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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姑苏惊变

周起元因触怒阉党被削官归里。继任巡抚毛一鹭乃魏忠贤党羽,与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联成一气,横行不法,大肆搜刮,苏松民众苦不堪言。而京城的党狱兴起,牵连苏州人士最众,长卫缇骑到苏州抓人、抄家,把个苏州城乡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苏州人士更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天启五年(1625)春天,苏州城乡鲜花盛开,而游人稀少,大不同于往年。虽说江南富庶,仕宦如云,但因株连获罪者比比皆是,一人获罪,亲族也跟着倒霉,都得被抄家籍没,因而获罪的也多,受牵连的更多。没有摊上事的富庶人家,也少不得舍些银两,暗地里周济一下患难的乡谊好友、同僚旧故,同时也跟着惶恐不安。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呢?同时,官府勒索的厉害,外地客商来的也少了。缺少了游客、商客,当地那些小商小贩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一座繁华的商城,转眼间变成了一潭死水。

连续数日在家中整理书稿的冯梦龙,这天觉得累了,想到外面转转,散散心,也了解一下外界的消息。临出门,告知朱夫人。

朱夫人问道:“上哪儿?”

“虎丘,或者枫桥……说不定。不用惦记,天黑就回来了。”冯梦龙也没有拿定主意。

“有什么好去的?听说今年没有多少游客。”

“人多图个热闹,人少图个清静。”冯梦龙说着出了门,想一想,好久没到虎丘了,就去虎丘。

虎丘之上绿树葱茏,古塔巍巍。由于缺少游人,显得清幽静谧,仿佛世外桃源。

冯梦龙过了二山门,望一望文氏的塔影园,心中想道:文震孟闭门不出,不知道躲进这塔影园干些什么?我且游山,回来再看他。

正要拾阶而上,忽听后面有人喊:“子犹,等一等!”

冯梦龙回头看是周顺昌:“蓼州,你一个人来的?”蓼州是周顺昌的号。

“轿子在山门外等着。你也一个人?正好,我们一同游山!”说着,周顺昌赶了上来。

周顺昌字景文,吴县(今苏州)人,生于万历十二年(1584)。正比冯梦龙小10岁,但他俩是同学、社友,青年时期交游甚多。万历四十一年(1613),周顺昌成进士,授福州推官。天启二年冬以文选员外郎归里。

那次两人在文震孟府上相遇之后,冯梦龙对他们胆小怕事的举止心生气愤,未曾多有往来。但去年周起元离吴之后,冯梦龙改变了看法。原因是周起元离吴那天,周顺昌到府衙为周起元赠文道别,当着许多官吏士绅的面,诵读赠文,慷慨激昂,文中指斥魏忠贤,无所顾忌,凛然大丈夫气概,在场者无不敬佩。冯梦龙闻知此事,为其刚正的品格和过人的胆量所倾倒。

两人今日不期而遇,都显得非常高兴。

冯梦龙说道:“蓼州,好久不见了,很想你呀!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周顺昌点头道:“就到尚元堂前面的树林去,那儿清静。”

树林里很幽静,内中一片空地,摆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墩。他们坐下,既无人打扰,又避人耳目。

冯梦龙悄声问:“近日可有京城的消息?”

周顺昌忧心忡忡地说:“崔呈秀又复官了,恐非正人贤士的佳兆!”

“崔呈秀赃私狼藉,路人皆知,此种人官职越大,为害越广。如何今日朝廷,专用此等败类?”冯梦龙气愤地说。

周顺昌道:“子犹有所不知。此人恬不知耻,顽劣至极。他与我同年进士,故而知之颇详。当时,他见东林势大,曾想与东林人士结纳。李三才以都御使抚凤阳,镇淮十年,颇得民心,尝与东林党魁泾阳公深相结纳,泾阳公也乐为揄扬,以致李三才名气很大。崔呈秀便力荐李三才,目的是通过李三才加入东林。东林人以其秽声早著,拒不结纳。到崔呈秀以御史巡按淮阳时,更是赃私狼藉。譬如,霍邱知县郑延祚贪劣,崔呈秀拟劾之,郑延祚以一千两银子贿赂他,他便免上弹劾。郑延祚又贿赂了他一千两,他便荐升郑延祚。其行事多类此。”

周顺昌停一停,又道:“巡按御史回道,必经都御史考核称职,才得复任。四年九月崔呈秀回朝复命时,正赶上景逸(高攀龙号)公为都御史。景逸公秉公考察,尽得他贪秽实迹,立行举发。吏部尚书赵南星上议应戍,遂有旨革职听勘。”

“他是罪有应得!”冯梦龙插一句。

“于是,崔呈秀夜奔魏忠贤私第,叩头涕泣,乞为义子,且诬言高攀龙、赵南星皆东林党,是挟私排陷。魏忠贤正为廷臣交攻,无计可施,这下找到了借口,遂蛊惑圣听,下旨责赵南星朋谋结党,有负委任。二君相继去职。”

“朝中果有东林党吗?”冯梦龙不解的问。

“哪里有什么东林党?这全是栽赃不实之词。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苏松士人多正贤君子,为人所嫉,恶言攻之,因而致使群贤更精诚团结,深相结纳,互为援应。”

“蓼州,可有经略熊公的消息?”冯梦龙最为关心老师熊廷弼,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周顺昌也醒悟过来:他问京城消息,即是想问熊廷弼的情况,自己说了一通,尚未说到点子上。于是又道:“我正要同你说起呢!给事中傅櫆诬奏熊公贿买言官,已下旨追查,熊公恐有不测。”

“啊?”冯梦龙惊叫一声,又问道:“既属捏造!查也无据,圣上当明察论置,何来不测之忧?”

