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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波涌浪卷

苏州的试院,位于东城稍稍偏南,东面紧邻风姿瑰丽的定慧寺双塔,南面有优雅别致的江南名园网师园,西侧是巍峨庄严的古吴皇宫和元和县衙,北面与濂溪坊也仅隔了一条干将路。

这是一个美丽清幽的所在。平常的日子,这里并不见得热闹。考期一到,邻近的馆舍都住满了应考的生员及随从,那些卖吃食杂物、文房四宝的小商小贩,以及伺机拉客的烟花女子,都云集这里,使得凤凰街、干将路一带,变得格外繁华。

这天一早,乳白色的晨雾尚未褪尽,试院前的巷子里便挤满了人,戴方巾的秀才,穿布衣的小贩,衣衫华贵的士族,各色人等都有。人们都听说:试院出事了。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到这里看热闹。不到巳时,便把原本不宽敞的巷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起初,试院内把守大门的士兵听到外面一片嘈杂,隔门缝向外看看,见一伙头戴方巾的秀才围在外面,便向领头的百户报告:“长官大人,门口围了一帮秀才,不知为了何事。”

百户说:“管他们呢,这帮酸儒都是神经病!”百户年龄稍长,见过不少世面。

可是,外面的吵嚷之声越来越大,百户沉不住气了,吩咐手下说:“你开门问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军打开小门,站在门口喊道:“哎!哎!你们这些‘带星字’的,在这里吵吵什么?三天后才放榜呢!你看个个胡子拉塌的,又不是头一遭,这点儿规矩都不懂?走吧,走吧!到该去的地方去!”他所说的“带星字”,是对读书人的戏称:举人进士是福星,年长出贡的是寿星,捐钱纳监的是财星。

人群中不知谁喊道:“劳你通报一下,请提学大人重新出题考试!”

小军说:“岂有此理?考得不好,回家用功去,来年中个榜首!”说完,把门一关,到门房向长官报告去了。

立刻,门外响起一阵吵嚷声:“我们见提学大人!”“请提学大人重新出题……”

良久,吵嚷之声不断。护军百户沉不住气了,对手下说:“把他们撵走!”

一个年长的护军说:“算了,算了,由他们喊去吧!这帮秀才也不容易!听说呀,学政大人出的题目极怪,把这帮秀才算计苦啦。张百户还是进去通报一声吧!看大人有何吩咐。”

张百户鼻翼耸动一下,嘴角现出一丝苦笑,扭头到里面禀报去了。

冯仲贤父子和毛玉亭来到巷口时,巷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费了好大劲儿,才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进来。再往前,全是一些戴儒巾的秀才了,他们停止了脚步。梦桂梦龙在前,冯仲贤毛玉亭在后,站在试院对过的一侧,远远地观察着试院门口的动静。

这时,一位头戴玄色儒巾、身着蓝底素花褶子的少年秀士,从后面挤了过来。他面皮白静,眉清目秀,年龄不过十六七岁。他站住脚打量一下冯氏父子,说道:“倘若没有认错,您是冯敬哲冯大人吧?”

冯仲贤听闻,立刻应道:“正是不才。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冯大人健忘了?晚生是王崇贤的外甥,姓刘名林字树栋。”

王崇贤就是王仁孝,崇贤是他的字。冯仲贤去王仁孝家走动时,与在舅家读书的刘林见过面,故而刘林认出了冯仲贤。

“原来是刘公子!你不说起,我真的认不出了。”冯仲贤,“我来引见一下,这是犬子梦桂、梦龙。”

刘林打拱说:“久闻两位公子大名,今日幸会,幸会!”

“树栋兄一篇《洞天福地记》,才思纵横,妙语连珠,极尽龙洞之妙趣,让人三月不知肉味。小弟敬仰多时了。”冯梦龙也施礼说道。

在待人接物方面,梦龙显然比梦桂要强一些。梦桂拱手一礼,笑笑而已,应酬的话,全让弟弟抢先说了。

刚刚见面,刘林便觉与冯梦龙极为投契,拉住梦龙的手问道:“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冯梦龙摇着头说。

“我们前边去看!”说着,刘林拉着冯梦龙就向前挤。

“刘公子,不可靠近。”冯仲贤叮嘱一句,不免暗暗担心,唯恐事情闹大了,把梦龙卷进去。

冯梦龙随着刘林,缓慢地在人缝中向前靠近,离试院大门仅有丈余,他们在人群中站住。

这时,试院的侧门哐当一响,七八个腰挎佩刀的军士陆续走了出来,最后出来的是那位军官张百户。护军面对秀才们一字排开,个个威风凛凛,张百户站立当中,手里拿着一张告示,高声喊道:

“众位听着,提学大人有令,试院乃朝廷选才重地,不得喧哗搅扰。谁敢吵闹,从严究治,各色人等,速速离去!”

说完,张百户将告示交给身边的一个护军,贴在试院大门一侧的墙上。

生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吵嚷了。

“还站着干什么?快走!”张百户又是一声喝叫!

前面的几个生员胆小了,惊慌失措地扭转头来向外挤。冯梦龙和刘林也赶忙随众人向外撤。那几个护军紧随众人之后,一齐大声喝喊:“快走开!快走开!”

