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下午三点钟的样子,细蚕爹国权终于被鱼网捞了上来。我们没有手表。但我们经常像大人那样,装模作样地看看天上,好像我们的手表一直挂在那里,只要我们一抬头,随时都可以看到。我们曾若干次做过这个试验,我们在外面玩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掂毛家一阵猛跑,边跑边争先恐后大声喊出自己估计的时间。掂毛家有一只大撞钟,像只母鸡似的蹲在条台上,过不了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咕噜咕噜,当的一声响,似乎生下一只蛋来。有时候要接连下十几只。我们惊讶地发现它下的蛋的数目刚好和钟点相等。所以即使掂毛家里锁了门也不要紧,我们就在门外等着母鸡下蛋。我们估计的时间总是和实际时间相差无几。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把手腕上用墨水画的那只表洗去了,并开始嘲笑那些还把手表画在腕上的家伙。我们已经不需要它了。这一天我们没有估准,是因为掂毛家里忘了给撞钟紧发条,它停下来了。我们等了半天。后来还是掂毛从狗洞里钻了进去,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他家的狗洞又长又深,他爹会在那边装个捕黄鼠狼的夹子什么的。还好那天他爹没装,不然他爹收工回来会发现捕住的不是黄鼠狼而是他的崽。想到这里我们嘎嘎笑了起来。快吃中饭了,我们的肚子已经很准时地在叫。正在这时,我们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猛然从村后席卷过来,像夹带着风沙的落叶,又宽又大,飞到了半天云里。鸡啊狗啊什么的慌张地惊跳了起来。有人边跑边喊,快拿鱼网啊!国权沉到背后塘里去了!国权是细蚕的爹。所以他立刻像一支箭似的从我们中间射了出去。我们简直怀疑他是故意逃开,因为他刚才估计的时间和我们几个出入很大。我们一点也不慌张。背后塘才多深啊,有一年大旱,我们看到塘底像一张晒得硬梆梆的龟壳,似乎可以把它倒扣过来。即使满水的时候,我们也能举着手踩水,从塘这边走到那边。如果我们想抓背后塘里的鱼,根本不用工具,比如钓杆啊丝网啊什么的,只要脱了衣服直接跳到塘里去捉就行。好像和鱼在水里赛跑。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想象。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捉鱼的好手,哪怕鱼在手边挤来撞去,我也抓不住它们。在这方面,细蚕是最有天分的。仿佛他的手是吸铁石,一到水里,鲫鱼黄鳝泥鳅什么的,就像铁屑一样被吸住了,稀里糊涂地跟了一老串。有一天中午,我从背后塘塍上经过,随便捡了块土坷垃朝塘里扔去,谁知白光一闪,紧跟着跳出一条鱼来。它至少有两尺长,而且差一点跳到岸上来了。从此我不免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家伙,开始想入非非。我希望有两条鱼打架,打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最后一起昏倒在水面上。那我就可以欢天喜地地把它们捡回家去了。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当塘里的水快干了的时候,我们就到里面把水弄浑,大鱼小鱼很快就在水面现了形。它们一张一翕的嘴像是衣服上密密的一排扣子,我们可以有条不紊地把它们解开。或者,去做一张大网,到底多大呢?反正,塘有多大它也有多大,那样就可以把塘里的鱼一网打尽了。我边跑边想。等我们赶到背后塘塍上,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我们根本看不到塘。巨大的牛蝇在空气中飞来飞去,撞在我脸上。我们从人缝里钻了进去。我看到,细蚕他妈盘手打脚坐在塘塍上,披头散发,一边盯着水塘一边不停地撕扯着什么。塘里有几个人,像打渔一样撒着网,有时网里还真的有白点在跳。我激动起来。
但撒网的人对它们视而不见。于是它们又纷纷掉到水里得以逃命。这时我更加意识到了做一张大网的必要性。这样,一网撒下去水里到底有什么就一清二楚了。我很快意识到细蚕他妈撕扯的是她自己的喉咙。她盯着那些鱼网,随时准备把她撕扯的动作加大。忽然她大叫一声,这时听到拉网的正生叫了一声:罩到了!塘塍上的人唰地把目光转了过去,只见正生手里的网线绷得直直的,有那么一会儿,塘塍上静得出奇。我看到一只手竖在网里,像一条鱼,接着露出一个脑袋,往下勾着,湿湿的头发黑油油的闪闪发亮。我看到,国权的整个身子终于完全从水里露了出来。在鱼网里,他的身子显得是那么白,根本不像是一个种田的人。这简直让我自惭形秽。每看到白皙的、闪闪发亮的身子,我都不免自惭形秽。那时最让我嫉妒的是小寒。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却拉出了那么好听的胡琴。我们像嫉妒琴声一样嫉妒小寒洁白如玉的身子。那样的身子,大概是大热天也不会出汗也不会有蚊子来咬的。现在国权的身子也成了一段白皙的琴声。他被拉到了塘坝边的空地上。细蚕妈扑了上去。她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只好跟国权嘴对嘴的,一点也不害羞。如果是平时,我们肯定是要笑的,就像闹人家的洞房那样。不知道细蚕妈对国权说了什么。她说个不停,说的很急。大家围在那里让她说。我想她应该对国权的耳朵说,不然他怎么听得清楚呢?我甚至想这样去提醒身边的大人了。这时细蚕领着他的两个姐姐从人缝里挤了进来。看样子,好像他姐姐会解决好这个问题似的。然而她们一进来,也只会扑到国权身上没头没脑地说。还不害羞地哭起来了。细蚕一会儿掰他爹的脚,一会儿掰他爹的手,喊,爹啊,你死了吗?你别死!这时我们才知道国权已经死了,细蚕已经没有爹了。他爹再也打不着他的屁股了。我看了看天上,又看了看地。我看到日头斜着眼在打量着我们,不远处紧紧咬住树根的树影慢慢松了口,像一条大鳄向我们这边游动。