周顺昌道:“傅櫆与魏阉的外甥傅应星是拜把子兄弟。他的奏章,显然是魏忠贤授意。而且,所诬受贿之人汪文言已下镇抚狱,同时诬及左光斗、魏大中。听说,东厂缇骑已出京抓人,恐怕将大行罗织。魏阉这一手,是冲着东林来的。”

“汪文言也是东林同志?”冯梦龙问。

“正是。万历末年,朝局水火,党派纷争,有宣昆党、齐党、楚党、浙党诸名目,皆以地域乡里划营垒,互相攻讦。后来四党联成一气,与苏松籍官吏为敌,被目之为东林党。至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诸公入掌朝纲,四党气焰见衰。内中一人贡献最大,即汪文言。他是安徽县人,任侠有智,以布衣游京师,输资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叶向高宰辅嘉他为同志,引为内阁中书。因而,阉竖拿他开刀,恐东林之祸不远了。”

上年,朝旨毁东林书院,冯梦龙既担心要出大事。今闻此言,更忧心忡忡,愤懑至极,怒道:“莫非东林人士,任其宰割不成?”

“东林同志,多被遣回原籍,联络极难。我思谋一夜,苦无良策,才来虎丘散心,不意与你相遇。你素有谋略,还请赐予良策。”周顺昌露出愁苦和期盼的神态。

冯梦龙急得直搓手,又道:“我也是干着急,没办法……朝中之事,知之无多,隔靴搔痒,怎能中窍要?何不与文起一同商议?”文起是文震孟的字。

“文起到无锡去了,午间才回塔影园。我来虎丘,也是在等他。”

冯梦龙感到心中憋闷,头脑中茫然一片……

这天,冯梦龙正在家中看书,长子冯焴从外面回来,告诉父亲:“缇骑又来抓人,被蓼州公截住了。”

“如何?周顺昌怎么敢截缇骑?”

“听说缇骑捉了嘉善的魏大中,路经吴门,被蓼州公拦住。好说歹说,叫到家中去了。”冯焴又解释道。

“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吗?亏你还是个秀才!我还以为周顺昌不叫捉人呢!”冯梦龙有些生气。虽然儿子已二十多岁,中了秀才,也已娶了媳妇,但冯梦龙看着儿子不如自己,常训斥几句。

冯焴陪笑道:“我也是着急,一下没说明白。”

冯梦龙收拾书案,说道:“我得去看看!”

冯焴不解的问:“您去做什么?”

“你不知道,周景文这人性情刚正,火气大,说话直,闹不好会招灾惹祸,我得去提醒他一下。”

“您快别操心了!蓼州公为官这么多年,还用得着您来提醒么?我看还是别去了。”冯焴知道父亲放旷的性格,也比周顺昌强不到哪儿去,故而阻拦。

“再说,我也要看望一下魏大中啊!”这是冯梦龙的心里话。

“看他做甚?他已是获罪之人,还是躲远些好!”冯焴劝道。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冯梦龙又生气了,“魏大中何许人也,知道么?”冯焴未作言语。

“魏大中破衣褴衫,家贫如洗,矢志苦读,令人佩服!他拜高攀龙为师学于东林书院时,即同我相识。他中举时,家人给他做了件新衫,他怒而毁之。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官行人,数次奉旨巡察州县,秋毫不取;不带家属进京,只有两个随从,上朝则锁门闭户。有外吏苞苴以进,他皆举发于官,是少有的清官。由此,吏部尚书赵南星最为器重,也由此遭人嫉恨诬陷。他何罪之有?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冯梦龙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家门。

周顺昌闻知缇骑要押解魏大中进京,便在河埠上等候。魏大中浙江嘉善人,进京必由水路过苏州。两名旗尉贪图银两,便让周顺昌接魏大中到家中,治宴话别,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冯梦龙来到周家,方知此情。

冯梦龙见旗尉在场,便说些好话,求在路途好好照应,又向魏大中敬了酒,说些珍重之类的道别话语,便退出来,到另一间房中等候起行。

周顺昌忧愤之下,便是豪气感人,当场与魏大中说定,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魏大中的孙子。又好语劝慰,依依难别。

闻讯赶来为魏大中送别的人也陆续来到。

旗尉几次催促起行,周顺昌一再挽留。

又一名旗尉催促道:“周员外,快让我们启程!否则上头怪罪,你脱不了干系!”

