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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柳震瑶风风火火赶到梁家镇中学的时候,刚刚开饭。她一进门,就碰到徐捷端着一盘包子、一碗鸡蛋汤从甬路上走过来。她忙跳下自行车,叫了一声,“徐老师!”徐捷就笑了,说:“找啸尘呀?他在食堂里呢!快去吧!”

秋季开学后,滨河县文教局在全县选聘一批民办老师。徐捷立刻通知梁啸尘赶到学校参加了一场考试。结果,梁啸尘名列榜首。名单到了局里,林政韬捏着钢笔沉吟了起来。徐捷问,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吗?林政韬才磨磨叽叽地在文件上批了。

梁啸尘担任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他感到终于找到施展抱负和才华的机会了,工作自是十分卖力和出色。他家里没有负担,吃住都在学校。柳震瑶推着车子,走到食堂门口,就听一个声音说,啸尘,找你哩!接着,就有人嘻嘻地笑。

梁啸尘圪蹴在地板上,正对付着一个包子,听到那种笑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他端起碗,往外走去。大师傅说,再拿几个包子吧!张建文说,梁老师这女朋友挺有口福,上回来正赶上咱们包饺子。是不是约好的呀?

梁啸尘道:“谁约了谁清楚,咱们每回改善,反正那杨小姐是必到无疑!”

大师傅给梁啸尘装上了三个包子,对张建文道:“张老师是背着罗卜找擦床子。”

王川民道:“你不蹭他他犯痒痒!见着啸尘对象来了,他就想起自个儿的女朋友。下回咱们再改善,一律把对象都请来!”

张建文说:“对!谁不请谁是包子这么大个的!”

梁啸尘见空,溜出了食堂。

柳震瑶瞧见他,心里一热,说:“看你!打那么多!”

梁啸尘把碗交给她,说:“我再去打碗汤来。”

柳震瑶道:“算了吧!宿舍里不是有水吗?”

梁啸尘就带着她来到宿舍,柳震瑶将手提包搁到床上。

宿舍是原来林家燕住的那间,墙壁粉得雪白。原来,还贴着一幅电影《侦察兵》的彩色剧照。梁啸尘住进来后,盯着那幅剧照发了半晌呆,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剧照揭下来,压在抽屉底儿了。

两人在桌前坐下,很快吃完了饭。梁啸尘将桌上一封铁兵的来信推到一边,为她倒上一杯水,问:“有事啊?”

柳震瑶说:“组织部在我厂搞人事制度改革的试点,提出要打破国营企业大锅饭,科长、副科长实行竞争上岗。已经酝酿了好几天了,那史菲菲劲头挺大。”

“她行吗?还有石厂长不是对你许过愿吗?这回……”

柳震瑶显得忧心忡忡:“石厂长的意思我清楚,就怕他做不了主……”

“哦……可是,不是竞争吗?那史菲菲有什么实力和你争呢?”

“可是人家有后门!”

“哼!”说到这里梁啸尘又来了气。“干什么都是后门后门!咱平民百姓就无路可走了吗?别管她,既然是竞争,就应该凭实力!美国总统还是竞选的哩!”

“可这不是美国!”

“社会主义更应该竞争面前人人平等!你说说,怎么个争法?”

柳震瑶告诉他,厂里要聘请经委的领导,对参加竞争的人打分,民主评议的占30%,经委的意见占30%,厂里的意见占40%。

“唱不唱票?”

“不知道。”

梁啸尘说:“这又是愚弄群众!”他想要是那次公布成绩的话,自己也不会……就思忖着说,“他不唱票,你怎么知道结果?要我当厂长,就来个民主选举!选上谁是谁!”

柳震瑶说:“可惜中国还没走到这一步,我觉得只要打分能够客观、公正,我就没有问题!他们还能把高分的弄下去,把低分的弄上来呀?”

“不那样更好……”梁啸尘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那就请你给我写份演讲材料?”柳震瑶爬在桌子上,偏着头说。

“写吧,我就担心写半天也是白写!”

“瞧你,总不能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了吧?再说,这一次你不是考上了吗?”

“那就写吧。可是,你怎么着答谢我呀?”

“我就知道你是这话!哼,不图利息,不打早起!”柳震瑶站了起来。

“我给县广播站写篇稿,还八毛钱稿费呢!”

“哼,看你牛的!”柳震瑶说着,走到床边,从手提包中拿出两盒烟,一斤糖块,拍到桌子上。“怎么样,不止八毛吧?”

梁啸尘问:“什么时候交搞呀?”

柳震瑶说:“明天啊!”

梁啸尘摊开双手,一副为难的样子:“你要得也太急了!”

“不急我能找你吗?”柳震瑶说罢,转身就走。梁啸尘正想同他谈谈呢,就急了,说:“那我送送你!”就跟了过来。反手锁上房门,和她并肩走。

刚上晚自习,校园里静悄悄的。梁啸尘接过自行车,说:“我带你吧?”

柳震瑶瞧着车屁股,说:“还是等出了校门吧?”

夜幕完全降临了。柳震瑶蹦上后尾架,梁啸尘驶过月亮桥顺着河边就往西行。柳震瑶叫道:“你往哪去呀?”

梁啸尘说:“去散散心嘛!你急什么?”

“你不是还要写材料吗?”

“嗨,你怎么连这都不懂?”梁啸尘不高兴了。可他马上想到自己的角色,就接着说,“我要是高兴起来,那文思就如泉立刻涌,那点小玩艺,还不一挥而就?”

“你要是写不好,砸了锅就怨你!”

“嗨,你也太小瞧人了!当年,我给《解放军报》写文章,三千字的人物通讯,也是——小菜一碟!”

“那会儿不是有人滋润着你吗?”

“我怎么听着这话酸溜溜的?”

“都被人家甩了,还一往情深哩!”他被说中了,就站在那里。柳震瑶没理他,管自朝前走。梁啸尘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说:“谁甩谁啦?是我主动跟她吹的嘛!”

“是不是又给你来信啦?”

“小心眼,回头把我的抽屉给你看一下。”梁啸尘说到这儿,心里又倏忽一动。

“哼,我哪有那闲功夫呢!”

边走边谈,渐渐来到一片梨园。梁啸尘支好车子,柳震瑶走到一棵梨树下。梁啸尘一看,正是那棵Y型树,心里一跳,又向前走去。柳震瑶明白了什么,笑笑,跟着他向前走。

夜色朦胧,微风拂弄着他们的衣裾。柳震瑶站下了,问他,刚才,那棵树是不是你们约会的地方?

“是的。”他望着那棵树,有些伤感地说。

她站到了他面前:“你还在想着她?”

梁啸尘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说:“震瑶,林家燕是我的初恋。虽然,现在我十分恨她,但要我立刻忘掉她,我恐怕做不到……”他的语音颤抖着,脸色十分难看。

柳震瑶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他的脸颊,对他说,“啸尘,我理解你。我可以给你时间,你确实是挺让人同情的。但是。”柳震瑶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还记得上小学那会儿的事情吗?”

梁啸尘抬起头来,看着她生机勃勃的面庞,点了点头。

“我说过,我要当就当正宫娘娘,我不能同任何一个女人平分一个男人的感情,我一定要走进你的心里,全部占有你的爱!”

月亮升了起来,金黄金黄的,顶天立地地矗在地平线上。两人看着,看着,深深地被那壮美的气势震撼了。

梁啸尘站在她的身后,望着月亮,字字铿锵地说:“震瑶,你这么真心地待我,我会很快忘掉她的。我一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决不愧对你,愧对这轮明月!”

柳震瑶感动地返回身,投到他的怀抱里,依偎着那火热的胸膛,说:“我只要你一辈子对我好!”

梁老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闷烟。烟雾腾腾的,从指缝里、嘴巴里、鼻孔里冒出来,顺着脸上交织如网的褶皱往上盘旋,宛若蚂蚁攀援着一棵古树的树皮。他不住地咳嗽,将浓浓的痰大口大口地吐到地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包小花呲叽。那是他从供销社推回来的。推回来时大街两旁仿佛飘扬着无数面彩色的旗帜,耳鼓里撞击着喧闹的锣鼓,路上一片红光,那情形和解放那会儿欢迎解放军差不多。供销社给各部门分配了利润指标,完成指标发工资,完不成按比例扣工资。职工们由坐商改为行商,走出柜台,到集市摆摊售货,吃饭的只还剩下几个人。梁老耿找到社主任说,没人吃饭了,咱们停火吧。主任说,老梁,你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我们也得养着你呀!说这话时,社主任的声音沙哑、艰涩,喉咙里仿佛咯个一口粘痰。梁老耿说,让你养着,我心里更不好受。社主任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梁老耿说,我也下海!社主任的眼光就直了,啪的吐了一口痰,叫着,老梁啊老梁,咱们兄弟几十年,我可不愿亏待你!说着,眼窝子就有点发酸。梁老耿说这不是咱兄弟之间的事。有你这几句话,我就知足了。只是你得给我行个方便。主任当当地拍着胸脯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梁老耿说,我眼下没有本钱,我想从社里赊点布,赔了赚了归我个人,社里的工资我也不要了!社主任听到这里,立刻从办公桌后走过来,握着他的手说,老梁啊老梁,你算给咱们带了个好头!行,明天我就在大会上公布出去,凡是停薪留职的,社里一律借给一定的流动资金!哎哟哟,没想到老梁你这么开通,我得好好表扬表扬你!梁老耿说,我不稀罕你表扬我。说罢,就由社主任陪着去选了几样花呲叽,搭成一包。那包布捆在一起,足足一百多斤。社主任说,我帮你抬上去吧。话没说完,梁老耿已经弯下腰去,伸出胳膊抱起那布,叫了一声,起!自个儿就把那布扛了起来,哐的一声撂到车子上,推回家来。

老伴爬在缝纫机上,在用碎布头拼书包。看他半晌不说一句话,就搭讪道:“你要觉得心里没底,就让老大跟你一块去。老大账码好,横竖一个工也值不了几毛钱。”

梁老耿说:“我先试试吧。搭上两个整劳力,赚不了钱可怎么办?”

