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2012年秋季，林玲被山西大学中文系录取。
为了成为一名大学生，她经历了整整12年的寒窗苦读。特别是高中三年的学习，她的心身遭受了浴火涅槃一般的洗礼，在鲤鱼跳龙门金榜题名的时刻，万千的感受足以使她一生刻骨铭心。
林玲是吉庄现任村支书林大的女儿，从小就聪慧懂事。由于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再经过自身的刻苦，2009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朔州市朔城区一中，开始了高中生涯。其时她16周岁。她的中考分数是614分，而满分为660分，都不包括人人可取的30分体育成绩在内。120分的语文她获得109分，120分的英语获得110分，150分的理化综合和政历综合几乎满分。稍差的是数学，大约90多分，距离满分相差近30分。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因为数学一直是她的弱项。当时估分为620分，实际成绩略低些，也仅是低之毫厘，很精确的。中考对她而言，不能说举重若轻、胜券稳操，却也基本上顺风顺水，并没到强弩之末、伤筋动骨的地步。
初中时林玲是在朔城区四中就读的。她们班作为全校最好的班级，那年的中考创造了一个历史。90多名同学中达到全区最具优先录取资格的朔城区一中分数线就有17位，而且三位同学夺得全区排名的二、三、四名，其中打头的是刘凯男，竟然630分出头，令人瞠目。之前的四中并非特别被看好，但林玲那一届中考后终于一鸣惊人，一举跻身朔城区名校之列而倍受追捧。林玲的成绩虽不算最拔尖的，却也超出一中的录取分数线15分，父母和她本人都感到欣慰。
林玲自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听到老师、家长不断给她灌输上大学的奋斗目标，好像大学就是理所当然的必走之路。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林玲同所有同龄人一样，已经无形中把所有的信念集中在考大学上。一旦以实力进入朔城区一中，按照经验之谈就意味着一只脚迈入大学校门，如果单纯从录取比例来说，朔城区一中的门槛远远高于一所普通大学，然而，能够进入好大学、选择好专业，情况就另当别论了，无疑关乎每个学生一辈子前途命运，是首要大事。所以要想如愿以偿，全在于高中三年的终极一搏。林玲心仪的学校是中国传媒大学，堪称全国一流，每年在山西招生名额屈指可数，类似万里挑一。因此林玲固然信心十足，父母的期望值也很高，但对于即将开始的高中阶段学习她丝毫不敢松懈，不乏“头悬梁锥刺股”的心理准备。
刚进朔城区一中，首先就要分班，也是极其关键，存在重点班和普通班的区别，师资质量不可同日而语。另外还有文理科之分，本是高二正式才分，但实际上约定成俗，高一就要分开。林玲打小喜欢语文，而且早有偏科现象，理所当然打算学文。因为有分数放在那里，也不需要关系疏通，经过学校征求意见，林玲直接进了文科重点班357班，校内也叫文一班。那一届文科一共五个班，文一、文二是重点班；理科那边班多，光重点班就有五个——以后理科重点班还获得冠名叫“火箭班”，从这个比喻就明白很不寻常。
开学之初，代政治课的班主任老师姚向海就直言不讳告诫全班同学：“现在你们站在一个新起点上，必须全力争先。中考成绩再好都没用，我们不看那光荣历史。”一句话把同学们推到竞争的起跑线上，大家心中紧张了，人人暗中使劲。其时开课有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九门。但因是文科班，看似全面开花，实则偏重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地理，老师配备都有区别，而且物理、化学、生物的成绩也无关轻重。到了开学第二个月也即2009年10月，班级首次月考，林玲在70多名同学中排名第九，距离第一名差距30多分，不过数理化和生物拖了后腿，全靠语文、英语和政治、史地提分。也有潜规则，全班还负担着学校20个二本以上的升学指标，所以第九名的林玲相应争取到了“指标生”待遇，成为老师的特殊关照对象，几乎所有任课老师都认识了她，上自习时不管都要主动询问她有没有不懂的地方。这样一来形势就逼人了，指标生深恐再被挤落下去，非指标生则得竭力赶超。
