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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锋芒初露

深夜。

冯梦龙书房的八仙桌上,三角形放着三盏油灯,发出毕毕剥剥的灯花响声。

冯氏兄弟三人围坐在一起,手不停挥地在纸上写着。他们不时地伸着头,看各自前头的一张明八行宣纸。那上面,是姑父沈敬炌的字迹,兄弟三人正聚精会神地临写。

沈敬炌在春天中进士,选为吏科左给事中。

别看这吏科左给事中是一个从七品,但权力并不算小,职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驳正六部之违误。给事中衙署即在午门外的东、西朝房,凡制诏宣行、内外奏章,均必经其手,故而权势尤重。与各道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同有建言及进谏之责。尤其是吏科,凡吏部引选、提升、黜革官员,则必由掌科(既都给事中)同至御前请旨;外官领取文诏凭信,皆先到吏科画字;外官考察,自陈之后则由其具奏拾遗,纠劾不职之员。因而,朝中及地方百官竞相趋奉,不敢冒犯。

冯梦桂的岳丈被勒索豪夺,需要人臂助,冯梦龙首先便想到了姑父沈敬炌。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姑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北京,请人捎书救助,则往返至快也需要两月。此间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变故。假如左宝贵将宋代青釉弦纹大瓶以高价卖出,怎么办?再追索回来就更加难办。冯家亲戚中现在做官的,还有表舅毛玉亭,现任山东莒州知府,也是鞭长莫及,管不了这吴县县丞。

冯梦龙便生出一个主意:模仿姑父沈敬炌的字迹,假造一封书信,向左宝贵讨青釉弦纹大瓶。冯梦桂觉得主意可行。

冯梦熊却说:“何用如此麻烦?姑父远在北京,谁能知道他字写的如何?干脆我来捉刀,署上姑父的名号算了,管保能镇住他。”

冯梦龙摇头说:“不妥。姑父江南名士,又经常往来于湖州、苏州,江南文士皆知其名。其为人所赠字幅、给苏州友人的书信不少,见过其字迹的人也定然不少。万一让左宝贵及身边人识别出来,事情就闹大了。冒充朝廷命官的书信,官府要治罪的,也给姑父惹下乱子。还是临得真假难辨,不漏破绽,顺利地把大瓶讨回来为好。将来即使姑父知道了,只要没出乱子,姑父也不会怪罪的。”

冯梦熊、冯梦桂觉得梦龙虑事周全,出言在理,便依他的话行事。

练某家书帖,非有几个月功夫,才得其中意味。而今为了救急,三人皆进步神速。五天功夫,哥三个颇得其笔意。但仿得最好的,还是大哥梦桂,达到了乱真的程度。

冯梦桂毕竟有了十五年的书法功底,临过汉魏六朝、唐宋元明诸名家的碑帖。尤其是他颇有书法、绘画方面的天赋,又能触类旁通。只要得其偏旁、结体、运笔之意蕴,然后一学像。冯梦桂后来成为苏州的一名书法大家,丹青圣手,至今《中国画史人名大辞典》尚云:“冯梦桂,字若木,又字丹芬,善画,真迹罕睹,未敢置评。”可证其身手确实不凡,这是后话不提。

兄弟三人惊喜异常,得意洋洋地开始假造沈敬炌书信。当初主意是冯梦龙出的,胸中最有成算,便以他为主,模仿着姑父书信的语气风格,拟出一封书稿。冯梦桂、冯梦熊又提了建议,稍加润色,修改定稿。再由冯梦桂以沈敬炌的字体抄写好。三人信心十足地开始了讨还宝物宋体青釉弦纹大瓶的计划。

这日,冯梦桂拉着冯梦龙,一同来到专诸巷陈敬德家中。原是计划由冯梦桂一个人来,临出门时,冯梦桂犹豫了。他天生厚道,老实巴交,恐被陈敬德及其女儿陈巧莲认作是奸诈巧滑之辈,便叫上冯梦龙同来。

冯梦龙哂然一笑说:“兄长自称若木,诚然不虚,你真像块木头!岂不知古往今来,何处不有谋略?昔有姜太公撰写《六韬》之书,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皆备。孙子云:‘兵者,诡道也’。兵家常言‘将在谋,而不在勇’。除非踱头(呆子)才不懂得用谋。今日我们小施谋略,实在是智慧的表现。你竟怕失体面,真乃不具大智大略之风度。好!我随你们同去,有何不便之处,尽管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样,哥俩一同来见陈敬德。冯梦桂先施礼问候。然后,冯梦龙深深施礼说:“闻言世伯贵体欠佳,小侄拜望来迟,罪过、罪过。不过,小侄带来一副疗疾秘方,管保药到病除!”

“什么?贤侄莫要取笑!”陈敬德愁眉一展惊讶地说。

冯梦龙掏出书信,交给陈敬德说:“请世伯看完此书再说话!”

陈敬德展开书信,细细读了一遍,立刻眉开眼笑,身上的病也觉得好了一半。又说:“何以如此快捷,便传回了京城的书信?”

冯梦龙说:“世伯有所不知。我兄梦桂得知世伯事急,心如火焚,连夜找到提督衙门的书吏,用银打点了,以八百里快递送信京城。姑父也以八百里快递捎来回书。我们一见回书,立刻赶来了。怎能不快呢?”

陈敬德挺直腰杆,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有了这封书信,我怕他什么左宝贵、右宝贵不成?我的青釉弦纹大瓶才是最宝贵!我这就去找他算账,讨回大瓶!”