“一尺布赚一毛,一丈布就是一块。怎能赚不了钱呢?”老伴偏过头去问。

“又不是你一家?还有管理费,还有税、摊钱。”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政策要早下来10年,我领着他兄弟俩,摊煎饼炸果子也早发财啦!还至于弄到这会儿,翻盖房子都没钱!”

说到这里,他甩掉鞋子,两手枕在脑后,靠在被垛上,望着屋顶黑漆漆的椽子,如烟的往事,又浮上脑海。

市场开放那会儿,梁老耿推着胶皮小车摊煎饼,城里二七小集,四九大集,一六赶南寨集,三八上东明桥,逢五排十奔留营,转圈集赶下来,一家吃穿不说,几年光景就建起了新房。老大娶媳妇也是靠那几年的积蓄。那是多么红火的日子啊!每天起五更熬半夜,从来没觉得累,小日子眼瞅着就顶尖冒油了。自打四清开始,家道就一天不如一天,高梁饼子呲巴头,老咸菜丝不搞油。老大媳妇娶到家,第二天就揭不开锅了,愁得他到处求借……。

看来,这苦日子是要熬出头来了。咬咬牙,勒紧裤腰带,做上一年好买卖,把房子翻盖喽,给老二娶了媳妇,我这当老人的,就算完成了任务。没想到,年过五十,又盼来了好政策。那年,相面的说我挖井得泉的命,还真是有点老来福呢。

想到这里,梁老耿坐起来,问:“老二那对象怎么样了?”

老伴说:“看他那意思,好像八字有了一撇了。”

“给他说,别叫他再瞎呼呼,差不多就行了!老莫家那闺女,我们瞅着长大的,跟狮子楼那小姐不一样,是个过日子的料!”

老伴说:“瞧你,跟儿子还着急哩!”

梁老耿说:“我就这一件心事啦,哪能不急咧?那狮子楼的狗眼看人低。我就得让他林政韬看看,论当官我没文化;论做买卖,过日子,哼!不信比不过他!等咱赚了钱,翻盖房子时,看我不盖个全镇第一的大门楼,好好震震他!出出这口窝囊气!”

天刚拂晓,梁老耿吃罢饭,带上一张烙饼两棵大葱,骑上车子就上了路。

第一天逢六,赶南寨集。梁老耿一直赶到大街上风吹过般干净了,才收摊子往回赶。一出南寨村,圪蹴在道旁点起柜来。算一算,净赚12块8毛。梁老耿工资也就四十多块,这多半天就挣了那七八天的钱,南寨还是小集。点完柜,梁老耿掏出烙饼,将大葱卷进去,一边咬着又上了路。自行车骑得跟摩托车一般。

第二天是城里小集。梁老耿让老二写了块牌子:供销社花布大减价,一块钱一尺。到了集上,他在滨河县服装厂门旁摆了个摊,将花花绿绿毕叽布摆了足足有两米长。梁老耿脖子里挂着书包,脖子后面斜插着尺子,开始招揽生意。

天过10点,赶集的人多了起来。车站街流动人口多,城西城南赶集的都从这里进入市场。梁老耿站的位置是南头,本应是顾客回头时才买;梁老耿一下子把价格杀到最低,又明明白白告诉顾客,买贵了回来一尺换二尺!一下子人们就将他围了起来。这个三尺扯个包袱,那个六尺扯条褥子,还有扯丈二送喜帐的,梁老耿摊前异常地红火热闹。一把尺子耍得花枪一般,那票子呼呼地往书包里搂。不到晌午,带的货就卖得只剩几段布头。剩下的布头,再降价。他刚吆喝了一声,“处理布头了,五毛!”嗖的一下子,布头就被人拽走了。

梁老耿大获全胜,骑上车子就奔了东关包子白饭馆。

包子白是回族,姓白,叫什么人们都不清楚,因其专营烫面牛肉包,人们都叫他包子白。那包子白三十来岁模样,五短身材,却是个大胖子。他要与人握手,手还没抓住,那凸起的草包肚早挨住人家了。梁老耿进城总是在这里吃包子,与他厮混得极熟。他跨上台阶,一撩门帘,就冲里面叫:“包子白!”包子白捧着肚子出来:“老梁啊,吃点啊?”梁老耿将钱袋子往桌子上一甩,叫道:“一盘花生米,二两二锅头,半斤包子!”说着,那包子白早沏了一壶热茶过来,搁到他面前。一瞧梁老耿那神色,吃了一惊,道:“呀嘿!今个儿发财啦?”

梁老耿嘿嘿一笑:“还真叫你说着啦!今个儿少说赚这个数!”说着,他冲包子白翻了翻手掌。

“五块?”包子白拿着油晃晃的抹布抹着桌子。

梁老耿摇摇脑袋,口中的烟从左嘴角滚到右嘴角。

“五十?”包子白不动弹了。

“信不信?”梁老耿狡黠地闪烁着眼睛。

“你不在供销社了?”

“说在也在,说不在也不在。名儿在,钱得自个儿挣。”

“干嘛呀?”

梁老耿把腰一挺:“卖布!”

“卖布?哎呀呀,那可是娘们的事情,你行吗你?”

梁老耿将烟吐掉:“我从6岁跟着我爹炸果子,15岁我个人挑摊卖煎饼,那时你还不知在那根腿肚子里转筋呢!”看着包子白眯缝着眼呲儿呲儿直乐,梁老耿越发来了兴致。他站起来说,“梁家镇五六十号人,每天推出五六十辆煎饼车子,回来进村时,一点柜,谁也不如我卖得多!要说做买卖,不是我吹,这滨河县里没有几个能比得了我梁老耿的!”

酒、菜、包子端了上来,梁老耿说:“来,包子白,干一盅!”说着倒上两盅酒。

包子白嘻嘻干笑着,晃过去,端起一盅和他碰了一下,干下去,便搁下酒盅,拍拍他肩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梁老耿酒足饭饱,一抹嘴巴,喊:“结账!”

包子白又晃过来,说:“今个儿算兄弟我请客。”

梁老耿急了,说那可不行!一边往外掏钱。包子白就搡他。他走到门口,还是将5块钱塞进了包子白怀里。

梁老耿打着饱嗝,一路顺风,驶回家来。

老伴出来一看,见他一张脸涨成猪肝一般,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就知道生意准好。再一瞅车子上,空荡荡的,不由抿嘴一乐:“老头子,全卖完啦?”

“全卖完啦!”

“那,得赚多少钱啊?”

梁老耿摘下书包,往里屋走着说:“点点柜就知道了!少说50多块!”

“哎哟哟,那咱可就发了财啦!”老伴说着,接过书包,来到炕前,兜着底哗的倒了一炕。老伴的眼直了,“嗬,这么多呀?!”

梁老耿歪在被垛上,一只脚压在另一只上,晃悠着,眯缝着眼睛道:“少不了,快点吧你!”

半晌,老伴终于点清了:“一千一百二十五块六毛八。”

“多少?”

老伴又数了一遍。

“不对吧?你再点点!”梁老耿欠了欠身子。

老伴又点了一遍,仍是如此。

梁老耿一骨碌坐了起来:“不对不对,至少一千一百八十块。夜里个儿赚了十二块,今个儿少说赚五十块。那是一千一百零八块钱的本,怎么能只赚十几块钱?”

老伴的眼睛发蓝了:“准是跑福了吧?”

梁老耿一拍脑袋:“哎哟!今个儿那买布的里三层外三层的……”

“你一个人,又扯布,又算账,又接钱……”

“真是!想不到玩了半辈子鹰,到了倒让兔子抓瞎了眼睛。你把老大给我叫过来!”梁老耿说到这里,两只眼睛里喷射出一股冷峻的目光,“一不做,二不休。赶明,就让老大跟我一道赶集!”说着,拔起屁股往外走。

“你又干嘛去呀?”

“我得趸货去!不趸货,明个儿,卖嘛呀?”梁老耿说完,推上小车出了门。

邯东火车站卸下一批烤烟。铁兵同安顺婆商量,想着进回来零卖。安顺婆说这个主意好,比你弄那个大行棚的买卖踏实多了!叫毛女帮你卖。说罢,爬上炕去从小红柜里拿出个红布包,颤抖着从红布包里拿出一沓钱。说你把这个拿去做本!赚喽算你的!赔喽算我的!铁兵瞧着那只独眼,正放射着耀人的光芒。一股热血直顶脑门,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天蒙蒙亮,毛女就把饭做好了。吃罢饭,铁兵找来辆独轮胶皮小推车,一边装上一个烟坨,一边坐上毛女。铁兵推起小车,吱吱咛咛上了路。

来到邯东县城,在烟市摆了个摊,一个掌秤,一个收钱,俨然一对小夫妻似的。毛女说话和气,铁兵出手大方,烟摊前红红火火的,买卖做得挺顺手。

十几个集日下来,烟叶卖得差不多了。算算,少说也赚了三百多块钱。这天,天刚过午,集上的人渐渐稀疏下来。铁兵看着天色不早,就要收拾了上路。

毛女从胸前摘下挎包,骨碌着眼睛说:“哥,咱们去馆子里吃点东西吧?”

铁兵拿绳子捆着烟包,抹了把汗,望了望偏西的太阳,说:“刚晌午错,咱买点东西回去,跟娘一块吃!”

毛女听了,噗哧一乐。

铁兵问:“你笑什么?”

毛女:“笑你呗!”

“我怎么啦?”

“你这人还挺有孝心!”

“**************。我要是不听你娘的话,还出去瞎折腾,能有今天吗?”