林玲最幸运的，是得到语文老师的格外赏识。
语文老师姓黑，很有趣的姓氏，与姓白的数学老师并称“黑白老师”。黑老师是一位27岁的姑娘，还没结婚，学生也叫她小黑老师。开学不久有一次上作文课，小黑老师布置同学们利用45分钟一节课写一篇心情散记，不定题目，并要求同学们不必循规蹈矩，尽量表达真情实感。这类文章林玲是拿手的。她素来喜欢唐朝，也就对历史书中的唐都长安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感，所以提笔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长安爱》，以自己对古诗《长恨歌》尚属幼稚的理解，还原了唐明皇和杨玉环爱情的情景。作文交上去后，立刻让小黑老师的眼前一亮，她叫了林玲去谈话，两人交流非常投机，从对文学的理解，说到个人的思想感情等等，几至无话不谈，结果整整一个下午林玲都没去上课。从那以后，小黑老师很器重林玲，林玲也把小黑老师看做姐姐一样，彼此关系很是亲密。
寒来暑往，不觉间高一就结束了。一年间班里的考试和排名几乎是家常便饭，林玲的排名比较稳定，始终在10名左右，最好上过第七名，最差也就十三十四名，在指标生中处于上游。这是一个很主动的范围，不像前几名老是前瞻后顾，也不像扫尾的老是忧思惶惶，因此她的心理上相对比较放松，压力不是很大。
但是高二的时候，风云突变。
首先是正式分开文理班，文科班开设的理科课程就此拜拜。班里的同学人数，也由70多人变成90多人，更加拥挤。其中大多是从理科班转过来的，这些同学普遍出于对文理科的重新认识，觉得在理科班没有把握考取最好的大学，到文科班倒有优势可能考上重点大学，因而提前退求其次；还有就是国家强调文化强国，影响到部分学生的高考取向，感觉学文前途更大。凡是理科班过来的，往往数学、英语都过硬，可能打破排名的格局，让原来就在文科班的同学无形中平添了几分焦虑。当然也有从文科班转去理科班的，仅仅七八个而已。
再就是英语老师的调整，林玲根本没料到竟给她带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头一个英语老师怀孕了，因为保胎不能坚守工作岗位，学校新聘来一位山阴的女老师赵老师接任授课。赵老师30多岁，英文水平不低，上课时还喜欢自夸几句她两岁的儿子。天热时同学们看见赵老师身体的裸露部位出现显眼的乌青，又听别的老师私下说：赵老师家庭不和，正与丈夫闹离婚，儿子又不让她带走，令她烦恼缠身。或许这也是她有时无端发火的原因之一。不过一开始林玲留给她的印象不错，原因是有一次她要求学生轮流上台讲课，必须是纯英文的形式，不得掺杂半句汉语。同学们无法做到，所以没人举手，赵老师点名点到了林玲。林玲小时候学过剑桥英语，硬着头皮上台讲了一番，赵老师表示满意，也就对林玲另眼相看，谁知福祸所倚，也埋下隐患。
大约升入高二的三个月时，有一天赵老师上英语课，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英文，让同学们回答问题，属于语法结构类，但是谁也不会。赵老师再把林玲叫上讲台作答，林玲也答不上来，赵老师大失所望，举手朝林玲的脖子打了一下，批评说：“我讲过的东西你居然不会？”本来打得不疼，但林玲上学以来从没被老师打过，这回对着全班百十多同学之面挨打，自忖很没面子，当即头脑一热，不等老师发话，就顾自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上。这回轮到赵老师有失颜面，她开始气恼地发火，不依不饶数落林玲，其中一句说：“我教出的清华、北大学生也多了，没见过你这样的。”很伤自尊的，林玲低着头哭了。
看看得罪了赵老师，林玲难免心中惴惴，打算找个时间跟班主任姚老师解释一下，谁知赵老师下课后第一时间就去姚老师那里抢先诉说了，姚老师非常生气，立即把林玲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指责她不尊重任课老师云云，也不给她辩解的余地。林玲回到教室心情更加难受。一节课后，姚老师来班里召开班会，先是大范围提醒同学们：“你们在座的，有的家庭条件不错，但决不允许把公主病、王子病给我冒出来！”随即就有了针对性：“我和林玲的家长已经通了电话，这件事一定要有个处理结果。”林玲害怕了，但更多的是心灰意冷，心中暮然萌生了转学离开的念头。