人流向外拥去,不一会儿便成了一条空巷。

冯梦龙和刘林在巷口赶上了冯仲贤三人。眼看着众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四散而去,冯梦龙大失所望,惋惜惆怅,想起自己空忙了一场,到这会儿一筹莫展,要挽留头上的儒巾,尚有何计可施?冯梦龙靠近毛玉亭,一拉他的衣襟说:“舅舅,我们……”

毛玉亭拍拍冯梦龙的肩膀,说:“且回家再说。”

次日上午,一群皂隶护卫着两乘绿呢小轿,耀武扬威地来到试院大门口停下。前头的轿子上走下一人,头顶四梁朝冠,身着云雁绯袍,腰缠一条素金腰带,身高膀宽,面皮白净,两眼微眯,三绺乌须垂在胸前,这是苏州知府周文昌。后面轿子上走出的一位是苏州府学教授郑绍先,他戴的是一梁朝冠,身穿绣色袍服,胸前绣着鹌鹑图案。他面容清癯,丰神朗目,白髯飘拂,虽然年过六十,但身材挺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刚劲豪迈之气。

周文昌、郑绍先进了试院,与提学严斯我在厅前相见叙礼,然后厅内落座。严斯我开门见山地问:“不知两位大人有何见教?”

“闻听考生在试院前请愿,特亲自赶来排遣。现在清净无事,本府也就放心了。”周文昌说道。

“哈哈哈哈……”严斯我发出一阵出人意料的朗声大笑,然后说:“区区小事,何劳府台大驾!我一纸告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已传命下去,纠拿闹事之人,严加惩办!在敝府发生此事,乃本官施政无方所致,请提学大人多多体谅。”周文昌显得毕恭毕敬。虽然知府和提学的官阶都是正四品,但因提督学政是朝廷钦差,知府也得敬重三分。

严斯我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说道:“言重言重!一帮子穷秀才,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用追查了。自视学以来,有人说我出题刁钻,你们以为如何呢?”

“啊?呵呵呵呵……”周文昌只笑不说,显然是官场上的老油子。

郑绍先说:“恕下官直言,大人的题目,确是不易作好。”

“是么?这就对了。”严斯我胡须花白,两目炯炯有神,“江浙之地,向以文章冠绝天下。平常题目,难以衡量文才高下。更何况,科举取士相沿几百年,皆限在《四书》《五经》之内,到今朝几无不习见之题,不得不避熟就生,割裂变化。但是,评阅试卷,从宽而定,凡是有破题者,皆定为三等以上。一句也写不出的,那就不能迁就了。我这样做,也不失为公正吧?啊?哈哈哈哈……”

郑绍先如释重负地喘一口气,面露喜色。“严大人道德文章堪为一代风范!今日领教,诚然不虚啊!下官身任教职,定会督饬生员严于治学,不负大人期望。”

“好、好。老夫子治学严谨,早已遐迩闻名,本人也是钦佩之至。老夫子来的正好,生员们的试卷已经看完了,正好找老夫子相商黜革一项。”严斯我说着,拿出一份名单,递给郑绍先。上面开列着岁考278人的等级情况:一等80人,二等130人,三等40人,四等25人,五等3人。

郑绍先看了极为满意,想不到严斯我竟如此仁慈,不由心中暗暗敬佩,于是说道:“五等三人当如何惩处?还请大人示下。”

“如无劣迹,降为附生以示惩戒。你看如何?”严斯我说道。

“就依大人的意思。”郑绍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禁不住疑惑起来:这位学政大人在别的州府评定等级极严,各州府均有黜革,如何到了苏州,一下子变成菩萨心肠?

过了两日,郑绍先将随同提学岁试生员的高邮县学教谕张锦帆请到家中饮酒。那时规定,岁试时由提学在所属州县抽调部分资望较高的教职僚属,参与评卷等事宜。其中这位张锦帆是郑绍先的旧交,于是欣然来到郑绍先家中做客。

酒酣耳热之际,郑绍先问道:“人言提学大人衡文极为严厉,如何到了苏州府,却高抬贵手了呢?”

张教谕笑道:“老夫子有所不知,有两个贵胄子弟交了白卷。偏偏严大人又事先接受了人家的馈赠。无论是看面子,还是看银子,都不能把两位贵公子革了吧?”

郑绍先点点头,表示领会其意。

张教谕又接下来说:“这就是了。交白卷者不曾黜革,若是革了别的秀才,一旦传出去,事情岂不露馅?更何况,尚未张榜便来了一群秀才,在试院门口哄闹,严大人委实捏了一把汗哪!此话就此打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喝酒!”

“好好!喝酒!喝酒!”郑绍先和张教谕连饮数杯。

张锦帆又说道:“提学大人看卷,一般只看到破题。一扫而过,置三等以上。破题极佳者,他才接着看下去,再看到起讲几句,平常的也就过去了,置二等。起讲佳妙者,再往下看。因而通篇全看者,十不及二三也。案首几名,由提学亲定,其他皆由僚属来排等次。”

张锦帆说着,又喝下一大杯。左右看看没人,才向郑绍先附耳说:“一生试卷,却有黜革之险。不过,正撞到我手里,也就化险为夷了。”

“是何原因?”

“该生在卷后题诗数首,对学政大人肆意讽刺。若被提学看到,不仅有黜革之忧,恐怕全家皆受其累。”

“如此说来,张学博确是做了一件大功德!”

“莫说功德不功德,且烦老夫子代为致意,我当见见此生。”张教谕说着,又独自得意地喝一杯。

“如此恩德,此生当重重酬谢。”郑绍先一语道破他的意图。

“那就托付老夫子了。如他家境颇好,我收他谢仪五十两。百两也可。若家境贫寒,就收为生徒吧。”张锦帆已喝得面红耳赤,也敞开了心扉。

“应当,应当。”郑绍先举杯示敬,自己先喝了,加一箸菜慢慢嚼着,良久方问:“此生何人?”

