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单位里，小胡可谓一位“另类”。你看，这冷的天气，寒冬腊月的，别人都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甚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来上班，小胡却不同了，小胡仅仅穿了一套保暖内衣。
说小胡只穿着保暖内衣，其叙述是不正确的，语法上是有毛病的。小胡的保暖内衣外面，还罩有一件洁白的衬衣。
小胡是一个极为讲究的人，一年四季都穿戴整齐，打着领带，衬衣洗得干干净净，熨熨帖帖，精气神儿十足，永远给人一副要大干一番的劲头。
这个冬天，同事们都嘟囔着天气出奇地冷，都说这个冬天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季节。但小胡从不这样认为。小胡总是持反对意见。小胡一脸迷惑、一脸纯真、一脸无辜的样子，静静地等对方说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是吗？这个冬天真的很冷吗？我怎么没觉得？我倒是觉得这个冬天温暖如春！”
小胡说这话时，仿佛冬天是一桩很久远的事情，就像讲话的人在对自己述说中生代末期灭绝的恐龙一样，早已与自己无关似的。说话的人往往被噎得瞠目结舌，嗫嚅了半天，不得不顺着小胡的话自我圆场道：“是呀是呀！其实这个冬天并不冷。我们怕冷，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爱情，哪像你，每天都被爱情的烈火包裹着，这个冬天自然就不冷啰！”
是的，这个冬天小胡确实大有收获，先是赢得一位女孩的芳心，后又“收获”女孩买来一套“三枪”牌保暖内衣。小胡每天穿着女孩相送的保暖内衣，就感到这个冬天真的温暖如春了……
二
小胡刚调到这个单位没多久。这是一家事业单位，单位效益不错。这个单位被省委省政府命名为文明先进单位，还被省文明委、省委宣传部等部门授予了不同的奖牌。单位的一把手马总，不断受到省委省政府的通报表彰，当地报纸、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也不断地“访谈”马总，马总为此被评为省“十大杰出贡献人物”。小胡来到这个单位，第一次接触马总，就感到这个马总非同一般，马总的讲话，显得要比别的老总有水平得多。马总曾数次在例会上论证“名和利”的关系。马总说：“什么是名？在好单位工作就是名；什么是利？同样的工作日，你拿的票子比在别的单位多，这就是利……我们每个人走在外边，走在街头，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我们是这个单位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成就感……”
多么朴实无华的话语啊！寥寥数语，就把一个抽象的道理，诠释得如此生动传神！好长一段时间，小胡的胸腔里，还真的被一种豪迈感满满地填塞着。小胡走在街头，或和朋友聚会时，就显得格外底气十足，扬眉吐气。小胡在单位里，每天都被一种希望鼓舞着，干劲十足。
每天，小胡都是单位里来得最早的人，也是走得最晚的一个人。小胡每天早上来到单位里，就把西服脱下来，挂在办公室的衣架上，只穿着保暖内衣，就甩开双手，开始干活了。小胡打扫完自己的办公室，还负责拖公共走廊的地板，小胡打扫完走廊，又把卫生间清理一番。小胡每次打扫公共卫生时，马总要么看见了，要么没看见。马总看见了，自然顺便表扬小胡一句。马总没看见时，当然就不会表扬小胡了。其实，这种叙述方式完全是一种饶舌。有哪位领导，在没看见手下人甘当“无名英雄”时，就信口雌黄，轻易表扬人呢？有的领导，即使看见了手下的人在学习雷锋干好事时，他们也不一定就草率表扬人呀！当然，小胡每次干好事，虽是默默地、发自内心的，但还是希望自己的运气好，能碰上马总。
这马总呢，在表扬人时，也是不同于别人的。马总每次来上班，碰见了正在打扫卫生的小胡，从不去正面、直接地表扬小胡，而是绕了一个弯儿，从另一个话题说起。譬如打着领带的小胡，穿着虽然单薄，但因为干活极端认真，往往还是弄得大汗淋漓。马总这时就说：“这冷的天，穿得那么少，还搞出一头汗哩，小心感冒哇！”
小胡马上就接腔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穿有保暖内衣！”
马总颔首笑笑，就过去了。
小胡这时突然感到心里更加温暖如春了。小胡就觉得自己今天的这场劳动没有白劳动，今天的日子是最有意义的日子。小胡这时更加觉得，马总就是马总，马总的领导艺术就是比别人高明。马总在表扬人时，完全可以像别的领导那样去正面肯定，但他没有这样做。马总换了一种方式述说，这种述说方式的信息量是非常富有的：你小胡虽然打扫的是公共卫生，但这是应该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你们不干还让我马总干？同时，马总的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又透着领导对下属的关心、体恤和赞扬。小胡的心里这时就甜丝丝的，对马总钦佩得更加五体投地……
三
小胡是单位里唯一不穿毛衣过冬的人。打着领带的小胡，精神格外抖擞，无论是在楼梯口，还是在办公室，碰见他的人仍不忘问一句：“小胡，穿这么薄，真的不冷吗？”
小胡这时就很自信地拍拍身子：“不冷！不冷！我穿的有保暖内衣——要冷，我还不知道添加衣服吗？”
和小胡说话的人，这时就表现出一副狐疑的神态：“是呀，我同样也穿了保暖内衣，还比你多穿了两件毛衣，怎么仍这样怕冷呢？哎，人老喽！到底还是你年轻呀！年轻就是资本哟！”
听到这话的小胡，便愈加有一种优越感。
穿着厚厚棉衣的马总，见了小胡也忍不住问：“穿这么薄，不冷吗，小胡？”
正在忙活的小胡，赶紧拼凑出几朵如花一样的笑容，绽放在脸上，摇摇头，十分虔诚地回答道：“我不冷，马总。我一点儿也不冷，我还感到有点热呢，我穿的有保暖内衣！”