晚上她回到家里，父亲什么也没说，母亲却问她：“你是不是动手打了老师？”林玲一愣，委屈得又哭起来。直到次日早上八点多，她没有按时去学校，父亲才向她问清楚来龙去脉，并没有责难她。那一会儿林玲的情绪很不稳定，固执地说：“我要转学。”父亲答应说：“转学可以，但你得先回去上课。找老师道个歉，咱们再说。”然后他把林玲送回学校，准备见见姚老师却没找到，就嘱咐林玲说：“一中是朔州最好的高中，尽量不要转学。你找姚老师约约，我请老师们吃顿饭，把这件事说开去。”林玲点了点头，留在教室。实际上她何尝不珍惜在一中读书呢？而又有多少学生对这所名校可望不可及呢。
但事情还在发酵。当天轮到赵老师跟自习，她却反常地没来，英语课代表前去相请未果，这时候心急的同学们开始窃窃议论，多是抱怨林玲，有些话很不中听，比如靠着家长如何如何等。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又是英语，赵老师仍未露面。班主任姚老师再开班会，告知大家说：赵老师不想上课，你们看怎么办？自己想想办法。于是许多同学结伴去央求赵老师，仍然无济于事。姚老师一筹莫展，叫出林玲说：“看着你还委屈的。要不再叫班长代你去道歉吧。”林玲已不考虑尊严什么的，她含泪说：“姚老师，既然事端由我造成，我一人承担，我去找赵老师道歉。”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踟蹰走进赵老师的办公室，对赵老师恳切地连说对不起，赵老师态度也和气，却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没法给你们班上课了。我打了你一下你就让我下不了台，以后我没法管别人。”看看怎么说都不行，林玲表示说：“如果您因为我不去上课，那我就只能离开了。”赵老师还是不答应。林玲出来碰上小黑老师，小黑老师劝她再去跟赵老师多说好话，林玲只好再去赵老师那里低三下四的说了一气，没啥进展；中午她给父亲打电话说了情况，父亲说：“你再找赵老师道歉，看看怎样？”林玲就去了第三次，负荆照样没戏。父亲无奈说：“那你先回家吧……”
当天下午林玲就不去学校了，一连四五天就呆在家中，天天彻夜哭泣。父亲忙着多方周旋，最终联系好朔州市一中，准备为林玲办理转学手续。这个时候，班主任姚老师打来电话，说：“可不能转学，赶快回来吧。”小黑老师也发来短信，委婉地挽留说：“林玲，你受些委屈没啥，走了太可惜。”林玲心中悲伤，干脆关了手机。其间她有一次打开电脑上了QQ，看到几乎所有同学都给她留言，要她回去。一位平时与她关系不算很好的同学，留言最多，有满满一大片，写得情真意切，絮絮叨叨，让林玲感动得稀里哗啦。
隔天班里一个要好的同学要过生日，早也约好一帮子女生一起下饭店吃饭，林玲心想就把这顿饭当做自己转学的告别仪式吧，所以她提前到学校大门口，给那位同学拨了电话，很快那个同学就跑出来了，而且后面还跟着同班的15位女生，林玲故作淡定说出去意，但一下子连她在内的17个女孩哭成一片，那一刻林玲忽然就死活不想走了……接着碰到历史老师，历史老师也劝林玲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本也没啥。你就不要转学了，王校长和姚老师都想让你留下，你莫非没有感情？”林玲终于决定不走，饭后就回了教室，并向小黑老师电话相告，很快班主任姚老师得到消息，晚自习将林玲叫去，推心置腹说：“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原来并不了解真相，冤屈了你。但不管怎么说，老师也有老师的苦衷，希望你能够理解。”一席话解开了林玲心中的疙瘩，往后她和姚老师特别亲近。
这时候英语赵老师已经复课，不过林玲和她总显得别扭，不大得劲。同样，全班同学在她的课上都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提心吊胆的，特别是林玲，课堂听讲无比认真，却不知道听了些什么。从那以后，她的心中阴影不散，对英语有了不由自己的抵触，全凭吃以前的老本。满分150分的考试，她的成绩从以往的120、130分，倒退徘徊在100分左右，而全班的英语成绩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滑。班主任姚老师曾经做过一次全班的民意调查，征询同学们对林玲事件的意见，所有排名靠前的同学都认为林玲有错，连累了大家。不过其他老师都也同情林玲，其中地理老师在给林玲批阅了作业后，特地留了批语：“一切都会过去，好好加油！”林玲看了，倍感温馨。