“冯梦龙。”

“怎么可能?”郑绍先惊讶说。

张教授从怀中摸出冯梦龙的试卷。

一场风波过去,冯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所不同的是,毛玉亭回到湖州家中,闭门修书,准备参加来年的浙江省乡试。冯梦龙改而从师于长洲名儒王仁孝和王穉登。

王仁孝,字崇贤,苏州府学廪生,精熟五经,尤对《春秋》造诣颇深,写得一手好书法,兼通音律,琴艺高超。冯梦龙拜他为师,研习《春秋》,为科目考试做准备,兼而学习琴艺。

其实,王仁孝和王穉登都住在冯梦龙家附近,除了固定的日子,冯梦龙去他们家中学习外,多数的时间是自己在家中读书。说他们是长洲人,是因为苏州城以一条南北向的护龙街为界,将城区一分为二,东半边属长洲,西半边属吴县。苏州府衙、吴县县衙、长洲县衙,实际上都在苏州城内。

冯梦龙在经历了“考场题诗”事件之后,顽童的心性褪去了不少,变得像一个成年人了,遇事慎重思虑,不敢再恣性妄为,逞一时痛快。他生活的天地,也不再限于书房之内了,时常外出走动,与学友结伴游赏,诗酒唱和。

仲秋的一日,艳阳高照,天空澄碧万里,清风撩人心醉。

冯梦龙刚刚进了王仁孝家所在的巷子,刘林便从对面迎过来,说:“子犹,真让人着急!我等你多时了。”

“出了什么事?”冯梦龙惊讶道。

“没出什么事。今天的功课取消了。舅舅有事去了无锡,三日后才能回来。我们去城外走走吧?”刘林兴致勃勃地说。

冯梦龙犹豫起来:“只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准备什么?随我去就是了。舅舅整天逼我读书。读得头昏脑涨,实在受不了。我们去轻松一下。”刘林早已和冯梦龙成了同窗好友,一同受业于王仁孝。刘林比冯梦龙大三岁,冯梦龙视若兄长。

“我们去哪里?”冯梦龙问。

刘林说:“灵岩山。”

“不行,不行。”冯梦龙摇摇头,面露难色,“往返60里,天黑回不来的。”

“天平山怎么样?”

“去寒山寺吧!”

“没兴趣!我去过80次了,没意思。”刘林夸张地说。

“80次都去了,再多一次又何妨?恰好凑个九九八十一。”冯梦龙故意和他打趣。

“你呀犹龙,一点也不体量为兄。为兄早闷得长毛毛了。今天舅父大人开恩,你还不陪我好好地玩上一日?走,越远越好!”说着,刘林一拉冯梦龙的胳膊就走。

冯梦龙趔趔趄趄地走几步,说:“那么远,我们实在不能去的。回来晚了,小弟会挨家父责罚的。树栋兄仁慈,你饶了我吧!”

刘林见实在不好勉强,便说:“那这样吧:我们不定地点,到城外信步漫游。倦了,我们就回来。”

“行!听你的了。”冯梦龙挣开刘林的手,两人并肩出了巷子。

苏州城内河道纵横,四通八达,乘船比坐轿还要方便,刘林偕冯梦龙登上一艘小船,跟船家说声:“奔金阊门去。”

船家竹篙一点,小船疾速向前驶去。

转瞬间,小船驶出了金阊门,来到渡僧桥。再前行数里,就是枫桥了。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诗,使得枫桥边上的寒山寺出了名。冯梦龙最爱听寒山寺那悠扬的钟声,每次到了那里,都凝神细听,赏玩不止。

恰在这时,刘林让船家靠岸。冯梦龙迷惑不解,问:“树栋兄,我们去何处?”

“下船再说嘛!”刘林说着,已经跳到了岸上。

“在这里下船,有何去处?”

“我们不是说好的:信步漫游,游倦则止?”

刘林已给船家付了船钱。冯梦龙正要下船,左右看看,冯梦龙不禁吃了一惊。

这金阊门到枫桥的一段,河塘里停泊着一只只装饰艳丽的画船,船上尽是些姿容艳丽的青楼女子。河塘两岸,一座座秦楼楚馆,遍布这十里长岸。“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说的就是这个充满了风花雪月的所在。刘林在这里驻足不前,莫非要作狎邪之游?梦龙的心中砰砰直响。

明代,尤其是中叶以后,防范男女两性关系的藩篱,开始被上层官僚士大夫的纵情享乐之风冲破。官僚士绅,包括那些堪称忠毅爱民之士的官吏,也都莫不娶有几个妻妾。更兼狎妓侑酒之风盛行,青楼歌姬成了贵族士人歌舞筵宴上不可或缺的陪伴。至于能与名满天下的花魁名妓相爱或同居,都被认为是顺理成章的风流雅事,引以为荣的艳遇。豪门公子更是竞相出入青楼,争芳竞艳,挥金斗富,形成一个浩浩荡荡的“子弟行”。久之,“子弟”也变成了嫖客的代名词。

刘林刚有17岁,还没有结婚,莫非也常出入青楼妓馆?冯梦龙实在不敢相信。冯梦龙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有作贼一样的感觉,唯恐让人认出来,想着赶快离开这里。同时,心中又充满好奇,想了解一下这个陌生的天地。

他忐忑不安地说:“刘兄,你不是要看风景吗?我们离开这里吧。”

刘林笑道:“这就说得外行了不是?这里画栋雕栏,佳丽如云,丝竹笙簧,燕歌莺啼,灯红酒绿,应有尽有,岂不是姑苏最美的风景?你看,前面是颐春楼!走,我们且去看看。”

“这……太难为情了。”冯梦龙犹豫着。

“走吧!”刘林近前来一拉冯梦龙:“没什么的。人家谈论起来,津津乐道,而咱们像痴子一样一无所知,那才叫难为情呢!”

