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古老而又悲壮的葬礼。
全庄上的人都出动了。和我一样大的半大小子鞋上都蒙上了白布，戴上了两头尖的孝帽子。
天阴沉沉的，不时飘过一星儿雪花。
八个小伙子抬起了沉重的柏木棺材。我举起了老盆——这个寄托后辈人希冀、愿望的祭奠物，迎着棺材往地下一摔，我的心也随着碎了。
唢呐声苍劲而又凄凉，呜呜啦啦，吹得人心发抖，路祭开始了。
棺材停在村西老槐树下，大堆大堆的纸钱点燃了，三把香火丝丝缕缕。妇女、小孩都集中在石碾左右，一片抽泣声。男子汉在棺材前鱼贯站定，庄严肃穆。
我被人搀扶着，举起一根缠着白纸条的柳木丧棒，往西南方向的空中一指，闷雷一样喊道：“爷爷！西南明光大道！”
我是多么愿意相信，真有一条明晃晃的大道，根爷爷的魂魄顺路直奔西天极乐世界啊！根爷爷，愿你老人家保重！
破庙西边，挖了一个大坑。棺材，还有大娘大婶们流着泪用纸糊了一夜的“牛儿”，被轻轻放进坑里。坟头堆起来了，大叔往上边插了一枝迎春花。
啊……麦黄杏……香气四溢的獾肉……带浓烈辣味的白烟……值！一条狗命换一个大学生，值啊……这一切的一切，统统被埋进了一堆黄土。
我扑倒在坟头上，两手深深抠进黄土，一下子昏死过去。
机会
李林决定要制造一个惊天动地的事件。一连几天，她反复构思着这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直到自己认为天衣无缝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太累了。
今天是星期天，春天的太阳真好。
她有点紧张。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会轻松。她想。
她开始按部就班地行动。换一身休闲服，化了淡妆。背包里装上几只苹果、橘子、小点心之类。没忘了带上五百元钱，今天必须全部花掉。大方一点，成败在此一举。
上午九点钟，她来到高于宿舍楼下。十分钟后，她就捕捉到了目标，老太太所长的宝贝孙子正在院子里玩呢。她走了过去，很平静。
阳阳，愿意跟阿姨玩吗？李林问。上公园吗？阳阳问，李林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平淡地开了头。
李林制造这个事件的目的是出国。
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李林在这家研究所工作了三年了。三年来完成了两个研究课题，还获了奖。但获奖证书上却写着两个人的名字。而第一个就是老太太所长的名字，这个太气人了。
老太太所长是一个风姿绰约的老太太，特好化妆，用少女之春把自己打扮成年轻十岁的模样，其实早已到了退休年龄，不知她走了什么门子，愣是把户口簿上的年龄改小了两岁，于是可以继续在所长的位置上多奉献二年了。她把研究所当成自留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想怎么收获就怎么收获。李林的研究项目立项时她百般阻挠，坚决不拨经费。待李林一出成果，她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鼓励又表扬又给钱。署名时，她脸都不红一下就挂了头牌。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是领导支持，你研究什么？
国外某研究机构多次来函邀请李林前去合作一个项目，这自然是个锻炼的好机会，国外设备先进，高手如林，能学到不少东西。而且一切均是免费的。报告递上去五个月了，老太太所长就是不批。
那天，几个同学聚会，酒后吐真言，李林就说出了自己的苦恼，引起了同情。有提议向上级反映的，有出点子送礼的，有的干脆说找几个哥们黑揍她一顿先解解气再说的……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有发言的大张却一板一眼地讲了个故事。大张在学校里是班长，一向以稳重的老大哥作风著称。大张说我讲个故事吧，对你也许有参考作用。
大张的故事很简单：