三个月后，英语赵老师调到别的班级。而经过这次风波的林玲，似乎长大了不少。
转眼就是高二的下半学期。好像没有什么先兆，林玲突然间感觉到高考即将来临的压力和紧迫，不知道不对劲的气氛从何而来。一天晚上回家，看见迎候她的父亲鬓边明显多了白发，心头忍不住哆嗦一下，那种期望，实在是无声胜有声。林玲在班里的排名，其实还是稳定在前十名左右，但她已经一下子与高一时判若两人，变得不再爱说爱笑，终日沉默寡言，时间也好像太匆促起来。
实际上作息时间足够紧凑：早上草草吃饭，6：00准时离家，到学校后上一个早自习外加5节课，11：50放学回家午饭；饭后写作业，一般到13：20，然后午休半小时，起来再去学校，从14：30上课，下午到晚上连自习算8节课，其中19：05到19：35，半小时吃饭时间，可以到食堂吃，也可以到校外买，同学们大多是一次性购买大包的面包、方便面，储备一周只用，很少离开教室；晚上22：10放学，十分钟回家。到了高三后，晚间再加一个自习，放学就是23：00了。这些45分钟一节的课间，上午下午第一节课后休息十分钟，第二节课后算课间操时间，休息20分钟，其余课间休息五分钟，拖沓的人上厕所都来不及。
至于所谓的自习，名义上一天6个，但老师基本占用了讲课，抢赶教学进度。别的学校，一般是高二下半学期学完全部高中课程，高三全年复习；但朔城区一中的重点班，高二上半学期就要完成全部课程，复习时间为一年半。就这还得挤时间。林玲在高二期间，学校推广“衡水经验”，就是说学生买了语文、英语、历史、地理和政治的口袋书，利用上学路上或吃饭之际的一切点滴时间，背诵学习。据说最早学得衡水经验的一位原先学理科的同学成绩上升很快，所以这一经验很快在林玲和同学间风靡，见效不见效也莫须有。
2011年秋季，林玲升入高三。高三就搬到朔州南环的新校区学习，同时入驻的是高一的几个重点班，免除一切干扰，一律实行封闭式管理，门禁严格不得随意出入，同学们称之为“魔鬼训练营”。不过学校允许家长在校区租住老师们的住房，不出校门陪读性质。老师多数住在市区，新校区分到的楼房奇货可居，百十平米的居室，年租金动辄接近2万元，不错的一笔副业收入，而且很快爆满。林玲父亲稍微慢了一步，已经没房可租，只好让林玲住在学生宿舍。宿舍并不紧张，找个熟人一说，林玲还住了二人间，按理没有拥挤和嘈杂之忧，但她好歹没法适应。一来宿舍管理严格，每天11：50务必熄灯就寝，否则要被扣除生活分，一旦扣完20分，那就失去住宿资格，可是林玲每晚起码需要学到12：30，甚至更晚，显然时间不够。二来她也手忙脚乱照顾不了自己，因为住宿舍需要打扫卫生，拖地扫地、叠军被什么的浪费时间，别看顶多20分钟，在寸阴寸金的高三却是个可观的数字。对此林玲深有体会，她说每天5：00起床，假如睁眼一看是4：59，也会感觉很幸福，因为还有一分钟的睡眠时间！
勉强住了7天学生宿舍，林玲和父亲提出说不行，父亲旋即在校区多方物色搜寻，居然找到仅剩的一套待租的楼房，离教室最远，也很偏僻，步走有10几分钟的路程，跟原先在旧校区时林玲跑家差不多。这也无可挑剔了，马上租下，年租金1.9万元，不包括水暖电气。林玲搬进来，大姐先来照管她，一个月后因为家有小孩拖累，再换了二姨过来，担任林玲的免费保姆，无私无怨的直陪到林玲高中毕业。
生活安顿妥当，林玲就心无旁骛投身更加紧张的学习。学校的节假时间也做了变更：原来每两周休息一天半，暑假15天寒假10天，现在是每三周或者一个月才休息一天半，剩下一个寒假安排不变。也许是形势所迫，高二还会注重仪表的林玲，跟班里大多花季女孩一样，再也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形象，整整一年多她几乎不洗脸不洗澡，一副邋遢摸样。高考前十个月，“倒计时三百天”的牌子就立起在每个同学的心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醒目无比真切，好像听得见秒针“咔咔咔”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心扉。班里的气氛奇怪地同时骤变，即使下课的几分钟，都没人闲聊说话，一个一个形同陌路。林玲吃惊地发现，她自己的心态开始不稳定了，原来的好朋友一律疏离。仍在月考，仍在排名，无形中好像每个同学都在互相竞争。虽然老师一再强调：你们要放眼全省、全市竞争，不要把眼光狭隘地只盯着自己的班级和同学。这个道理大家心知肚明，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警惕，看着谁也好像竞争对手，谁也好像随时危及过来的敌人。