冯梦龙只好半推半就地随着刘林走向颐春楼,又忍不住问道:“刘兄,你来过这里?”

“没有。听人说这里的小娘,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不但模样赛若天仙,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皆是花国魁首,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

来到一座石库门前,从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看到二门里有一班子人正在摆弄丝竹笙簧,听得出来,正在演奏委婉曼妙的《春江花月夜》。

刘林也胆怯了,欲进又止,不好意思地冲着冯梦龙笑笑说:“还是听你的吧!听说老鸨宰人是稀奇的厉害,我们可别让他逮了冤大头。”

刘林转身拉着冯梦龙沿上塘向前走,来到广济桥。两人百无聊赖地倚栏眺望,适见桥边停着一只画舫,透过似雾似烟的一层浅粉色纱帘,从舷窗中隐约看到,船舱中坐着两位端庄俏丽的女子。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反倒激起了他俩的兴致,偶尔一阵清风吹过,拂起窗纱,掀起纱帘的一角,丽人的面孔像一道电光,一闪,就又被纱窗映住了。那两张灿若桃花的面容和四只乌黑闪亮的明眸,真是有勾魂摄魄的魅力,紧紧地吸引着两位翩翩少年贪婪的目光。

俄而,船舱中传出一曲洞箫的幽鸣。伴着微微的秋风、飘零的枯叶、水塘里泛黄的秋波,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哀婉凄凉,缠绵悱恻。刘林和冯梦龙站在桥头,静静地倾听,心弦上发出阵阵的和鸣。

一曲过后,粉红的纱窗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庞,樱唇微启,甜甜地说一句:“小哥哥!小娘子唱支山歌给你听。”

纱帘又垂了下去。画舫里箫声起处,转出一曲清脆甜美、动人心肺的山歌:

“眼觑着俏冤家,

不由人欣羡。

若是考风流考俊雅,

定是个魁元。

待与你致殷勤,

又恨初相见。

人前多腼腆,

背后又没有个传言。

万想千思也,

都在我心里转。”

冯梦龙听得怦然心跳。刘林也满面涨红,手指一抵冯梦龙背后,说:“小娘子看上我们了,快与她搭话!”

冯梦龙觉得脸上发热,转头对刘林说:“刘兄,你若有心,何不到她船上说话?”

刘林不好意思起来,又说:“你到船上问问谁家姑娘?”

“我不好去的。刘兄自己问吧!”冯梦龙说。

“为兄求你了。小弟辛苦一遭。”刘林以哀求的语气说。

“你真是色大胆小,看得着,吃不着。那我就给你问问。说好的:我当月下老给你牵红线,你要谢我的!”冯梦龙觉得有趣,又胆子壮起来,对着画舫喊道:“船上是哪家姑娘?”

船上的女子没有答话,却又唱出了几句歌词:

“卖俏哥,

你卖尽了千般俏,

白汗巾,棕竹扇,

香袖里笼着,

清溜溜几句崑山调。

谁人不羡你,

伶俐又丰标。

是哪一个有福的婆娘也,

独自受用得你好。”

刘林的胆子也壮了起来,冲着画舫喊道:“小生年方一十七岁,尚未娶妻呀!”

画舫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走,犹龙。我们到她船上去!”刘林拉起冯梦龙的胳膊。

画舫舷窗的纱帘又挑了起来,那女子笑盈盈说道:“两位小哥哥不必见外!到船上坐坐无妨。”

冯梦龙壮起胆子,随刘林走下桥头,转身来到岸边,先后登上船头。

刘林拱手说道:“小生刘树栋,偕好友冯子犹冒昧来访,请姑娘原谅!”

“原来是刘公子、冯公子,快请里面就坐!”

冯梦龙和刘林进了船舱,抬头注目两位含笑相迎的小娘子,不由惊呆了。只见对面一个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乌黑的头发盘梳着一个灵蛇髻,髻上斜簪着两支翠翘,身穿淡青色春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绿的真丝罗裙,苗条的身段,娉婷生姿;雪白粉嫩的面庞,双眸秋波流慧;风鬟雾鬓,妙丽天然。

侧面一个略矮一点,正是豆蔻年华,青丝挽成合蝉髻,鬓插一朵金黄色菊花,身着淡粉色绮罗夹衫,系着一条湖蓝色真丝罗裙,鹅蛋形的脸庞,端庄俊秀;两腮泛起微微的红霞,朱唇含笑,机灵乖巧;纤纤十指,捏着一枚镶有金环的凤箫。

“两位公子,请坐下说话!”粉衫姑娘微施一礼,“这是我家姑娘叫白小樊,小婢叫冬雪。”

“刘公子、冯公子,若不嫌敝船简陋,请坐下喝杯茶。冬雪,敬茶!”白小樊的声音极富磁性。

冬雪答应着,笑盈盈地从后面的一个小门到后舱去了。显然,白姑娘是这画舫的主人,冬雪是她的女童。

平日极善言辞的冯梦龙和刘林,这会儿显得十分拘谨,羞答答怯生生的谁也没了言语,听凭主人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坐在里面的椅子上。