某局的秘书想调动工作，局长就是不答应。秘书知道这事急也没用，就等待机会。半个月以后，机会还真等来了。这天，秘书跟局长进京汇报工作，回来坐的是软卧。没想到临下车遇到了麻烦，卧铺车厢的服务小姐拦住了去路硬说他们那个软卧包厢里的拖鞋少了一双。吵吵嚷嚷的，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局长十分生气，摆出局长架子说我堂堂一个局长还能偷你的拖鞋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说着提起皮包就走。那服务小姐也不是善茬，抓着皮包不放，硬要开包检查。局长恼羞成怒，威胁说你要查不出来我就登报曝光！我要面见你们的领导。正好列车长走了过来，问明了情况后连忙道歉，说实在对不住局长，大人不把小人怪，是我们的态度不好，今后一定改正。局长气呼呼地正要离去，列车长面露难色说，这事我看这样办吧？局长肯定没拿这不值二十元一双的拖鞋我一百二十个相信，但为了打消服务员小姐的疑心让事实给她一个有力的耳光，请局长还是打开皮包让她看一下，反正又用不了多少工夫，只轻轻一拉就行了，这样我也好给她一个纪律处分扣她一年的奖金……局长这才知道嘴上没毛，顶多二十五岁的列车长却是老奸巨猾，不禁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五十多岁的局级干部栽在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手里……皮包被打开了，那双拖鞋赫然醒目。局长红头酱脸眼前一阵发黑……李林尖叫一声，说难道这局长果真拿了拖鞋不成？大张说这有什么奇怪？还不是和你们那老太太所长一样，只不过一个是暗偷一个是明抢而已。李林想起成果署名一事果真这样，就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最妙的是戏剧性的结尾。大张接着说，那局长见事情暴露无遗没有退路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收场。这时一刻值千金，关键时刻见人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秘书一步赶上一下把那提包抱在怀里嘴里嚷道，实在对不起，你们拿错了。这是我的皮包，这拖鞋是我拿的，转身又装憨卖呆；软卧上的拖鞋不能带走是不是？我头一次坐卧铺不知这规矩，局长怎么不提醒我一句？局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真是柳暗花明、久旱碰上及时雨，不禁红颜褪尽。局长的口气自然恢复，对着秘书批评道，头次出差就给我丢人，还不赔礼道歉交罚款走人？说完气呼呼地先走了。
最后，那秘书调动之事如愿以偿对吧？李林说。大张点点头。几个同学七嘴八舌，说大张这个故事一定是你编的。大张笑道：怎么是编的？那秘书就是在下。众人说，就算是真的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总不能让李林找机会与老太太所长一起坐软卧出差吧？就是有机会所长也不见得偷拖鞋吧……不行不行，你这个故事毫无意义。
大张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林一眼。这一眼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李林的茫茫夜空。
潜移默化，触类旁通。没有机会，你可以努力制造机会。如今，李林就在她自己制造的机会里扮演着某一角色。
阳阳十分可爱，圆圆的小脸蛋，一笑有酒窝，嘴巴甜甜的，阿姨阿姨叫个不停。李林已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他们先上儿童商店，小汽车、变形金刚什么的买了一书包。又去吃西餐，阳阳弄了一脸奶油，滑稽相逗得李林哈哈大笑。玩了一通游戏以后，去了儿童乐园。草地上，两人玩得津津有味。猫捉老鼠、斗鸡、丢手绢……阳阳像一只小鸟飞来飞去。假如生活是这样就好了，没有烦恼没有不快，可惜……李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想起阳阳的家人正惶惶不可终日，一定为找阳阳闹翻天了吧？
