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她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死,自杀。
这个念头,起于她从抽斗里摸到了手机,她听不到那悦耳的声音,看不到朋友们送来的祝福,就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死。
这一夜,她想了无数次死的办法。对,要死得彻底,不能最后没死却又残了某个器官,又害父母。她想,自己一个人离开家,然后再也不回来。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她就推翻了。小镇实在是小,父母亲带着她出去,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她肯定一出门,就有人送她回来。再说她可能连大门都出不了,传达室的老大爷就把她扣到门房了。别看大爷年纪大,可是耳朵、眼睛灵着呢,又是耳朵、眼睛!她怎么也绕不开的器官,怎么也躲不掉的灾难。再说,她连家里的大门都出不去,父母每次都把门反锁了。
出不去,就在家解决,让父母轻松地生活,谁知道她要害他们多久?她这么想着,在家里慢慢地走,她想起了桌上有水果刀的,对了,许多电视上电影上都演过人把自己的血管割破了。
对,这个主意不错。她坐到沙发上,仔细地摸自己的左胳膊,她知道粗的血管是动脉,她摸着摸着,确信肯定是它。可是万一是朝外的那个呢?她一会儿摸着朝外的粗,一会儿摸着朝里的粗,一直到母亲下班了,她也没有确定。那双凉而粗糙的手随着外面的风进来时,她感觉到了,她才想起一早上净想着如何去死,却忘了做饭。
她跟着母亲进厨房,母亲让她坐着休息,她跟母亲抢着做饭,手刚一碰水,水就凉得她手哆嗦了一下,母亲说,快回去,天冷,外面有电暖气。
她没走,忽然又摸了摸胳膊上的动脉血管,问母亲哪个是毛细血管,哪个是动脉血管。母亲说粗的那个。母亲刚说完,忽然在她手心里写道,你问这干啥?
我想复习功课呢,我想等我眼睛好了,还要上学呢。
她回答着,表情极其平静。吃完饭,她放碗时摸到了水果刀。她想等父母下午上班了,她就动手。
好容易等到父母走了,她重新坐到沙发上,她想我不能死在客厅,我要死在卫生间,卫生间里有浴缸,我要躺在里面,这样就不会吓着刚放学回家的弟弟,还有,我把里面的门关上,这样外面的人打开时我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么一想,她就坐下来,摸水果刀。她伏身摸,慢慢的,她怕碰着水杯,怕碰翻茶几上的玻璃,她摸到了打火机,摸到了烟,烟盒是空的,想必是爸爸抽的。爸爸原来不抽烟的,自从自己得病了,就一直抽烟。
怪自己害了父母,必须把自己这个父母的累赘结果了,越快越好。
她再摸,摸到了苹果,妈妈让她每天上下午至少吃一个苹果。苹果一定是红红的,非常好吃。她摸到了一盒太子奶,那是母亲让她补充营养的,这都是钱呀!父母工资并不高,平时连水果都舍不得吃,都是为了自己,你害了父母,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快,刀子在哪,刀子?
她摸了一层,没有刀子。
又开始蹲下身子,摸二层,还是没有刀子。
一定是母亲知道了她的动机,收起来了。
水果刀没有,切菜刀总有吧。
切菜刀她有些害怕,她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进到厨房,门是关着的。母亲什么都想到了,她死不了。
她坐在沙发上,开始抽泣起来。她不敢哭,对门的奶奶会经常进来的,母亲给她钥匙了,她会时不时地进来给她她需要的帮助。
她嘴上捂着手绢,无声地哭,哭。
她不知道几点了,她想着父母快下班了,本来可以做饭的,可是她进不了厨房,她只好站起来,慢慢地进到卫生间,拿起拖把,拖起地来,一下一下,拖把小心地穿过茶几底,桌子底,穿过沙发下。
后来的几天,她还想到了各种的死法,比如开煤气,比如撞门……机会还是有的。比如有一次,也许是母亲知道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厨房门开着,而且水果刀就在茶几上,她完全可以动手。
当冰凉的刀子贴着皮肤时,她的手哆嗦个不停,她发现她是舍不得这个世界的。她是听不到,看不到,可是她能闻到苹果的清香,能闻到来自弟弟身上处子的芳香,还有爸爸身上酒的香气,离不开米饭的清香,水果的清香。还有她离不开手触到的各种东西,各种事物,她能感觉得到。太阳好时,晒在她身上的味道,她怎么能丢开呢?对了,还有她床头上放的那一箱箱药,她离不开的。
刀子扔在了桌上。
刀子刚扔在了桌上,忽然一阵风,有人进来了,那是一双陌生而干枯的手,一定是对门老奶奶的,也许她一直在外面密切地注视着自己。
老奶奶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说奶奶,我没事,我只是把东西掉在了地上。
可是老奶奶就是不走,一直等到父母回家。
从此以后,姥姥在家住了十几天,一直等到她再也没有那些让人不放心的行为了,姥姥才回去了,姥姥的眼泪湿了她的手,湿了她的衣服,她怎么能让八十岁的老人伤心呢?
还有刘伟的信,母亲一定告诉他什么了,刘伟在信里写道:我们好多同学都记着你在教室里说的话,你要坚强地面对生活,你要跟我们赛跑,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柳江如,你是最棒的,老师说了,你是咱们班最棒的学生。
信是母亲一字一字地写到她手心里的,刚开始她很感动,后来忽然想会不会是母亲骗她的。她让弟弟告诉她刘伟写的内容,弟弟的手指笨拙,遇到不太好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弟弟跟母亲写得一模一样。
她痛苦地想,豪言壮语,说起来是那么得轻而易举,可是做起来是多么得难呀!就像她每天面对的黑暗日子,每天面对的各种肉体的疼痛。黑暗,得在清醒时,一秒一秒地摸过;疼痛,得咬着牙一阵阵地熬过去。
不过,这些比起死来,对她来说要容易些。死,有人说是一种优美的方式。她不赞成,她认为说那话的人,是疯子,是神经病。生活多好呀,即使为了那让人着迷的气味,为了那触摸起来让她肉体震颤的万物,她也愿意就这么活着。
从此以后,她不再想着死,她想要好好地活着,度过每一天,等着刘伟回来,等着眼睛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