国权是这一年我们村子里死的第五个人。他们都死得出乎意料。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正儿八经死的。小寒莫名其妙喝了农药。以至村子里很久都有一股农药味飘来飘去,我们看到农药瓶转身就跑,担心它从后面追上来咬我们。大概是我们跑得快它追不上,就掉过头去咬过门不久的荣庆媳妇水杏。水杏刚和她婆婆吵了架,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禁站在那里让它张口就咬。然后把头发披散,丢起脚板去追小寒了。一到夜深,我们就听到他们在你追我赶,快活无比。从此村里一有媳妇和婆婆吵架,就会说我要喝农药我要喝农药啊,这使得她婆婆不敢轻举妄动。要知道,水杏喝农药后,娘家来人把荣庆家砸了个稀巴烂。从此,男劳力在给庄稼撒完农药后,会把农药藏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但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至少,把农药藏起来的人是知道它藏在哪里的。不久,我们的担心果然得到了证实,队长说小菊她爹木喜偷了生产队里的粮食,木喜就喝了农药,坐在队长家门口。这使得无论大人小孩,一看到农药瓶就为之色变。那段时间,大家一坐下来,便免不了互相打量对方的脸色,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说话和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担心把什么惊动。村子里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但农药刚听话了点,草绳又冒了出来。月娟奶奶七十多岁,又瘦又矮,都老缩了,可不知怎么的,居然吊死了。她没有吊在树上或房梁上,而是吊在门栓上。门栓也能吊死人,谁都没听说过。从前每晚睡觉时,我都要看看门栓是否栓上,可现在,它也变得不安全了。幺多说,别说门栓,听说喝水呛死了人的都有。我们看到绳子转身就跑,担心它像蛇一样窜过来咬我们,或者飞起来缠到我们脖子上。在梦里,我经常被缠得喘不过气来。一看到草绳,我忍不住要把它们藏起来。我先把它们打昏,然后紧紧摁住它们的头部让它们不能动弹,再用别的绳子把它们绑住。这种以绳制绳的办法是否可靠我根本来不及考虑。这样,家里的床底下、角落里,到处都是我藏起来的草绳。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被它们吓一跳。但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死亡老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迅速出现在村子里,让人防不胜防。大家刚想到防备绳子,国权就在只剩下一半水的后塘里淹死了。按道理,它即使要淹死人,也应该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有一天中午,我从那里经过,日头热辣辣的,我看到塘边放抽水泵的那个水坑,心想跳下去洗个澡肯定很舒服,谁知它一下就淹没了我的头顶。如果不是那股浮力又把我送了上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可国权的个子多么高大啊,他只管从塘这边笔直走到塘那边,也不会被淹没,可现在,他却被莫名其妙地淹死了,这让我们在炎热的夏季脊背一阵阵发凉。现在才几月份啊,刚刚吃了端午节的棕子,村子里居然死了五个人,照这个速度,到下半年,村子里至少要死十个人!天啊,这种悲惨的情景只有万恶的旧社会才能出现。到那时我们晚上还敢出门吗?岂不一走夜路就会碰到鬼?为此我们电影都不敢看了。本来,月娟奶奶死了之后,村子里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死人了。大家松了口气。我们又开始到处打听什么地方放电影。我们甚至已经打听到,后天有一个村里要放电影了,他们那里有人做寿。你看,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欢喜有人愁,队长号召我们不要沉浸在过去的恶梦中,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为此他准备组织大规模的队伍去看电影,以便把村子里的晦气带走,并沾一身喜气回来。不能不说,他的用心是险恶的。就像元宵节的晚上,我们打着锣击着钹嘴里喊着喔哧喔哧把蛇虫蚂蚁全赶到田垅对面的刘村,不一会儿,他们也如法炮制,把它们赶了回来。见村里不太平,就有人猜测肯定是元宵节没把蛇虫蚂蚁赶走。要赶快想办法啊,老人们说。这样大规模地组织大家看电影,是队长寅茂忽然想出来的办法之一。寅茂说,为了更好地赶走邪气,到时候生产队里接连放几场电影也不是不可以的。我们听了都很振奋。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国权却淹死在几乎还没他深的水里。