周顺昌闻言大怒,瞪眼道:“你们岂无耳目?不知世间有好男子周顺昌吗?别人怕魏贼,无非怕死!我周顺昌且不怕,任你去告诉阉贼吧!”

而后,又喊着魏忠贤的名,骂不绝口。

这还了得?冯梦龙赶忙和人进去,拉出周顺昌来。又向旗尉去说好话:“两位官差,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喝多了,不是有意的。千万莫怪,千万莫怪……”又安排人多送旗尉银两。

冯梦龙又去劝周顺昌:“你这脾气,要闯祸的!”

周顺昌气犹未解,遂又骂道:“怕他作甚?我就是要骂这祸国殃民的阉贼!魏忠贤,你个阉竖,得不了好死!”

周顺昌挥动手掌,喊骂不止……

此时的苏杭织造太监李实,正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因为,浙江巡抚潘汝桢一意巴结,苏松巡抚毛一鹭又是魏忠贤义子,也和他一气。故而他往来苏杭两地,甚受礼遇,俨然是钦差大臣,煞是威风。他忘不了前时被周起元弹劾,差点儿罹罪掉了脑袋,多亏魏忠贤开脱,才任职如故,得意非常,不由得万分感激魏忠贤。

恰好,浙江巡抚潘汝桢也日夜想着巴结魏忠贤,总想有个特别的法儿,买动魏忠贤欢心。便同李实商议,二人一拍即合,无奈急切没办法。

潘汝桢日夜筹思,居然计上心来,不待与李实商量,便缮章奏文。究竟是何妙法?乃是请就西湖胜地,辟一块佳壤,为魏忠贤建筑生祠。魏忠贤得到奏疏,高兴得不得了,当即矫旨嘉奖。西湖边原有关壮缪、岳武穆两祠,相距不过半里,中间留着块空地。潘汝桢就择这块空地,鸠宫庀材,创建祠宇,规模宏敞,气象辉煌,比关、岳两祠还要壮丽数倍。

李实见潘汝桢走了先招儿,自悔落后,急忙与毛一鹭上奏,请在苏州也造一座祠宇。很快邀准,便大兴土木,建在虎丘边上,七里山塘一侧。数月之后,生祠建成,请赐名为普惠祠。

落成典礼这天,毛一鹭、李实督率抚、按两院,及府县各官前来叩拜。

文震孟、姚希孟、陈仁锡等不愿叩拜,早就借词出外访友去了。冯梦龙也不愿拜,但图看个热闹,与王挺、董斯张等,混在围观的群众当中。人们悄悄窃骂阉贼,听着着实痛快。

忽然,人群嘘然,仰头观看,原来是周顺昌穿着一身红色官服,出现在祠堂门口。有人说:“有热闹看了!”

周顺昌大摇大摆地进了祠堂,倒背着手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一言不发,扭头即向外走。

“周大人,留步!”毛一鹭喊完,凑到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周大人缘何来迟了?”

“我压根就不想来!不过,既蒙巡抚毛大人瞧得起我,给我下了帖子,我就不愿错过机会,便来看看,到底搞些什么名堂!”

毛一鹭脸色微变,强笑道:“周大人正直耿介,总也改不了这犟脾气。众官都已叩拜完毕,你也补个礼吧!”

“这普惠祠里供奉何人?”周顺昌冷冷地问。

“九千岁功德巍巍,万民称颂,特造生祠,供人景仰。”毛一鹭说。

“呸!他也配?”周顺昌怒目而视毛一鹭,“我朝廷命官,岂能拜他?”

毛一鹭也恼羞成怒,喝道:“周顺昌,你好大胆子!你说说,厂爷有什么不好之处?”

毛一鹭想激他当众发火,以便抓住口实。周顺昌已然猜透,不上他的当,轻蔑地说:“我周顺昌穿的是钦赐袍服,要拜当今圣上。你巡抚大人既造生祠,何无圣上之像?叫我如何叩拜?你的官服乌纱,也皆皇上所赐,为何只祀魏忠贤?当今圣上何在?你毛一鹭胆子有多大?”说罢,周顺昌扬长而去。人群中发出一阵阵赞叹声、哄笑声,然后一哄而散。

快进城时,冯梦龙等人赶上周顺昌的轿子。冯梦龙说:“蓼州,何不与我们一同进酒?我要赏你三杯!”

“不去了!心上有气,喝不痛快!”周顺昌说道。

冯梦龙说:“何足为怪?当年赵师睪学狗叫,此即谬种流传矣!”

周顺昌笑着放下轿帘,径自走了。

王挺不解地说:“这个掌故,学生愿闻其详。”

冯梦龙道:“当年韩侘胄身边也有一伙人谄附,各用其极。一次,韩侘胄过一个山庄,景色清幽,不觉叹道:‘真乃田舍间气象,只惜缺少鸡鸣狗吠之声。’不一会儿树丛里传来了狗叫之声,近前一看,是赵师睪蹲在那里学狗叫呢!”