在儿童乐园里，骑木马、坐飞机、玩碰碰车……只要阳阳乐意，李林全部给予满足。直到在小餐馆里吃罢晚饭，李林才感到有些累了，阳阳也有些迷迷糊糊想睡觉的样子。她抬手腕看看表，已是八点多钟了，到了自己设定的时间。她叫了出租车，一路上与阳阳又说又笑。她似乎才从一种与生俱来的母爱中回过神来，一阵心慌意乱：我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点？是不是太残酷了点？
她能想象到阳阳家里此刻的情景：电话铃声不断，不断传递着各路人马均未找到阳阳的信息。阳阳妈妈披头散发呆坐在床上，嗓子已经哭哑，目光有些呆滞，老太太所长也许正戴着花镜在起草寻人启事，由于大幅度地抖动，字迹远没有往项目单上署名时的潇洒，阳阳爸爸可能正在公安局报案……
李林把买来的一大堆玩具、小食品等物装进书包，挂在阳阳的背上，在他胖乎乎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说，阳阳，自己回家行吗？阳阳小鸟一样飞出去了，上楼梯前，又回头来挥挥胖乎乎的小手：阿姨，再见！李林觉得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在眼中夺眶而出。
我没有做错什么，她抓不住我的把柄，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打了牙往肚里咽。我只是早上偶尔路过家属院，阳阳非跟我去公园不可，考虑到是领导的孙子，不带他不好，就带他玩了一天，仅此而已。为了巴结领导，我还花了几百元呢！只是这件事的背后，就让老太太琢磨去吧！说是巧合也行，说是威胁也行，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自个儿想去吧……
奇怪，李林没有完成这件大事后应有的轻松，一丝也没有。反而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似睡似醒，噩梦不断，早晨，她感到头很疼，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似乎也没了记忆。
有人叫门。听声音是老太太所长。嗓子有些嘶哑，李林的记忆片刻间得到了恢复。心狂跳起来，她能听得见它撞击胸腔的声音。此刻她实在不想见到这位老太太，她心里没有一点儿报复的快感。
我能理解你。谁叫咱都是女人呢？老太太所长的声音很软，接着就听见离去的脚步声，慌慌地。大概她也怕见她。
李林挣扎着开了门，看到窗台上放着一个大茶缸：打开盖，是一缸肉丝面，热乎乎的。缸子下面是李林的出国申请，上面有老太太所长的签字。李林抬头看看天，太阳正红，睛得很好，她突然觉得自己制造的这个事件属于小儿科，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她怔了怔，把出国申请撕碎，手一扬，扔到窗外。
三天后，李林上班，知道老太太所长已退休离任。她丝毫没有吃惊。
祖训
鲁南有个秦寨。秦寨有个秦老大。秦老大是这一带方圆几百里的祖传名医。秦家治疗肺气肿、哮喘病有绝招：患者不用打针不用服药，只要巴掌大的一块膏药，往肚脐上一贴就万事大吉，三天起效，半月痊愈，神了！因此这一带有这样的一句话流行：哮喘咳嗽不用怕，去找秦寨秦老大。秦老大一般不坐堂看病，有病人只让两个儿子出面应付卖药。最忙的时候是每年开春，单在清明节这天领儿子上山采药，早出晚归，采得各种根根草草，回来或切或炒或碾或蒸，熬成膏药。所有的工序都有儿子帮忙，只是配方不让别人沾手，由自己悄悄进行。这项工作神秘而又繁琐；夜半时分，更衣净手，烧三炷高香，对列祖列宗牌位行三叩九拜之礼，丝毫马虎不得，然后秦老大一人潜入药房，插门关窗，足足两个时辰后，这才叫醒儿子媳妇，点火熬药。天明，药成，药香四溢，十里可闻。早上，村里的人出门嗅鼻子，就知道秦氏新膏药熬好了。
秦老大声名显赫，治病有方，家境自然殷实，又加上两个儿子老实听话，两房儿媳精明贤惠，吃不愁穿不愁早早过上小康生活，令村里一干人等艳羡不已。但秦老大自有秦老大的烦恼，整日里愁眉不展，心病难医。
秦老大成分颇高，在阶级斗争年代，不光不能行医，反因此受尽批判。三十岁上才寻得一讨饭女子，草草成婚，不料怀了双胞胎，又跌了一跤，夜半早产，未及时送医院，产妇大出血身亡。慌乱之中，又有谁知道这双胞胎生下来哪个在先哪个在后？谁是兄长谁是弟弟？能分得清的是名字：一个叫山子，一个叫海子。秦老大不容易啊，又当爹又当妈，好歹把一对双胞胎拉扯成人，又赶上了开放，就办起了个体诊所，日子才有模有样起来。时来运转，东庄上花儿一样的双胞胎姐妹草儿叶儿分别嫁给了山子海子，秦家的日子日渐火爆。
