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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见鬼

前些日子,我到一家医院,去看望一位老朋友。所谓“老”,既有两人交往已久的意思,也有此公上了年岁的意思。其实,我也进入老的行列,但他比我更要老些,快八十的人了。这是位乐观的老汉,应该死过好多回却还活下来的老同志。

他知道我现在以耍笔杆子为生,便说他早年在解放区写过一些东西的。后来,不写了。我向老汉讨教,为什么不再舞文弄墨?他开玩笑说自己肠梗阻了,就再拉不出什么锦心绣口的文字了。听他这种自嘲的话语,便可知道此公性格豁达之处。

聊天中,他试探地问我,“你不去看看‘谁’?”

“谁?”

“就是那一位!”他莞尔一笑。

我马上会意:“他怎么啦?”

“也住在这里,跟我一样,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有的人的名字,倒不一定如枪似戟,可是名声稍差,人缘不佳,都愿意离他远些,最好连名字也不提,因为他的名字是和像“文革”或者更早一些的政治运动联系着的。虽然大家早就不那么耿耿于怀了,无论如何那已经是一段尘封的历史。但一说到这位老人家,仍是摇头者多。

“想不到他也病?”

“病得还不轻。”

“他知道你在这里住院吗?”

“我去看过他,他正吸氧,点点头。”

“他来看过你吗?”

“他儿女说他说过,精神好些,要来。”

“假如你们俩见面,能交谈,会说些什么呢?”我觉得颇有点戏剧性,“我很想知道。”

他宽厚地一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都是马上要到终点的人了。”

这位“谁”,当然也是我和老汉都熟悉的人,从五十年代起,“谁”一直扮演冷面杀手的角色。譬如把哪些人批判,把哪些人处理,定什么性,按什么办,属于什么矛盾,送到什么地方去改造,戴不戴帽子,划不划分子,都是他这个担任运动办、清查办、专政办负责人时代的事情。

如今躺在医院里等死的两位老先生,这一个曾经是另一个的靶子,另一个曾经是这一个的克星,说他俩是中国政治生物链中的相生相克的环节,一点也不算夸张。这一个挨另一个整得几十年抬不起头,另一个整了一辈子人,整了一大串人,好像也未见如何发达,如何光辉,反而弄得大家都避鬼神似地远离他。如今,都到了垂垂老焉的年纪,都得了不治之症,都住在医院的癌病房里。

我说:“无巧不成书!”

老汉说:“看来,上帝不懂政治。”

“他想见你干什么?赔礼,道歉,认错,谢罪?我有点不大敢想象呢!”

“算了,到了死神快要敲响丧钟的时刻,是也罢,非也罢,对个人来说,争个长长短短,再也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了。”我的这位老朋友悟道似地向我摆摆手。

但我不相信这个整了一辈子人的“谁”,能像老汉这样想得开,因为他从来不会消停,也不肯安生,这个“谁”,运动起家,运动发迹,他一有运动浑身精神抖擞,而有日子无运动的话,便郁郁寡欢,连饭也吃不香。直到他晚年,真是遗憾啊,一是他终于离休,二是明令不再搞运动,才真的感到没有什么事干。他老是茫然若失地唠叨,怎么不发社论呀!其实,每张报纸每天都会有社论的,不过,没有他所需要的那种战斗檄文的社论。于是,他觉得不对头,看人看事,总是不顺眼,总是认为有什么差错,总是疑神见鬼,总是悻悻然。所以,人们讨厌他,包括他儿女,也对他敬谢不敏。这是人情之常,没有人乐意天天看那张灶王爷的脸,也没有人喜欢听拉警报或救火车呜呜的笛声。

我不敢说这位“谁”,患了这种动不动要修理人的病,具有小人之心。根据我个人大半生被整的体会,其中多数是小人,这估计是没有错的。否则,要整什么人的时候,灵魂深处的良知,会使他无法下手。老实说,把一个无辜的人推向断头台,眼看永世不劫,没有强烈的恶念,是做不出来的。惟有患了小人病的人,才感到整人是种乐趣,才不会手软,才天天盼他需要的那种社论。

“其实,你和‘谁’,差不多前后脚跑到解放区去的,听别的老同志说过,整风的时候,他就够意思。”

老汉不接我的话题,只是说,小人嘛,是一种社会现象。凡有人类活动的场合,只要存在着竞争机制,攸关到每个人的物质和精神的利益,有人得到的同时,有人得不到,出现不平衡,就有争夺。得不到的人想得到,得到的人要保护自己胜利成果,而且还想得到更多,就有厮杀,于是必然要产生所谓的小人。这种争夺和厮杀过程中,如果借助于权力,就叫作整。所谓“整”,就是一个绝对强者,打一个不敢还手的绝对弱者。然后,病床上这位挨整的老先生总结:“‘谁’是健将级的!真是该给他授勋!”