“今日之群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呀!”董斯张愤愤地说。

快到阊门了,后面上来一乘小轿,轿帘挑着,露出一张胖圆的大脸,五十多岁的年纪,两只三角眼眯着,颔下一绺山羊胡。冯梦龙认识他,是以京卿家居的吕纯如,未第之前,他也曾短暂地与冯梦龙有过交往。

“冯夫子,我新看了你的《古今小说》。哎呀!写得真痛快。停轿!”

吕纯如下了轿子,又说道:“近日到我家去,请你喝丹阳封缸酒,如何?”冯梦龙笑道:“既蒙邀请,岂有推却之理?呵呵呵”。

“好!我先回去等你了。”吕纯如又上了轿子。

“我随后就到!”冯梦龙拱拱手说。

董斯张看吕纯如轿子走远,说道:“子犹,你怎么又和此人搅在一起?”

“他家有的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还不都是搜刮来的?想敲他一杠子还没机会呢!”

“你倒想得开!我们怎么办?”董斯张道。

“你就做东请王公子好啦!莫怪、莫怪!呵呵呵……”冯梦龙与董王二人分别,来到吕纯如府上。

吕纯如真的摆了一桌酒宴,上了两坛丹阳封缸酒。冯梦龙纳闷:他为何这样心血来潮,请我喝酒?

酒酣耳热之际,吕纯如说道:“冯夫子,我也真替你着急。我劝你出贡吧!回头我帮你走动,谋个肥缺儿,包你荣华富贵,金玉满堂。”

“不知吕大人有何门径?”冯梦龙故作姿态。

“你不知道。我很快就回京补缺了,到时还愁没门径?”吕纯如洋洋自得。

“既如此,学生要敬您一杯!”说着,举杯喝了下去。吕纯如也高兴地喝下去。他比冯梦龙大几岁,很高兴冯梦龙尊敬他。

冯梦龙又道:“看吴中士夫,相继落职,没有了在朝中说话的。子犹深感凄凉,正愁走投无门呢!”

吕纯如捋一下山羊胡,笑道:“他们那些人,皆是东林党。东林大势已去喽!为官之道,贵在左右逢源。啊!喝酒,喝酒!”

冯梦龙看他已有些醉意,便又紧着劝上几杯,好叫他把话吐出来。

果然,吕纯如又自得地说:“我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不知道,巡抚毛一鹭大人,便是魏公的义子。这苏杭织监李公公,便是魏公的心腹。只有和他们紧密了,才能官运亨通。你看呈秀崔公,一年数迁,入阁拜相,可不得了,想要多少金银,就有多少金银。我给你看样东西!”

吕纯如歪歪扭扭地从博古架上取来一个黄色的如意,又道:“这件东西,可是御用品呢!价值数千,平常人家也佩有么?这是李公公送我的。不瞒你说李公公已经答应,为我在九千岁面前求个肥差。没油水的官儿,我还不去当呢!你等着吧!到时候我为你谋划谋划。”

冯梦龙毕恭毕敬地说:“多劳吕公提携。”

吕纯如又道:“周顺昌那人不行!你不要和他来往,我最烦他。他有什么越轨的事,你告诉我,我要整治他。他骄横……太骄横!我治不了他,那才怪呢!”

冯梦龙心上一惊,吕纯如居心何其毒也!

冯梦龙早就听周顺昌讲过,他们的怨隙,是在福州时结下的。那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周顺昌任福州推官,吕纯如为巡按副使。当时的税监高寀,指使爪牙大肆搜刮。周顺昌曾依法捕治,深负民望。后来,高寀激起民变,愤怒的民众劫获巡抚袁一骥的两个儿子和副使吕纯如,因为袁、吕二人皆阿附高寀,为虎作伥,民众恨入骨髓。袁一骥怕愤怒的民众一气之下杀掉三人,计谋由周顺昌去做人质,换回吕纯如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周顺昌怒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同我无关。”拒绝了袁一骥的要求。民众痛打吕纯如和袁的二子。由此,吕纯如衔恨周顺昌。今日看来,吕纯如仍在伺机报复。

吕纯如人格卑劣,苏州士绅耻于和他交往。他也深感孤单寂寞。看冯梦龙忠厚老诚,因而今日拉他到家中,吐露款曲,求得心中一快,直到大醉睡去。

冯梦龙很快即把吕纯如所言,告知周顺昌,提醒他小心被人暗算。

六君子被害,紧接着是熊廷弼被斩,传首九边。冯梦龙闻讯心如刀绞,涕泪涟涟。在极度忧伤之下,他暗自寻思:为何正人君子,一个个死在奸贼手中,而奸贼却无人除得?思来想去,他认为是正人君子不善用计所致,于是又深深叹惋。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哪个不具深广的谋略?正人君子更要深于韬晦,奇谋奇计,克敌制胜。

由是,冯梦龙又萌发了一个计划,写一本用计用谋的书。让世人晓得,自古先哲圣贤,无不是谋深智远,出奇制胜。匹夫之勇,不足为恃,何堪大事?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做《智囊》。

书到用时方恨少。虽说古人用谋用计的故事史不绝书,冯梦龙也看过不少。但一到搜罗起来,就不容易了。冯梦龙翻箱倒柜,日夜翻检,搜轶勾沉,仍捉襟见肘,不足为用。只有遍访藏书之家,披览群籍,才能大功告成。

与此同时,冯梦龙想出一条计策,要除掉人人憎恨的太监李实。他同文震孟商议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诸贤唯不善用计,方致小人得势。今日吴中皆恨李实,应设计将他除掉。”

文震孟赶忙问道:“如何来,子犹已有奇计?”