冯梦龙打量一下舱内,觉得这舱里很宽敞。一侧摆放着一只绣榻,紫绡下面,是一条叠得极为齐整的绿色绸被,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另一侧舷窗下面,摆放着一张小巧的紫色楠木圆桌,圆桌两侧,各有两把镂花红木坐椅,极是古色古香。一角的舱壁上,斜挂着一只琵琶。座位后面的一角,则是一只镶着玉石花鸟的衣柜。绣榻与桌椅中间,恰恰留出容许一人穿过的通道。从后面的木槅门,可以通往后舱。置身其中,感到窗明几净,雅无凡尘。船体微微晃动,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

冬雪从后舱门进来,端上来两盏香茶,沁人心脾的香茶,氤氲清爽,充溢了整个舱内。

“两位仁兄屈尊莅临春荻舫,小弟没什么好招待的,清茶一杯,请多包涵。”白小樊说着,坐在了他二人的对面。

“白小姐,小弟讨扰了。小弟与冯生皆是黄口孺子,不知深浅,白小姐且勿见怪!”刘林说着,借端茶碗的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白小樊,越看越是喜爱,禁不住怦然心动。

“冯兄贵庚几何?”白小樊盯着冯梦龙嫩白的脸蛋问道。

冯梦龙含羞地微微低头,说:“小弟一十四岁。”

“小是小了点,也是个大丈夫!”白小樊说完,又发出咯咯地笑声。

冯梦龙更加难为情,说:“我是陪刘兄来的,请白小姐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白小樊笑吟吟的,眼神里有几分调侃,又说道:“岂不闻白乐天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二位翩翩佳公子认识我,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哥哥,乃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有何不好?刘兄,你说呢?”

“白小姐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刘林眼神里流露几分痴情,随声附和。

“闲着无聊,想来两位哥哥是爱听曲子的,阿侬再唱上一曲。请哥哥指教!”

白小樊让冬雪取下琵琶伴奏,清清嗓子哼唱起来,是一支昆腔套曲:

“盈盈十五才过,羡曼妙修蛾。似霓裳舞罢婆娑,弱体不任轻罗。厌繁华每抛脂剩粉,为胜览好乘流福扶舵。把愁城闷锁,都付与泽国烟波。”

无恙片帆过,正仙郎预渡河。奈行云尚与阳台左,为欢几何?牵愁更多,还防着眼人窥破。恨蹉跎,含娇欲语,无计奈情何。

分违几日缘再合,正隐迹烟萝,此际鸾方正果。两鸳鸯并宿池荷,把相思疗可。消不了些香垂,难脱躲,供养在眼角心窝。

描兰草,描兰草,指儿似瑳。歌金缕,歌金缕,脸儿半酡。眼见,芳心无那,风波锦被中,难停妥。嘱咐亲亲,休得便倒戈。

蜂蝶闹,莺燕聒,浪花们,一任他。随风怎肯轻移舵?水性儿休疑懦。事多磨,傍教妹妹不得傍哥哥。

总来人世,会少别离多。倚棹休弹珠泪颗,风期约定敢轻挪?知么?你跟前岂容一字差讹?

收将风月同担荷,愿烟花寨常无坎坷,看比目鱼儿相将渡爱河。

白小樊声音婉转、细腻甜润,脉脉含情的明眸,不住地在刘林身上流泻着无限的情意。简直让刘林神魂飘荡,难以自持。

冯梦龙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一句句歌词,似乎又是那么熟悉,后来终于想起来了,是在王穉登先生抄录的一卷词谱上看过的,好像每段歌词的前面,还标注着什么“山坡羊”、“黄莺儿”、“滴溜子”之类的曲牌名。当时他苦苦思索,竟想不出这些曲牌代表的意义,又恐怕先生责备自己不务正业,便没向先生去问。现在,从白姑娘曲调的变换、缓急的搭配、风格的交替中,冯梦龙感觉到这些曲牌尚有如此美妙的蕴意。他不由得对白小樊产生了一种敬慕和钦佩之情。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冯梦龙忍不住问道:

“白兄,适才你唱的这套曲子,是否名叫《丽情》?”

“哎呀!正是呢。想不到冯兄竟懂得这么多!”白小樊眼睛中流露出一种遇到知音的欣喜。

“别看冯生年纪小,可是我们苏州赫赫有名的才子呢!”刘林也随着赞扬一声。

“一看两位公子便是文曲星下凡。我断定你们都不是平常之辈,故而以山歌相招,不愿错过相识的机会。现在我们都认识了,日后,不知还能不能想起我这个烟花歌女来。”

白小樊眼睛闪动着,一直在察言观色。以她的经验和阅历,一开始就敏锐地感到:这两位年轻书生,是不常到青楼妓馆走动的良家子弟。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年纪轻轻,而是从他们怯生生的举止上看出来的。现在,她更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欣喜:这两个少年,可能还从未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不懂得男女之情的真正含义。

白小樊心情激动,她想到这两位公子远不像那些浮浪子弟,起码今天的邂逅相遇,他们对自己的以诚相待,更比那些俗不可耐、油嘴滑舌的嫖客,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官僚商贾,要来得纯洁美好,也比那些科场官场失意,专找女人寻欢作乐的风流浪子,更能够唤起女人的爱意。白小樊心中早已厌倦的男女情事,因为两位少年的到来,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看看天近正午,白小樊张望一下窗外,对女童冬雪说道:“怎么张阿四还没回来?”