一天的劳动量加大了。一共6门课程，每门都在上课，晚自习各门轮流组织“限时练”，由老师出题考试并限时收取，练习同学们的做题速度，强化基本功。这些考题有的偏难，有的偏易，由同学们自己选择，根据各自的需要可做可不做。这些程序化的学习之余，同学们还自发地到书店购买了试卷，每天挑选各门的6套，完成后自己批改，对照答案评分，但每人所买的试卷各不相同，不知是防范或者戒备，总之刻意采取各自为战的形式吧。
很快，全校性的模拟大考拉开帷幕，
按计划一共十次，前边的间隔一个月，后边的密集一些。十场模拟考试，用以熟悉门道，进入临场，适应模式，发现短板，积累经验，磨练意志等。用打仗来形容的话，应该的比喻是实弹演习，场场刺刀见红。
第一次模拟考试时间是2011年9月，也即高三开学的一个月头上。全校统一组织，同学们如临大敌。完全和正式高考一样，打乱教室和座位，排好了考场。前五个考场30人，后面的是45人。所谓的指标生都在前五个考场，按平时的名次随机排座，以后根据成绩再行更替。全校文科生，加上五个补习班共有1000多人，考后排名时600位之后就不上榜公布，类似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了。林玲以第117名的基础名次，被抽选到第三考场，然后一切就绪。
考试十分正规，纪律严厉，首先屏蔽了考场的通讯信号、开启了视频监控设备。每间考场两位老师监考，领导小组成员不断巡查，考生不得带入手机和书包，只能携带装有笔尺的透明资料袋，6门课时间也是两天半。林玲坐在考场之际，心情很激动，信心也十足，浑然没什么思想包袱，因为她自恃经过高二后半学年的复习和巩固，早已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亟待爆发，所谓“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希望一展所学，一炮打响。
考完了，林玲的自我感觉良好，保守估分为529分。满分750分，参照惯例，529分差不多就达到大学一本的录取线，毕竟首次亮相，可以知足。然而，成绩公布时大出林玲预想，竟然只有498分，就算刚达二本线也还勉强。不知是阅卷严格，还是她的经验实在稚嫩了些，而全班的情况大致类似，多着眼高手低，虽说林玲在全班还在第九名，在全校文科生中却排在第213名，直跌96名。当下林玲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到班主任那儿哭得很厉害，惭愧自己没能给班级争光。班主任教诲她说，总是第一次么，不能有什么负担，结果实属正常，而同学间的排名密度很大，往往多一分可能就会前进三十名的。老师还分析说，因为应届生跟补习生混在一起考试，补习生往往压人一筹。说心里话，林玲原先不怵补习生，认为凡是补习的肯定是学习差劲所致，因此她才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理，谁料到补习生卧薪尝胆不容小视，其成绩不少都在560分左右，最好还有600多分的。相应地，林玲转而对补习生心存畏怯，有如被大山压顶，叹气拦路虎凶猛，不怕不行。
老师的开导并没能使林玲放松多少，她不知道怎么跟父亲交代。那天很早就歇息了，却整整想了半宿，直到深夜12点才拿出手机，用短信将失望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忏悔一样表达她的歉意。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忐忑不已，自习都没去上，7：40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可是她不敢接听，硬让姐姐代劳，姐姐接完了，转告父亲的安慰，说是要她稳定心情。
稍稍冷静下来，林玲自己总结，还是数学不行，150分总分只得到93分，刚及格的样子。她真的对数学没有好的办法，终归是基础不扎实。虽说平日已把精力和时间尽力向数学倾斜，而且自上了高中，每周的两节体育课都牺牲掉去找数学老师补课，两节课80元的补课费也没少掏，成绩却仍然鲜有起色。那么是不是补课老师只让做题点拨不到位？于是林玲跟父亲商量一回，第一次模拟考试后赶紧换了补课老师，还是一位亲戚，每周两节的费用涨成400元。这回见了效，后边有一次数学考了116分，等于放卫星了——是后话。