冯梦龙道:“《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借刀杀人’,是否可用?”

“借谁的刀?”

“魏忠贤。”

“愿闻其详!”文震孟急切地说。

“魏阉羽翼丰满,爪牙甚众,耳目甚多,非常策能制,当出奇兵制胜。即从阉党内部打主意,分化瓦解,削弱其势力,创造还击的机会。首先除掉李实,他是魏阉在苏州的耳目,今后再伺机行事,也会更为方便。我的想法是,制造言论,哄传李实要杀魏忠贤。李实必然失去魏忠贤的信任,若造的有枝有叶,不愁魏阉不信,当会怒而杀之。”

“如何让魏阉信以为真呢?”

“第一,李实久在苏州,魏阉鞭长莫及,难以察明李实行止。三人成虎,话听得多了,自然生疑。第二,李实贪得无厌,见钱眼开,谁的银子也敢要,魏阉定非不知;说李实被人买通,魏阉定会不疑。第三,魏阉仇怨甚多,必然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时最易听信谣言。第四,阉党内部自乱,史有先例。正德年间,杨一清诛除刘瑾,即是用了太监张永。以此四条,我想魏忠贤必然信以为真。”

文震孟叹道:“恐怕此话一出,魏阉定在朝中搜寻‘杨一清’之人,不知谁又死于非命。”

冯梦龙道:“怕这怕那,什么事也做不成!何事不需付出代价?”

文震孟默然不语。

冯梦龙道:“我决心要试一试!不指实‘杨一清’是谁就是了。”

很快,李实要效张永杀魏忠贤的话,秘密地传了出去,很快到了阉党爪牙耳朵里。而且,话儿越传越多,他们又添上了效法‘杨一清’的人。谁呢?右都御史黄尊素,因为杨一清当年就是右都御史,而且,黄尊素向以足智多谋著称,因而,能出此计策的人,也非他莫属了。

魏忠贤得到吴中传言,便成了:黄尊素欲效杨一清诛刘瑾,用李实为张永,授以秘计举事。魏忠贤赶忙派人来到苏州,侦探真伪。

李实闻知有人侦察自己,吓得浑身打颤,虚汗直流。稍事镇定,有了主意:有钱能使鬼推磨!阉党之中,上到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下到手下听差、东厂、锦衣卫的人,没有一个不贪赃的,李实最清楚这一点。慌忙把京城来人邀入江南织造署,厚赠金银,托其辩明。而且说道:“我与故巡抚周起元,素有嫌怨,或许就是他造谣污蔑,也未可知。小的对厂党忠心耿耿,万万不敢心生歹意。”

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来人得了李实的贿赂,便依照李实的言语,回京报告魏忠贤。

魏忠贤翻阅《点将录》,确有周起元名字。又派人授意李实,奏劾周起元和高攀龙,另授意李永贞,奏劾黄尊素。

李实得到消息,正中下怀,急忙把毛一鹭、吕纯如找来,一同密议,诬劾周起元巡抚苏松时,侵吞帑金十余万。且与高攀龙交好莫逆,谤毁朝廷。他俩一个在无锡,一个在苏州,并不见相互走动,其中当有牵线搭桥的,这个人是谁呢?

“就说是周顺昌。他在京城,与高攀龙交好,请假回家后,也不安分。周起元走时,他赠文相送,诬骂厂爷和李公公呢!”吕纯如唯恐错过时机,一意把周顺昌牵连进去,置之死地而后快。

“好,就是周顺昌。”毛一鹭也赞同。

于是,李实、毛一鹭联名上奏。魏忠贤见了,颇为满意,他还记得,押解魏大中到京的缇騎曾报告,周顺昌敢于大骂他,衔恨在心。御史倪文焕也出来帮衬,奏劾周顺昌与罪犯魏大中缔婚。有了名目借口,魏忠贤当即出票拘人,缇騎出京,奔苏州来逮捕周顺昌。

其中原委,冯梦龙当时并不知晓。只是牵扯到黄尊素时,冯梦龙叹惋不已,恨自己不清楚内中情况,反倒帮了倒忙。不过,“借刀杀人”的主意,也只有文震孟知道是冯梦龙出的。史书皆载“吴中讹传”。

数月以来,冯梦龙常去吕纯如家中走动,为的是侦知阉党的消息。他对吕纯如恭谨敬重,使得吕纯如引为知己。尤其让吕纯如欢心的,是讲述稗官野史和风流艳事。这也是冯梦龙的“长项”,哄得老头子眉开眼笑,心花怒放。从吕纯如口中,冯梦龙得知吕纯如与李实、毛一鹭往来密切,蝇营狗苟,干了不少坏事。他也把一些关于阉党的内幕消息,及时地告知周顺昌、文震孟等“东林党”人。

吕纯如又约冯梦龙与宴,让家伎轻歌曼舞,佐酒助兴。“一定有什么事,让他如此得意忘形?”冯梦龙暗自想道。

果然,喝到兴处,吕纯如憋不住了:“子犹,我跟你说,周顺昌就要完了,朝中已经派出人来抓他,近日即到苏州。”

冯梦龙暗吃一惊,不动声色问道:“消息未必可靠吧?”