冬雪说:“姐姐莫急,说不定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

张阿四是主人为这艘春荻舫雇下的艄公,一个50多岁的老头。他把船停在这里,去岸上置买船上需要的东西去了。

刘林想站起身告辞,但耳边回响着白小樊刚才唱过的曲子,一句句撩人心肺的歌词,让他感到平生第一次面对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可人心意,告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犹豫了一阵,索性心一横,刘林又稳稳地坐了下来。

“冬雪,不用等张阿四了。你到岸上买些吃食,我要在舟中款待两位贵客。”

冬雪说一声:“两位公子稍候。”然后灵巧地走出船舱。

冯梦龙站起身来说:“树栋兄,我们还是告辞,改日再来打扰吧?”

刘林犹豫着没有起身。

白小樊走过来按住了冯梦龙的肩膀,笑吟吟说道:“这就是冯兄的不对了。小妹妹一片诚心相待,莫非冷了我不成?”说着,手用力一按,把冯梦龙又按到了椅子上。

冯梦龙耸动一下肩膀。刚才被小樊按住,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感觉,是那样美妙的让人心悸,似醍醐灌顶一下子传遍全身。直到这会儿,白姑娘的手已经离开,他仍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向全身辐射着那种美妙的余韵。

刘林站起来,从身上摸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说:“犹龙,反正在哪儿也要吃饭……我们就在这船上吃吧。”他又转脸对白小樊说:“白兄,这是十两银子,权作酒资吧!”

白小樊早就看出这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不是贫寒子弟。这会儿,她看着刘林的脸,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和动作,不紧不慢地说:“刘兄倒是大方,一顿淡饭,哪用得了这么多银子?”

“这顿餐,一定让我作东道。剩余的算作这几首曲子的谢仪。白小姐若是不收下,那就嫌弃我这穷书生了。”刘林又恢复了他能言善辩的本性。

“哪个收你的谢仪?我们这些青楼女校书,整日里清歌侑酒、欢舞侍筵,所愁的就是遇不到知音,纵是千两万两,也是对牛弹琴。难得遇上二位哥哥,怎么好收你的银子?快快收起来,你若执意要扔在这里,那我就抛进水塘里去。”

白小樊姑娘执意不肯收银子,反倒又让刘林难为情了,口中连连说着:“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若是心里存着妹妹,就常到这春荻舫来坐坐,小曲管你听个够!”

冯梦龙坐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言,暗想这白小樊姑娘真是高深莫测,任你白吃白喝白听白玩……这位刘树栋老兄不中了她的道儿,那才怪呢!

刘林见她一再坚辞,只好把钱袋收了起来。

冬雪很快回到船上,手里提着个食盒,盛了几样时鲜的酒菜,极麻利地摆在圆桌上,又拿出一瓶羊羔美酒,慢慢地斟上四杯。

这会儿,主人和客人的座位调换了,冯梦龙和刘林都坐到了挨着舷窗的位置,白小樊挨刘林而坐,冬雪则坐在了冯梦龙的旁边。白小樊和冬雪频频劝酒,刘林和冯梦龙推辞不过,都喝得面红耳赤。他俩原在家中喝过酒的,也颇有一些酒量,但白小樊和冬雪常常是沾唇而止,他俩则一饮而尽。

酒宴的气氛十分和暖热烈,大家都感到十分亲切,互相没有了多余的客气和拘谨,话语也就越来越多。乘着酒兴,冬雪演唱了两只苏州时下流行的山歌小调,白小樊则一展其反弹琵琶的绝技,让冯梦龙和刘林大开眼界,称羡不已。刘林也放开了胸怀,谈话间幽默风趣,妙语连珠。最后,白小樊自弹琵琶、在冬雪以凤箫的伴奏下,唱了一套昆腔。四人纵酒放歌、说说笑笑,真个是其乐融融。

白小樊今年15岁,出身在扬州乡下的一个小商人家庭。她8岁那年,由于父亲做生意蚀了本,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母亲悲痛欲绝,也在两月后染病身亡。为了寻条生路,舅父将她交给了人贩子,卖到了苏州横塘边上的一家名作一品仙的妓馆,成了一名雏妓,习惯叫作“养瘦马”。

这一品仙的主人是阿妈柳兰枝,与金陵名妓马湘兰同在一家妓院长大,后来年纪大了,找了个老公,买了几个标致的姑娘又操持起这个行当,成了一名老鸨。柳兰枝亲自教授琴棋书画,刺绣女红,又请一些师傅传授诗词歌赋、花经茶道和一些笼络嫖客的房中秘术。由于柳兰枝也是苦出身,所以不过早地逼迫姑娘们破身,白小樊在这里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

去年,白小樊14岁生日那天,柳兰枝把她叫到身边,说道:“阿樊,这些年来阿妈待你好不好?”

“好。”白小樊略一停顿,又说:“小樊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阿妈将我抚育长大。亲自教我琴棋书画,刺绣女红,乃至花经茶道,诗词歌赋,也样样都聘名师亲自教授。小樊之有今日,全凭阿妈的一手培养。阿妈的慈爱,小樊一生不敢忘。”

“这也是你阿樊极聪明的缘故。”柳兰枝莞尔一笑说,“阿妈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听阿妈吩咐。”

“今天是你的14岁生日,我安排了一桌酒席,算作你的生日贺礼。另外,我买了几块好料子,给你做几件衣服。”

白小樊循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桌上摆了一打上好的绫罗绸缎。

白小樊喜出望外:“阿妈您真好!小樊来日定好好地孝敬您。”

“还有一件事,我得和你明说。”

“什么事?阿妈说吧!”白小樊感到柳兰枝的口气不似往常,温和中有几分严厉,心里猜测起来。

“华亭的宋大人,要接你到府上住两月。”

“就是吏部郎中宋廷美大人吗?”