“世伯所言极是!左宝贵巧取豪夺,贪婪成性。今日叫他看看,陈世伯不是好欺负的!世伯尽管理直气壮地去争,怕他个小小的八品芝麻官不成?讨回了大瓶,小侄要讨杯酒喝呢!只是要提醒世伯一句,这封信要一同带回来,别落在左宝贵的手里。”冯梦龙给他们打气,一本正经的样子。

“成!成!”陈敬德小心翼翼地收好书信,又说:“贤侄稍坐片刻,我速去速回。”又吩咐仆人,“敬茶!敬好茶!”然后,抖抖衣服,气派十足地出了家门。

冯梦桂、冯梦龙送出陈敬德回至客房,冯梦桂担心地说:“能成吗?”

冯梦龙把嘴一撇,做出生气的样子,然后坚定自信地说:“准成!”

吴县县丞左宝贵正在家中玩鸟,口中怡然自得地哼唱着一首江南小曲。

仆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左宝贵身后,说:“老爷,陈古董在门口求见。”

“不见!就说我不在府中。”左宝贵头也没回。

“小的说过了。他不肯相信,还拿着一封京城的书信。”

“叫他把书信留下。打发他滚蛋!”

“他说是京城吏科左给事中沈叔永大人的书信,要亲自面交老爷。”

左宝贵脸上的横肉一颤,回过头去说:“怎么?左给事中沈叔永?他与本官认识?何以寄书与本官?叫他进来!”

“是!老爷。”仆人转头去了。

陈敬德气宇轩昂地走到左宝贵近前,也不施礼,说:“大二尹,别来无恙乎?”

“你倒盼我生病?偏不生!身体好着呢!”左宝贵傲然抬起头说:“陈古董,拜见本尹,何不下跪?”

“本人携带科道书信,下跪颇有不便,科道品级在你之上。常说见书如见面,下跪的应该是你左宝贵!”说着,陈敬德从怀中摸出一个大信封,向前举着要左宝贵看。

“岂有此理!”左宝贵见陈敬德今天的口气挺硬,心知不是好兆头,又见信封上盖着吏科的印信,口气软了下来。

陈敬德得理不饶人,又说:“难道你见了皇上的诏书,也敢不下跪吗?”

左宝贵上前接过书信一看,立刻瞪起眼来:“混账东西!这不是给冯仲贤的书信么?”

原来,冯梦龙使用的是沈敬炌给冯仲贤来信时的信封,上有吏科的官封。使用官封原是为了由驿递邮传的方便,今日再次派上用场,也是扯大旗作虎皮,压一压左宝贵的气焰。果然有其效用,左宝贵一见之下,气短了三分。

陈敬德铿锵有力地说:“大人少见多怪了!一个信封里就不能装两个信穰?你看完书信就明白了。”

左宝贵掏出信纸,打开阅看,上面写道:

“noindent”大商望陈公敬德老先生台下:

忆昔握手,邈若河山。江光雁影,寂寥堪悲。不得素心人,共数晨夕,我怀何如也。陇头梅花杳无信,末由折一枝将敬,奈何只有梦魂飞越耳!兹因今春寄放彼处之宋代官窑青釉大瓶一尊,乃稀世之国宝,旷代之珍品,家藏之圣物。余赴京会试铨选,得列位科道,仰见天颜,当面奏闻圣上。奉旨将宝瓶献于朝廷。因公务繁忙,不得亲至吴中,故请台下护送宝瓶进京,呈献圣皇,刻日治装起程,未便稍有延误。程资二百两,同时奉上,查收。仰视电烛,无任主臣。

”世谊生沈叔永顿首 存敬

左宝贵看到“奉旨将宝瓶献于朝廷”一句,不由两手颤抖起来,稀里糊涂地看完信,咧嘴说道:“这事……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呀?差点要了我的脑袋……”

“我原说过:这大瓶不是本商之物,乃是浙江世家暂存小店。你只是不听!现在想要你的脑袋,也是容易!”陈敬德毕竟老滑之人,把信拿回手中,更加威风地说,“你真是胆大包天,妄想攫为己有!你不是不想归还吗?今日我还不取了呢!只需回封书信,说明此情,你吃不了兜着吧!”

“别……别这样!千万饶我一命吧。你稍候!我这就取来还你。”说完,左宝贵忙不迭地跑回室内,取出了一个红色缎面箱子。

陈敬德打开看一看,正是那尊青釉弦纹大瓶,脸上露出笑容。顷刻,笑容止住了,陈敬德说:“你就这样打发我走?”

“还要怎样?”

“当初讲好的:你出五百两银子观赏三天。现在天数已超过两倍有余,你再掏一千两银子吧!”

“哎呀,大泉伯……你快饶了我吧!”左宝贵连连作揖,“那五百两银子,算我送你进京的程仪。本官向你求饶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我岂能……我……我……”

陈敬德想说:我岂能就这样便宜了你?突然想到:这样不好!沈敬炌假称青釉弦纹大瓶是他自己的,还要献给皇上,胆子真够大的!这谎也实在撒得不小!现在若要同左宝贵较真儿,不依不饶,逼着他多拿银子,将会使他更加关注大瓶进献朝廷的情况。左宝贵若也认真起来,那纸里能包得住火吗?那么就要出大乱子……还是见好就收吧!

想到这里,陈敬德改了口:“我岂能和你一般见识!今日……且饶你这一遭。告辞!”

陈敬德回到家中,梦桂、梦龙及陈家的人欣喜百倍,围了青釉弦纹大瓶欣赏不已。陈敬德讲述了左宝贵的丑态,梦桂、梦龙欢笑不止。

陈敬德又说:“为了掩其耳目,我还要真的去京城走一趟,二来也好拜谢沈公,三来顺路做点生意。”

冯梦龙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姑父也不是外人,世伯就不用谢了。至于做生意,您是在江南做熟了的,也不必跑那么远去做!”

“知恩图报!岂有不谢之理?再说,左宝贵这边儿,我也要避一避呀!”

冯梦龙问:“姑父的书信,陈伯又带回来了吗?”

“带回了。这么要紧的东西,岂能落在他手里?”

