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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沃尔特·哈特赖特的叙述(八)

我也不止一次地想到了这一点。我曾经对玛丽安表示过我的怀疑:当罗拉和安妮·凯瑟里克在船库里被福斯科伯爵惊散的时候,罗拉是不是真的即将发现一些重要的情况呢。安妮自以为完全知道了这件秘密,其实只不过是听到她母亲无意中在她面前泄露的几句话,而她就妄加猜测,这情形确实是与安妮的精神病态完全符合的。假如是这样,珀西瓦尔爵士由于做贼心虚,当然会产生误会,以为安妮已经从她母亲那里知道了一切,正像后来他同样误会,坚信他妻子已经从安妮那里知道了一切。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已是一个上午。即使再在那儿待下去,我也未必能从克莱门茨太太口中获得更多对我有用的材料。此刻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与凯瑟里克太太有关的当地的情况和家事的底蕴,而且我已经从这些需要搜集的材料中作出全新的结论,它们对于我将来要采取的行动可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于是我站起身来告辞,感谢克莱门茨太太热心为我提供情况。

“大概,您觉得我这个人太爱寻根究底了吧,”我说,“我提出了这么些问题,多数人是不高兴回答的。”

“您随便来问什么,先生,我都热烈欢迎。”克莱门茨太太回答。说到这里,她沉默下来,忧郁地瞧着我。“我倒很希望,”可怜的女人说,“您能多告诉我一些有关安妮的事,先生。您刚来的时候,我好像从您的神情中看出,您是能告诉我的。现在我甚至连她是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您真没法想象,这叫人有多么难受啊。只要能够知道确实的消息,我会感到舒服一些的。您刚才说,咱们不能再指望见到她了。您可知道,先生,真的您可知道,难道是上帝的旨意把她召去了吗?”

她这样询问,使我感到很为难,如果我仍旧拒绝回答,那我这人将是十分卑鄙和残酷的。

“恐怕这件事已经是无可怀疑的了,”我慢慢地说,“我完全相信,她在这尘世中的烦恼已经结束了。”

可怜的女人立刻在她的椅子里颓然坐下,捂住了她的脸。“哦,先生,这件事您怎么会知道的?这件事是谁告诉您的?”她说。

“谁也没告诉我,克莱门茨太太。但是我有相信这件事的理由——我向您保证,一等到能说明的时候,您就可以知道那些理由了。不过我确实知道,她在最后一刻并不是没人照看的——因为——不用再过多久您就会知道,她已经被安葬在乡下一个幽静的墓地里,即使您自己为她办后事,您也不能选择一个比那儿更幽静的地方了。”

“死了!”克莱门茨太太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反而让我来听到这消息啊!从前,是我给她做第一批小衣服的;是我教她学步的;她第一次是向我唤妈妈的。如今,我还在,她却被召走了。先生,是您说,”可怜的女人一边说一边拿开了捂着脸的手帕,开始朝我看,“是您说,她被很好地安葬了吗?如果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丧事也不会办得像那样风光吗?”

我向她保证说,确实是这个情形。听了我的答复,她好像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满意的神情,获得任何更好的理由也不能带给她的安慰。“如果安妮不是被很好地安葬了,”她面露真情地说,“那我可要伤心死了。可是,您又是怎样知道的呢,先生?是谁告诉您的?”我再一次请她等待,说将来我会将全部详情告诉她。“也许,再过一两天,等您安静下来,我还会再来看您,”我说,“因为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您帮忙。”

“可别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这件事,先生,”克莱门茨太太说,“只要我能尽力,您就别顾到这件事会招我哭。您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先生,现在就说了吧。”

“我只要向您提一个问题,”我说,“我只想知道凯瑟里克太太在韦尔明亨的地址。”

克莱门茨太太听了我的要求大吃一惊,一时间好像把安妮的噩耗都给忘了。她突然止住泪,茫然无主地坐在那里,惊慌地瞪着我。

“我的天哪,先生!”她说,“您要去看凯瑟里克太太?为什么啊?”

