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友
李金钟觉得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他更倒霉了，先是咬紧牙关才付了首付的房子掉价了，跟着相爱了三年的女友和别人跑了，紧接着辛苦卖了十年命的公司又突然倒闭，这还不算，就在几天前，为应聘而做的身体检查中竟发现肝上有肿瘤，目前正在重症观察室等待医生最后的宣判。
李金钟来到窗口，往下看，底下，是停车场，有着坚实的水泥地。或许只要从这七楼上轻轻一跳，就能了结自己仓促而惨淡的生命。他正这样想时，有人进了病房。这是个壮实的年轻人，健康阳光，斜背着旅行包，嘴里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就像来探望病人的。但病房里除了李金钟外，没别的病人了。
那人微笑着向他点头打了招呼，随后放下背包，躺在了李金钟身边的病床上。李金钟立即明白，他也是个病人。果然，那人对李金钟说：“我叫何东，很高兴和你住一起。”李金钟也做了自我介绍，并随口问道：“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何东指了指腿，笑着说：“这里有点小问题。”
看他这轻松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大毛病，整个医院的床位都紧张，只有重症观察室是空的，何东应该是托了人才住进来的。李金钟敷衍了几句，继续向窗外眺望。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却见何东正将旅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摆放在床上。环形扣、登山镐、折叠铲、猎刀，还有几捆绳索等物件，大大小小的铺了一床。
李金钟过去的老板万可也是登山爱好者，曾邀请他一起登过山，所以他对登山工具并不太陌生。他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都是专业级的。他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何东点点头，摩挲着这些装备，他的手筋骨强劲，胳膊上的肌肉呈现着一丝丝的竖条状。
“这些都是最好的，为了收集它们，我可花了不少力气。这个……”何东拿起一个环形扣，“是我在尼泊尔请最好的铁匠用古老的手艺打制的。这块头巾是我在埃及的地摊上用五美元淘来的……”他如数家珍一般介绍着，最后，他拿起一双登山手套，却没有说是怎么来的，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金钟会意地笑起来，这肯定是某个多情的姑娘送给他的。他问道：“你去过很多地方吧？”何东笑了起来，说：“没去过的地方更多。”李金钟不禁很是感慨，何东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却去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识了那么多新鲜事物，而自己呢？或许在点灯熬夜时，何东正登上山头，览壮丽山川呢。如今，自己一无所有，而何东却胸有万千风光。
“挑一样吧，当个见面礼。”何东突然说道。李金钟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些专业设备有钱都不一定能买来，他怎么会这么随意就送自己呢？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你舍得吗？”何东笑了起来，说：“以后很可能还要麻烦你呢。来，这件吧，多吉猎刀，削铁如泥。”
李金钟隐隐觉得何东不大对劲，这种猎刀几乎是野外生活的人的至爱，他竟然这么随意就要送给自己。他摇头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放心吧，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晚上，医院外科主任带着几个医生走进来，问何东：“你家人不在身边吗？”何东摇头说：“他们都在国外，有什么事对我说一样。”主任犹豫片刻，说：“那我直说吧，这种手术我院还没接触过，所以要等到专家会诊后才能决定哪天动手。”何东意料之中地点点头，说：“没事，我不着急。”
医生们走后，李金钟问何东：“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他们的表情这么严肃？”何东摆摆手，说：“脚的骨头上有点问题而已，没什么大事，你知道医生总是喜欢小题大做的。”李金钟不大相信，外科主任号称本市一把刀，能让他也犯难的绝不是小问题。
二、重症
天刚蒙蒙亮时，李金钟被一阵动静惊醒，睁开眼一看，发现是何东在起床。见他醒来，何东笑道：“对不起，吵醒你了吧？”李金钟摇头说：“没事。这么早你去哪？”李金钟回道：“出去跑跑。”李金钟一愣，他的腿骨头有问题，还能跑吗？不过困意上来，他很快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钟了，李金钟发现何东还没回来。他洗漱过后，万可来了。万可与李金钟虽曾是老板和员工，但私交不错，听说他生病之后，时常过来看他。两人聊了一会儿，李金钟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你以前不是爱玩登山的吗？我身边这位也是玩登山的，叫何东，不知道你认识不？”
“什么？何东？”万可突然大叫起来，“你说他叫何东？”李金钟点点头，好奇地问：“你认识他？”万可激动地说：“太认识了，国际顶尖的登山探险者，征服过八大高峰的神人，一会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认识！”李金钟一愣，说：“是吗？没想到他这么有名。”