铁兵说罢从毛女手中要过几块钱,买了一只烧鸡、半斤肉糕、几斤烧饼。两人就上了路。

太阳映照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映照着铁兵古铜色脸膛。毛女与他对视着,看着他那粗犷英俊的脸庞被染成玫瑰色,两只眼睛骨碌着,甜甜地叫了一声:“哥。”

“嗯?”铁兵瞧着她一双毛茸茸的眼睛,晃开膀子,甩开大步脚下生风。

“我看你这人心眼挺好。”毛女两手抱膝,偏着头,扑闪着眼睛道。

“人心换人心呗!”

“以后,谁要做了你的媳妇,保准能过上好日子!”

“媳妇?”铁兵摇了摇头。“就我,一个下煤窑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谁肯给我作媳妇?”

“那要是有人乐意呢?”

“我一定跟她好好过日子!”

“那妹子给你介绍一个?”毛女小手比划起来。“那人年方二八。”

“挺年轻的啊!”

“黑巴巴的。”

“黑甜净,倒也招人疼。”

“一条大辫子拖到屁股上。”

“哈,头发可够长的!”

“走起道来爱哼着小曲儿。”

“这人倒是个乐观主义!”

“穿着小皮鞋。”

“条件还不错呀!”

“就是抬头纹深了点。”

“那可不太好。”

“长两个招风大耳。”

“耳朵大福气大!”

“一顿能吃多半桶。”

“——啊?老母猪啊!”

毛女笑得两眼里挤出泪水。

“你耍笑我,看我怎么整治你!”铁兵说着,把小车一墩,跑过去拧她的耳朵。毛女见他扑过来,忽闪一躲,就滚到车下去了。铁兵赶忙上前要扶她起来。

毛女拍打着花袄上的灰土,捂着后腰,哎唷哎唷呻吟起来。

“看看,摔疼了吧?叫你耍贫嘴!”

“你还说!”毛女拿眼睛嗔着他,“把人家的腰都扭了!”

“我,我,毛妹……”

“傻子,还不快抱起我来!”

“这……?”铁兵前后瞅瞅,见无人影,就弯下腰,伸出胳膊,一下子将毛女抱将起来,撂到车上。

“哎唷,哎唷。”毛女坐在车上,捂着腰呻吟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得给我揉揉?”

“揉就揉。”铁兵说着就要走过去。

“傻子,谁叫你这会儿揉了!”

“那……”

“今黑家,我到你屋儿去?”

铁兵的脸腾的红到耳根,不再说话。

“听见了呗?”

“听,见了……”

回到家中,铁兵把集上的情形对安顺婆说了。安顺婆一张皱脸笑成一朵花。她对铁兵说你把屋子收拾收拾,咱今个儿摆它一桌。又瞅着毛女吩咐,你把饭菜准备好!我再去买点东西,顺便叫捻儿他们过来乐哈一回!说罢,又把毛女叫到厨房吩咐了几句,说得毛女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月亮升起来的功夫,院儿里刮起小风。捻儿带着两个小伙计赶了过来。捻儿从裤兜里摸出一瓶二锅头,冲铁兵晃晃,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说:“大兄弟,时来运转啦!”

铁兵正帮着毛女在堂屋摆置酒菜,见状,不解道:“什么意思?”

捻儿道:“恭贺大兄弟福星高照,人财两旺呀!”说着将酒墩在桌子上。

铁兵就叫了起来:“怎么,我管不起你们酒喝呀?”

捻儿道:“今天是喜酒,咱们得多喝。”

这时毛女已经走了出去,到厨房里帮娘弄菜去了。铁兵认真起来:“喜酒?什么喜酒?”

捻儿道:“不是说要给你们圆房吗?”

“扯淡!”铁兵睁圆眼道,“我可没那个意思啊!你们也不要乱说!”

捻儿呲着黄牙笑了起来:“大兄弟,这都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当初你住进来,我就看透了这步棋。忘了吗?上次我还跟你说过,那瞎顺婆光等着做丈母娘哩!怎么样,叫我说着了吧?哈哈哈。”

捻儿一笑,俩小伙计也跟着笑起来。

铁兵被他们笑得有点发毛,他挠着后脑勺,说:“我可没敢往那上面想……”

捻儿道:“别装蒜了!不想你让人家跟你卖烟?傻家伙,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啦!”

正说到这里,毛女端着一盘拆好的烧鸡,一盘切成薄片的肉糕,两个盘子上面还摞着一盘油炸花生米,胳膊肘一拱帘子,弯腰钻了进来。她红涨着脸,一样一样摆放整齐,冲着大家嫣然一笑,又退了出去。

铁兵的脸上有点发烧,还没喝酒,就如同醉了一般,脑袋晕晕乎乎的。他想起路上毛女那娇态,心下就通通地敲起鼓来。

毛女又端了两道菜上来。跟着,安顺婆端着一盘虎皮豆腐,拎着一个瓶子,走进来,将菜摆好,酒瓶子往中央一墩。道:“今个儿铁兵发了点小财,请你们一块乐哈乐哈!我把这瓶陈年大曲,也贡献出来。你们要尽情地喝,来他个一醉方休!”

“对,对,一醉方休,好好庆贺庆贺!”

人们七嘴八舌地应和着,酒瓶子一打开,就吆五喝六地喝了起来。

月亮不知不觉升到天空。两瓶酒喝完,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捻儿醉眼迷蒙地抹着嘴巴,说了一声,“多谢老嫂子了!改日我作东!”带着两个小伙计往外走。出了大门,捻儿使劲拍了铁兵肩膀一把,喷着酒气道:“大兄弟,花好月圆,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铁兵头重脚轻地说:“你别胡咧咧啦!我……还想着上武汉……卖面条去咧!”

“卖那门子面条呀。有了绊马索,你就哪儿也不去啦!”

送走了客人,铁兵回到了门首,身子一晃,倚在门框上。

“毛女!”安顺婆叫着。

拾掇桌子的毛女跑了出来。

“你哥喝多了。把你哥送回屋儿里,早点歇着去吧!”

毛女就趋上去搀着铁兵。铁兵硬撑着推开她:“我——没事儿!你和娘歇了吧……”

毛女搀着铁兵,走进西套间。安顺婆早在后面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铁兵歪在枕头上,醉眼朦胧地说:“我真的没事,好妹子……你快歇着去吧?”

毛女红涨着脸,为他脱掉鞋子,将他一双腿搁到炕中间。自己飞快地脱鞋上炕,跪在他头边,伸出手来,柔声细语地道:“哥,你喝多了,妹子我给你揉揉吧?”

“你……你的腰还疼不?我……还没给你揉哩?倒叫你给我——揉?”

“妹子给你揉好了,你再给妹子揉。”毛女说着,伸出手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舒服,妹子,你的小手揉得可真舒服呵!”

“你觉得舒服,妹子就天天给你揉。”

“这边,这边也揉揉。”

毛女为他揉着,说:“哥,我给你唱个歌吧?”

“你还会唱歌?”

“哼,小瞧人!什么歌我都会。我就唱一个‘摔西瓜’吧。”说着,毛女就唱:

妹在房中正绣花,

情郎得病我去瞧他

……

铁兵说:“谁得病啦?这个不好,换一个。”

毛女说:“那就唱个‘五更天儿’吧!”说罢就唱:

一更黑了天,

小奴家把门关,

小六儿在门前不住地打转转,

六哥啊,好比一个花蝴蝶呀,

飞过来绕过去要把奴的花心钻。

铁兵眯缝上眼,揉着她的腿,听她唱着:

二更锣儿响,

急忙脱衣裳,

六哥的舌尖顶着我的上嗓。

亲亲呀,

哥哥呀,止不住的……

毛女唱到这儿,瞧了他一眼,说:“看你身上这汗,妹子给你脱了衣裳吧?”

“不,不,我自个儿脱……妹子……你还接着唱。”

“跟妹子还说这个?”毛女说着,替他脱下衣服,躺在他身边,“不唱了,以后再唱吧。”

“妹子,你为嘛待我这么好?”铁兵星眼朦胧着,手就去她身上抓摸。

“哥好,妹子愿意伺侯你。”

毛女已是大汗淋漓。她羞红着脸说:“我把毛衣脱了吧?”说着就脱。胳膊抬起来时,露出里面粉红的胸衣。

铁兵不觉伸进手去,在那胸衣上来回摩挲着,不知怎的就将胸衣解开了,铁兵的喉咙里在冒烟。他翻身而起,一下子将她箍将起来。毛女的关节都被箍得嘎嘎作响。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毛女叫着,最后的衣服早被褪去。铁兵也不知怎么除去裤子,翻过身爬了上去。

那一刻,毛女的腮就如烧红的早霞,毛女的嘴唇就如喷涌的泉眼。急切中,他在她脸上、唇上慌乱地亲吻着,下面却不知怎么动作。毛女抓起枕巾,蒙在脸上,吓的躲开手去。

如同犁铧插进沉睡的土地,那生涩的褶皱是那样崎曲,充满神秘的诱惑。犁铧探险一般挺进幽深的地穴,又不知该如何。毛女痛苦地痉挛着身子,轻轻地呻吟着。

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

喘息初定,铁兵酒也醒了。他朝毛女身下望了一眼,惊诧道:“你,你怎么没有见红?!”

毛女见问,羞涩地垂着眼睑,偎在他怀里,悄声道:“好哥哥,别问,妹子待你好不就得了?”

铁兵推开她坐了起来:“不行,这事得说清楚!我可还是童子哩!”