“陈伯,我再看一下那书信。”

陈敬德把书信交给梦龙。

冯梦龙狡黠地一笑,说:“陈伯,事儿已办完了,也没必要再瞒你了。这信,是假的!”

陈敬德目瞪口呆,俄而才说:“怎么会呢?”

冯梦龙把伪造书信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陈敬德又惊又怕,说:“原来却是假的!我可是当成真的了。不然,我哪敢和县丞较劲?你……你年纪不大,却是胆大包天!这事让外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世伯,这事到此办完了。万万不要向外张扬。青釉弦纹大瓶重归旧主,量那狗官也不敢再来无理取闹,您就放心好了。至于献不献给朝廷,那狗官也无权干涉。这封信,我把它烧掉,就当从来没有过。即便官府追查,我们也要一口咬定,是左宝贵谋取青釉大瓶未得逞,便栽赃污蔑。适当之时,我们写信告知姑父,让他有个底数,以防不测。世伯你看,这事还当如何?”

陈敬德说:“这事……还能如何?贤侄帮了我大忙,感激不尽啊!若是书信是真的,我就不用担心了。”

“若是真,恐怕世伯必要进京献宝了!”冯梦龙笑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若真的是令姑父沈公写来的,别人都知道我陈某在京城朝里有个靠山,哪个还敢算计我?”陈敬德不无遗憾地说。

“以小侄之见,伪造书信倒是两全其美。一是让别人知道陈伯在京城有一层关系,不敢轻举妄动;二是既追回了宝瓶,又不用献出去,这乃是真中有假所收功效。古人云,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兵家之道也。取利祛弊,事半功倍,智者之谋也。世伯,莫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相克相生,物之至理也!不愁没有办法。有用到小侄之处,尽管吩咐,当效犬马之劳!”冯梦龙兴之所至,吹嘘炫耀起来。

“没想到,二相公还真是一位将才!你阿爸有你这样的好儿子,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唉呀你看,我忘问了:你家官司有个头绪了吧?”

一句话,正触到冯氏兄弟的痛处。

“一时也难想出个法子。”好久没说话的冯梦桂开口了,说的也是实在话。

冯梦龙却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钦差杨文举作恶多端,早晚会有人告他,我就想到京城去告御状。搬倒了杨文举,我家的冤枉才能洗清,追回粮款,澄清事实。”

“什么?”陈敬德瞪大了眼睛,“你想告御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凭你,能告赢?”

冯梦龙说:“我只是说说而已,阿爸是不答应的。再说,我们也打不起这官司……”冯梦龙像泄了气的皮球,越说越没劲头了。

“哎……这世道,没好人过的!你家的官司,我看就别打了。越打越穷,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呀?”陈敬德话里有话,是在为女儿的将来担心。

这一说,冯梦龙又心潮起伏,激动地说:“这口气,一定要吐出来。等着瞧吧!”

陈敬德吃惊地看着梦龙,没有说话……

次年春,钦差大人杨文举回京复命,经理荒政的差使算完成了。朝廷调拨的救济款项,他也陆续全部发放到州县。名义上是依据人口多少,受灾轻重有所差别,实际上,他是按道府州县长官向他行贿多少,宴请接待是否欢娱而有所量度。并且在他的葆奏之下,周文昌、张文远等一批借机结纳、大行贿赂的官员得到了升迁。杨文举回京时,也向他的老师首辅申时行、以及户科掌科各赠上一笔款子,使得申相国十分满意。于是,杨文举于万历十八年(1590)二月升任吏科左给事中。

消息传到江南,杭州舆论一片哗然,民众争相传告,愤愤不平。尤其是儒士文人阶层,因其地位和见识不同于穷苦百姓,更是显得十分活跃。但大家都清楚,杨文举的靠山是当今首辅长洲相国申时行,有了申相国撑他的腰杆,要搬倒他,实在不易。再说,哪个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冯梦龙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几次说要请姑父参奏杨文举,都被父亲喝止了。父亲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宦途之事如履薄冰,处处布满凶险,岂可轻易树敌?更何况你姑父宦历未深,根基不牢,我们哪能让他趟到浑水中来?父亲只要你用功读书,用心举业,早日金榜题名;何用你枉费心思!”冯梦龙无奈,只好把此事压在心头。

这日,冯梦龙与学友俞婉纶集会于文震孟家。

小个子俞婉纶提议说:“以此炎夏之时,闷坐书斋,不胜其苦。且暑热难耐时,大汗淋漓,心烦易躁,虽读过数遍,却不记得书中所云;清凉之时,却又恹恹欲睡,长日难度,也收益无多。不如我们结伴出游,饱揽山水名胜,广收见闻,消此酷夏。三伏过后再回来专心读书。”

“此议甚佳!不知意欲何往?”文震孟面露喜色。

“金陵乃六朝古都,人文昌盛,士流云集,名胜众多,实乃游览胜地。而且敝人的几家亲戚,就住在南京。到了那里,食宿两便。”俞婉纶看来早有打算。

“好!我赞成。我家南京也有亲友。”文震孟兴致勃勃。

“犹兄,尊意如何?”俞婉纶问冯梦龙。

“确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家在南京没有亲属,不如你们方便。”冯梦龙说。

“这有何难?你随我同住好了。我姑父、表叔皆在南京为官,何在乎多几位客人!”俞婉纶执意要拉上冯梦龙同去。

“既如此,我同意金陵之游。”冯梦龙说。

冯梦龙大文震孟一岁,大俞婉纶二岁,极得他二人敬重,固而他的意见最为关键。他同意了,计划就定下来,准备取得长辈同意,五日后启程。

冯梦龙回家后说与父亲,父亲起初不同意。待他再三向父亲恳求,又说明不用多少花销,父亲才答应下来。

于是,冯梦龙喜悦异常地来见王稺登先生。

其实,冯梦龙心中另有打算,是想借游金陵之机,拜见礼部主事汤显祖(1550~1616)。冯梦龙曾听王穉登先生说起过,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与他交谊深厚,不阿权贵,正直敢言。又听说,汤显祖早年入京参加会试,因少负文名而引起首辅张居正的注意,张居正正欲让其子嗣修及第,而网罗海内名士,以显示此科所得尽是名实相符之才,来掩饰为其子作弊的事实。而汤显祖因拒绝招揽,得罪了张居正,直到十二年之后的万历十一年(1583),才得以考中进士。汤显祖历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现为南京礼部主事。冯梦龙拜见他的目的,是要揭露杨文举的秽行,请求他奏闻朝廷。但想自己始及弱冠之年,所言难以让人接纳,便来求王穉登先生,请他写信引荐,同时言明上年钦差督理荒政情形,鼓动汤显祖上疏奏闻。