正说着，何东回来了。李金钟向他介绍了万可，但此时的何东跟昨天判若两人，只是淡然地向万可点点头，随后就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了。看起来，像是有很重的心事。难道，是专家会诊出了他的病情，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万可是聪明人，聊了几句后就告辞了。
不多时，医生过来查房，他们向何东询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何东却根本不配合，最后可能是被问烦了，从旅行包里抽出一大沓纸交给了他们。
医生们看后，脸色一变，匆忙出去了。不多时，外科主任走了进来，他翻看着那些纸，不解地问道：“既然你在美国已经确诊了，为什么不在那里动手术呢？要知道那里的医疗水平和条件都比我们这要好。”何东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命在哪终止。”
一旁的李金钟很是诧异，看起来何东的病似乎非常严重，而且，他自己早就知道了，那么他的情绪变化显然跟病没有关系。一个连重症都可以视若等闲的人，又有什么可以打击到他的呢？他想问问何东出了什么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本身就已经是朝不保夕了，为什么还要去了解别人的苦难呢。
到了深夜，李金钟睁开眼睛，身边的何东整个人都蜷在被子里，像是睡着了。他轻轻地下了床，推开窗子，正要跨上去，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何东在被窝里抖动着，挣得床发出了那种异响。李金钟看到，何东的双手伸出被子抓住了床沿，力量很大，胳膊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李金钟上去试探着拉下他的被子，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何东咬着枕头的一角，满脸痛苦，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来了，身上的汗就像水洗过一样。何东见到他，连连摇头，似乎是让他不要管。不过李金钟还是按响了床边的警报灯。没多久，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给何东注射了吗啡，他这才安静下来。
李金钟忍不住好奇地问医生：“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医生摇头说：“很难跟你说清楚，不过如果不赶紧手术，性命肯定保不住了。不过这种手术临床上很少见，加上他自己又不配合，目前还没法做。”
三、真情
早上五点多钟，一夜没睡的李金钟看到何东又在起床了，他问道：“又想去跑了？”何东点点头，笑道：“昨晚惊动你了，真对不起。我出去走走，再不走，以后就没机会了。”李金钟翻身下床，说：“正好我也睡不着，陪你走走吧。”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万和广场，何东已是气喘吁吁了，他在花坛边坐下，四处张望着，像是寻找什么。此时广场边上几个大型商场门口有店员在等待开门，贩卖早餐的手推车已经到位，行人也开始多了。李金钟见何东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些店员的身上，顿时明白了，问道：“在找朋友吗？”
何东点点头，从身上拿出了那副登山手套，爱怜地摩挲着，说：“我们只在网上联系过，她知道我喜欢登山，就从她工作的商场里买了这手套给我。”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很失望吧？这么老套的网恋故事。连我也很奇怪，竟会爱上从没谋过面的人。”
李金钟摇头说：“再老套的爱情对于当事人来说也永远充满甜蜜。你就是为了她，才放弃在国外手术，而跑到这里来的？”何东点头说：“她一直以为我只是普通的登山爱好者。有一次，她对我说，这个城市有座很高很险的山，问我能不能登上去。当时我告诉她，有一天我要在她面前攀上这座山，然后在山顶之上，以日月为盟，天地为誓，向她求婚。她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
李金钟哑然失笑，本市最高的山叫南岳山，最高峰海拔2232米，虽是险峻，但对于曾经登过珠峰的何东来说实在是太小儿科。但转念一想，以何东现在的状态，只怕是完不成这个承诺了。
“两个月前，我知道自己得了这种全世界都很少得的病，右腿不切除必死无疑，但切除了，医生也不敢保证就能活下去。所以在这之前，我想完成对她的承诺。”
“可是，你明知道她或许就在那堆等待开门的店员里面，却没有去联系她。”
“我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承诺了，见到了她又如何。”何东神情黯然地拿出手机，“我甚至连接她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此时，商场的门开了，站在外面的那些店员相继都走进去。李金钟很想告诉他，他连这么严重的病都没放在心上，为什么要惧怕一个自己所爱的人。
回到医院，主任叫何东去化验。何东顺手脱下外衣，跟他们走了。李金钟没多想，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未接电话栏，看到一个叫青草的号码已经打了二三十个电话过来了，他毫不犹豫地回拨了过去。