毛女盯着他的瞳孔,两腮烧得西红柿一般。许久,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到铁兵怀里。道:“哥呀,妹子也是个苦命的人呀……”

夜幕垂挂下来的时候,喧闹了一天的滨河县服装厂沉寂到夜色的静谧之中。只有缝纫车间仍然灯火通明,上中班的女工们伏身缝纫机前,紧张而有序地劳作着。门卫绕着院子转了一周,将铁门锁了。回到警卫室,朝炉子里添了块蜂窝煤,坐上壶水,就歪到被卷上,翘起腿来,闭着眼睛听收音机。

史菲菲没有走,她在厂部大楼宿舍里对着菱花镜摆弄头发。头发是刚刚洗过的,篷篷松松的散发着一股洗发膏的味道。她细心地梳理着,辫成两只长辫子。歪着脑袋一瞧,太拘束!干脆解开披在肩头,倒更显得随意和潇洒。对着镜子一照,仿佛哪个电影明星一般。她点了一下镜子里那个姑娘额头,笑道:“傻样儿!”然后,从床下盒子里拿出刚买的白色高跟鞋,换上去,那腿顿显修长了许多。走了两步,感觉不错。就拿起桌上一叠稿纸,哼着小曲朝外走。

走廊里冷飕飕的。吸顶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史菲菲挺胸提臀地走着,心中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忐忑。前两天,她去当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堂舅舅家打问人事制度改革的事情。向主任拿着牙签剔着牙缝告诉她,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个机会,希望她要抓住好好利用。她就提出想竞争供销科副科长,可就是对手实力太强。向主任听罢将牙签拿在手中轻轻捻动着说强什么?不就是一个农村姑娘吗?供销科又不是篮球场。史菲菲嗫嚅道,可是石厂长早就想提拔她。向主任耷拉下眼皮道,小胜子啊?抽空我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他关照一下不就得了。史菲菲又道,还有工作组,那个戴眼镜的……向主任听了,斜了她一眼,问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龙县长的儿子。你去找找他,把关系亮明。就说我说的,这回得把你安排安排。史菲菲听到这里赶忙一迭声说谢谢舅舅了!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套中山服,亲昵地说,舅舅,这是我在西城给您定做的。纯毛,颜色也是您喜欢的。您试试,不合身我再给您改。向主任抬了抬眼皮,说菲菲你才挣几个钱,我穿不完的衣服,以后不要再乱花钱。竞争的事你也得把文章做好,人家才能替你说话嘛!龙县长那孩子是管资料的。你……,明白吗?

当舅舅的只能点到为止,这位聪明而漂亮的堂外甥女马上心领神会。她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舅舅,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栽培!一定给你老人家脸上争光!往后,有什么活就吩咐我。说罢,起身告辞。

史菲菲来到一楼一间办公室,敲了敲门,就听到里面喊“请进”。史菲菲推门走了进去,见那龙晋生埋在一堆文件里,就轻轻关上门,走到办公桌旁边,莞尔一笑,叫了一声:“龙科长。”

龙晋生正在整理当天的情况汇报。这是他第一次率队外出执行任务,临来时主管的杨副部长再三叮嘱,这是全县人事制度改革的试点,一定要和厂里结合好,将德才兼备的人才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一位中年妇女做他的助手。临下班她将各车间的讨论记录交给他就回去了。

龙晋生从材料里抬起头来,见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心中一阵窃喜。又不知她是谁,有什么事找他,就端坐了,推了推眼镜:“请问,你是……?”

“龙科长,我叫史菲菲。你的报告作得太精彩了!我一字不落地都记在本子上啦……”

马屁拍得太直接了。龙晋生有点反感,眨了眨眼睛,冷冷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说着掂了掂那材料。

“龙科长,你不认识我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飘过来。

龙晋生皱了皱眉头:“这不,刚认识嘛,史菲菲同志。我……”龙晋生显出几分不耐烦。

史菲菲忙道:“哦,是我舅舅让我来找你的。”

“你舅舅?”

“就是县委的向主任呀,我是他外甥女儿!”

“噢……”龙晋生连忙堆起一脸笑容,站了起来,伸出手去,“你怎么不早说呢?”握罢手,又道,“请坐,刚才,真对不起,这两天忙得我头昏脑涨的情绪有点不佳……”

说着,龙晋生提壶倒水,史菲菲忙抢过壶去,说:“没关系,你们当领导的,整天都是这么忙!我舅舅回到家中还要看文件呢!”史菲菲给他续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说,“龙科长,你请坐吧!”

说着,瞧了一眼方格子床单,扭着身子坐了下去。龙晋生也在椅子上落座,和颜悦色地问:“你经常去向主任家吗?”

史菲菲道:“可不是吗!前两天,我给舅舅在西城订做了一套中山装,刚给他送过去。舅舅嘱咐我,说有事去找龙科长。他还夸你是组织部的大才子呢!”

这话正搔着了龙晋生心中痒处。他最喜欢别人说他是才子。虽然,他并不是科长,他还是很乐意别人这么叫他。尤其,对方又是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他有点后悔,刚才,要是把这位给驱逐出去了,日后,见了向主任可就难堪了!更说不定还会错过什么机缘呢!想到这里,忙道:“你有什么事,请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史菲菲又站起来:“不是要竞争演讲吗?我写不好,想请你指导指导?”说着,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递上一份演讲材料。

“噢,你要竞争什么职位?”他接过材料,并没看,眼睛盯着她的脸蛋。

见他打量自己,史菲菲妩尔一笑,偏起头来:“龙科长,你看呢?我适合干什么?”说着,拿眼角勾着他。

一股年轻女子的气息弥散开来,他贪婪地做了个深呼吸,调侃道:“我看嘛,你搞公关挺合适的。”

“真的?我就是在供销科!”史菲菲掠过一阵意外的惊喜。想不到这位龙科长还是一位红尘知已呢!她往前凑了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龙晋生一耸肩膀,故作高深地道:“第六感觉!”

史菲菲益发喜不胜收地道:“龙科长,你可真是当代的伯乐呐!哎呀呀,我真是太幸运了!”

龙晋生见她这般,心中得意,道:“你史小姐是服装厂的千里马嘛!”

史菲菲跳着脚儿,周身颤抖着,说:“那你可得推荐推荐我!”说着,又向他送过一个热辣辣的眼风。龙晋生不由心中一动,和林家燕套了半天瓷,给他的感觉是一个字:冷。家燕走了,连封信也没来,事情自然不了了之。而这位,正好和家燕相反:热。热情的女子必定有副热心肠,他就喜欢这种待人热情的姑娘。想那唐伯虎,每次外出游玩,必是携美而归。我虽比不了唐大才子,在组织部也是有名的一支笔呢!都说我前程无量,谁知至今也没找到红颜知已。莫非月下老人暗牵红线,让我在这服装厂结下一段姻缘?这样想着,瞥了她一眼,道:“推荐我自是会推荐的。不过,我还没有考察你哩?”

“你怎么考察吧?”史菲菲往前跨了大半步,耸着胸脯说。

龙晋生见她这般,愈发得意起来,打起官腔道:“我总得找人了解一下,听听大伙的意见嘛!抽空再看看档案……”

“嗨!”史菲菲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大大咧咧道,“档案里能有什么嘛!本人史菲菲,女,现年22岁,高中文化,贫农成分,学生出身……”

“哈哈……”龙晋生听着,不禁扬眉大笑,“你是自报家门呀!”

“在你这伯乐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龙晋生心想,她倒是竹筒子倒豆,毫无保留。是不是有些太直露了?心中就有些不悦。退一步说,即使和这位不能发展,向主任的面子还是不能驳回的。替她着想,有求于人嘛,自是要坦率些。但是,终是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承诺她什么。那岂不是太……于是,他装模作样地说:“让我考虑考虑吧,怎么样?”

史菲菲惊讶道:“这么芝麻大点的事儿,还要开常委会呀?”

龙晋生见她这样,正中下怀,嘴上却说:“事情总要有个过程吗!对不对呀,菲菲小姐?”说罢,靠在椅子上盯着她看。

史菲菲解读着他复杂的目光,试探着说:“好吧,龙科长,等你考虑成熟了,我再来找你。好吗?”

龙晋生矜持地一笑:“当然,我会尽力使你满意的。”

“我更不会让你龙科长失望。”史菲菲说罢,大胆而意味深长地剜了他一眼,迈步要走。

这一眼,剜得龙晋生禁不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就补充说:“我可以及时为你沟通信息……”

史菲菲回过身来:“只要你龙科长肯费心思,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说罢,将长发一甩,挺起胸脯,扭着屁股,喀喀地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喷儿一笑。

霎时,龙晋生涌起了一种男人的欲望,瞧着那圆圆的臀,修长的腿,那一双尖尖的小脚,尤其那张妩媚的笑脸,不禁想再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就在他启动嘴唇的时辰,耳边又响起了杨部长的叮嘱,话一出口,又变成了:“你慢走……”说着,站起身来,想送送她,又怕失了身份,就那么耽立着。

“还有什么事情吗,龙科长?”史菲菲见状返回身来,用眼睛吊着他。

“哦,让我送送你。”龙晋生说着,离开桌子,走了过来。

“那,就谢谢你啦!”史菲菲有些失望地拢了拢头发,慢慢转过身去。

那飘动起来的长发,再次勾起龙晋生那种男人的欲望。他抢步向前,伸出一只手,踌蹰着去拉门。手就攥住了那只白嫩的小手。攥住了又使劲一握,又慌的松开。

史菲菲站在门口,扭动着身子,垂了眼睑,喃喃道:“天晚了,你早点休息吧?”话语间不觉多了一份关爱和亲昵,脸上跟着烧上两片红晕。

“谢谢,谢谢!你也早点休息吧?”龙晋生感觉出了她音调的变化,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含糊不清地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史菲菲的倩影消逝在楼道尽头。

将近下班的时候,天空刮起了大风。不一会儿时辰,院子里已经是昏天黑地了。史菲菲到锅炉房去打水,碰到龙晋生正和锅炉工聊天。见她打完水,马上跟着走了出来。

下班的人们乱糟糟的,走出院门。

龙晋生走到史菲菲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你去拿你的讲稿。”史菲菲连忙嗯了一声。他就消失在走廊的那一端。

柳震瑶望着外面的大风,有点踌蹰起来。明天就是演讲的日子了。她想留下来,将讲稿再温习一下。又想起梁啸尘说的,演讲不过是一个形式,关键还是靠平日的积累。欲走未走的当儿,史菲菲提了水壶进来。柳震瑶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随口问:“怎么,你又不回去啦?”

