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为什么目不转睛，我看他看了这么半天？我想不出理由。可是我盯住他红润润的面孔，好像要把自已化进他天真的生命。他圆圆的小脸，本来就红，如今红得更加可爱。他发觉有人看他，从上到下，扫了我二眼；对于我，这一眼充满了意义。其实觉得我平常，他早就牵住母亲的手，望向前边的假山，忘掉了我。这是这样一个澄明的清晨，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的时辰，仿佛夜里遭了情人的遗弃，我踯躅在城市中心的公园。
我远远跟在他们母子的后面，怀着一种沉默然而固执的企望；我并不注意他们母子的关系，根本我就没有看清母亲的面容；对于我，和通常的妇女一样，这只是一位妇女，而且和通常的游客一样，一名游客而已。在我意识的迷惘之中，我仅仅感到他一个人的存在，同时我自己，呼吸于他的宇宙之中，犹如一只雏鸡，俯伏在母鸡的怀抱。他第二次回头的时候，仿佛息息相关，倚住绿油栏杆，我向他微微笑着。和满园的鸟语花香一样，和温煦的阳光一样，我的微笑也许逗留在他的感觉上面，然而绝不会兜来他的注意。
这可爱的童子，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丝毫不顾到四外的世界；我的目光随住他，犹如他的母亲随住他，完全受他的强烈的意志与冲动的支配。这只是一个将近十岁的童子，好像握住了他的母亲和我这陌生人的行止。但是渐渐我失掉了勇气，坐在栏杆上，望着假山，假山下面的溪流，溪流一旁的竹子，坠入自己的回忆。挽住母亲的手，他跑上山道，从我的眼前消失。我以前似乎见过他。但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环境，我却再也想不清楚。
我仿佛遇见了故人，一刹那间，失之交臂。我踏着记忆，走回我的寓所。
但是，打开我终年没有打开的影册，哦！就在第一页上，我发现了我遇见的童子，同样圆圆的小脸，同样柔和的线条，同样天真的神情，活泼的仪态，而且同样不属于现实的世界。这不是外人，正是我自己，十一岁的我。若干年以来，我和他匆匆地分了手，丢了他，也就忘掉了他。如今这可爱的童子，又来了，带着一点点的憧憬，却不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