头一次考砸了，还得整军再战呀。一个星期从沮丧中不能自拔，第二个星期需要汲取教训，第三个星期制定整改计划，第四个星期刚要实施，仓促之间又一次全校模拟大考已经来临，各项规程、形式照旧。这次上了考场，林玲就非常紧张，坐在那里双手冰凉，但暗暗鼓劲决心要绝地反击，一雪前耻。考完还是觉得可以，分数下来是510分，倒也提高了12分，不料整体的成绩都高，考题稍微简单了，结局的格局变化不大。跟全校文科生去排名，林玲居然落到230名，再次后退了17名。左思右想，她根本不敢再去向父亲提及，只是隔天回家时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成绩下来没有？”她含糊着嘟囔说：“有点退，不好。”母亲再也没说什么，父亲则问都没问。
那次是晚自习公布了成绩的，林玲失意之下，三个自习都没写作业。回到住处，也不睡觉，而是开了电脑上网，大量浏览网上关于励志的名言，什么“眼泪不是我们的答案，拼搏才是我们的选择”，什么“怀才好像怀孕一样，怀得久了才能显现出来”，等等此类。然后，她用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鼓励自己：我怀得分明不够久，机遇也还没等到异彩绽放的那一天，所以还要丰富底蕴……
朋友不在身边，又怕父母担心而不能倾诉，所以满腹心事只能自己和自己说。那天林玲给自己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玲玲，你继续努力！你最棒，你加油！”她还把对这次考试的检讨和反思写上纸条，比如数学哪道题不该错却错了，哪道题是蒙对的还是怎么回事；多少明确考试的范围究竟包含有哪些不同的类型，哪门课还有可以提高的空间和方向等。仿佛《封神演义》各路神魔祭出的法器，林玲除了精神胜利法，另有心理暗示法。早上起来，她对着家中一面镜子，跟镜子里的林玲挥舞拳头，说：“玲玲，你最棒！加油！”开始口羞，声音几如蚊鸣，后来每天都说，脸皮也厚了，练得声音稍大，就像传销的一样。她自以为心态得到调节，保持了一种豁达的愉悦，但事实上压抑的阴影隐藏得更深，威胁更大。
随后，林玲突然就想调换座位。看看周围的几个同学，都进入全校的前十名，在班里也雄踞头一二把交椅，前后左右的氛围让林玲不堪忍受，信心累被打击，自己想找找客观原因，可是对照人家几个，怎么找？谁能理解？总之在高手云集之地，“梁园虽好非宜久恋”，她实在自卑，于是跟班主任提出要求，把座位调到了讲台一侧的“雅座”上。雅座，在老师眼皮之下，初中时候属于俏皮捣蛋学生的专座，到了高中却成为受到争抢的香饽饽，此一时彼一时也。林玲坐过去后，好歹躲开了如同马拉松队伍的第一领跑集群，这一逃避行为使她的心烦有些缓减，感觉眼不见为净。还有变态之处，就是每天早上一进教室，她如果看见有的同学比她早到了正在大声背诵，心中非常不舒服，就像听到噪音一样无比排斥，因此每天总要第一个赶到教学楼敲开楼门，抢先到教室背诵，等看到别人姗姗来迟自己才有阴暗的快意。更极端的是对另一位雅座同学采取隔离措施，桌上摞起二尺多高的书墙，她躲进自己森严壁垒的小世界里，自我封闭，干什么都不想让邻座看见，真像一个吐丝结茧的蚕宝宝了。
结果是第三次全校模拟大考，林玲取得了一定的进步，斩获520分，排在文科生第175名；第四次保持了稳定态势，又靠前了十几名。
到第五次模拟考试时，学校已采取了先进的电脑扫描阅卷，评分后试卷交还了学生。林玲拿了自己的语文试卷前去向小黑老师过目。那次的作文是话题式的，她写的题目叫《天上人间》，师从自美女作家安意如婉约动人的文风，表达“爱不分地点不分领域”的主题，得分却并不理想。小黑老师看完后不置可否地笑了，说：“你要去适应高考作文。”林玲明白老师的意思，不甘心地说：“我这性格，怕是适应不了。”小黑老师直言告诉她：“你如果适应不了它，它就淘汰你。”这样一句话，小黑老师说出来的语气不重，但是就像尖利的投枪戳中了林玲的心灵。晚上回去，她又一次大哭一场。多年以来，如果说学习别的课程带有功利色彩，唯独学习语文是她享受的过程，是她唯一的乐趣，也构筑了她的文学梦。之前她始终坚持写日记，喜欢神思飞扬而无拘无束地徜徉在文字的灵性里，喜欢把感情或畅快淋漓或含蓄婉转地表现出来。初中的时候，因为时间允许，她还在网上发表过青春类的小说，甚至把文字当作了朦胧的情人一般的最爱，同学看了就怀疑她是不是早恋，她曾经应答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现在，让她去适应她印象中模式化的、机械式的、没有生命力和温度感的高考应试作文，她好像背叛了令她喜欢的文字，一时梦想和现实发生了最深刻的碰撞。都说在破茧成蝶的阶段，必然遭受撕裂般的痛楚，林玲却感觉自己正走向化蝶成茧的蜕变，自己分明化作一个作茧自缚的毛毛虫了。到底是坚持还是屈从呢？林玲的内心在挣扎，最终做出伤心的决定：还是屈从吧。于是她继两三年前因中考放弃在网上发表小说之后，再次因高考搁下了写日记的笔，强迫自己刻意地不再为文字激动，将对文字的激情雪藏起来，接着去书店挑选最不屑的高考作文买了几本，揣摩其方式和技巧，琢磨怎样去模仿，效果竟还多有长进。