史菲菲面孔一红,以为柳震瑶看出了什么,忙掩饰道:“我的演讲稿还没改好,我想趁晚上功夫,再修改修改!”

柳震瑶自言自语地道:“这鬼天气,这时候刮这么大风!”

史菲菲道:“西北风,你回去正好顺风。”

“我回去也没什么事儿,明天,还得一早赶回来……”

“让你那位大教授再指导指导,临阵擦枪嘛!”

柳震瑶感觉出了史菲菲的言不由衷,就道:“我凭个人实力,没把这事看得那么重要!”

史菲菲:“瑶姐,我想这供销科长非你莫属!”

“你有什么根据?”

“凭能力呗!”

“科长的事,我没想。我想竞争副科长……”

“那就更没问题啦!”

“菲菲,你呢?明天就要演讲啦,还对我保密?”

“我、我做你的助手吧?”

“哼,你呀!”柳震瑶微微一笑。她不想在这种时刻和她多说这个事情。就拿起手套,说,“明天见,你把炉子可要管好啊!”

“绝对没问题,我今晚上就没准备睡觉……”

“不睡觉?那你干什么?”柳震瑶又坐了下去。

史菲菲暗暗叫苦,真是,我对她说这个干什么呀!该死!忙又话锋一转:“我还能干什么,准备演讲呗!”

柳震瑶将信将疑地道:“那你就准备吧!”

“瑶姐,你慢走。”史菲菲冲着震瑶背影喊。

柳震瑶一出走廊,史菲菲就一下子爬到床上,叫道:“哎呀,老天爷,可把这个克星打发走了!”

风,越刮越大,天空不知不觉间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胡乱飞舞。倾刻,院落里积了薄薄一层雪。史菲菲想到街上去吃点晚饭,又一想,门卫再问起来,该怎么说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饼干,跑到窗前就着开水吃了起来。

这时,龙晋生从走廊里出来,走进风雪中。史菲菲不由骂道:“傻家伙!这时候了,还出去干什么?”就见他走到门口,同门卫咕哝着什么。一会儿,他走出大门。

史菲菲吃罢饼干,开始精心地梳妆打扮。

天,完全黑下来了。风雪吹打着窗棂,发出呜呜啸叫。史菲菲走到廊下,将吸顶灯熄掉了。这时候,门口闪过一个幽灵般人影。定睛一看,是门卫。

“菲菲,又不走了?”门卫捧着个玻璃杯,晃晃悠悠走进来,坐到床头,秃脑壳在灯下闪着光。

“我想熟悉熟悉讲稿儿。”史菲菲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要当了科长,咱们可得沾点光呀!”门卫有话没话地搭讪着。

“试试吧,还不知道怎么样儿呢。”史菲菲端起水杯喝水。

“没水啦,我那炉子上有!”门卫道。

“没事,我去锅炉房打了一壶。”

“龙组长也没走,出去吃饭了,叫我给他留着门。”

“龙组长是大忙人儿——。”

门卫还想聊一会儿天,一看菲菲拿出一叠纸,就讪讪地起身告辞。

史菲菲干脆插上门。

狂风卷着雪花,肆虐地在院子中飞旋着。远处,传来火车呼隆呼隆的奔驰声。缝纫车间,嚓嚓嚓嚓的机器声淹没在风雪之中。

夜色愈来愈浓了,史菲菲隔着窗子往外一看,飞飞扬扬已是一片雪的世界。她不禁一阵欢喜,心头掠过一阵狂跳。看那龙晋生的意思分明是……我可不能被那小子玩了。不过也不会,他想白玩没那么便宜的事情,我史菲菲也不是好惹的。听说他还没有对象,又是县长的公子……只要他……接下去我就得缠住他。真要做了县长的儿媳妇,那将是什么光景?以后就不止一个副科长了。看得出他还挺喜欢我的,那天还故意捏我的手,这两天见到我总是那样一种神情。今夜这场大雪,莫不是老天爷有意成全我们?这样想着,浑身不由一阵燥热,面孔就烧红得火炭一般了。她轻轻带上门,关上吸顶灯,摸着楼梯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穿过走廊,来到那扇门前,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她轻轻地敲了敲门。“请进!”屋内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史菲菲轻轻一推,门开了,龙晋生就站在门边。

史菲菲走进门去。刚叫了一声龙科长身子就软得面条一般,向他怀中倒去。龙晋生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起来,史菲菲将头发往后一推,仰起脸来,闭上了眼睛。龙晋生吻住了那两片嘴唇。史菲菲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龙晋生吻着,不由冲动起来,腰一弯,一下子将菲菲抱将起来,朝床边走去。

菲菲踢打着双脚压低了声音娇声叫着:“不要,不要,你放下我,放下我……”

他一时不知所措,放下她来,搂抱着她蛇样的腰身,盯着她道:“菲菲,我喜欢你!”

菲菲与他对视着:“你说的可是心里话?”

他灵魂一颤:“当然,我从来没有欺骗过谁!”

“你看着我的眼睛。”

菲菲看到,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燃烧着火焰,霎间,她便在那团火焰中熔化了。她伸出手来,摩挲着他的脸颊,那脸颊竞如电熨斗一般烫人。她喃喃地道:“你可不能骗了我呀?”

龙晋生欲火烧身,赌咒发誓道:“我要是骗了你,就让天打……”

史菲菲伸出手去,堵住了他的嘴:“我不要你发誓。”说着,又盯了那双眼睛一眼,不由掠过一阵眩晕,两只脚磨蹭着,不知不觉间就将鞋儿脱掉了……

窗外,漫天风雪飞舞着将夜色渲染得极浓、极浓。

一双耳朵贴到了窗棂上……

公布竞争上岗结果的会议一散,石计胜厂长把工作组和经委的同志们送走,就赶忙回到办公室,给向主任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将大致情形简短地向向主任做了汇报。向主任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这次人事制度改革,服装厂搞得不错,为全县带了个好头,你们要继续努力。听着向主任冷冰冰置人千里的话语,石计胜不由一阵阵心里发紧。他冒着很大风险,将史菲菲安置在供销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到头来仅仅落了个“搞得不错”、“带了个好头”。这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希望向主任说几句关心体贴的话,哪怕几句表扬也好啊!可是没有,一句也没有。县委办公室主任向其法同志说完就那么将电话挂了。

“******!完全是官腔!”石计胜狠狠地将电话砸在机子上,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这就是官场啊!冷酷无情。官大一级压死人。如果没有将史菲菲弄上副科长,那这次改革肯定就是失败的了!说不定也就不需要我在这间办公室里“继续努力”了!前程分明捏在人家手里,偏又口口声声对你讲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改革,嘿嘿,照这样改下去,真不知道会改成什么样子呢!

石计胜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微闭双眼,用拇指和中指掐着眉心。这时,一张白净的笑脸挤进脑海,镜片在阳光下烁烁闪光。“石厂长,非常感谢你的合作!我回到部里,一定尽快把这次经验总结出来,上报县委。”龙晋生的话说得倒还中肯,还有点热度,尤其当龙晋生握住他的手时,那只手竟有些颤抖,到底是年轻啊!总算说了句人话……他听到了人们关于这位龙组长和史菲菲的议论,也只是一笑置之。年轻人嘛,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接触,也可能是谈恋爱的呢。联想到这两位的背景,他不由又摇了摇头。作为厂长,他虽然极想织进关系网中求得庇护,但又不愿意受到关系网的制肘而步履艰难。

石计胜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嘭嘭嘭,有人敲门,声音很急。石计胜一愣,问:“谁?”

“我,柳震瑶!”

“讨债的来了!”石计胜心中叫了一声。顿时,两腿如同抽了筋一般,浑身不由疲软松散得仿佛失去了支撑。他庆幸那次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得那么彻底。那样,现在的局面将更加难以收拾。嗨,人啊……他摇摇头,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走过去开门。

“呀,是震瑶啊,怎么这么怒气冲冲的?”石计胜说着,又是拉椅子又是倒茶,话语间不觉又掺进了那种情愫。真是,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呢。

柳震瑶站在桌前,鼻翼剧烈地扇动着,目光灼灼,口气逼人:“石厂长,我问你,这次演讲我得了多少分?”

“这个……”震瑶的问话,如同将石计胜扳上了另一条道轨,他开始被迫进入厂长角色。“怎么,你听说什么啦?”说着,他从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呷了口茶稳定着情绪。

“我什么也没听说!我就是来问问你,我的得分是多少?”柳震瑶依然站在那里。

“这个事情不能告诉你,唔……这是上边的精神……”石计胜躲避着她的目光,又低声道,“请你原谅。”

“我不难为你。”柳震瑶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怒火和愤懑,捕捉着他游移的目光说道,“但是,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要向上级反映这次竞争的情况!”

柳震瑶说罢,两条辫子一甩,转身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石计胜将杯子朝桌子上一墩,站了起来,声调变得十分严厉。

柳震瑶缓慢地转过身来,有些胆怯地瞧着暴跳起来的厂长。

“你坐下。”石计胜说着,又一次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看着柳震瑶迟疑地走回来。他走上前,双手将她按到椅子上。“你想干什么?上访?告状?”

“我必须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柳震瑶极不情愿地坐在椅子上,拧着身子,不看石厂长。

石计胜说:“我再说一遍,这事不能告诉你,自然就有不能告诉你的原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这是组织原则。”

“我觉得我的分数比她高!”

“这不是单凭分数的事情!”

“不凭分数凭什么?”