秦老大的烦恼就在这双胞胎上。秦老大上半辈子遭灾遭难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大伤元气，近来胸部不适，他悄悄到县医院拍了片，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他行医多年，知道这病怕是治不好了，要紧的是须把这家传秘方传给儿子。传给谁呢？祖训日：传单不传双，传子不传女，传长不传次。这如今根本分不出长和次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私下里，他多次单独试探过两个小两口。山子说爹你传给海子吧，我没意见；叶儿也说，爹是长辈，爹说了算。海子说爹你还是传给山子吧，没有这秘方照样活人；草儿也表白道，传给谁都没有外人。
话是这么说，秦老大隐隐觉出来家庭起了某些不太好觉察的变化。首先是都变得更勤快了，特别是清明前后熬药这些天，山子叶儿夫妻今儿个起了个大早，海子草儿夫妻明儿个起得更早；争着干活争着做饭争着洗衣服争着干杂活甚至争着给老人倒尿罐，一个比一个孝顺，一个比一个老实。村里人都说秦老大掉在福窝里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就是第二年春天，秦老大已卧床不起了。他知道来日不多，拒绝了儿子送他去县城住院的打算。只服些自制的中药。清明那天一早，秦老大忽觉周身清爽，试了试竟下床走了几步，草儿炖了参汤，叶儿捧到床前，秦老大忽然有了食欲，居然喝了一碗，喝完身上立时来了劲，就要领儿子上山采药。儿子自然坚决不依，老大就没再坚持，好在山子海子已是轻车熟路知道在哪座山上哪道崖上采何种中药，是刨根还是采叶。
晚上，一切收拾停当，该配方抓药了，秦老大把山子海子叫到跟前，吩咐焚香沐浴，供上祖宗牌位，父子三人都在堂屋里跪下，秦老大含泪道：
列祖列宗在上，小辈秦老大以善为本，继承祖训，此方万金难求，传单不传双，传长不传幼，理应传给长子长孙，延续秦氏祖业。只因晚辈不孝，错失良机，双胞小儿，未分长幼现已长大成人，难辨伯仲，且兄弟二人忠诚老实，尚未分家，形同一人。今老大斗胆将这神方传给他兄弟二人，发扬光大……
跪在一起的山子海子一愣，对视了一下，又慌慌躲开。这时似有股仙风拂过，烛光轻摇，二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随后，父子三人同进药房。天明，秦老大含笑归西。山子海子在悲恸中请了两班响器，厚葬老父不提。
又过了一年，村里人发现秦家有了变化，先是山子也是海子的小舅子频繁地出入秦家，不久秦家的一个烟囱冒烟变成了两个烟道同时冒烟。不久，又见山子也是海子的岳父常在秦家出出进进。后来，就见秦家老宅子前边又起了一处宅子，仍是青砖红瓦。子女大了成亲分家盖房子均是寻常事，因此也未引起过多议论。
忽一日，村人发现，秦家诊所一分为二，新宅子大门挂上了一块新牌子：“秦家诊所”，与旧宅的牌子“秦氏诊所”只差一字。又过了一个月老宅子的牌子变成了“老秦氏诊所”；新宅子大门上的牌子也变成了“正宗秦家诊所”；再后来，老宅子大门上添了一行字：“秦氏膏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新宅子大门上也添了一块新牌子：“祖传秘方，谨防假冒”……
又过了半年，新宅子前边又起了一座小楼，两层，小楼从顶到底垂一竖幅，上书“正宗祖传秦氏诊所”，八个大字闪闪发光。旧宅已拆。
也不知哪一天，小楼前边忽然冒出一座三层小楼，楼顶斗大的牌子赫然醒目：秦老大嫡传膏药。新宅砖房同时拆掉……
日月如梭，又到清明，秦老大坟头迎春花正旺。一汉子手舞红缨大刀一阵狂砍，可怜艳黄的迎春花瓣败了一地。来人用刀背砸掉酒瓶嘴，一瓶酒咕嘟嘟全倒在嘴里，一阵狂笑后，疯癫癫走了。
再后来，还有不少外地患者来秦寨看病，只见两层或三层小楼顶均长满荒草，空无一人。问村人，就有老者含糊地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杀了一个男人，杀人的男人疯了，不知去向。媳妇都改嫁了呢，祖训难违呵……不胜唏嘘。