等到第六次模拟考试完毕，语文60分满分的作文，题目是“诗意的生活”，她打了51分，很高的得分了。当时她把10：30收卷的时间误记成11：00，醒悟时作文时间只有20分钟，属于仓促草就，反而事半功倍，原因是林玲完全照搬了高考作文的套路，只不过她拿着自己的试卷，但看不到自己的文笔，陌生的就像出自别人的手笔。她又去和小黑老师探讨，扬扬试卷说：“小黑老师，我写成这样，竟给了这么高的分数。”小黑老师双肩一耸，说：“高考，就需要这样。”林玲负气似的说：“那我宁愿不想高考。”小黑老师说：“淡定，淡定！不能意气用事。”不过，第二天她硬是为林玲想出一种量身定制的应试文体，要林玲夹杂文言文写作文，表现复古的风格——正是传说中的“黑马文”。小黑老师说，这种文体，有四大好处：其一，一般高中生玩不了，要有一定的文学修养；其二，可以夺人眼球，容易博得阅卷老师的好感；其三，现代人们普遍浮躁，偏喜欢崇旧尚古；其四，顺便能够兼顾作者的文学性发挥。林玲领会良久，“窃以之为然也”。
……
匆匆，太匆匆。
眼看已是高考前的最后三个月了。林玲的心境始终不得安宁，脑海里时不时就冒出冥想之念：“考不好怎么办？最终能考多少分数？能考上哪个学校？”中国传媒大学的三维坐标感觉有些遥不可及，别的大学也胸无成竹。这时候老师不吭声，家长不吭声，生怕林玲着急；林玲同样不吭声，唯恐老师和家长担心。大家都在假装平静，平静背后却潜伏着风声鹤唳，好像每一个关于志愿方面的话题都是火药桶，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引发恶劣的后果。班里也一样充满古怪的风潮，好学生频繁地要求更换座位，好像武侠高手过招之前通过移形换位抢占有利位置。
等到第八次模拟考过，林玲实在忍无可忍，终于打破冷漠，跟班里三个原先最要好的朋友一拍即合，大中午跑出学校，坐了专通校区的公交车朝市区出发，拣一处名叫“糖果”的KTV歌厅进去K歌，自带饮料，每小时30元。三个朋友，各有绰号，也算昵称，一个较胖叫“筛筛”，一个是老同桌叫“死女人”，另一个不雅叫“屁屁”，四位不洗脸、不洗澡、臭烘烘的青春美少女在小包间无所顾忌地唱了两个小时，吼得声嘶力竭，吼得很爽很疯。是放松，是发泄，也是潇洒走一回吧。
吼也吼了，唱也唱了，回到学校还得考试。考到模拟的第九次，就考得麻木了，也快崩溃了。林玲考完已不看分数，只注意一下排名，大致在160、170名之间，听老师说：“成绩就是这样了。高考成败取决七分实力三分心态，保持一个好心态吧。”可是心态不是那么好保持的，那些天上课时林玲无缘无故地烦闷，无名之火压不住，寻着茬儿和同学吵架，只盼着赶紧高考完毕一了百了。有一天她把这一情形发短信告诉了父亲，父亲急忙过来看她，并把她带回家里，一反常态臭骂一顿：“成大事者，举重若轻才行。你连考试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了，以后还能成些大事？没出息的！”林玲又哭，一直哭累了才哽咽说：“我知道了。”回头想想，是呀，多大点的事？不就是高考么？不就是做几张试卷？至于被压垮么？回了学校，立即给父亲发去短信一条：“做林大的女儿，他不怕的，我也不怕；否则就不配做林大的女儿。”林大先生很快回了短信：“好。我林大的女儿就要这样。”父女俩虚张声势了一个回合，各自获得了安慰。以前林玲老觉得父亲很粗暴的，这回发现他原来很细腻的，因此对父亲更依赖，好像有了精神支柱。
第九次模拟考试后，学校对症下药，很适时宜地请来权威专家，组织了两场心理讲座，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心灵鸡汤醍醐灌顶，告诉即将毕业的同学们怎样以良好的积极的心理状态应对高考；又请来北京、哈尔滨、山东的六位顶级名师，各负责一门课程，现身说法为同学们传授实用技巧、实战要诀，就算是上讲究高水平的临时抱佛脚；再者，学校从黑市上为文、理生各花8000元购买了一套高手猜题的“押宝卷”，复印了交由每位同学解答完成。医者仁心，谁也不知哪个偏方起了大补的疗效。