“你……!”石计胜语结。他心中那股压抑的无名火再次冲上脑门,可是又不能发作。凭什么?我知道他妈凭什么!凭关系,凭脸蛋!这话能跟你说吗?他抓起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将水喝干,茶杯推到一旁。他摇晃着脑袋,叹息了一声,道,“咳,你真是不能理解我呀……”

“可是你理解我吗?”石厂长的话丝毫没有引起柳震瑶的同情,她依然无比愤慨。“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为厂里外出。回来,我娘骂了我一宿!厂里还有人风言风语地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可我,什么都没说,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柳震瑶说到这里,眼睛里汪上两汪泪水。“我并没有抱怨你的意思。我自信我的得分要比那史菲菲高得多!并且,我自信我的能力以及对供销工作的贡献,要比她大得多。如果……”

“你说的这些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人事制度改革,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面有许许多多我这个厂长所左右不了的因素……”石厂长显得无比痛苦。

“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演讲?演讲完了,又不按分数,这不是愚弄民众么?”柳震瑶说到这里,眼里闪动的泪水因为愤怒而烧干了。一双眼睛重又咄咄逼人。

石计胜打心里愈加喜爱这个倔犟的柳姑娘了。然而,事关重大,他不能以个人情感代替“组织原则”。他的社会角色要求他,必须履行角色的“职责”。他知道再这么对峙下去自己将再一次被逼得理屈辞穷,将在这个年轻姑娘面前失去厂长的威严,这是他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于是,他缓了缓语气,说:“你的话有你的道理。但是,目前,我们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厂长,并不能完全行使自己的权力。竞争的结果,也不一定那么公道。但是,一旦形成决定,我就必须维护它和执行它。我告诉你,我只有这么做,我也必须这么做。”

说罢,石计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合烟。他本是不抽烟的,这时,却无比强烈地想抽一支烟。叼上烟,却找不到火柴。他就那么将烟拿在手中旋转着,偏着脖颈,打量着她。那意思是:柳姑娘,你明白了吗?

柳震瑶已经明白了厂长话里的意思。她站了起来,迎着厂长的目光,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可以暂时不向上级反映。但是,我告诉你,石厂长,我决不会接受她的领导!”

柳震瑶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石计胜在她身后不禁连连叹息着摇头。

梁啸尘和柳震瑶下了长途汽车,打问了一下《西城日报》的位置,就急匆匆地甩开大步朝前走。听震瑶说了竞争经过,梁啸尘再一次地义愤填膺。天下乌鸦真是一般黑。没想到柳震瑶又重蹈了他的覆辙。不同的是,柳震瑶却咽不下这口气,坚决要上告。梁啸尘想说不一定会弄出结果来呢!虽然没把握,还是依了他。他连夜写好文章,想在报纸上把这事捅出去。

柳震瑶紧跑几步跟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又不是急行军,走那么快干什么!梁啸尘等她走到身边,抱歉地笑笑,说,我这都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说着,放慢速度,边走边说。震瑶,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呀,一直象憋着一口气。好多事情都不顺利,我老觉得命运仿佛在故意和我做对,蛮指望你能使我轻松起来,谁知……。是我连累了你?那咱不要去了,回去吧!柳震瑶说着嘴巴就噘了起来。梁啸尘顿足捶胸道,看看看,又来了不是?我是说,我就这命,磕磕绊绊的没一点消停!柳震瑶说,那是你一直想着朝上走,你要甘于现状,就没这苦恼了!梁啸尘打量着她道,没看出来,你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真是知我者,震瑶也!柳震瑶说,要不就跟你……!其实,我也是这脾气!凭能力我觉得比谁也不差;他们能做到的,我自信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梁啸尘叫道,好!而且,我们关键的是不怕付出,不辞辛苦,不惜拿出一种拼命的精神。梁啸尘说着,又激动起来,看着两旁的人流,放缓了脚步。说,在部队的时候,有一次去山里炸石头,石头炸下来用小车拉到筑坝工地,搞军民共建。也就是这种天气,丰山那地方冷得吐口唾沫立刻就会变成冰。我刚当兵那会儿,老兵开玩笑,说你要用舌头舔一下炮管,输你一盒烟。柳震瑶问,你就舔了?梁啸尘说舔了,结果,舌头一挨炮管,就被粘住了,揭下来一层皮……

“嗬嗬嗬嗬。”柳震瑶笑得弯下腰去。“傻冒!就为了那一盒烟?”

梁啸尘说:“我就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咱再接着刚才的话题。在筑坝工地上干活,中午送饭。炊事班将饭送到工地上,一吹哨,十五分钟,你就得吃饱。”

柳震瑶问:“吃什么?”

梁啸尘说:“烩饼。搁在两只大桶里。干了一上午活,全都饿狼似的。你一碗我一碗抢着捞,捞上来就蹲在那儿呼噜呼噜吃。”

“那不烫呀?”

“烫也没办法。吃完还要干活儿!”梁啸尘说着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情形中。“吃罢饭,我要解手,就跑到远处的河套里。那儿有一道埝子,蹲下去还露着半个头。就那么在那儿使劲。由于太累,由于不愿意耽误作业时间,便秘,怎么也解不下来。这时军号响了,要上工了,我一着急,就使出全身的劲儿。忽然,我感觉那儿一阵火辣辣钻心地疼,我一摸,血……”

“血?”柳震瑶停下来,惊讶地问。

“鲜红鲜红的血呵……疼得我满头大汗,我就那么硬撑着站了起来,回到工地上去……”

“呵……”柳震瑶小叫了一声,“真不容易!”说着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望着他。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映照着梁啸尘古铜色方方正正的脸颊,他与她对望着,说:“后来去坝上草原野营拉练,住在房东家里。晚上,别人都睡着了,我一个人坐在盆子里,用热水泡……”

“怎么不去治疗呢?”柳震瑶已经汪动着亮晶晶的泪花了。

梁啸尘说道:“看你,这不都过去吗?”

柳震瑶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呢!”

梁啸尘慢慢朝前走着:“我当兵时老支书送我到火车站,将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送给我。嘱咐我好好干,为家乡争光。我后来听大哥在信中说,老支书对人们说,咱镇里这拨兵有一个提干的,也是啸尘!我心头的压力就更大了!还有父亲,我知道他老人家期待着什么。还有……”

“她?”

“是的,还有她。我感觉身上有好几股力量在推动着我……”

“你的压力太大了。”柳震瑶再次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身子不由和他靠得很近。

“我们平民子弟要干出一番事业,凭什么?也就凭那么一股不要命的劲头!”

“啸尘。”柳震瑶深情地叫道。梁啸尘停下来望着她。

“我也是这脾气,从小就争强好胜。小时候有一次去地里割草,我一直干到星天夜黑,装在小车上推不动。回到家里,起了满脑袋热疙瘩子。爹说看着你都受罪,拿起剃头刀就给我剃了个秃子。”说到这里,震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梁啸尘听着,却笑不出声。类似的经历,太多太多了。他要将过去的磨难变成一笔精神财富,一股推动自己向前的动力。就听柳震瑶接着说:“我在厂里也跟你一样,不管什么工作,总是抢在前头。要不,那史菲菲抢了我的位置,我心里就不服嘛!”

“林家燕……”

“她也抢了你的位置!”

“我不敢肯定……唉,这事都过去了,不提她了。但愿你不要步我的后尘。我昨天晚上把这篇文章改了好几遍……”

“又是一夜没睡?”柳震瑶心疼地望着他。

“不,傍明,打了个盹儿。老怕误了点……”

“你呀。”柳震瑶说着,情不自禁地瞥了他一眼,将身子倚靠着他。“我跟你一样儿,我们是一对落难夫妻。”

“哦……”梁啸尘小叫了一声,伸出手去从身后揽着她,两人都不再说话,就那么默默无言地朝前走着。他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在深深地理解了对方的时候,对自己走过的路也看得益发清晰。他们都为得到了一个知己,一个好朋友,一个相同的经历、相同命运的人,一个终生的伴侣而感到惬意和自豪。就那么相依相扶着在西城街头向前走着。

梧桐叶飘了下来,打在他们肩头。天空,几块铅灰色的乌云慢慢蠕动着。汽车、行人全都行色匆匆地向前奔着。两人不由加快了步伐。

一幢摩天大楼出现在眼前。梁啸尘望了一眼上面“西城日报”几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停了下来,说:“到了!”说罢,就耽耽地望着大楼。

大楼直插云峰,在阳光中熠熠生辉,看上去仿佛一座神圣的宫殿。

须臾,梁啸尘轻声叫道:“真高呵!”

柳震瑶附和:“是,好高好高!”

梁啸尘望着望着,腮边突起两道肉棱,两只眼睛放射出虎虎有神的光芒,右手渐渐握拢成拳。

“你在想什么?”柳震瑶轻轻问。

“我在想,我将怎么爬上这楼顶呵!”

柳震瑶被他这种男子汉气慨深深地震撼了,感染了,敬畏地仰望着他,在心底叫着:“爬吧,只要你肯爬,我将始终跟你在一起!”她将一只手搭在那只拳头上,使劲地握住它。

梁啸尘将另一只手放上去,重重地拍了两下,说:“走吧!”

两人拾级而上,来到六楼新闻部,一位叫米光曦的主任接待了他们。米主任发过梁啸尘的稿子,对他十分赏识。寒暄了几句,就看起稿子来。看罢,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摘下眼镜,笑了笑,和蔼地说:“小梁同志,文章写得蛮有文采,字里行间激荡着一股逼人之气。”说到这里,他望了柳震瑶一眼,“这位,大概就是那位被排挤下来的竞争者吧?”