柳兰枝点点头。

白小樊此前曾随柳兰枝,到华亭宋府参加过宋廷美的五十寿宴,所以认得,问道:“他家又举办什么盛宴?”

柳兰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到了那里,一切都要听从宋大人的吩咐,要善解人意,要给妈妈争回些面子。不要让人家对我们一品仙的姑娘说长道短。”

“别的姐姐去吗?”

“不,就你一个人。”

白小樊感到不大对劲,说:“不就陪宴侍酒、弹弹琵琶、唱唱曲儿吗?这些我全能做到。”

“还有……你是个聪明的女儿,不用我多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柳妈妈虽然面带微笑,但口气很严肃。

白小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立刻流出泪来,说:“我哪里也不要去,我就在家侍奉阿妈。”

柳兰枝劝慰道:“傻姑娘,你也不小了,该教你怎样生活了,你这豆蔻年华,正是破瓜的好时候,再大了就没人看重你了。”

“不……阿妈,我不喜欢男人!我不要破瓜!我要以弹琴歌唱挣钱来侍奉您。”白小樊哭出声来。

“干我们这行儿的,迟早要有这一天。年龄一大,官宦士族谁家还肯给你办那么大的排场?这也是我们青楼的规矩。趁早办了,把名儿造得响响的,富家公子争相趋奉你。早参加几次花榜,一下子就红起来了。遇上个官宦大僚,富商大贾,金山银山的都给你搬过来,过上几年好生活,也好趁着年轻寻下个主儿,从了良,老了有个归宿。若是不聪明的,哭着闹着不肯听话的,胡乱找个船夫脚夫下九流的汉子,也得把这瓜破了。那一下名声也就坏了。那些有头脸的,谁还肯来光顾你?再有错过年龄,未能把名声扬出去的,将来寻个好主都是困难,岂不误了大好的前程。我们花馆青楼的女子,生来就这命。妈妈是为你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经商的,都想发大财;那做官的,都争着作大官;我们这些当妓女的,就要当名妓,不趁早花上几年光阴,争个响亮亮的名声,晚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柳兰枝苦口婆心地开导,白小樊只顾低声啜泣。小姑娘知道,自己伤心也没用,到最后还得听从阿妈的摆布。但还是心伤自己命苦,怎么也止不住一肚子的苦水,眼泪流淌出来。

最后,柳兰枝说:“去洗洗脸,把胭脂涂匀了。让裁缝量个尺寸,把衣服缝了。两日后,宋府来人接你。好女儿!听妈妈的话,有你的福享。其实呀,你是不知道,这男人天生离不了女人;女人呢,也天生离不了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无限的乐趣呢!过几天你就体会到了……到那时,你还要感谢妈妈呢!”

柳兰枝得意地浪笑几声。

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船,把白小樊载到了华亭城西北面的白龙潭。弃舟登岸,改乘一顶花轿,来到位于松江府衙西侧的宋氏府第——凝翠园。

华亭宋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宋廷美早年中进士,官至吏部郎中,两年前被人弹劾,削官回籍,寄情声色。他早已有五房正式妻妾,这两年来又广收美婢,白天献以歌舞,晚间荐于枕席。但往往很快就玩厌了,他又把兴趣转移到采摘户外野花之上,到处寻芳猎艳,把一些色艺双全的烟花名妓接到家中,供他尽情享乐。过上一段时间玩腻了,就把他们遣归本主。

上年,宋廷美50岁寿宴,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各处的优伶名角和青楼歌妓也应约祝寿,每日里歌舞笙簧,宾客如云,前后热闹了一个月。柳兰枝也应约带着一品仙的几个最有姿色的姑娘来了,其中年龄最小的是白小樊。白小樊的一曲清讴,嘹亮婉转,甜美酣畅,让人如醉如痴,更兼她美目晶莹,肤白如雪,一张俏脸让人垂涎欲滴。宋廷美看了心醉似狂,当时就想把她留下。但柳兰枝没有答应,说小樊不满14岁,为时尚早,等过了14岁生日,再给她举行破瓜之喜。时间过了一年,宋廷美还惦记着这事没忘,先期派人到一品仙联系,要以200两银子的身价为小樊破瓜。柳兰枝也觉得,她培植的这颗摇钱树,到了为她生财的时候了,便选定小樊生日过后,把小樊送到了宋府。

宋廷美家中有的是银子,把喜事办得极是排场,当地的官宦士绅,贤达名流都被他邀做宾客,又有戏班子吹吹打打,歌舞联翩,俨然娶新娘子一般热闹了一场。

夜晚,宋廷美来到小樊房中。见小樊涕泪涟涟,苦苦哀告,闹得宋廷美好没兴致。宋廷美阅人已多,家中的妻妾美婢随时可供享乐,也不在乎这一夜两夜,所以让小樊平安地过了两日。