“可靠,绝对可靠!我从巡抚毛大人那里得来的消息,那还不可靠?李公公也说,周顺昌这人该杀!”

“他罪过可真不小呢!不知什么罪名?”

“他诬谤魏公,岂不是找死吗?”

“诬谤朝廷,罪也不至于杀头阿!”

“咳!你不知道,他勾结高攀龙、周起元,挥霍公帑无算,朝旨一同递解到京。单等缇骑一到,你就瞧好吧!”

“百姓都说周起元是个清官,怎么会有这事?”

“百姓知道个屁!周起元侵吞公帑,怎么会让百姓知道?是巡抚毛大人清查藩库,才查出来的。”

“这么说来,是巡抚上了奏章?”

“还有李公公呢!一石数鸟,周起元、高攀龙、周顺昌,这一下都完了……”

冯梦龙从吕家出来,立刻告知周顺昌。

周顺昌破口大骂李实、毛一鹭、魏忠贤等人,怒不可遏。

冯梦龙道:“你还是躲起来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魏阉也长不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躲过这一劫数,或许会有出头之日。”

“躲?我不躲不藏!要杀要剐随他便!”

“恐怕要抄家籍没的,财产还是转移一下吧!”

“财产能值几何?我周顺昌不贪赃,不枉法,没有什么可怕的!拘我进京,也好,我正要到京城大骂阉贼呢!让天下人都知道,魏阉残害忠良,居心叵测!”

无论冯梦龙说什么,周顺昌都不听,就在家等着缇骑来抓。

三月十三日,缇骑来到苏州。冯梦龙心急如焚,赶快联络府县生员,要一同到抚署请愿,要求留在地方审理,万莫落在厂卫手中。

冯梦龙又派王挺去无锡,通知高攀龙早做准备。

高攀龙闻知缇骑将至,焚香沐浴,手缮遗疏,封固函内,对儿子高世儒嘱咐道:“有急事时,才能打开。”世儒不知情由,只好遵命收藏。

高攀龙又吩咐家人,不必惊慌,各自寝息,家人都以为他有妙计安排,各自安睡。

到了夜半,高攀龙四顾无人,静悄悄地穿衣起床,加了朝服朝冠,向北叩头,然后投池而死。

三月十四日,毛一鹭派人通知周顺昌,要他明日到抚署听诏。

吕纯如所言果然是真!冯梦龙立即连夜奔走,联络社中同志一同请愿,为防官府大发淫威强行抓人,又让社中同志四出联络民众,以壮声威。周顺昌在苏州素有声望,民众代为不平,皆愿以死相请。

三月十五日上午,周顺昌大义凛然地来到巡抚衙门大堂。毛一鹭暗自得意,开读诏书。

诏书尚未读完,大堂外一阵嘈杂,又听一声高喊:“有人闯堂了!”

“何人如此大胆?”毛一鹭停止宣诏,两旁官吏也都向外观看。

门口进来五个人,为首的是文震孟,余是姚希孟、杨廷枢、王节、刘羽翰,他们都是苏州士绅,曾在京中为官,或请假归里,或守制在籍,或获遣去职,但都说不准哪天会又登上朝堂,即便是巡抚、知府,也不敢轻易得罪;而且这几位素有声望,衙门里的人也都认识,谁也不肯执意阻拦,所以喊号几声,放他们进来,也担不着干系。

毛一鹭没想到他们几位闯进来,也是做贼心虚,不由紧张得打颤,说道:“文……文太史,这是……”

文震孟高声说道:“我们几位特来遏见巡抚毛大人、御史徐大人、知府寇大人及各位在座大人。员外郎周顺昌大人为官清正,秉公无私,素有声望,乡里崇敬,今为小人嫉恨诬劾,实属冤枉,我等皆敢以身家性命担保,周顺昌无罪,请各位大人明察具奏。”

“哎呀……文大人,你这是怎么说呢?我,我是宣读圣旨呀,圣旨……”毛一鹭语无伦次。

“圣旨缘何而下?还不是有人诬奏?何人妄奏?圣旨有无明谕?”文震孟声音洪亮,气势逼人。

“这……”毛一鹭张口结舌。

“我等五人,同为周顺昌大人鸣冤,请毛大人、徐大人具疏上闻,暂留周顺昌在吴,由巡抚、巡按查明真情。若属虚枉,就此放人;若果有情弊,再递解到京,照律问罪不迟。”杨廷枢大声说道。

毛一鹭看看巡按御史徐吉,徐吉又看看苏州知府寇慎,寇慎处变不惊,眯缝着眼坐着,一动未动。

毛一鹭又道:“各位大人,圣命难违呀!我也是照谕旨而行啊!还是请各位退下吧。有什么话说,封奏朝廷去说吧!”

