。她们的肢体与身躯显得那样绵软无力，可爱的屁股几次往上翘着，又耷拉下去。我们就在旁边无声地看，我们想乐一乐，可乐不出声来。这时，一个信息却已经在我们中间传递开来，下车来抽烟的司机无意间和我们排长说，另一辆车也来了，但在路上抛锚了，发动机坏了，已不可能在外面修好。它在半路上等着明天由车队再派车拖它回去呢。这个信息的含意是我们只能走着回去，即使这辆车再次回来接我们，在夜间行车，那得四五个小时以后。
这个消息让我们立刻清醒，我们一时忘掉了疲倦，所有的人都已从地上爬起，包围住了卡车。我们激愤地嚷嚷着。此刻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夕阳已搁置于地平线上，它刺目的光芒已完全收敛起，脸面胀成血红。灰蓝的天空也染上片片红晕，而我们的周围光亮在逐渐昏暗。已挖掘过的马铃薯地一片狼藉，稍远处完好的植物色泽则愈加浓郁起来，它们将首先溶入夜色中。一辆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停在田地与荒野之间，敞露的车厢上拥立着一群脸色迷茫、交织着关怀与不耐烦神情的女兵，车的周围一群衣衫零乱的男士兵在叫嚷着，表示着几乎无意义的异议。因为我们绝无让女兵们下车的意思，我们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要求与解决的方法，我们的激情只在于表达不应当把我们丢下，并且有所欺瞒。事实上我们几乎已经被欺瞒，并且只能被丢下。
司机在连长的示意下频频按响汽车喇叭，表示出机器与指挥者不妥协的意志。连长一再探出脑袋，对我们排长吼道，一排长，你怎么搞的。一排长挤到车前，他对连长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我们却忽然停止住喧嚷，大家不约而同地集中到车头前，我们开始沉默地沿着晚间愈加模糊的车辙朝回去的方向群集着走去。我们并排占据着了整个车道，如此卡车只好跟在我们身后缓缓而行。
我们知道司机绝不敢放肆越出我们占据着的车道，从荒野的沙地上绕到前面去。他害怕驶过流沙，或撞到断裂的地沟。其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他更不敢这样做了。
当红脸盘的太阳猛一下沉落时，从高原的北面即刻有一阵冷风奔驰过来，我们边走边穿好衣服，大家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谁回头看。我们只听到身后卡车的发动机缓慢地转动着，像一个大动物发出不满意的喘息声。除此之外，我们听不到其他声音，那些女兵们仿佛都在车上沉沉睡着了。
实际情况当然是另一回事，我们感觉到她们在车上站着，俯看着我们，她们不知道应该赞成还是反对我们的做法。她们疲乏的身体内部深知如果她们率先离开，我们将处于怎样孤寂的境地。我们相信我们内部的感觉已被她们洞悉，她们因此陷入判断矛盾的状态。她们的默然无声表达着与我们沉默的呼应。
这之后过了许久，卡车的轰鸣一直在身后伴随着我们。开头，它略有停息，就引起我们的警觉。说实话，我们可不希望司机有其他的企图，比如有意落后，当我们看不见时冒险从旁边的沙地开过去。这样子做，可能会激起我们的愤怒，也可能会使他们触犯自然，掉进黑夜的陷阱里去。沉缓的马达声确实不再停顿地响着，就像一固定的事物在我们身后，慢慢地我们不再过分注意它。因为荒野的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广阔，我们像在原地踏步，看不见走到哪里了，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出它去，望见营地的灯光。
我们就这样失去警觉与敏感，每一个人都在黑夜中沉入自身的感受或记忆里，唯一忘却的是充满隐秘与敌对力量的外界。不知何时，我们中的一个突然醒悟，他惊惶地叫喊道，卡车没有了！我们一齐停住脚步，回到现实中来，的确，我们的身后已静默无声。那头不满意的大动物的难听的轰鸣音已经消失，我们回过头去看，果然它失踪了，卡车和一车子的女兵。
它不可能开到我们前面去，沙地里没有别的路，并且卡车如果从我们旁边哪怕更远一点开过，我们也一定会被它急促冲撞过去的吼叫的发动机声惊动。我们绝对会发现一辆大卡车不顾后果的可怕举动。那么它是否在什么时候有意停住了，现在还落在我们身后的什么地方，我们这样想着，就在黑暗中等了好一会，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出现。我们这才又想到，他们不会采取如此没有意义的行为。
疑虑与失落、孤寂的空旷之感一时猛烈地在我们当中扩散开来，它扩张开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并在那里放入怒气与失望。我们被神奇地、无可解释地戏弄了。
这之后，我们在现实中走得飞快，没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心思投至现实的黑夜与我们行走着的车辙之外。我们只关注着黑洞洞的现实环境。我们又走了好久，终于远远地望见营地微弱的灯光。
回到营地，我们一眼就看见那辆熟悉的卡车正停在我们连的营房前。它安静、悄无声息地停着，似乎既想避开我们，又想让我们发现。我们走近过去，看到它的驾驶室关闭着，车上没有一个人。抚摸它的发动机部位，完全是冰冷的，像高原的秋夜一样冰凉，好像它这一天就没有开动过。我们再朝营房那一头女排住的位置望过去，全黑着灯，也没有一丝响动。我们当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辆卡车，准确地说是卡车在黑夜里的身影，相互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个夜晚，我们已经习惯于沉默不语。我们的言语在一种难解方式面前被自然地阻拦，这倒让我们心安理得，没有太多失语的焦虑感。
至于那些女兵，我们仍不相信她们也已经回来。我们认为，相似的卡车总会存在，也许我们认错了。
第二天清晨，连队照例集合出操，我们一排全体的头都转向五排的方向看，那里并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空缺着一大块，那里依旧站着一队女兵。只是我们一个人也认不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们全都是陌生的，可原来的她们，我们应当很熟悉。
我们真敢打赌，她们全被置换了。
失踪的并没有回来，我们放心地想。这符合我们的认识。至于其他，我们那时来不及意识到，直至今日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