细蚕跟我们说起了他家里过年时的怪事。没有了爹,他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一点也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快活和自由。细蚕说,听娘说蒸过年的糍粑时,中间那一团没蒸熟。加了一把大火,还是蒸不熟。他娘把那团糯米饭挖出来时,不免心惊胆颤,不知道家里要出什么祸事。起先她认为是细蚕妹妹凤毛活不长,因为这个小女孩病歪歪的,走一步路要打三个喷嚏,一个晚上要发烧三次。她身上好像一点肉都没有,只有一个骨头架子在那里晃来晃去。后来又担心细蚕,这家伙喜欢爬高,喜欢划水,有时候一个猛子扎下去,要过半天才出来。谁知过了芒种,凤毛的眼珠子转了几转,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娘的担心就更厉害了。晚上都要去摸摸细蚕的额角。这时细蚕就装做睡着了。他说这样被娘摸着真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他娘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他爹会死。他爹是正当顶的日头,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大年三十晚上,他家里的灯好好的忽然就灭了。他娘脸色一变,他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现在想来,他爹当时就已经不是他爹了。本来,他爹是很讲禁忌的,初一十五老早,都不许小孩子乱说话。有一回,出门看到莲枝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梳头,回来就说了莲枝的许多不是。过年了,要拿熟鸡子在细蚕和他的姊妹嘴上滚来滚去,直到把他们爱乱说话的嘴滚成鸡屁股嘴为止,这样,他们说的不吉利的话就不会算数。可这时,他爹对这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所以说,那时他爹已经不是他爹了。坐在那里的,是一个跟他爹毫不相干的人。或者说,那个人已经把他爹完全控制住,或者吃掉了。然后变成他爹的样子坐在那里。
细蚕说,他爹埋下去那天,他亲眼看见爹从他脚背上爬了上来。起先,他爹像一只金甲虫,探头探脑的,围着他的鞋子跑了一圈。东闻闻西嗅嗅。蹶着屁股。他从那只屁股上一眼就认出是他爹。只有他爹有那么大的屁股。有天晚上,他爹在他娘身上拱来拱去,被他看到了。他看到的就是这只屁股。它把他爹和娘都遮住了,像座大山。他爹和娘在山那边发出愚公移山似的声音。现在他想叫一声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或者叫出来了自己听不到。他故意不动。他知道爹会顺着脚管爬上来。果然,没多久,爹咬了咬他的裤脚,就从他裤脚和鞋帮相接的地方爬了上来。从那里爬比较容易,不要走弯路。他爹走走停停,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爹最疼的就是细蚕。现在当然要爬到他身上来了。死了的人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人,却往往是害了那个人。所以,一个人死了之后不久,被他喜欢的人也会跟着死去。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儿是常有的。所以,喜欢我们的人死了我们首先不是悲伤,而是害怕,我们要故意做一些惹他们不高兴的事情,免得他们还喜欢我们,比如把戴在胸前或鞋尖的白线偷偷扯去,对摆在条台上的灵牌视而不见或飞快地跑过,晚上睡觉的时候用被子蒙住头。尤其是小贵,他奶奶死后,他居然拍着手板大叫,奶奶死得好!奶奶死得好!他说他奶奶死后还经常用手来拧他耳朵,跟她生前一模一样。这时我们表达起自己的感情来也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细蚕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爹顺着脚管爬上来。他泪眼朦胧,紧张又好奇。这时如果他伸出手,完全可以把爹打翻在地。我们知道后面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果然,他爹的身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像一头水牛,最后压住他胸口,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叫出了声:爹啊,爹!