冯梦龙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之后,王穉登默然良久,然后说道:“贤契尚且年幼,不识官场情形之纷杂,不要胡思乱想。杨文举臭名昭著,秽行昭彰,早有人深恶痛绝,意求弹劾,我们只须等着就是了。再说这苏州城内,申相国的亲属、同年、世交等旧人极多,说话做事须谨慎才好,否则将引火烧身,后果难料。”

王穉登停一停又说:“不过,有劳贤契给汤大人带一封问候书信,我今日写好,你明日来取,如何?”

冯梦龙同意了,心想王先生一向关心器重自己,他的教导定然有理。虽然他心中有些不如愿,但听说有人意求弹劾杨文举,心上也略觉宽慰。

次日,冯梦龙又来到王穉登先生家。王稺登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然后嘱咐说:

“这封书信,最好是你能亲自交给汤主事,即使不能,也要交到其亲随手中。记住,路上千万不可遗失……内有要事,你当千万小心!”

冯梦龙答应后,将信揣好,离开了王穉登家。一路猜测:先生此信,定有自己所求内容,只是担心我年少不谨,不当面说明罢了……

清晨,金阊的陆路城门打开不久,五匹快马驰来,扬蹄跑出了城门。马上乘坐着三位少年公子、二位青年仆人,一个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们是冯梦龙、文震孟及其仆人四喜、俞婉纶及其仆人天贵。他们选择骑马而不乘船,是为了各处游览的方便,再说也快捷迅速。

马匹上了苏州通往南京的驿道,疾驶如飞。三位青年公子像出笼的鸟儿,兴奋异常,时而纵马如飞,你追我赶,时而并辔而行,谈笑风生。不消一个时辰,无锡小城便遥遥在望。他们勒住缰绳,让马儿缓慢了下来,好让浑身是汗的马匹歇息一下。

冯梦龙说:“我们到了无锡,找家餐馆吃点东西,也让马儿住下脚,如何?”

俞婉纶说:“好!肚子正饿起来了!”

说着话,已来到城外的一处村庄,绿树葱茏,禾苗青翠,一汪汪池水错落点缀,闪着粼粼的白光,好一个江南水乡的农庄,让人欣赏不够。

俞婉纶的马在最前面,左顾右看时,适见左前方一户人家,有一位妙龄少女,身着一身粉色衣裙,在这一片葱绿之中,格外惹眼,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妙境,他便一勒马缰,慢步欣赏。冯梦龙的马赶了上来,问道:“何故如此缓慢?”

愈婉纶一指说:“此处美景佳人,犹兄何不多看几眼?”

冯梦龙顺他手指方向一看,见那妙龄女郎,走到墙根之下,解开衣裳,蹲下便溺,全然不知墙外不远处有人在马上观瞧……

“罪过,罪过!”冯梦龙说一声,驱马前行。

愈婉纶撵上来,嗤嗤笑着说:“犹兄,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冯梦龙也笑了起来。

进了城,到了一家小店,把马拴了,每人要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端碗吃起来。

俞婉纶尚未忘记刚才的场面,对文震孟说:“刚才一处美景,孟兄可曾瞧见?”

冯梦龙笑道:“婉弟样样都好,就是不肯安分!”

“什么美景?我怎么没看到?”文震孟认真起来。

“你让犹兄说与你听吧!”俞婉纶偏是不说。

文震孟又问冯梦龙。

“你非问明不可?”冯梦龙撂下饭碗。

“有福同享,有苦同尝。兄弟三人同行,只你二人赏到美景,于理不公。”

“那么,你听好!”冯梦龙接着说出了一首小令:

“绿杨深锁谁家院

见一女娇娥,

急走行方便。

转过粉墙根,

就地金莲,

清泉一股流银线。

冲破绿苔痕,

满地珍珠溅。

不想墙儿外,

马儿上,

人瞧见。”

“噗”地一声,俞婉纶喷饭大笑。文震孟、四喜和天贵也笑得前仰后合,店家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来看去。

俞婉纶又说:“犹龙兄的眼力实在赛若千里眼,竟能看得如此真切。”冯梦龙笑道:“何是看的真切?实不忍让震孟弟引以为憾也!”

“与犹龙兄在一起,何时也不会寂寞!”文震孟也笑道……

两旬过去了,冯梦龙等人在俞婉纶的表兄黄承源的引导下,游览了栖霞山的栖霞寺、千佛岩、明月台、白鹿泉,幕府山的燕子矶、达摩洞、观音洞,钟山的灵谷寺、紫霞洞、昭明太子读书台等金陵名胜,全然不顾溽暑熏人,玩得十分开心。但冯梦龙因没有见到汤显祖,书信没有交给他,一直隐隐不安。

初到南京那天,他按王穉登先生指示的地址,急忙忙赶到三元巷汤显祖的住处。在门前一打听,汤家的仆人说他外出不在南京,要在半月后才能回来。想到王稺登先生的嘱咐,冯梦龙犹豫再三,终于没有把信交给仆人,在袖中又揣了回来。准备在自己离开南京前,再来拜访一次,那时他或许就已回到南京,便可把信亲自交到他手中了。