柳震瑶点点头:“米老师,我叫柳震瑶。啸尘是我的对象。”

“嗯,好、好、很好。可是,请原谅,这种稿子,我们不能发表。”

“为什么?”柳震瑶伸长了脖颈,梁啸尘冷泠地看着。

“你看。”他指着稿子。“这其实是一份新闻调查。可是,厂方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是怎么做弊的?比如,那位史菲菲的得分是多少?你的得分又是多少呢?文章中并没有写清楚……”

“我肯定比她高!而且,有据可查。”

“问题是怎么查?谁来查?要是那样找报社也就解决不了了。我相信你们写的是事实,我也非常理解你们,非常愿意帮助你们。啸尘同志还是我们的骨干通讯员呢!但是,我在这件事上,实在是爱莫能助。”米光曦说罢,戴上眼镜,摊开双手,深邃的目光在镜片后面打量着他们。

“那,你说我们应该去找谁呀?”柳震瑶着急地问道,梁啸尘已经感到事情无望了。

米光曦道:“按说该去找上级主管部门,或者党的纪律机关。不过……”

“什么?”

“恕我直言,象这种事可以说实在是太多太多啦!上述机关就是想管也不一定管得了,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再者,他们既然敢于这么做,我想肯定是有恃无恐。比如在选票上……”

“你是说他们敢私改选票?”柳震瑶惊讶地问,梁啸尘也表现出几分吃惊。

“不排除这种可能……”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落坐在椅子上。

“还有,我个人认为,这点事也不一定值得那样做呀……”

梁啸尘听出了米光曦的话外之音,就同震瑶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要再争辩的冲动。他渴盼着有朝一日有了说话的机会,一定要对这种丑恶现象进行无情的抨击。他说了几句对米老师的指教表示感谢一类的话。又说想往新闻方面发展发展,请米老师多加关照。这时,他的神情专注,态度诚恳。

米光曦很受感动。他早就看出了梁啸尘的才华,尤其他敏锐的目光,他的事业心,正义感和使命感令他赞赏。他同他谈了一会儿写作技巧,又赠了他几本专业书籍,鼓励他坚持下去。最后,又告诉他,报社每年都要举办通讯员培训班,问他能否参加。

梁啸尘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说:“能,只要让我参加,我肯定来!”说罢,便和震瑶同米光曦告别。

来到街上,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梁啸尘想着逛逛书店,买几本书;柳震瑶的兴趣却在时装上面,坚持要先去商场。梁啸尘只好依了她,陪她往商场走。走了几步又禁不得想打开书看看。柳震瑶就不高兴了。说你是看书还是走路?梁啸尘只好将书放回书包里,怏怏地跟了她走。柳震瑶又噘嘴道,你要是不乐意就找个地方看书去!梁啸尘惊诧道,你连情绪都得统治我呀?柳震瑶笑了,说,对!我要的就是一个整个的你!梁啸尘听了不禁一楞。

“走啊?”柳震瑶见他呆在那里,催促道。

梁啸尘说:“我发现,跟你在一起久了,越来越感觉出你的与众不同。”

柳震瑶自豪道:“与众不同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呀,就慢慢地发现吧!”

他确实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和林家燕就不大一样。林家燕千里迢迢跑到大山里去看她,下了车却要和他步行到军营。这在柳震瑶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她绝没有那种闲情逸志。这可能是她们的出身决定的吧?可是,他和柳震瑶都是苦出身,情趣却大不相同。说来说去,还是性格的原因。他骨子里还是喜欢林家燕那种类型的。他也喜欢柳震瑶,她的泼辣、直爽、粗犷和真诚都是他所赞赏的。还有,生机勃勃的她同样非常漂亮和迷人。她浓密而乌黑的头发,白嫩而细腻的皮肤,高耸的胸脯,婀娜的身姿,都在向他显示着一个年轻姑娘的魅力。当他们靠得很近的时候,他感到了她的不可抗拒。于是,他涌起了一种男人的冲动。他叫着她的名字:“震瑶。”

“嗯?”

“我想亲你一下?”

“在这儿?”

“是的。”

“别上疯劲啦!等咱们再到河边散步的时候,我让你亲个够儿!”柳震瑶说着,朝站牌走去。梁啸尘不无遗撼地跟着她,挤上了汽车。他想,要是身边是另一个女人,肯定又是一种情形呢!那更合乎他的脾性呵!

梁啸尘跟着柳震瑶,几乎把西城的服装商场转了个遍,柳震瑶才在丽华商场柜台前停了下来。她对梁啸尘说,货比三家,才能买到又好又便宜的东西。梁啸尘对于这种陪逛的角色早就腻烦了,两条腿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肚子也咕咕叫着。听她这样说,又不好扫她的兴。就说,行,你要还不满意,我就陪你再来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柳震瑶说,不高兴了?梁啸尘道,哪能呢?看陪谁呀!柳震瑶就踢了他一脚,专注地去看一件大红的良衬衣。

梁啸尘问:“就穿这呀?大红大绿的?”

柳震瑶说:“我夏天里出差,见一些大城市的姑娘都开始穿这种颜色。我估计明年肯定流行。我想买回去给厂里做样品。”

“积极性还这么高啊?”

“那是,终不能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不干工作了吧?”

梁啸尘语塞。他越发惊异地盯着她。这又是他所欣赏她的地方。而自己,一遇挫折就回头……看来还得好好向他学习呢!

柳震瑶掏出钱来。梁啸尘要付款,柳震瑶制止了他。说这是给厂里的。梁啸尘说,那我得表示表示吧?柳震瑶说,等会儿给你机会。梁啸尘又叫道,我的姑奶奶,还要逛呀?

这回,轮到柳震瑶惊诧了:“没兴趣啦?狐狸尾巴夹不住了吧?”

梁啸尘调侃道:“柳震瑶同志,为了你的身体健康,我提醒你应该进餐了?”其实他早饭都没吃呢。

柳震瑶笑笑说:“我要逛上瘾来,我会忘记进餐!”

梁啸尘拨拉着她的胳膊,打量着她:“我说姑奶奶,现在还没上瘾吧?”

柳震瑶噗哧一笑:“看在梁老师的面子上,我就牺牲一回吧!”

梁啸尘:“别别,我七十二拜都拜了,还怕这一哆嗦吗?还是坚持到底吧!”

柳震瑶戳着他的眉心:“你呀!”

两人又转到一家商店,看着柳震瑶在一个纱巾橱窗前踌蹰,梁啸尘掏出钱,柳震瑶瞥着他:“你说,什么颜色的好呢?”

“这个……”梁啸尘实在是没兴趣了。他总想着赶紧吃罢饭回去看书呢,可是还得硬撑着。就说,“红色的,太艳;黄色的呢,又有点老;粉的呢,似乎又太嫩了点。我看,就来条葱绿的吧?怎么样?”

“真看不出咱们梁老师对于颜色还这么有研究!”柳震瑶娇嗔地觑着他,“为了表示对你的鼓励,就买葱绿的吧!”

一提吃饭,梁啸尘又犯了愁。中高档饭店,他们进不起;上小吃吧又太不够份。柳震瑶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吃碗炒饼就得了!”炒饼端上来,柳震瑶说:“再要碗鸡蛋汤吧?”梁啸尘说:“喝鸡蛋汤发渴,我本来就嗓子冒烟了。”柳震瑶嗔怪道:“是怕花钱吧?没关系,这顿饭我请客。”梁啸尘被她说中心思,脸上有些发烧。

正吃着饭,门外匆匆走来两个身影。柳震瑶眼尖,一眼认出了是周剑章和林家飞。两人低着头,边走边说,周剑章挥舞着胳膊做着手势。柳震瑶拽了梁啸尘一把:“你看!”梁啸尘也看清了走过去的两个人。

柳震瑶说:“他们到西城来干什么?”

梁啸尘:“不知道。”

“莫非……”柳震瑶那样地一笑。

“别乱猜!”

“哦,对了,小肥皂呀!”柳震瑶说完嗬嗬嗬嗬开心地笑了起来。

梁啸尘自语道:“不会吧……”

柳震瑶:“什么不会?”

梁啸尘便说:“他人之事,管它做甚!”

柳震瑶说:“不是好朋友吗?”

梁啸尘说:“好朋友也不能干涉人家的私生活呀?”

柳震瑶狡黠地瞧着他说:“你是不是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呀?”

“什么?”

“不想去看看她?”

“你们女人呀……”

“女人怎么啦?”

“小心眼!”

“哼!你要是敢……!”

“你把心都掏出来给我了,我能吗?”

梁啸尘说的是真心话。他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在他倒霉的时候走到身边的女子,已经远远不是那个梳着攮天锥的小女孩了。他必须对她刮目相看,再也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了。他告诉她,我目前正在攒钱准备翻盖房子。娘都催促几次了……

柳震瑶说:“不翻盖不行呀?”

“那把你娶在哪儿呀?”

“中学呀!你的宿舍里不就得了!”

“那,岂不太对不起你了吗?”

柳震瑶正色说:“啸尘,只要两个人真心要好,就是住在寒窑里也是心甘情愿的!”

梁啸尘认真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柳震瑶同样认真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梁啸尘盯了她足足一分钟,发狠道:“那咱们年前就结婚!”

两片红云烧上了柳震瑶的耳根,她耽耽地盯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梁啸尘趁机在她腮边吻了一下。

柳震瑶揉着被亲过的腮,喃喃道:“要那样,就方便多了。”

刚上班,柳震瑶走进办公室,将围巾挂到衣帽钩上,提着水壶往外走。史菲菲趿着拖鞋慵慵散散地从楼上下来,拿着梳子梳着散乱的长发,与走出门来的柳震瑶撞个满怀。

“震瑶,今天,有拨客户前来看货,你把样品好好准备一下。哦,还有,办公室,会议室都要好好收拾收拾。”史菲菲说着,走进办公室,欲坐下去。

柳震瑶把辫子一甩:“哼!小人得志!”

史菲菲又跟了出来,两眼一瞪:“你说什么?”

“我说你小人得志!”柳震瑶硬梆梆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清楚!谁是小人?”

“谁是小人谁知道!还用得着我说吗?”