较量
高级职称评定名单一公布，整个报社立时又起战火，而三年前那次评职称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
偌大的报社，上百名采编人员，第一批才给八个高职名额，要命的是够条件的就有五十多人。这么多人里头，出类拔萃的几乎没有几个，大都是没立过大功也没犯过大错，年龄、工龄、学历都差不多，张三能评上，李四为什么评不上？评上的理由不是多充分，评不上的倒是理由一大堆。这可难坏了老总编，办公室里家里甚至上厕所都有人纠缠，吃饭睡觉全没了规律，弄得他头疼病复发，花白的头发一撮撮往下掉，半月工夫就秃了顶。忙中出错，还犯了一条政治错误：在某天日报头题新闻中，将市委副书记的“副”字居然漏掉了！正书记与副书记一直乌眼鸡似地明争暗斗，小道消息有说下届书记退下来副书记扶正的，有说书记不动副书记调走的，报社的这个错误无疑给这些传闻又添了混乱。报纸一发行，报社电话铃声不断，大都是来证实消息来源的。宣传部、组织部以及书记个个兴师问罪，差点儿没把老总编吃了。
在机枪迫击炮飞毛腿轮番轰炸下，老总编引咎退居二线，在给新总编交接工作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他妈的评职称，把老子坑苦了！新总编姓辛，四十岁出头正当年，是从宣传部调来的，辛总编人缘极好，见人就称伙计，整天笑模笑样的，小眼眯缝着。令人不解的是这次评职称，他没接受老总编的教训，居然又采取了张榜公布的老法子，一点儿退路也没有留。这且不说，上次评完职称，老总编还住了半个月的院呢，这叫暂避锋芒，属缓兵之计。你瞧他辛总编，居然站在布告栏旁边，点头哈腰地对每一个对他发火的人笑：那好那好，有意见下午提，我在会议室等着……
到底是年轻，毛嫩着哪！
没评上高级职称的群情激奋，三十余人迅速结成一个坚强的堡垒，公推军事体育部人高马大的大李为头儿，个个摩拳擦掌，洋溢着一种悲壮之气。按照约定，下午三时，大李领着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会议室。一开门，但见辛总编与报社党委成员、全体高职评委等一干领导已坐在圆形会议桌的一边正谈笑恭候。大李等毫不客气地对面坐定，拉开谈判架势。
“对付手无寸铁的群众，用不着这样壁垒森严吧？”按事先的商定，文艺部女将小张先开第一炮。
“误会了，小张误会了！”辛总编满脸是笑，“不是提倡现场办公吗？咱也时髦他一回，有问题可以就地解决，对不对？”
有人笑了，但立马收住。小张则直奔主题：
“请容许我向高职评委主任辛总编提个问题，请问我们在座的三十多人，哪个不够高级职称标准？”
这个当头炮又准又稳且刁，又让人不好回答，没有回旋的余地。小张参加过无数记者招待会，久经沙场，口才真个是练出来了。
辛总编拆开一盒红塔山，四下里散烟，嘴里直说：“抽烟抽烟，同学在烟草公司当官，送了两条真家伙……”
小张接过一支，相当老道地划火点燃，悠悠一喷，就是一串烟圈儿，毫不留情地说：
“辛总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轻轻一句话，就截断了退路。辛总编心想这丫头好厉害，以后可安排在总编室工作，能独当一面呢。他微笑着挥挥手，说：
“都是报社的骨干嘛。就说你小张吧，复旦新闻系的高材生，名牌哪！在报社一干就是八年。八年都能赶走日本鬼子，还评不上职称？在座的都够条件，都该评上。”
辛总编斩钉截铁，让一干人等心里热乎乎的。小张却不买账，穷追猛打：
“可是，事实上我们没评上，这怎么解释！”
辛总编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愤怒地叫起来：“名额！不是有名额限制吗。报社多次向上级争取过，据理力争，才争取到目前这个样子……”
转了一圈儿皮球又踢了回来。小张反而无话可说，心里直骂老奸巨猾。
理论部的老刘慢慢站起来，他是软性子，但理论水平高，说话一套套的，蛮有哲学味儿。辛总编连连摆手，让他坐下说。老刘仍固执地站着。辛总编连忙站起来，说你站着说我就得站着听喽。引起一阵哄笑。老刘只好坐下了。他觉得顶头让人幽了一默，挫了自己的锐气，心里有些窝火。他尖刻地说：