细蚕说,此后,他想见到爹,就故意躺在那里装做睡着了,把脚管伸出去,好让他爹顺着往上爬。这时,他爹就真的顺着脚管爬到他胸口,然后他就叫爹。他一叫,他爹就明白过来,差点害了自己的儿子。就跳下去,很羞愧地跑掉了。他迷迷瞪瞪起来,到房里看看,到门角落看看,仰头望望屋瓦,看爹是否躲在梁上。他知道,他看不到爹,爹却能看到他。这时他就不喜欢白天。白天让爹无处躲藏。只有到了晚上,爹才自由了,愿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家里人会惊讶地发现,椅子从这边搬到了那边,有时候还跳到了桌子上。碗橱里的剩菜也动过了。上床时明明是把鞋子朝外的,现在却朝里了。鸡鸭像被谁驱赶着咯咯嗄嗄地叫起来。细蚕说他听到了爹的脚步。既宽大又温柔。好像把整个地面都踩住了。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娘和爹的说话声。娘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激烈一会儿悠扬。他们似乎在商量一件什么事。又像在一高一低地唱歌。马上,他们又争吵起来。好像他爹要拉娘去什么地方,娘挣扎着。后来娘哭了起来。她的胸脯像大风吹过河面。细蚕不禁往床里边躲了躲。但他马上想到不能扔下娘不管。于是他赶紧用蒲扇在娘身上拍了拍,好把爹赶走。他知道那只甲虫又顺着娘的裤脚往上爬了。但想到那只甲虫就是爹,他又不忍心了。爹死后,娘就叫他跟着她睡。娘以前总打他,现在也不打了。娘用手摸着他的脸骨,好像要在上面找到爹的影子。看到他不停地拍扇子,爹愣了愣,就从娘身上下来,走了。娘的胸脯终于平静了。细蚕在黯淡的光线里看到娘的胸脯在汗衫里松松垮垮的,散发出一股重重的苦味。他想,爹已经不是人了,不能再让爹挨近娘了。不然他连娘也要没有了。爹不知道这样是害了娘和他们全家。他听到了爹在堂前移动的脚步。果然,不一会儿,他又听到二姐呻吟了起来。两个姐姐和妹妹睡在西边房里。二姐把妹妹蹬醒了,妹妹又用手去扯大姐。她们三个人都坐了起来。首先是妹妹,鞋也顾不上穿,就赤脚往东边房里跑。大姐和二姐很快也跑了过来。娘朝堂前喊起了爹的名字。娘说你走吧,你反正不是人了,走得越远越好,别吓唬孩子了。说着,娘哭了起来。
村子里议论纷纷。大人们开始搭戏台。队长寅茂决定在村子里灯火通明地唱上三天三夜老戏,以此来驱赶邪气。虽然我们更希望放电影。可大人说,电影这种东西,并不能起到驱邪的作用。他们开始商量请什么地方的道士来村里驱鬼。
奇怪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一天晚上,村后葛家湾的两个木匠到刘村去收账,路过后塘时,忽然听到塘下面有人说话。他们一个是师傅一个是徒弟。做徒弟的好奇,想去看看。但师傅不让,叫徒弟快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水塘里漫起一股白雾,他们很快什么也看不到了。想喊也喊不出声,便一股脑儿往前跑。谁知怎么也跑不到尽头,一直跑到鸡叫,雾忽然散去,他们才发现自己还在塘边。也就是说,他们绕着后塘跑了大半夜。