“为了探听这件事,克莱门茨太太,”我回答,“为了要知道她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那几次幽会的秘密。除了您告诉我的有关那个女人过去的行为,以及那个男人过去和她的关系,还有一些您和您的街坊都没怀疑到的事情。他们两人之间还隐瞒着一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秘密,我现在要去看凯瑟里克太太,一定要把那秘密探听出来。”

“您可得再考虑考虑呀,先生,”克莱门茨太太一边说一边急着站起身,把一只手搭在我臂上,“她是个可怕的女人——您不像我那样了解她,可要再考虑考虑呀。”

“我相信,您这样警告我是出于好意,克莱门茨太太。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后果如何,非去看这个女人不可。”

克莱门茨太太焦急地紧瞅着我。

“我知道您已经下定决心,先生,”她说,“我这就把她的地址告诉您。”

我把地址记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和她握手道别。

“您不久就会得到我的信息,”我说,“您不久就会全部知道我答应告诉您的那些事。”

克莱门茨太太叹了口气,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老太婆的忠告还是值得听的,先生,”她说,“去韦尔明亨之前,您可得再考虑考虑呀!”

我会晤克莱门茨太太后回到家里,看到罗拉神情的变化感到惊讶。

经过长期苦难的惨痛折磨,她始终没被压倒,一直显得那么耐心和温柔,可是现在她好像突然支撑不住了。任凭玛丽安怎样竭力安慰她和逗她开心,也是枉然,她坐在那里,不高兴地把一幅画完的画扔在桌子一边,固执的眼光低垂着,手指不停地在膝上活动,一会儿扭紧,一会儿又松开。我一走进屋子,玛丽安就站起身,默默地露出担心的神情,等待了一会儿,留心看罗拉见我进去时会抬起头来,然后悄声对我说:“试试看,看你能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说完这话,她离开了屋子。

我在那张空椅子上坐下,接着就轻轻地掰开她那不停动弹的、柔弱可怜的手指头,握住她的双手。

“你在想些什么呀,罗拉?告诉我,亲爱的——试着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来看我。“我就是没法鼓起兴致来,”她说,“我老是会这样想——”说到这里,她住了口,稍许向前探出了身子,把头靠在我肩上,那副无可奈何、沉默可怕的神情使我感到痛心。

“试着说给我听,”我亲切地重复,“试着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成了一个废物——成了你们俩沉重的包袱,”她回答着,并厌倦和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工作挣钱,玛丽安做你的帮手。为什么我就这么无能?到后来,你会更喜欢玛丽安的——你会这样的,因为,看我这么无用!哦,你们不要,千万不要把我当小孩儿看待!”

我托起她的头,理了理她披拂在脸上的乱发,然后吻了吻她——瞧我这朵可怜的、凋萎了的花儿!瞧我这个不幸的、受苦难的妹妹!“你能够帮助我们的,罗拉,”我说,“就打今儿开始吧,亲爱的。”

她瞅着我,露出热烈、紧张、渴望的神情;看到我这几句话使她对新生活又充满希望,我激动得颤抖起来。

我站起身,整理好她的绘画材料,重新把它们放在她面前。

“你瞧,我靠画画儿挣钱,”我说,“现在你已经下了这么多的功夫,已经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你也可以开始画画儿挣钱了。试试看,尽你的力量把这幅小画画好。等你一画好,我就给送去,那个收购我的画的人会买它的。以后把你自己挣的钱都收藏在你自己的钱包里,那时候玛丽安就会像来找我那样常常来找你要钱了。想一想,你会给我们带来多么大的帮助呀,你不久就会很快乐,罗拉,以后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哩。”