算计着日期,该是汤显祖回到南京的日子了,冯梦龙便要再去一次汤府。偏偏俞婉纶的表兄黄承源,在这天已做了安排,要在这天上午游莫愁湖傍晚游秦淮河。冯梦龙不好扫众人的兴,便说好明日去三元巷,今日且同大家一同游玩。

傍晚,黄承源租了一名为凝香舫的画船,有奚彩凤、刘笑意、张艳芹、闻秋芬四位妙龄艺妓陪同,浮舟秦淮河上冶游。

秦淮河古名淮水,又叫龙藏浦。旧传秦始皇南巡至龙藏浦,发现这里王气极盛,于是凿方山、断长垄为沟渎,破其风水,以泄王气,故名秦淮河。实际上,这条河是三国孙吴所开,是南京地区最主要的一条河流。东吴以来一直是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地。六朝时成为名门望族聚居之地,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儒学鼎盛。隋唐以后,渐趋衰落,却引来无数文人骚客来此凭吊,咏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到了宋代逐渐复苏为江南文化中心。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在金陵内的通衢大道上,开设了十六座豪华的酒楼,如江东。醒仙、集贤、翠柳、鹤鸣、梅研等,其中几座,即在这秦淮河畔。又广设妓院,使达官贵人在这里寻欢作乐,纸醉金迷。

到了万历年间,秦淮河的内河尤其是贡院街前面的一段,到处是雕栏画栋的秦楼楚馆,丽女如云,笙簧鼓乐盈耳不绝。秦淮河中,画舫花船密布河中,往来如织。因而儒生士子到了南京不游秦淮河,便引为憾事。

黄承源年方二十四五岁,家资殷厚,极其豪爽好客,因而安排了秦淮夜游。

船中,几个妙龄少女伶牙俐齿,与几位公子谈笑着。虽然她们只不过十六七岁,但个个凭着练就的应酬工夫,很快便同公子们热火起来,如同多年的旧交,亲亲热热,卿卿我我。

画舫极是宽敞,中舱里摆下一张圆桌,上面陈列了美酒佳肴,四位公子各由一位美人陪坐在圆桌四周。

四位小娘中,奚彩凤年龄最大,是她们的阿姐,酒席间提议说:“我们还是行令饮酒吧,使酒量、才情,皆分出个高下。”

大家一致同意,推举奚彩凤为令官。

奚彩凤谢了诸位,喝下一盅酒,笑道:“酒令大于军令,不论尊卑,不论大小,不分男女,不分主客,唯我为主。违了我的话,罚!先行一个拆字合字令。这个令的行法是:头句拆字,要把一字拆成相同的三个字;二句两字合成一个字;三句要把头一句拆的三个字用上;最后一句说出一句古诗,尾字要是第二句合成的那个字,这句古诗要与上面三句话的内容相关。这句古诗可以放宽些,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即兴说出七字也可。行不出者,罚酒一盅。”

闻秋芬年龄最小,不到十五岁,读书读得少了些,当即反对说:“你的话太快了,我没有听懂,再说也太难了。”

奚彩凤说:“没听懂没关系。我先出令,你照葫芦画瓢。”然后,她说道:“轟字三个车,

余斗便成斜。

车、车、车,

远上寒山石径斜。”

“好!”大家一致称赞,击起掌来。

接下来,该是黄承源了,他说道:

“品字三个口,

水酉字成酒。

口、口、口,

劝君更进一杯酒。”

下面该是刘笑意了,她也行了一令:

“晶字三个日,

日寺便成时。

日、日、日,

好花看到半开时。”

冯梦龙一听,刘笑意这句“好花看到半开时”,来自宋代诗人邵雍《安乐窗中吟》诗中。心想,这些金陵小娘,果然不是俗物,竟读得这许多诗书。轮到他了,便行令道:

“磊字三个石,

口帝便成啼。

石、石、石,

春山一路鸟空啼。”

挨着的是闻秋芬,她已想好了,便说:

“鑫字三个金,

木寸便成村。

金、金、金

牧童遥指杏花村。”

下面轮到俞婉纶,他便说:

“矗字三个直,

贝戔便成贱。

直、直、直,

自古圣贤尽贫贱。”

“不妥!当罚酒一盅。”奚彩凤发出命令。

俞婉纶不服说:“为何不妥?”

“直、直、直,与‘自古圣贤尽贫贱’一句有何相关?”奚彩凤反问。

“令官如何忘了:南朝鲍照在《拟行路难》中写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直正不阿,正是圣贤贫贱之缘由。令官该自罚一杯!”俞婉纶不肯饶她。

奚彩凤笑道:“我倒把这诗忘了,该罚!”说着自饮一盅。

接着该由张艳芹行令,她想不出来,自己认罚,喝下一盅。

文震孟行一令说:

“淼字三个水,

人亭便是停。

水、水、水,

流水淘沙不暂停。”

文震孟的“流水淘沙不暂停”一句,用的是唐代刘禹锡《浪淘沙》诗中的一句,其相连两句是“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尽后波生。”众人皆生赞佩。

该奚彩凤收令了,她却还没想出来,大家劝她再续一杯,她想一想说:

“众字三个人,

水尼便成泥。

人、人、人,

应似飞鸿踏雪泥。”

张艳芹听后,不服气地说“人怎么能和飞鸿踏雪泥相比?凤姐该不是蒙我们吧?”

这群人中,张艳芹读书最少,又因只有自己一人行不出酒令被罚,感觉羞涩,故意发问,寻找破绽。

奚彩凤说“苏东坡有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是这样写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诗意是说:人生的经历像什么呢?该是像天上飞翔的鸿雁那样,信步在积雪的土地上。雪地上偶然留下五花斑斑的爪痕,鸿雁又继续飞行,哪里还考虑南北东西?”