大人们说国权是恶鬼,连木匠都不怕。因为他们手里的木尺,本身就有镇邪作用。可国权照样让他们在塘边转了一夜。没过几天,在塘边游游荡荡或在水里兴风作浪的国权又被腊梅碰上了。那不是半夜而是傍晚。有的人还没收工。腊梅到地里去摘豆角。她特意把豆角留到傍晚去摘,是因为傍晚的豆角比早上的要大。她家的菜地在后塘角上。就有人看到她在那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人还喊了她一声,她也不应。那个人说,他以为腊梅是要蹲下去屙尿,才不好意思答应的。腊梅后来说,她好像忽然被一张白塑料布包住了,耳边都是塑料薄膜摩擦的声音。她在那里转了一两个时辰,国权才把她放出来。有人说国权是想调戏她。还有人说,指不定他们以前好过。腊梅男人旺初听了,到细蚕门口骂了一顿。弄得细蚕娘哭了一场。
国权是恶鬼的说法,让细蚕一家人抬不起头来。他不明白,他爹挺好的一个人,怎么死了,就成了一个坏人了呢?细蚕也变得不怎么跟我们在一起玩了。而现在我们也在见到他之后,不由自主地看看他身后,似乎跟了什么不祥之物。以前我最喜欢去他家玩,因为他大姐凤花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我想,要是我也有那么漂亮的姐姐,多么好啊。他爹死后,我几乎不再去他家了,一方面是害怕。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有爹,可他没有爹了,这使得我很羞愧。以前,他大姐看到我,总要露着月牙似的牙齿,对我很好看地一笑,现在看到我像是没看到。我也不敢看她。但每次细蚕在廊口叫我,我还是很快就跑了出去。他要我给他出主意。每天傍晚,他都跑到后塘塍上,长久地站在那里。后来夜深了他也去。他希望碰上他爹。他要告诉他爹,说,爹啊,村里人都说你是恶鬼,你不要做恶鬼了,不要吓人了,好不好?可是,爹从来也不肯出来见他。他难过地想,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爹,他反而看不到了呢?他看到的爹是一只金甲虫。但现在,爹已经不在屋里,金甲虫他也看不到了。他怀疑是自己的火焰太高了,大人说,每个人头顶都有团火,火焰高的人是看不到鬼的,因为鬼害怕,但是如果在头顶上压上一只鞋,就可以看到鬼了。每年到了阴历三月三,村子里胆大的人就在头上压了一只鞋站在高地方看鬼火。也就是说,把鞋顶在头上,你所看到的世界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那些平常隐藏着看不见的东西,会都显现出来。之前好几次我们都跃跃欲试,终究还是没敢。现在细蚕拉上我,也在头顶上压了一只鞋,像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在塘边走来走去。他急切地睁大眼睛。后来他把另一只鞋也放在头顶上。
我问,看到了么?