马总笑笑，首肯道：“哦！咱这单位，就你最有精气神儿！我经常和几位副总闲聊时说，小胡虽然个不高，但却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而且工作能力也很强！每个人嘛，都应该注意自己的整体形象，无论出门进门，都应始终牢记自己代表的是单位形象！”
小胡被马总的言论，叹服得又是连连点头。
马总说这番话时，已临近了年关。年关的时候，单位实行机构改革，能者上，不能者下，优胜劣汰。平素被一致认为工作能力很强的小胡，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步入“劣汰”的这个行列。这个不幸的消息就像一记哭丧棒，当头一下子把小胡打入了凛冽的冰窟里，让小草一样充满盎然生机的小胡，猝然耷拉下脑袋来。小胡突然有一种末日的感觉，四周阴风阵阵，寒风刺骨。小胡往身上加了一件衣服，还是感到冷。小胡又往身上加了一件衣服，仍是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小胡在这个冬日里还学会了喝酒，以此排遣无聊、难耐、寒气逼人的日子。
这个时候，穿得犹如企鹅一样臃肿的小胡，和几个同事坐在城市的某一个饭馆的角落里，一边有一盅没一盅地喝酒，身子一边瑟瑟地抖个不停。小胡仰脖灌下最后一盅酒时，眼泪“哗啦”一下注满了他的眼眶。
同事们这时就抚慰小胡道：“你还年轻嘛，年轻就是资本……你要经受得起挫折，不要因为轻轻的一棒，从此就一蹶不振——其实，你吃亏就吃亏在你的保暖内衣上！在这之前，你没听到有人对你的议论吧？有人说：‘这个小胡，别人都穿这么厚，唯独他穿这么少，总给人一副跃跃欲试、要干什么大事业的架势！’……”
酕醄大醉的小胡，伏在桌子上，宛若一个委屈十足的孩子，“哇”的一声放声恸哭起来：“……这还叫‘轻轻的一棒’吗？……这一棒……只差一下没把我……打趴下去……”
看着醉酒的小胡，同事们有些手足无措地劝道：“小胡你冷静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摔个跟头是在所难免的。你要从哪里摔下，再从哪里爬起，凡事要学会总结，正所谓‘吃一堑，长一志’嘛，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小胡稳住了因抽泣而耸动的肩膀，抬起泪水婆娑的脸庞，点一点头……
四
小胡后来调到了另一个单位。
调到另一个单位的小胡，从此再没有单独穿过女朋友送给他的那套保暖内衣。在单位里，小胡总是一副怕冷的样子，哈着腰，唯唯诺诺，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那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还没进入冬季，小胡就找来棉衣，把自己装扮成一副小熊猫的模样。同事们见了迎面而来的小胡，都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单位的领导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把小胡叫到了办公室，噼里啪啦，兜头对其一顿猛训：“小胡你这是在单位！在单位就得有在单位的样子，单位不是家，想咋就咋？你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形象！你是真的怕冷，还是身体有病？你看看，整个单位有谁这么怕冷过，节令还没到就把过冬的棉衣穿上，成何体统？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年纪不大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这样的人怎么干事业？这样的人怎么能委以重任？这样的人怎能体现出单位的活力和前途？——从现在起，你必须给我改变这副模样，否则，我将炒你的鱿鱼！哼！”
领导一挥手，让小胡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五
小胡茫然无措地踯躅在街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到处乱糟糟的。小胡下意识地来到一个服装专卖市场。这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汇成一条潮涌的海，一下子把小胡淹没在里面了。小胡行走在这条人海里，不断被汹涌的人流拍打着，推搡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小胡就在心里暗自喟叹：人这东西真他妈的繁殖能力强啊！中国的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仍能造出这么多人来！小胡有时在心里不禁纳闷，中国的计划生育到底是怎么搞的呢？
小胡后来走到一家公用电话亭，给他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小胡想就保暖内衣这个问题，再次征询女朋友的意见。
电话通了，小胡的女朋友，在电话那端没好气地冲小胡吼道：“你爱穿不穿，关我屁事呀！小胡——胡扯淡——我问你！到底是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你是怎么处理这二者之间的关系的？为了你可怜巴巴的事业，我给你买的保暖内衣，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只管说嘛！好在我们现在还没有结婚，将来一旦结婚了，面对重大选择时，你会不会置我不顾，首先把我抛开？——小胡——胡扯淡——我他妈的现在很烦你！我不希望以后再见到你！”
小胡的女朋友，在电话那端，“咔”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小胡捏着话筒，久久地愣怔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