“凤姐学富五车,小妹实在佩服!凤姐若是个男儿,科场大比,准会中个状元!”张艳芹由衷佩服。

众人皆对奚彩凤刮目相看,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渊博的学问。

奚彩凤说:“芹妹,你来续一令吧!”

大家也都同意。

张艳芹说:“我诗书读得最少,记不得那么多古诗,我最怕和你们这些满腹斯文的相公行什么诗文令。这样吧,我们这里有一副筹子,我们就行个落花令,诗句都是现成的,莫须那么劳神。这个令的行法是:每人掣一筹,然后从掣筹者下家开始,依诗句向下数,一字一人,‘花’字落到谁处,谁就饮酒一杯。比如‘花压阑干春昼长’一筹,‘花’字居首,则要掣筹者的右邻饮酒一盅;假如‘花’字居尾,则下数七人,由其右邻饮酒。合席轮掣,筹毕令完,众位以为如何?”

大家兴致勃勃,皆表同意,唯独俞婉纶,却要先看一看,看筹中有何机巧没有。

张艳芹把筹子交给他说:“我一见便知你是不长好心眼的坏相公,看吧!”

俞婉纶把筹子一张一张地翻一遍,众人也伸过头来看。见筹子共有28筹,每筹上有一句带花字的七言诗。

“花”字居首的4筹:

花压阑干春昼长。

花落一溪春水香。

花枝欲动春风寒。

花径不曾缘客扫。

“花”字居二的4筹:

飞花引蝶过墙来。

踏花归去马蹄香。

……

“花”字居三,居四、居五、居六、居尾的各4筹。

俞婉纶看后,将筹子交给张艳芹,开始掣筹。

张艳芹先掣一筹,是“半帘花影三更月”,按座次数:文震孟、奚彩凤、黄承源……黄承源喝一盅。

文震孟掣一筹:花径不曾缘客扫,奚彩凤喝一盅。

奚彩凤掣一筹:吹来花信几番风,冯梦龙饮一盅。

黄承源掣一筹:蝴蝶双双入菜花,奚彩凤饮一盅。

奚彩凤已连饮两盅。

俞婉纶说:“看你与哪个‘双双入菜花?’”

刘笑意掣一筹:飞花引蝶过墙来,冯梦龙饮一盅。

大家击掌喝彩起来,因为除第一杯黄承源饮了,便是奚彩凤与冯梦龙交替互饮,何况诗意也妙合:“飞花引蝶过墙来,蝴蝶双双入菜花”,大家更加兴高采烈。

冯梦龙说:“该我掣筹了,反正这一盅是轮不到我的!”

掣出看时,是“美人在时花满堂”,奚彩凤饮一盅。

该闻秋芬掣筹了,俞婉纶在一旁催促:“掣第七字,掣第七字!”

若掣第七字,则当冯梦龙饮,大家也一齐哄吵着。

闻秋芬说:“若掣不得时,则是你二位缘分未到;若掣得住时,你二人当同饮一杯,表示对我的玉成之谢,如何?”

“愿妙手玉成!”冯梦龙兴致高涨。

奚彩凤说:“阿侬还怕没那福分呢!”

闻秋芬伸手掣出一筹,一亮之下,众皆哄堂喝彩,正是花字在尾:“几生休得到梅花”,应当冯梦龙饮酒。

在欢笑之中,冯梦龙饮下一盅,又自恃有些酒量,再与奚彩凤共饮一盅。谁料,那天的令筹实在作怪:

俞婉纶掣一筹:“满身红雨带花归”,冯梦龙饮。

张艳芹掣一筹:“梅花微笑隔疏帘”,奚彩凤饮。

文震孟掣一筹:“吟到梅花月亦香”,冯梦龙饮。

奚彩凤掣一筹:“芦荻花中一点灯”,冯梦龙饮。

黄承源掣一筹:“道是春风及第花”,奚彩凤饮。

刘笑意掣一筹:“花枝欲动春风寒”,冯梦龙饮。

冯梦龙掣一筹:“春到江南花自开”,奚彩凤饮。

这时,奚彩凤、冯梦龙每人又饮下三盅。奚彩凤说:“今天的酒,全叫我和冯相公喝了,你这个死丫头,做得什么手脚?”

“冤煞我啦!阿侬何曾做过什么手脚?全是你和冯相公的运气,怪我不得!”张艳芹说,“敢不尊令,罚酒三杯!”

“今日我是令官!”奚彩凤说。

“令官更要带头遵守规矩!”俞婉纶出来帮腔。

“好好,接着抽吧!”奚彩凤不再争辩。

冯梦龙也觉得奇怪,怎么光是他和奚彩凤喝呢?若是行别的什么口头文字令,他定然能随机应变,对付过去。可这一掣筹,却撞上了霉头,多喝了这么多,这样下去岂能不醉?看筹筒中尚有15只,量再喝上几盅还顶得住,便一皱眉头,好歹含混过去,筹完令止时再想办法。

直到令完,冯梦龙又喝了三盅,奚彩云一盅,文震孟三盅,张艳芹二盅,黄自源一盅,刘笑意一盅,俞婉纶一盅。

接下来,由俞婉纶续成“冷香令”,每人吟诗二句,要求句中各嵌入“冷”、“香”二字。合席轮吟,数到五,不成则罚酒一盅。俞婉纶首先出令:“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张艳芹行令:“叫月杜鹃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

文震孟行令:“金莲踏雪足底冷,玉笋拈梅掌上香。”

吴彩凤行令:“黛眉凝霜三冬冷,朱唇吁气十里香。”

黄承源行令:“雪峰映水潭中冷,风荷耀日岸上香。”

刘笑意行令:“彩凤行云裙下冷,犹龙布雨胯里香。”

大家立该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你个烂妮子,竟又编排起阿侬来,看阿侬不打死你!”奚彩凤笑着站起身来要打,被黄承源拦住,又说,“他的胯里香,你何曾晓得?”