凡整人,分两类:一是奉命行事,二是业余爱好,前面说的如今也躺在医院里的“谁”,属于兼而有之型的。有些老同志早先说过,刚到解放区的时候,“谁”不过是一般干部,后来,进城,就渐渐地爬上去了。

因此,过度的积极性,通常都伴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无非是想通过非正常的竞争手段,获得从正常途径得不来的一切,因此,为达到比正常途径更丰厚的回报率,在手段的使用上,随着恶的程度增高,无所不用其极的可能性,就更加大,受害者的痛苦,也就更加深了。于是,在一个社会里,利益愈少,则竞争愈剧;途径愈难,则竞争愈恶。而竞争愈激烈,小人愈繁殖。而小人,像大肠杆菌一样,植根在社会的肌体之中,一遇机会,例如社论一发表,运动一开展,内部开始分类排队,划分左中右,要讲清楚,要交待,要什么什么的时候,就要爆发出来。不过,有的人,正常细胞能够抑制得住病菌的繁殖,我们管这种人叫君子。有的人,病毒泛滥,不可控制,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便是所谓的小人了。

“老汉,想不到你对这方面的学问,研究得还相当透彻呢!我可不是在恭维你!”

“在医院里住着,横竖也出不去了,要是不趁着还能思考的时候,想想自己这一生,岂不是白挨整了嘛!”

我开始有些弄懂这位前辈,虽然我们相识得很久,好像现在才更了解他。

他告诉我:小人,在中国,是一个很古老的词汇,据《颖川语小》这部书考证,“君子小人之目,始于大禹誓师之词,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盖谓废仁哲,任奸佞也。”看来,远古洪荒时代的夏商周,还是物质贫乏、民智未开的原始社会,就有小人为祸。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

那天,我和我这位老朋友,很开心地谈了一通以后,笑声惊动了护士,过来干预,便只好离开。临走时对老汉说,你知道有一种植物叫“死不了”嘛,你老人家就是。我说我相信有一天,你从医院大摇大摆走出来,这对你来讲,也不是第一次。

“算了,别给我打气了,我和‘谁’的加时赛也结束了,只剩下罚点球了!”

“你真行——”我差点要给他一拳。

告辞后,走出了他的病房。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考虑过,是不是顺便去看望一下这位“谁”,后来,我决定了,还是不去了,以不见为好。何况,手里连一把鲜花也没有,那也太缺乏礼貌了吧?

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位“谁”的病房门竟是开着的,而且,他的子女看见了我,并向我点了点头。这样,我要是过其门而不入的话,那也太过分了。怎么说,这是一个年老的人,一个垂危的人,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我不过是他整过的一大堆人中的一个而已,还值得把过去的事那么看重吗!连那位老汉都悟得透透地,我就更没有必要计较这实际已成为历史的一个无可奈何的部分。

生活,不完全按照书本写的那样进行,你不也得领受?

我走了进去,虽然某老插着管子,但他还是能够喃喃地说些话,尽管有的词语,还需要他的子女翻译,我才能听懂,不过,大部分的意思,我还是能明白的。

他问我:“知道他在这里住院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点点头,并且告诉这个“谁”,我就是看他来了,才知道您老也住院了。

“他这个人哪,就是一辈子不吸取教训。”

这类教育犯错误人的话,也许他说得太多太多,即使他子女不翻译,我也听清楚了。但是,那两个年青人劝阻着他们的父亲,“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别人,管管你自己好不好?”

他说:“要是我能过到他病房,我要对他讲讲的。”

“得了吧,你——”他孩子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显然愿意对我这个听众讲他想讲的话:“你还记得那个毛头嘛,也爱写写画画的。”我早把这位女同事忘掉了,还是在“文革”期间,就因为交待不清楚家庭关系而自杀身亡的一个蛮漂亮的美术编辑。那是他被革委会结合后主持清理阶级队伍时,所发生的一起事件。很可怜的,她切了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脸白得像她画图的模板纸。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人死如灯灭,如不是“谁”突然提到,我是完全想不起来的。坐在病床旁边两个年青人,“谁”的子女,根本不知毛头为何许人,因为那时他们都上山下乡去了。所以,对这个话题也无多大兴趣。“谁”继续对我说:“她就能够正确认识自己,很好啊!”

我说,“我很佩服您的记忆力,多少年前的事情,还能说得上来。”

他告诉我,“她也在这里住院,你不知道?前两天,还到我这里聊了一会子呢!”接着,他那暗淡的目光,游移起来,“呶,这不是她在门口站着嘛!进来呀,毛头,进来呀!”

我慌不迭地站起,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也许,老人的儿女看出我神色有异,便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如何,只好说没什么,没什么。并且讲:显然老人累了,我不再打扰他了。其实,我更觉得不安的,是这间病室里,肯定有我们看不到,而他能看到的其他许多人。于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赶紧离开这个至死怕也不肯消停的人。

走出医院,天高云淡,阳光明媚,这才觉得心头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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