最后的一次模拟考试，已到了临考前一个星期，实际无所谓了，连成绩都没有公布。忽然间，林玲和同学们的心中装满了离愁别绪，之前的“老死不相往来”烟消云散。整整三年了，大家眼看天各一方各奔前程，恋恋不舍渐至浓稠。老师上课，都讲些无关紧要的情感话题，同学下课，纷纷围着圈儿说话哭笑，乱哄哄的，整个学校宛然成了一个大派对。林玲还算理智些，心想不能因为感情影响最后的冲刺，所以干脆躲避回家，自学了七天，将所学过知识全部滤一次。高考前一天，她领了准考证、高考指南及相关档案袋，然后跟全班同学拍摄了集体照。其时，小黑老师趴在她耳边悄悄说：“我不教书了，调单位呀。”林玲一愣，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楚。
第二天，林玲跟全省361570名考生一道走上高考的考场。没什么奇异的感觉，和平时一样，考题难易也差不多，发挥也差不多。所有语文、数学、英语、文综考下来，没有发生诸如失眠呀、昏聩呀等等担心的意外，很安稳，波澜不惊地度过了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两天半时间。
考完后的头一个早晨，林玲准时于5：30醒来，翻身就要起床，猛地意识到高考结束了，那种起五更睡半夜的生活告一段落。然而她还是有点不相信：高考这就完成了？难道苦学12年就为了这短短的不到三天？想着，心中一片怅然。
直到三天之后，林玲的头脑才彻底清晰，她确凿无疑地明白，高考过去了，我自由了。于是非常兴奋，也不管考不住补习什么的，一股脑儿把自己所有的学习资料和各种做过的试卷，填满装过电脑的三大纸箱，卖给收破烂的，收入了20元，用事实实践了网上流传的一句潮语：“花了几千元，买了一麻袋；全部卖掉，换不来一个麻袋。”
再等15天，高考成绩揭晓。林玲去网上一查，语文109分，数学97分，英语117分，文综191分，总分514分，跟估分差不多，不能说很理想，也不能说不理想。全班二本以上达线27人，包括林玲在内，其中最高为558分。任课老师超额完成了高考指标，受到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奖励。
2012年7月6日，山西新闻网朔州频道发布消息，标题是《朔城区第一中学2012年高考再创佳绩》，不吝篇幅摘录如下：
花香杏林桃李满天下，鱼跃龙门栋梁遍九州。随着2012年高考成绩的揭晓，朔城区第一中学又传捷报，再度取得骄人成绩！
一是全市文、理科双状元再落该校：继去年冯昕怡、兰吉云二位同学夺得全市文理科双状元之后，今年学校的李雪婷同学和刘凯同学又夺取全市文、理科双状元，成为该校历史上第四对、本届校委会履职以来第二对文、理科双状元。
二是二本B类以上达线开创新纪元：全校共达线2076人，首度突破两千大关，比去年净增327人。
三是一本达线再树新丰碑：全校共达线861人，比去年净增177人。
四是尖子生兵团再显神威：600分以上共有87人，其中理科640分以上10人；文科580分以上10人。刘凯同学总分669分，谢楠同学总分654分，贾国强同学654分，李雪婷同学614分（文科），已被清华、北大招生办确定待录。
五是应届生达线再创奇迹：学校二本B类以上达线共计755人，比去年净增123人，占本届统招生总数（录取人数787人，录取线618分）的95.93%；600分以上44人，一本达线共431人，占本届统招生总数的54.76%。
这条新闻还说：“连日来，清华、北大、浙大、南大、中科大、西安交大、天津大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中南大学等20多所全国一流名牌大学，纷纷来学校进行招生宣传，抢挖优质生源，彰显了朔城区一中强劲的教学实力和良好的办学声誉。”可以断言，我们的林玲不在被全国一流大学抢挖之列。再看新闻所述，朔城区一中的文科生最高分为619分，状元的桂冠由一位补习生摘取，可见补习还是大有可为。不过，林玲已经毫不犹豫放弃了补习的打算，甘心情愿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最终走进山西大学中文系。
她想，莫非文学梦非得在中国传媒大学才能实现？莫非在山西大学就不能实现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