该冯梦龙行令了,他竟笑得直流眼泪,早把想好的诗句忘得干净。俞婉纶数到五了,冯梦龙自甘认罚,端杯喝下,却又笑出声来,心中不无得意。

接下来是闻秋芬行令,俞婉纶收令。冯梦龙酒喝得不少,又是极其兴奋,笑声止不下来,也没听清他二人的诗句。

接下来换令,冯梦龙每况愈下,不多时便烂醉如泥……

次日,冯梦龙从梦中醒来,见睡在黄承源的客房里,俞婉纶睡在对过的另一张床上。想想昨日的事情,前边的还记得,后边的就全然不知了,更不知道是如何到了黄府。想起今日要去拜访汤显祖,赶快起身下床。头还晕乎乎的,便用凉水洗了。待向行囊里去取王穉登写给汤显祖的书信时,书信不见了,立刻心里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怔怔地想一想,昨日曾带在身上。原想游览时若得余暇,便可顺路到三元巷汤府去一下,所以一直揣在身上。不想昨晚喝得醉了,竟不知丢在何处!

他赶忙问俞婉纶:“昨夜扶我归来时,可曾见我身上的书信掉了出来?”

俞婉纶也吃了一惊:“没有见到啊!怎么?你没带好?不要着急……再想一想,有可能掉在何处?”

俞婉纶又帮着冯梦龙,翻了一遍随身携带的衣物,仍未找到,去问黄承源也未曾见到。

冯梦龙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嗡嗡作响。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他不知道。既然王穉登先生叮嘱在先,那肯定不同寻常,必然是十分机密和紧要!万一被别人捡去拆开看了,信的内容岂不泄露出去?那还了得?冯梦龙站不住脚了,来回转圈,心急如焚。

“不管是否找得到,都要去找一下。”冯梦龙见到黄承源说。

“好!我带你去找。她们几位小娘是天香楼的歌妓,就在夫子庙附近。凝香舫经常停在东牌楼近处,也能找到。不要着急!若是掉在了画船上,保证遗失不了。”黄承源说着,叫人牵出马来。

黄承源、冯梦龙、俞婉纶带了仆人天贵策马来到夫子庙时,天已近中午。先看往日泊船处,凝香舫不在那里,再去天香楼打听,四位小娘皆不在馆中。黄承源把马匹交给天贵照看,雇了两只小船,分两向沿秦淮河去寻找。黄承源乘一只小船向东去,冯梦龙同俞婉纶向西行,约定未时三刻,再到夫子庙前汇合。

冯梦龙的船溯流西南而上,仔细察看每一只画船,直到聚宝门(今称中华门)仍未找到凝香舫的影子。

正在着急之时,迎面划来一画舫,大小规模及装饰格局极似昨日的凝香舫,冯梦龙吩咐艄公迎上去。

画舫迎近了,却见舱门首没有昨日悬挂的“凝香”二字,冯梦龙心上一冷,又空欢喜一场。

但冯梦龙仍不死心,在小船与画舫擦舷而过时,盯着纱窗向里张望。

恰在这时,画船舷窗的纱帘撩起,露出一张粉白娇嫩的面容,乌亮的眼睛正与冯梦龙的目光相遇,脆生生喊一声:“冯相公!”

冯梦龙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上年被逐出苏州的董媚儿!他乡遇故知,冯梦龙心中说不出的一阵惊喜。

“文竹兄!”冯梦龙也喊一声。

董媚儿的画船停住,她走出舱来,在甲板上迎候冯梦龙。她身材似又长高了些,苗苗条条,亭亭玉立,线条柔美,一张喜出望外的俏脸,更是二十分的艳丽,双眸流慧,脉脉情深。

“犹兄,何时到的金陵?何不送个信来?快过船来叙话!”董媚儿喜盈盈地说着。

“到了20天了……”冯梦龙说到这里,把话停住,他后悔不该这样说。董媚儿曾有信捎到苏州,告诉他已投身到一座莳花寓的花馆,仍操艺妓生涯。冯梦龙到了金陵,也曾想拜访她,但因与俞婉纶、文震孟同来,每日同游山水风景,便拖了下来,未能及时到莳花寓去,不想今日邂逅相遇。

“原来犹兄不是来寻我的……”董媚儿反应极快,又说,“那到这秦淮河上做什么?”

“是找……找人的。”冯梦龙想,一两句话难说明白,便又止住。

“噢——阿侬晓得了,是犹兄有个红颜知己吧?何不请我喝杯喜酒?”

“没有。没有那回事。一两句话难说清。”

“何不到阿侬船上片刻,说个明白?”董媚儿说,“这午后的太阳,可真毒辣呢。”

冯梦龙因急着寻找丢失的书信,本不想到她的船上去,又怕被她误会了,便对俞婉纶说“婉弟稍候,我说几句话。”

冯梦龙到了董媚儿船舱中,略叙问候,便要告辞,说:“今日不巧,我有急事要办,改日一定再做拜访。”

“何事这样紧急?莫不是……”董媚儿有意试探。

冯梦龙知道,对董媚儿这样聪敏细心的女子撒谎是撒不过去的,便只好实说:“王穉登先生让我捎了一封书信,昨日不慎丢失,要赶快找回。”

“想必不是什么紧要书信,找不到就算了。何用如此着急?”董媚儿说。

“文竹兄不知,却是一封紧要书信。”

“我才不信呢!若是紧要,你何不一到金陵即快快送达,怎能拖了二十多天呢?”董媚儿分析得极有道理。

冯梦龙说:“王先生嘱咐当面递交。我第一次去,下人说主人半月方回金陵,所以等再次去访时面呈。”

董媚儿一蹙眉,又问:“是送与何人的?”

冯梦龙略一犹豫,想到她知道了无妨,便说:“礼部主事汤显祖大人。”

“原来是他。”

“文竹兄认得汤大人?”