“我听着辛总编的逻辑不太对头。你说大家都够条件，这在理论上不能成立，是形而上学，是转着圈子开空头支票为好人。照你的逻辑谁都够标准，那么就没了标准，评委们该不是采取抓阄定名单的方式评的吧？据此，我还怀疑那些送礼的、与领导走得近的等因素都可能影响评委的票数，对不对？因为评谁都一样。”
问题很尖锐，赤裸裸的，让人不好招架。
“这个问题让我好难回答。”辛总编坦诚地笑着，“请允许我打个比方，比如歌手比赛，进入决赛的歌手，差不多是同一档次的，但要分出个一二三来，这就要看评委的亮分牌了。同样一个歌手，有的评委打9.9分，有的评委打9.2分，认识不尽相同。这是和抓阄儿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对不对？至于有送礼的影响公正性的问题，我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送礼的大都是偷偷进行，见不了阳光。你能举出个例子吗？如有，我不会等闲视之的。”
老刘张了张嘴，没了下文。
两员大将败下阵来，大李窝了一肚子气，他必须杀上阵来，不负众望。他不会拐弯抹角，只会直来直去：
“高级职称是报社的顶梁柱，我们不愿做他们的陪衬，我他妈的不干了！”
“对！我们全不干了！”
“让那些高级职称干去吧！”
一干人等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怨气怒气不平之气一泄而出。我们都不干了，法不治众，看你怎么应付。
等所有人都明确了自己的态度，辛总编胸有成竹地和几位领导点点头，交流一下眼光，他苦笑着说：
“诸位的意见很好，很好。我说过，诸位都是报社的骨干，没评上职称事出有因，责任不在大家。对于大家希望休息一段时间的要求，这并不过分。现在我宣布，愿意休息的同志从今天起就可以不来上班了。休息多长时间，自己决定。十天半月不短，三月五月不多。休息期间工资奖金照发。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啊！没有？散会！”
辛总编说完，领着一班人鱼贯而出。大刘等人目瞪口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还能怎么样呢？你提出什么条件，人家就满足你的要求，你一张嘴，人家就给你个甜枣。可惜原先设想的诸多战略战术，一样也没用上。你伸出了那么多长矛，全扎在了棉花上，弄得你软软的没有话说。就像拳击手上了赛台，憋了一身劲却愣是找不着对手，真是让人窝囊透了！
这以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平淡似水。一干人骑在虎背上下不来了，大伙儿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退出工作岗位，让评上职称的同志结结实实地忙活起来，人手不够，辛总编加上几位总编室的领导甚至连退居二线的老总编都上了一线，亲自组稿编稿看清样，忙得不亦乐乎。好在干得都心情舒畅，辛总编开玩笑说，老八路作风又回来了。
难受的倒是下岗人员。平时那么渴望休息，真闲下来又不得劲儿，再说年轻力壮病假不是病假，退休不是退休，突然就不干了这算哪档子事呢？别人问起都无从解释，连街都不敢逛，见了熟人就躲。大李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了三天，头昏脑涨。他发现自己是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停下来，就各个关节生了锈，浑身不舒服。真是贱气！他恶毒地诅咒着自己。
到了发工资那天，会计竟把工资挨家送到户。办公室弄到了一车苹果，愣是一家一筐地送到下岗人员家里。
终于数着指头过去了一个月，大李沉不住气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己是堂堂的编辑，没评上职称罢了，怎么像犯了错误一样小偷似的躲躲闪闪？去他妈的职称，老子上班去！
他推开总编室的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他的哼哈二将小张、老刘正对着总编尴尬地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