语音甫毕,门外又传来一阵高喊:“周大人冤枉,周大人冤枉啊!”

紧接着,进来了一群府县生员,一个个秀才方巾,儒士青衫,忽拉拉跪了一地,足有五六十人,为首的正是冯梦龙。他们齐声呼喊:“周大人冤枉!请求留人!”

外面的大街上喊声如潮:“周大人冤枉!周大人冤枉!”

这又是毛一鹭、徐吉未曾想到的,惊慌无措,压不住阵脚,急用眼神,去看为首的缇騎。

那个为首的旗尉,手掷铁链,“当啷啷”一声响,又厉声喝道:“东厂逮人,哪个敢来插嘴!”

冯梦龙一挺身站起来,说道:“始以为是皇上的诏命,原来是东厂啊?”

众人也都站立起来。有人说道:“朝廷命官,自有刑部、三司查问,何由东厂逮人?”

“对啊!东厂干什么的?”

“东厂凭什么逮人?”

众人齐声喝问。

旗尉色厉内荏,壮着胆子说道:“我们是奉了圣旨的!”

“圣旨哪来的?”冯梦龙追问一句。

“厂爷给的。”旗尉道。

“东厂也能出旨吗?”冯梦龙怒火中烧。

“东厂不出旨,何处出旨?”旗尉反问一句。

“圣旨出自皇上,东厂乃敢出旨?真是岂有此理!”有人喊道。

文震孟上前说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借众同来,为周吏部请命,不意出自东厂魏太监,这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巡抚、巡按大人,听命于谁,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文震孟偕同来四人往外走。

生员中有人喊道:“太监无权抓人!”

“对!太监无权抓人,放周吏部回去!”

人们呼啦一下子,拥着周吏部来到大街上。毛一鹭惊慌喊道:“你们要干什么?干什么……”

毛一鹭追到大堂外,看街上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每人手里点燃一炷香,齐声喊道:“周大人冤枉!”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不是朝廷逮人,是东厂逮人!”

又有人喊道:“魏太监是朝廷逆贼,打这些狗腿子!打啊!”

“打啊!”“打!”“打!”……喊声连成一片。

人群愤怒了,一齐涌上前来,把手中燃着香柱掷向缇騎,一拥而上,愤怒追打,当场打死一名旗尉,余皆打伤。

毛一鹭见势不妙,扭头向府衙后院跑去。巡按御史也扭头逃窜,但已是迟了,愤怒的民众你一拳,我一脚,一顿痛打,直到呼叫不出声来。

在巡抚署院里,受伤的几名旗尉被追打的群众赶得四处乱窜,最后从后院跳墙出去,才逃了狗命,又扔掉缇骑的官服,才潜逃回京城。

毛一鹭逃进内院,藏进厕所,群众没有找到,便宜了他。

苏州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汹汹如潮的愤怒的民众,到处是愤怒的喊声,总计不下四五万人。

城郊,又出现几名红服骑马的缇骑。愤怒的群众呼喊着,追赶上去,一阵击打,直到缇骑落荒逃离苏州,逃回京城。原来,这几名是要到浙江余姚去抓黄尊素的。

府衙前的民众,一直在愤怒地呼喊着,周大人冤枉,魏忠贤该杀,久久不肯散去。

毛一鹭、徐吉都不敢出来说话。最后,苏州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出面,好言劝慰一番,人们方才散去。寇慎和陈文瑞廉洁清正,素得民心,因而民众都听他们的。

周顺昌回到家中,把友人们打发走了,又插上门,给亲友写了几封书信。夜里,自己到巡抚衙请缚递京,三日后悄然起行,进京入诏狱。

许显纯鞠讯周顺昌,笞杖交下,锁夹迭加。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即大骂魏忠贤。又被许显纯指令隶役,打落门牙,他僎血怒喷,直至许显纯面颊,呼骂更厉,无一语哀求。真是铮铮铁骨!

是夜,许显纯密嘱狱卒,潜毙周顺昌。时为天启六年(1626)六月十七日。

苏州万民斥逐缇騎,毛一鹭飞章告变。织造太监李实也秘密报告:“吴人尽反,谋断水道、截漕舟。”

魏忠贤闻讯大惊,急命毛一鹭查缉首犯。

毛一鹭本无才能识见,因为投靠了魏忠贤,当了干儿子,才好不容易谋得巡抚,这缉拿首犯更让他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他亲眼目睹了民众如潮水的阵势,那是千百兵卒也抵挡不了的,现在想想,心犹悸颤。如果再激起民变,自己这巡抚当不成了,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

毛一鹭把苏州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叫来一同商议。

寇慎铁青着脸说:“何谓官逼民反?此番即是。周顺昌请假在家,素少与官场来往,家中空空如也,绝无金贵之物,乡里乡亲有口皆碑。故而周顺昌不言,而众乡亲不服。再拿首犯恐怕又生事端。”

毛一鹭道:“司里也是担心呢!不过,不拿住首犯,对上头也交不了差呀!”