何东从回到病房时，意外地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女孩泪水朦胧地走上前，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这个声音何东太熟悉了，他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李金钟。李金钟拿着他的手机轻轻晃了晃，随后悄悄地走了出去。
李金钟没有想到，自己临死之前还帮了一对有情人，这么说，自己的生命并非没有一点意义。他在医院这个生死之地信步逛着，对生的渴望也变得越来越强。他想，如果上天肯给他机会，他会像何东那样去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拖累。
回到病房，青草已经走了。何东感激地说：“她已经知道全部，但并没有嫌弃我，她说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的感谢！”李金钟笑着说：“我应该谢谢你的。”他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是何东，他很可能已经从七楼跳下去了，即便没有，也会如行尸走肉一般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刚才专家们找我谈过话了，他们已经在准备手术了。手术风险很大，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永远不可能再登山了，所以，趁着我两条腿还在的时候，我要对青草实现我的诺言。”何东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我已经没有把握了，你能帮我吗？”李金钟使劲地点点头，说：“当然。”
四、勇气
万可接到李金钟的求助电话后，二话没说，立即开车接他们到了南岳山考察地形。何东确定了南岳山的背面为登山路线。这里一条河水环绕而过，山峰刀劈斧削一般，极其险峻陡峭。何东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想请李金钟跟他作伙伴，陪他攀上去。
万可有些疑虑地说：“我知道伙伴的意义，这就像长跑有个人领跑一样。你在担心到时上不去。我看，不如我来吧，至少我有经验。”何东摇摇头，说：“你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但我想他可能更需要证实自己。”
李金钟一愣，猛地明白他的话外之音了，自己在观察何东的同时，他何尝不在观察自己呢？以何东的阅历，显然早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了，他使劲地点点头，说：“确实，我比你更需要这次机会。”
第二天一早，四人一起去了南岳山。他们先在山顶上打下固定螺栓，拴好绳子。在青草跪在地上祈祷时，三个男人下了山，随后，李金钟和何东抓住了绳索，扣上快挂，向上攀去。万可则在下面保证绳子不被风吹得互相缠绕。
一开始李金钟上升得还比较快，但毕竟没受过专业训练，没过多久，手臂开始酸胀难耐了。他来到一处勉强可以落脚的凸起处，将一枚凿钉打进岩石的缝隙，喘着粗气。山顶，还遥不可及。而何东就像一只猿猴一般，在山壁间跳动着，已经远远超过他了。他勉强使了一把力，但手一软，还是原地不动。
何东突然一个下滑，飞快滑到他面前来，说：“怎么不动了？”李金钟苦笑道：“我没力气了，对不起，你自己上吧。”何东怒道：“你要现在下去，就永远也别想直起腰，做你的废物去吧。”
李金钟被激怒了，吼道：“你才是废物！”他抖抖像已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拼命地向上爬去。没过多久，何东又远远地将他甩开了，可等到他想放弃时，何东又会及时地滑下来激励他。
眼见着胜利在望时，突然，李金钟感到头上有小石子打在自己的安全帽上，他抬头一看，见上面的何东似流星一般往下坠落着，这回肯定不是来激励自己的，因为速度太快了。他惊恐地大叫起来。
幸好，何东沿路之上钉了凿钉，只听崩崩崩几声，几枚凿钉被下坠之力崩开，却也缓解了力量，最终稳住了下落之势。何东被挂在那里像一个布娃娃一样晃动着，不知生死。
李金钟急忙爬过去，但山风吹来，根本无法接近他，只得叫喊着他的名字。何东努力地睁开眼睛，苦笑道：“我的脚好像要烧起来一样，痛得吃不消了。你继续爬吧，过了这一关，以后就没什么能难住你了。”显然他已经决定放弃了，没有采取任何自救。
李金钟吼道：“刚才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给我起来！”何东无力地摇头说：“不行了，真不行了，我从没感觉自己这么虚弱过。”李金钟继续吼道：“你连那么重的病都不怕，我一直觉得你很坚强，没想到这只是表面的。你想想你是为什么来的？上面，青草还在等你，日月为盟，天地为誓！你的戒指呢？你要是想放弃，就干脆把它扔下去！你这个懦夫！”
“不！”何东红着眼睛，随着一声吼叫，猛地翻身而起，像壁虎一样贴在了石壁上。他全身都因为疼痛而颤抖着，腿根本用不出力了，几乎是利用双臂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着。李金钟泪流满面，不停地在他身边吼叫着，鼓励着。而当他稍有松懈时，何东也冲着他吼着。
最终，两人在互相激励中，汗水夹着泪水一起爬上了峰顶。李金钟就势一躺，天空清澈明朗，仿佛离自己很近，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无论最终的审判会是怎么样，他都会勇敢地活下去。
身边，何东为泪流满面的青草戴上了戒指。两人相拥而吻。
回医院后，李金钟的结果出来了，肿瘤是良性的。何东的手术当晚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