他说,没有。
我说,肯定是你爹怕吓到你。
他说,我不怕,要是爹吓着了我,那才好。
我说,你爹可能换了地方,他怎么老呆在后塘里呢?现在天热了,蚊子又多。
他恍然大悟起来,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么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说,肯定是到坟里去了,那里才是他的家。
国权的坟在村东的张家背山上。那是我们村里埋非正常死亡、也就是说没得好死的人的地方。那里今年立起了五座新坟,看上去怵目惊心。和别的坟山相比,那里冷清得可怕,我们是从不到那儿去玩的。那里的野草莓和“酸眯眼”我们也不敢吃。埋那些自然死去的人的地方离村子很近,女人们还经常把被子或其他衣物晒在坟头的灌木上。坟里的老人有时候会变成一条小花蛇藏在被子里让女人抱回家,然后又偷偷溜回去。即使发现了,大人也不会打它。它可是祖宗变的,怎么能打自己的祖宗呢?我们小孩子也经常去那里捉迷藏。如果不是祭祀日,我们根本意识不到那是埋死人的地方。跟它们在一起,就像跟慈祥的老人们在一起。即使从坟里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我们的后脑勺,我们也不怕。如果青色的碑石像一扇门那样吱呀推开,忽然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来,我们也觉得没什么。我们相信,老人死了,不过是到这个地方来继续睡觉。可张家背山,是让人害怕的。有人从那里经过,说听到过鬼叫,鬼先叫了三声,又叫了三声。我们又怕又忍不住问,鬼叫是什么样子的?那个人看着我们,诡秘地笑了笑,说,就像小孩子哭。我们脑后的头发马上竖了起来。那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人。他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而像是某种可疑动物的眼睛。后来我们骇然想到,说不定那个人就是鬼变的。
细蚕要半夜到爹坟上去。娘和姐姐死活不让。她们哭着,把他关在家里。他娘说,只要他敢去,她就不活了,跟他爹去了。二姐说,如果娘死了,她就买老鼠药来把全家毒死。这时凤毛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姐姐把细蚕的手和脚绑了起来。她们一个绑手一个摁脚,把细蚕牢牢绑在竹床上。半夜醒来,她们朦朦胧胧看到竹床竖了起来,像个巨人似的在屋子里移动,不禁大叫起来。
戏台已经搭好了,管事的人已经把唱戏的班子和驱邪的道士都请来了。村子里恢复了久违的热闹。家家户户买了酒肉,准备祭祀祖宗和请亲戚来看戏。
锣鼓终于敲起来了。几尊神摆在戏台对面的帐子里,只有红黑两色。它们也在看戏。我转身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土地神也被请来了。我们不怕他,甚至还偷偷用手去捋了捋他的山羊胡须。驱邪的道士把自己的脸遮住,大概是怕那些鬼怪日后认出他,找他的麻烦吧。他穿着古代的衣服,手拿黄色令旗,另一只手拿木简,腰里还挂着一把铁剑。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用墨笔在金裱上写下什么,朝空中丢去,又写了一张,朝空中丢去。一连写了十几张。纷飞的纸片在场子上飘来飘去,如果它沾在人们身上,大家不知是凶是吉,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另一个道士上了场。他也拿面具把自己的脸遮住了。不同的是,他一手拿木斧一手拿玻璃瓶。有人说这个道士是来捉鬼的。他要把那些恶鬼全部捉起来,关进玻璃瓶里,不让他们再出来害人。他先叫了几个我们不知道是谁的名字,把他们全捉进瓶子里去,接着他叫了一声小寒的名字,小寒爹娘在台下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道士把小寒捉进瓶子里去了。道士又叫了一声荣庆媳妇水杏,水杏也被他捉进去了。道士摇了摇瓶子,说装满了,要换一个瓶子。他把手里的瓶子盖紧,贴上一张金裱,又拿出一个玻璃瓶来,把木喜和月娟奶奶也装进去了。木喜的力很大,差点让道士手里的玻璃瓶掉到地上。道士说,国权因刚死不久,很凶,最难捉,要单独用一只玻璃瓶。锣鼓忽然急雨般响起。道士掏出木斧,在台上走了几圈,好像在进行激烈的搏斗。终于,他也把国权制服了。这次他掏出的玻璃瓶是棕色的。他一点一点地把国权摁了进去。我好像看到身材高大的国权痛苦地弯着腰,手和脚都在挣扎。像抽筋。道士拧上盖,长吁一口气。台下的人仰着脸也松了口气。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跃上戏台,从道士手里抢过瓶子,跳下来头也不回地向场外跑去。是细蚕!大家惊叫起来。
细蚕在前面跑,大家在后面追。由于夹杂着彩色面具和道袍,追赶的人群便有些不伦不类。细蚕紧紧握住手里的玻璃瓶。他要跑到哪里去呢?就在大人快要赶上他的时候,他把瓶盖拧开,用力朝远处扔去。
轰的一声,眼前仿佛腾起一股青烟,我看到他爹像个巨人似的从里面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