寇慎、陈文瑞谁也没有言语。

毛一鹭又道:“我看,主谋之人,就是文震孟、杨廷枢几人……”

“抚台,我们肩上都只有一个脑袋呀!此话万万不可在外面说。你想,一个小小的文选员外郎,都有那么高威望,而那几个人,都是满朝上下都不得不佩服的。我等岂能太岁头上动土?那苏州百姓就真的要闹翻天了。”寇慎急忙劝止,又道:“况且,绅宦为民请愿,这是常有的事,受托不过嘛!再一说,他几位早早离去,并无煽惑言词。更何况,整个苏州的万名商民皆来请愿,谁能主持的了?究其实,也与他们无有干系。”

“会不会是那些秀才们煽动的?”毛一鹭又说。

这下陈文瑞沉不住气了,他那天也在场,看到冯梦龙领着头,而他对冯梦龙极为器重,哪能牵扯进去?于是说道:“抚台大人不可妄断。秀才们跪地恳请,恭恭敬敬。是缇騎妄言东厂出旨,岂不让人生疑?照他的话听去,还不是假传圣旨吗?秀才们个个满腹经纶,又是天子门生,人多势众,众怒难犯,怎能轻易动他?何况,抚台大人亲眼目睹,是民众怒火中烧,越说越急,才有几个莽夫鲁汉,动手行凶,猝然发生,并无主谋。此案只可缉拿凶犯,不好追问主谋。”

“陈明府所言极是。”寇慎又道:“卑职看来。此案不可株连人众。只可缉拿凶犯,凶犯即是首犯。宜缓查不宜急办。”

毛一鹭见他们说得头头是道,索性一推了之,交给苏州知府和吴县知县查办,缉拿不到,自有他们顶着罪名,何劳自己头痛心伤。

寇慎和陈文瑞领命回衙,暗中商议道:“我们不能不查,也不能真查。且应付着,看以后的情况如何,再做定夺。”

于是,寇慎和陈文瑞以府县正堂的名义贴出告示,悬拿凶犯。为了更有声势,他俩带了各自的一班衙役,敲锣打鼓,沿街呐喊,晓谕商民,叫他们极明首犯,余俱从赦。数日过去,商民中没有一个人去报案。

倒是冯梦龙在家中坐卧不安,做着被人指控的打算。他想,若果真有人举发,我就一人全包下来,不能连累他人!

深夜,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得朱夫人失张失智。说道:“官府的人吧?”又侧耳细听。

看门的冯福报道:“老爷,是周吏部家的人求见。”

“快让他到客厅等候。”冯梦龙说着,起身下床。

冯梦龙看是周顺昌的轿夫周文元,赶忙问道:“可是有了周吏部的消息?”

周文元说:“还没有。我来是与先生商议,先生还是出去躲一段时间吧!我担心,那些差役会认出你来。你外出多上三月两月,事儿平复了再回来。”

“我躲也没用呀!是祸躲不过,一家老小哪里躲得了?”冯梦龙也有些惊恐。

周文元说:“冯先生,你听我的,其它事我都安排妥了,你全放心吧!现在就是担心你被指认出来。只要你不被认出来,家中人没危险。走吧,先生!现在就走!”

“现在?”

“我已安排了船,在外面等着呢!”

“好!我收拾一下!”

冯梦龙已打定主意,到浙江嘉兴去。他用包袱包了未完的《智囊》书稿,朱夫人又塞给他一些银两。随周文元上船,平安地到了嘉兴。

嘉兴举人蒋之翘也是冯梦龙的挚友,而且他家藏书甚丰,单设一栋小楼,名作“三经斋”。

冯梦龙在三经斋一坐两月,写成《智囊》一书,总计三十余万言,智谋故事八百六十八则,分做二十七卷。印行后,大受欢迎,流传至今,仍有再版出售。

冯梦龙回到苏州才知道,周文元在送自己走后,便与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几名义士,挺身自首,自认是“民变”主犯,愿受刑法,请勿株连。寇慎和陈文瑞没有料到会出这事,深为钦敬,不得不将他五人收入监中,禀知毛一鹭,慢慢审理,一再拖延,不予结案。次年三月,魏忠贤命将五义士就地正法。而魏忠贤也真得害怕了,早在缇騎在苏州被殴之后,不敢再派缇騎出都门。因之得以保全者,何止千百人。苏州民变,大煞了阉党的气焰。

寇慎不好违抗毛一鹭、魏忠贤命令,不得已把五义士押赴法场。

颜佩韦等人对寇慎说道:“寇公是好官,我们知道。望公也知道,我五人好义,而非好乱啊!”

五义士延颈就刃,面不改色,义薄云天,万民称颂。

崇祯继位,诛除阉党,苏州民众毁虎丘魏忠贤生祠,以此址合葬五义士,刻五人墓碑记,永志其事,彪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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