她露出急切的神情,笑得脸上容光焕发。接着,笑容还没有消失,她已重新拿起刚才扔开了的铅笔,这时的她几乎又显得像当年的罗拉了。

我完全理解她的心理:她在无意中对她姐姐和我的生活与工作表示了关心,这说明她的意志已开始变得坚强。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玛丽安,她和我一样,也认为这是罗拉渴望能在生活中占一席地位,能在她自己和我们心目中显得更为重要——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体贴入微地设法让她保持这一新形成的好强心理,我们认为只要存有这种心理,那光明与幸福的生活也许就离我们不远了。她所有的那些画,有的已经画好,有的尚未完稿,都交给了我。玛丽安从我手里接过去,很小心地藏起来,我每星期都从我挣的钱里匀出一部分,交给罗拉,作为人家收买她的画所付的钱,实际上她那些拙劣的、幼稚的、毫无价值的画都是由我买下的。要这样善意地哄骗她,有时候也不大容易,她会得意洋洋地拿出她的钱袋,支付我们的开销,还一本正经地估计,那一星期里究竟是我还是她挣的钱更多。现在,我仍旧保留着那些藏着的画,它们是我最珍贵的宝藏,是我喜欢保留着的可爱的回忆,是我过去苦难中的伴侣。我心坎里永远不会少了它们,我感情上永远不会忘了它们。

这里,我是不是扯开了正经话题呢?我是不是只顾盼望故事中尚未谈到的更为幸福的未来呢?可不是嘛。那么现在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再去叙述我的心灵在经常紧张和极度孤寂中为生存而备受折磨、充满疑惧的那些日子吧。瞧我叙述故事的时候竟会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但是,如果阅读到这里,诸位也利用这机会停下来稍许休息一会儿,那么,这点时间也许并没有被浪费吧。

我趁机单独和玛丽安谈了一次话,告诉她那天早晨调查的结果。她听到我要去韦尔明亨,好像同意克莱门茨太太的想法。

“沃尔特,”她说,“看来你现在掌握的材料还很少,肯定没希望使凯瑟里克太太相信你吧?你为了达到目的,在尚未用尽其他更安全也更简单的方法之前,就先采取这些极端的措施,难道这是明智的吗?你曾经对我说过,只有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两人知道罗拉上路的确切日期,可是,你忘了,我也忘了,但肯定还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吕贝尔夫人。如果咱们逼着她说出实话,这不是要比逼着珀西瓦尔爵士招认一切更加容易,也更少危险吗?”

“也许更加容易,”我回答,“但是咱们还不十分了解吕贝尔夫人在这个阴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得到的好处,因此咱们也就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个日期在她的印象中是不是也像对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那样肯定是很深刻的。再说现在已经太晚,咱们必须争分夺秒,趁早发现珀西瓦尔爵士生活中可以抓住的把柄,不能再在吕贝尔夫人身上多花时间。玛丽安,你是不是把我再去汉普郡这件事看得过分危险?或者,你是不是担心我最后不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的对手?”

“我认为他不是你的对手,”她满怀信心地回答,“因为他这次和你较量,没那个阴险的伯爵帮助他。”

“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我感到有些惊奇。

“因为我知道,珀西瓦尔爵士这个人刚愎自用,不肯一直受制于伯爵,”她回答,“我相信,这次他一定要单独对付你——正像他先前在黑水园那样——遇事都要自作主张。珀西瓦尔爵士不要伯爵插手的日子,就是他输给你的日子。但是,到那时候,伯爵因为本人的利益直接受到威胁,沃尔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你反扑。”

“咱们可以先缴下他的武器,”我说,“我可以利用从克莱门茨太太那里听到的一些材料向他进攻,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材料也许可以帮助咱们打赢这场官司。从迈克尔森太太那几段证明材料里可以看到,出于某些需要,伯爵曾经去和费尔利先生进行商谈,而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也可能留下了一些破绽。我这次出门后,玛丽安,你可以写一封信给费尔利先生,让他回信详细说明伯爵和他会谈的经过,并问他那次可曾听到什么有关他侄女的消息。你对他说,如果他不情愿自觉提供这些证明材料,咱们迟早有一天会逼着他写不可。”

“这封信我就去写,沃尔特。但是,你真的决定要去韦尔明亨吗?”