刘科长提着提包匆匆走了过来,见状,忙说:“吵什么吵什么?一会儿客人就来了,大家抓紧时间赶快做准备吧!”说着,往外推着柳震瑶。

柳震瑶气昂昂地走出屋门,到锅炉房灌满水。转身,风风火火往外走。

“震瑶,震瑶!”门卫在传达室里隔着玻璃喊她。柳震瑶走了过去。门卫闪烁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问:“跟谁生气呢?”

柳震瑶说:“还能有谁?”

门卫道:“是史科长吧?震瑶,俗语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让我说呀,你可千万别跟那史菲菲闹僵了。惹不起呀!”

“不就是一个副科长吗?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又不是正道上来的!”

“说的就是嘛!”门卫隔着窗子看看,院子里无人,就将窗帘拉上,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的得分是80多分,那姓史的还不到70分,她凭什么?还不就是脸蛋长得好看吗?”

“……?”

“你这闺女,光知道干工作。厂里的事也不打问打问。你知道,那史菲菲怎么当的科长吗?”门卫欲说又止。

“不知道。”柳震瑶十分干脆。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对人说。”门卫将声音放到最低。“那史菲菲和那工作组戴眼镜的小白脸,演讲前的那天晚上……”

“就下雪那天?”柳震瑶注意起来。

“对,就那天!”

“怎么啦?”

“还能怎么?那天呀,厂部大楼里就剩他俩。我问那菲菲为嘛不走,她说还要熟悉熟悉讲稿儿。狗屁!那讲稿在小白脸那儿呢!后来,那史菲菲就钻进那小白脸屋里去了……”

“会有这事儿?”柳震瑶想起那天史菲菲心神不定的样子,问道。

“莫非我这大老头子还骗你不成?你还不知道吧?那小白脸可是龙县长的公子。你想想,你跟他们较劲,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门卫一张核桃皮般的脸上两只小眼睛闪烁着鬼火般的光,他看着柳震瑶气鼓鼓的,心中暗暗得意起来。

“哼,我才不怕他县长不县长呢!”柳震瑶说罢,撩起门帘往外就走。门卫又拉住了她。说:“我说闺女,你可千万别拿鸡蛋往石头碰啊!我听说石厂长还是想提拔你的。只是石厂长也做不了主。听我老头子一句劝,千万别跟她闹,等过了这个浪头,石厂长说不定还要重用你呢!还有,刚才那事,你可千万不能往外捅。要不,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震瑶闻听到此,不由对石厂长升起一股感激之情。可是石厂长毕竟没有兑现诺言。谁想那史菲菲竞……,真是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她想门卫也是一片好心,就发誓说决不会把那事捅出去。

史菲菲坐在办公桌前,辫着最后一个辫结。看她进来,就翘起一条腿,压到另一条腿上,红色高跟鞋喀喀叩击着地板,拖着长音道:“震瑶同志,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

柳震瑶赌气地将水壶一墩,往桌前一坐,扑愣愣将一只辫子解开,说:“我还没有收拾好哩!”

史菲菲道:“我提醒你一句,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啊!”

“我也提醒你一句,本同志跑了二十多里的路程,需要休息一下,梳洗一下!”说到这里,柳震瑶干脆将两条辫子全都打开,拿起暖壶,哗啦哗啦倒了半盆水,又到走廊里兑了些凉水,将脸盆往盆架上一搁,弯下腰洗起脑袋来。

史菲菲气得满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刚要发作,刘科长又走了进来,说:“菲菲,赶紧做准备吧,客人马上就要来啦!”说罢,拿起桌上一叠材料出去了。

史菲菲将梳子啪的一拍,站了起来:“柳震瑶!”

柳震瑶抬起头来,从发隙中乜斜着她:“你嚷什么?”

“我要你立刻开始工作!”

“对不起,副科长大人,本同志没有立刻开始工作的习惯!”柳震瑶说着,顺手拿起盆架上的毛巾狠狠地搓着头发,水星溅到史菲菲脸上。

“你——!”史菲菲勃然大怒。

“我怎么啦?”柳震瑶停了下来。“我来回几十里路程,比不了那常驻联合国的,吃啊住啊睡觉啊什么的那么方便……”

“你这是什么意思?”史菲菲不由一愣,耳根腾的红了。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嗨!”史菲菲叫了一声,扬起下巴,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还不一定谁清楚哩!几千里地出去了,要干什么更方便!”

“你——血口喷人!”柳震瑶毛巾一甩,狠狠地抽在史菲菲脸上。

“你、你敢打人?”史菲菲疯了一般扑了上去。

“叫你再胡说八道!”柳震瑶和史菲菲扭扯在一起。

姗姗来迟的老方见此情景,惊叫了一声,跑了出去。在楼道里大喊:“老刘,刘科长,刘科长,这边打起来了!”

刘科长闻风而至,连连顿足,叫道:“真不象话!快,都给我住手!”

史菲菲停了下来,整理着散乱的头发,说:“她不听指挥,还跟我动手!”

柳震瑶冷笑一声,坐到椅子上,用毛巾甩打着身上的尘土:“哼,你凭什么指挥我呀?”

“我是副科长!”史菲菲歇斯底里地叫道。

“算了吧!别以为你干的那些事别人都不知道,还有脸在这儿充人哩!哼,猪八戒摔耙子,姑奶奶我不伺侯你这猴儿!”柳震瑶说着,站了起来,噌噌几步走了过去,拿起围巾,搭在脖子上,将一端往肩后轻蔑地一甩,拎起提包往外就走。

“震瑶、震瑶。”刘科长,老方叫着。

柳震瑶头也不回,昂然而去。

刘科长急得跺着脚儿叫着:“你看看,你看看,真是越忙越添乱!”

史菲菲说:“少了她一根破竹子,还能扎不成排吗?”

柳震瑶走到大街,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喷嚏。她拿围巾将脖子围紧,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车站大街上熙熙攘攘全是赶集的人们。柳震瑶刚走了几步,就瞥见梁老耿和梁孝民正在摊前招揽生意。顾客将布摊围得水泄不通,看样子生意还挺红火。她心中不由一动。

梁老耿猛一抬头,瞥见了站在圈外的柳震瑶。以为她要扯布,就想叫她过来。又一想,那是没过门的儿媳妇,就不知该怎么做好了。不由叫了一声:“孝民。”

柳震瑶发现梁老耿在看她,脸孔一红,紧走几步,趋上前去。梁孝民迎了过来,问:“有事吗?”

“没、没事儿,你们生意还挺不错呢?”

“是挺不错!一个集下来能卖上千块钱呢!就是人手不够……”

“哦……你们忙吧,大哥,我随便转转。”

“需要什么布料就说一声,咱们的品种还挺全的。”

“好的,我需要,就告诉啸尘。我走了。”

柳震瑶说着,转过身去,慢慢顺着人流朝前走去。

嗬,真想不到,大哥他们一天能有那么高的营业额。就算10%,不,5%的利润吧,一天就能赚几十块呢!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跑腾一个月才挣多少?真是,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个事情呢!

那史菲菲刚混上个破科长,还是副的,就想着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来供销科那会儿,她还不知道在哪块墙坡里晒暖和呢!这会儿就想着欺负起我来了?!你姑奶奶可不是那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县长怎么啦?县长的儿媳妇也不能仗势欺人。这么个破合同工,说不****就不干了。你还能怎么着?

可是,干什么去呢?跟那没过门的老公公、大伯子一块去卖布?那,还不知道人们怎么胡咧咧哩!我是搞服装的,对,我为什么不可以搞服装呢?服装生产的那一套流程我都一清二楚;论销售,我在外面有一定的关系;没有资金,可以找梁啸尘给老公公借,还可以找找石厂长……想到石厂长,她面孔又是一热:石厂长仿佛对我有点那个意思……真是笑话,姓石的算是看错人了……办法总是会有的。啸尘肯定会同意的。他见多识广,跟形势跟得紧。他会支持的。

柳震瑶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快要走出布市了。寒风一吹,不由一阵颤粟。头发被风吹干了,她掏出条手绢,在背后挽住,用围巾围好。正不知去向哪里,忽听布摊旁一声叫:“震瑶!”

柳震瑶顺声望去,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脖颈后插根尺子,双臂抱胛,孤伶伶地站在布摊后面,望着她。她不由一喜,急忙奔了过去,叫:“嫂子!”

朱清丽原在镇供销社文具组。承包开始后,听剑章说,啸尘的父亲卖布挺红火,也就摆了个布摊。谁知不是位置不好,就是她不会招揽顾客,开张以来,摊前一直冷冷清清。想不干,剑章说有他们就有咱,慢慢来,终究会好起来的。只好这么捱着。见到柳震瑶,不禁又想起往日站柜台的风景,就羡慕道:“还是你们上班的自在啊!”

柳震瑶道,自在个屁!我还不想干了哩!朱清丽忙问怎么回事。柳震瑶就把竞争科长以及和史菲菲吵架的事对她说了。朱清丽落下脸子道,不干就不干!跟你公公卖布去!一年能挣好几千块钱呢!

“不,我想干服装。”柳震瑶思索着说。

“干服装?”朱清丽惊奇地道,“你这想法倒挺大胆!你要真干,算我一份,行不?”

“你——!”柳震瑶叫道,“嫂子,真的?我正愁没有伙伴呢!”

朱清丽说:“那咱们就合伙干。还有铁兵的姐姐,铁芳。她的活做得也不错。我早就会裁衣服。剑章穿的衣裳都是我做的!”

“太棒了!嫂子,只是。”柳震瑶打了个顿。“干服装要经常外出,大哥能舍得了你吗?”

“嗨,有嘛舍不了的。剑章整天忙着画画,最近,又想着去北京搞画展。我们两个,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目的地在一起就行了呗!你们这叫比翼双飞。大嫂!”

“哼,别撇了翅膀子就行了!”说着,一片乌云笼上朱清丽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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