“岂止……认得,认得。那也不用着急,汤主事还没回到金陵。只是,你把信失落何处?怎么沿河而寻?若掉在河里,岂不早被水冲走了?你找也找不到了。”

冯梦龙只好说:“可能失落在花船上。”然后,他又把昨日赴友人宴请,酒醉失信的事,简要解释一遍。

董媚儿问:“是哪只花船?阿侬或许知道,帮你个忙。”

冯梦龙说;“是凝香舫。”

董媚儿面露笑容,嗔怪道:“你何不早说?若非遇上阿侬,恐你寻到明天,也未必寻得到!”

“文竹兄知道凝香舫的下落?”冯梦龙喜出望外。

“知道。”

“在何处?”

“偏不告诉你!”

冯梦龙急忙改口说:“好姐姐,求你了,快告诉我吧!这一上午,快把我急死了。”

“你不用瞒我了,准是看中了凝香舫里的小娘奚彩凤吧?那确是个非凡的娇娥!”董媚儿若有所思。

“哪个敢骗你,不得好报!我讲的是真话。”冯梦龙急得要起誓。

董媚儿看冯梦龙说得情真,便说:“好吧!阿侬就帮你一次,阿侬随你同去,如何?”

“如此甚好,弟不胜感激!”

董媚儿吩咐了艄公,叫他把船掉头驶到珍珠河。冯梦龙也把俞婉纶叫到董媚儿的画船上,付了小船的钱,由他驶去。

果然,在秦淮河通往莫愁湖的珍珠河上,找到了凝香舫。董媚儿与天香楼的奚彩凤等几位小娘认识,适才两船相遇时打过招呼,故而知道她们要由珍珠河去莫愁湖。

未等冯梦龙说起,奚彩凤便说:“冯相公是来寻找失物的吧?阿侬正愁着无法还给失主呢!”

一听这话,冯梦龙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说道:“为人捎来一封书信,尚未递交,便在昨日不慎失落,实在惭愧。”

奚彩凤把书信交给冯梦龙,冯梦龙连声道谢而别。

回夫子庙时,冯梦龙从董媚儿口中得知,汤显祖与董媚儿来往密切。汤显祖喜欢听董媚儿唱歌,常招她进府,董媚儿也最爱唱汤显祖谱写的小令散曲,互相敬重,引为知己。所以汤显祖的行踪,董媚儿知道的最清楚。并且董媚儿说:“如果信得过我,把书信交给我好了,汤主事一回到南京,我立刻转到他手中。”

冯梦龙算一下行期,仍然等不到汤显祖回南京。再一想,如果不交由董媚儿转达,岂不是信不过她了。况且她与王穉登先生交谊不浅,估计不会有闪失。再三叮嘱后,便把书信交给了她。

回到夫子庙前,冯梦龙、俞婉纶和黄承源相见,说明了情况,大家不胜庆幸。

五日后,冯梦龙一行启程返归苏州。遗憾的是未能与董媚儿约会一次。因为冯梦龙囊中羞涩,没有富余银两用来治宴招待文震孟、俞婉纶、黄承源等人,并且每日里俞婉纶形影不离,也不好一人独去拜会董媚儿。冯梦龙踌躇再三,只好作罢,怀着一腔的忧思,踏上了归程。

又是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九年(1592)六月。杨文举被罢官的消息传到苏州。苏州士民不胜喜悦,奔走相告。

冯梦龙是从王穉登先生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立刻高兴得心花怒放,真想跑遍苏州的大街小巷,口中大喊:“贪官杨文举被罢官了!”让苏州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知道这件事。

听完王穉登的介绍,又看了汤显祖奏折的抄件,冯梦龙才知道:本年(1592)闰三月丁丑日,彗星出现,万历帝诚惶诚恐,他联想到连年灾患不断,认为是天象示警。便两日后下诏修省,严责言官欺蔽并停俸一年。汤显祖趁机上了一道《论辅臣科臣书》,揭露执政首辅申时行等人弄权纳贿、营私舞弊情形。其中弹劾杨文举语云:

“夫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者,非奉诏督理荒政乎?文举所过,辄受大小官吏公私之金无算。夫所过督抚司道郡县取之足矣,所未经过郡县亦风厉而取之。郡县官取之足矣,所住驿递及所用给散钱粮庶官,亦戏笑而取之。闻有吴吏检其归装中之金花彩币钱盘等物,约可八千余金,折乾等礼约六千余金,古玩器直可二千余金。而又骑从千人,赏犒无节,所过鸡犬一空。迨至杭州,酣湎无度,朝夕西湖上,其乐忘归。初不记忆经理荒政是何职名也……而广卖荐举,多寡相称,每荐可五十金,不知约得几千金?至于暮夜为人鬻狱,如减凌玄应军之类,又不知几千金……未己复命,而部纪录居然首谏恒矣……”

汤显祖此疏一上,举朝惊愕,一些正直言官也同声相应,交章弹劾,物议纷然。使杨文举声名狼藉,不得已于六月告病回籍。不久诏命杨文举降极边杂职,调到边远荒凉地区。后来,杨文举于万历二十一年(1594)二月,以不谨罢免官职,此是后话。

冯梦龙把杨文举罢官的消息,满怀欣喜地告诉父亲。父亲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有报,此言不虚!”

冯梦龙说:“杨文举倒了,知府知县也换了人,我们何不再呈上状子,重与刘继祖打官司?”

冯仲贤说:“不用打了,也无法打了。”

“为何?”

冯仲贤说:“刘继祖贪心太重,见利忘义,奸诈阴毒,坑人不少。前不久又去江夏贩粮时,被仇家暗害了。人死财空,也是罪有应得!”

冯梦龙默然无语,心想:刘继祖是该死!可是自家的损失再也无法挽回了。而借别人的债又不能不还。以后的家计,当如何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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