“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我要利用明后天,把下星期的家用都给张罗好了,大后天就去汉普郡。”

到了第三天,我已经做好上路的准备。

我这次出门可能要在外地逗留一个星期,因此我和玛丽安约好每天通信——当然,为了慎重起见,大家都使用化名。我只要按时收到她的信,知道家中一切平安无事,就可以放心。如果有一天早晨没收到信,那我就一定乘头班车赶回伦敦。为了使罗拉对我这次出门感到放心,我对她说,这次下乡是为她和我的图画找新买主。我临走的时候,她显得很高兴,正在专心做她自己的事。玛丽安跟着我下了楼,一直走到街门口。

“瞧,你走了,我们真不放心,”我们俩站在走道里,她悄声对我说,“要知道,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平安归来上了。如果你这次出门发生了什么意外——如果你遇见了珀西瓦尔爵士——”

“你怎么会想到我遇见他呀?”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这样担心害怕,胡思乱想,但是又说不出什么缘由。如果你觉得可笑,沃尔特,那你就尽管笑吧——可是,看在上帝分上,如果遇见了那个人,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

“不用担心,玛丽安,我保证克制自己。”

说完这些话,我们就分手了。

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火车站,我心中闪耀着新的希望。我相信这一次旅程不会徒劳无功。那是一个晴朗而凉爽的早晨,我情绪紧张,意志坚定,只觉得全身充满活力。

我穿过火车站站台,左右观察聚集在那儿的人当中有没有我认识的,这时我开始琢磨:如果这次出发去汉普郡之前,先乔装打扮一下,那样是不是对我更为有利。但是,这种想法使我感到一阵厌恶——单是乔装打扮本身就像奸细密探的行为一样卑鄙——因此,我刚产生这一念头,紧接着就抛开了它,不屑再去考虑它了。再说,这种做法是否有效,也很值得怀疑。如果我在家中试行这个办法,那迟早会被房东发现,立刻引起他的怀疑;如果我在外面试行这个办法,不管我是否乔装,那些熟人照样会在无意中认出了我,开始对我注意和猜疑,而这种情况正是我要竭力避免的。既然到现在为止我一直用本人的身份出现,那么我决定以后仍用本人的身份出现。

午后,时间还很早,火车已将我送到了韦尔明亨。

哪怕是像阿拉伯沙漠中那样一片荒瘠,哪怕是像巴勒斯坦废墟中那样景象凄凉,也不见得会比一个英国乡镇在新辟初建中或盛极而衰时更为萧条难看吧?我一边这样问自己,一边走过韦尔明亨镇上那些在整洁中透出荒凉、寒碜而又呆板的街道。商人在冷落的店铺中注视着我;树叶在尚未铺好的蛾眉路和广场上,犹如在不毛的荒野中,奄奄低垂着;死沉沉的空屋子在徒劳地等待人们用生气去活跃它们——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生物,我所遇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像在这样不约而同地回答我:阿拉伯的沙漠,比不上我们文明世界荒凉啊;巴勒斯坦的废墟,比不上我们现代建筑忧郁啊!

我一路打听去镇上凯瑟里克太太住址,最后到了那里——一个四面都是小平房的广场上。广场当中用廉价铁丝网围着一小片浅草。草地角落里站着一个半老的保姆和两个小孩,他们正望着一只拴在草地上的瘦山羊。两个过路人,在屋子一边人行道上谈话;一个懒洋洋的孩子,在另一边人行道上牵着一只懒洋洋的狗。我听见,远处有人在无精打采地弹钢琴,近处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敲鎯头。这就是我走进广场时所看到的当地人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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