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来越讨厌那双小眼睛，更确切地说是憎恶。
那是父亲的眼睛。
可他以前不是这样。
那时他还没上初中。那双眼睛似乎也没现在这么小。他很喜欢很喜欢这双薄眼皮的小眼睛。
他从小没有母亲，但他并不缺少温暖，一双温暖的小眼睛从不离他左右。
那个夏日的午后，蝉儿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叫得欢。他拿一根小树枝，在树下串那些紫色喇叭状的梧桐花。父亲拉一把藤椅，坐在梧桐树下，小眼睛眯缝着，好像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父亲，拿串好的梧桐花戳父亲的鼻子尖。戳一下躲开，戳一下躲开。再戳，父亲手一伸，便把他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很奇怪，那双小眼睛明明闭着，睡着了，怎么一抓这么准？父亲眯缝着眼说，傻小子，别忘了，这是你父亲的眼睛，你小子想干什么都在这双眼睛里装着呢。他从那时起，觉得父亲的小眼睛太神奇太厉害了。
那时他身体瘦小，同学们都叫他麻杆。他三天两头感冒。于是，父亲半夜三更背他、用自行车驮着他去镇上打针拿药便成了家常便饭。
他吃饭挑食，不爱吃的一口也不吃，父亲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父亲常眯着小眼睛看着他，说，什么时候才能胖起来壮起来？
他那时也多次问父亲，我妈妈呢？她漂亮吗？她到哪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父亲总是眯着眼说，她可漂亮了，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父亲说着话的时候，那神情仿佛母亲就站在眼前。于是，他常想象着母亲的模样，一定是瓜子脸、白脸皮，比小学里最好看的那个女老师还好看。
他不喜欢体育课，课上总是偷懒耍滑。父亲知道后瞪着小眼睛，很夸张地扬起巴掌作势打他，可他早哧溜一下泥鳅一样地溜了。
虽然没有母亲，可他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双倍的爱。在同学的眼里，他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自从上了初中那天起，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他觉得以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父亲成了他的体育教师兼班主任。他原想父亲会像小学时候那样宠爱自己。他吃不惯食堂里的饭菜，可父亲却坚持要他吃。
不吃？不行！父亲小眼睛一瞪，圆溜溜的。他从那时开始讨厌那双小眼睛。
更让他不解的是，每次上体育课，别的学生做十个俯卧冲，父亲偏要他做15个、20个；别的学生做仰卧起坐一次15个得满分，他20个才算及格。动作不规范推倒重来！每当他耍滑偷懒，父亲那双小眼睛会发出鹰一样的目光紧紧地盯上他，让他根本无处躲藏。他觉得父亲这是故意折磨他，心里越发来气。
他原本孱弱的身体在父亲小眼睛的注视下，一天天强壮起来，没有谁再叫他麻杆了。
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对那双小眼睛的憎恨，是这双小眼睛让他吃了很多苦。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双小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的温柔和慈爱？
初三上学期，他开始偷偷上网吧。一半是想跟父亲作对，表示他对严厉小眼睛的抗议。一次两次……没想到，他很快迷上了网吧，不能自拔。
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小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他是在网吧的门口。那次他泡在网吧里整整一夜。父亲几次高高举起巴掌，但最后都在一声叹息中又放下。父亲的样子让他有些得意，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那天晚自习，父亲前脚刚离开教室，他后脚紧跟着溜了出去，直奔不远处那个网吧。他满脑子都是游戏。横穿马路的时候，一辆轿车飞奔过来，他吓呆了，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
他没有看到父亲。身旁只有父亲的好友镇医院的李伯伯。
从李伯伯的嘴里得知，他的一只眼睛受伤了，两天前刚做了角膜移植术。
他想起车祸发生的一刹那，要不是被人推了一把自己肯定没命了。他很感激那个推了他一把的人以及捐给眼角膜的人。
他很想父亲就在身边，带他去感谢那两个好心人。
他一再追问父亲哪去了。李伯伯沉默半天才告诉他，你父亲昨天刚出差了，临走前让他来照顾自己。他不再言语，心里全被对父亲的不满和憎恶填满了。
一个月后，他出院了，却还没有看到父亲。
他现在懒得想那双小眼睛。一辈子都不想想。
他央求李伯伯尽快找到那两个救他命和眼睛的人，向他们表示感谢，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行。
李伯伯眼圈红了。不要找了，那两个救你的人不是别人，是你父亲！
他这才知道，是父亲在危难关头推了他一把，自己却身受重伤，就在他醒来的前一天，父亲做完眼角膜移植手术后就去世了。
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那年冬天，你父亲在马路上捡到你，当时你已经气息奄奄。你父亲为你输了1000毫升的鲜血才救活了你……他把你抱回了家……为你单身了一辈子。
你太瘦弱了，上初中后，是我劝你父亲不要太溺爱你……
李伯伯还在说着，他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孤独，因为始终有一双小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温暖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