白小樊只想熬过了两个月,自己就可回到苏州,所以拖一天算一天。宋廷美让她唱歌侑酒,她也想讨他个欢喜,好留个情面,不十分为难自己,也就十分尽力,赢得了一片喝彩。

第三天晚上,白小樊又在酒宴之上唱过几首曲子,然后坐下陪宋廷美吃酒。宋廷美好说歹劝,白小樊推辞不过,也喝下了三四杯。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赤身裸体地躺在宋廷美的怀里,细腻敏感的肌肤已然全在这个男人的搂抱之中。她想到自己再也不是处女了,禁不住淌下悲戚的眼泪。

以后的时间里,宋廷美天天要她侍寝。在华美的锦衾之下,宋廷美极尽玩弄女人的本事,把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摧残得花残蒂落。

从那时起,白小樊的心中就讨厌男人,讨厌以色事人,讨厌子弟们花大把银子买到的春榻锦被间那些勾当。但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只有听凭那些花了钱的男人们摆布。

直到半年前,一品仙妓馆里来了一位年轻英俊的书生。他极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诗文俱佳,言语不俗,又弹得一手好琴,风流蕴藉,倜傥不凡。他唤醒了白小樊的爱欲,恨不得立刻和他逃到海角天涯,哪怕是布衣裙衩、吃糠咽菜地与他过一辈子,她也心甘情愿。但他并没有多少钱,也只找过白小樊三四次。当白小樊说出要他为自己赎身的想法之后,他一去未回,杳如黄鹤。一下子,使白小樊的满腔烈火,像掉进了冰窖里,窒息了,冰冻了。

前不久,她买下一艘船,取名“春荻舫”,泛舟河湖,在船上接宾待客,聊度光阴。冬雪是柳兰枝特意派作女童的,也是一个雏妓。

今天,白小樊见到刘林和冯梦龙,看一眼就感到无限的快慰,觉得他们都是等待雕琢的璞玉,那么纯洁和善,那么风度翩翩,前程似锦,即使她不敢把感情全部寄托在他们身上,但能有这样个少年公子做她的情人,能弥补她心中的无限缺憾。二人中,她较为属意的是刘林,他比她大了两岁,真是一个可心人儿,一个美妙无比的情哥哥。冯梦龙虽然生得更为俊美,但他年龄尚小,刚刚十四岁,还是一个黄口孺子,不懂得男恩女爱,只是一个凑热闹的小顽童罢了。所以,白小樊姑娘在冯梦龙身上,没存多少心思,只是像对待一个小弟弟一样,同他说说话、解解闷而已。

此刻,十里山塘洒满余晖斜照,晚霞在水中荡漾。

刘林在春荻舫中意犹未尽。但冯梦龙心中已经着急,若再不回去,天晚了会被父亲盘问的,以垂鬂幼龄,竟敢在花街柳巷进出,那父亲肯定不会轻饶的。刘林却没有这层顾虑,他的父母都在洞庭东山,他一人在舅舅家读书,适逢舅舅不在,舅母才没闲心来管他呢,他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树栋兄,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和白姑娘告辞吧!”

刘林看看窗外天色,仍是恋恋不舍,无奈冯梦龙又连连催促,便说:“白君,今日暂且别过,后会有期吧!”

白小樊说:“即是今日不好挽留,小弟在舟中恭候刘兄。不过,他时寻我,要到城西南面的横塘去。春荻舫,多是停泊在那里的。”

刘林要了笔墨,写下城中的住址,以便书信来往,相约日后相见。

白小樊又说:“且慢。小弟无何馈赠,就以这方香帕,权作你我的纪念吧!”说完,白小樊取出笔墨,略一思忖,在丝帕上题下四句诗:

绮霞飘进画船空,

君自别离水自东。

倦鸟哀啼何处宿?

林樊毗连草木中。

刘林接过诗帕,欣赏不已。尤其最后一句,巧妙嵌进刘林的“林”、白小樊的“樊”两个字,更使他由衷佩服。体味诗中的蕴意,禁不住沾沾自喜,心想也应该表达一下自己对她的爱慕心情。于是他说:“邂逅相会,无以寄怀,权将这柄折扇,留给白兄作个纪念吧!”

然后,刘林也拿起笔,在空白扇面上勾勒几笔,立刻成了一幅水墨山水画,淡淡的远山,飘渺的云雾,粼粼的一弯清水,柔婉的几株杨柳,杨柳树下,是一只停泊在岸边的孤舟。

“真是丹青妙手!”冬雪禁不住一声赞叹。

刘林又在一侧空白处,写下纤细的几行小字:

澄碧山光水色新,

清风拂扰波粼粼。

绿柳系得兰浆住,

白云悠悠恋伊人。

冬雪又忍不住赞道:“好诗呀!小樊姐姐真是交好运了,遇到一位才貌双全的佳公子!”

白小樊面带喜色,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脉脉含情地闪着晶莹的光芒。

机灵的冬雪又说道:“冯公子,何不展露一下你的风采呢?”

冯梦龙的调皮劲又来了,打趣道:“刘兄和白兄郎才女貌,正是天生的一对儿。那我应写一首贺诗才对!”

冯梦龙又拍拍脑袋,说:“小弟才疏学浅,文思全无,倒有几句现成的文字,题赠刘兄和白姐姐吧!”

冯梦龙提起笔来。冬雪赶忙铺上了一方绣花绢帕,说:“冯公子,写在这上面!”

冯梦龙在绢帕上写道: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冬雪又赞道:“冯公子字写得真好。我也是很喜爱宋人杨万里的这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这方诗帕,就由我收藏吧!”

冯梦龙笑道:“涂鸦之作,不成敬意。姑娘若不嫌字丑,就留作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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