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嚷嚷着，被一伙兵卒簇拥着从城门那边走进酒馆里的时候，孩子正骑在树上射果子。树是苦楝树，叶子已经掉光了，满树的苦楝子金灿灿的。更小一些的时候，孩子曾从地上捡起来吃过，但马上又吐了。他像只猴子似的，摘下一颗苦楝子，夹在弹弓上，去射另一颗苦楝子。弹弓是他自己做的。他把从城外捡来的弓改了改，就成了。每打一次仗，它们和那些被折断的刀枪一样，被扔得到处都是。因为不愁子弹，孩子乐此不疲。这时的苦楝子硬绑绑的，正适合做子弹。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掉下来，在泥土里烂掉，它们的核，又会长出极小的树。它们真漂亮啊，苦楝树长大了不漂亮，可它们小时候真漂亮。就像一个人说的，小时候聪明，大了不一定聪明。这时，孩子身体的颜色几乎和树身溶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大家只听到树上有噼噼扑扑的声音，说，下雨了吧？有人跑到外面来看。有时候，雨总是先下两三点，然后越下越大，噼噼啪啪响成一片的，可以清楚地听到雨脚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的奔跑声。
就是这时，孩子看到了那伙兵卒。他们和城头的兵卒穿的一样。其实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几天前，城头的兵卒穿的还是孩子熟悉的衣服，现在，他们的衣服和模样看上去都显得陌生。昨天深夜，孩子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回来了。孩子马上翻身坐起来。那是爹的声音。爹拍打着衣服，好像上面满是尘土。奇怪，他没听到厚重的盔甲的声音。以往，爹回来是穿着盔甲回来的，孩子喜欢听盔甲上金属的撞击声。还有刺鼻的汗馊味。娘烧了热水给爹洗澡。夜很深，爹打了一个喷嚏。娘说，你不会受什么处分吧？爹说，不知道，反正他们让我回来了。娘说，你们这样也不好。爹说，有什么办法，听说城里被吴侯的人马占了，我们就没心思打仗了，要打就拼命，后来又听说你们安然无恙，我们就不想拼命了，这不，我们几个人瞅了个空子，就跑回来了，被吴侯的兵卒捉住，不但没挨打，反而还送了一些吃的叫我们带回家来。娘说，这么说来，你不用再去打仗了？爹说，是啊，我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去打仗了，不管怎么说，关将军待我们也不薄，叫我以后去跟汉中王打仗，我也不乐意，穷就穷一点，只要能跟你和孩子守在一起，我也知足了。娘叹了口气说，就怕由不得自己。
孩子这才知道爹当了逃兵。后来他听说，失去了荆州城的关将军很狼狈，连连吃了败仗。荆州的士兵已偷偷跑掉了一大半。孩子很难受。第二天起了床，爹过来摸他的头，他没让，爹拿点心给他吃，他也不要。他拿了自制的弹弓，跑到外面来了。
孩子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门口。那里最热闹。从早到晚，热闹就像蒸锅里的开水，止也止不住。卖馒头包子的，炸油条的，过血肠的，还有馄饨，凉面，大汤。汤里有大块的牛肉和炖得很烂的蹄筋。有时候，他会从家里偷来铜钱，到城门口来美美地吃上一顿。但今天，孩子对这些置若罔闻。这段时间，娘也没心思管他。爹跟着关将军打襄阳，可一夜之间，东吴的人马打扮成做生意的，渡江来夺了荆州城。本来，娘以为他们要被抓起来，没想到不但没被抓，还有人送了东西到家里来。
瓮城那边，有兵卒在走来走去。进城卖菜的人都要停下来检查。实际上，这几天进城卖菜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住在城里的人，倒是可以自由出去。有的便跑到军营边，大声朝里喊。孩子想象以往那样爬上城墙，可被东吴的兵卒赶了下来。城墙边也有许多树，不过不是苦楝树，是枸叶树。它们的叶子，像蝴蝶似的，是彩色的。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便好像有万千蝴蝶在风中飞舞，孩子看得呆了。
那帮人一下子把酒馆塞满了。他们闹闹嚷嚷地要老板把酒坛子都搬出来，他们要开怀畅饮。老板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好事情，值得军爷们这样高兴？一个小兵说道，你还不知道啊，我们马将军立了大功，把那个山西佬捉住了！吴侯赏了好些银两，还升了职，并且把吕布骑过的那匹马也赐给了马将军。
老板吃了一惊，说，真的？手里的什么掉到了地上。
孩子哧溜从树上滑了下来，可能是这帮人的盔甲太新了的缘故，他觉得有些刺眼。
有人揪住了老板的衣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们马将军捉住了山西佬，你不高兴？告诉你，如果我们把这件事跟吴侯说了，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老板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原来是舀酒的勺子。他拿布巾把勺子揩了揩，说，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手老是拿不住东西，昨天我还失手打破了一只碗。说着，老板从柜台下把昨天打成两边的碗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不舍得丢，大概是希望有什么奇迹，能让那只碗复活。
这时，那个被叫做马将军的矮矮墩墩的家伙摆了摆手，说，今天大家高兴，别说不吉利的话，老板你只管拿酒来，让兄弟们喝个痛快。
其他人听说后也围过来了，瞧着那个家伙，带着一些不信任的神气，说，将军您是怎么捉住关将军的？不是说他去了麦城吗？
那个家伙轻蔑地笑了起来，仰脖灌下一碗酒，抹了抹嘴角，说，什么关将军，我听着刺耳，你们要是看到了他那落魄的样子，看还叫不叫得出关将军，我只叫他山西佬。告诉你们，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了，刚开始，吴侯给他送绑，他还不肯，给他赐坐，他也不坐。如果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吴侯对他肯定没那么客气了。
有人把板凳往他们那边移了移，酒馆里板凳总不够用，因此有的人一占到板凳，便不肯把屁股挪开，好像要让板凳长在屁股上似的。他说，姓关的真的有那么厉害吗？这次，他的眼睛睁开了没有？是不是他一睁眼，就真的要杀一个人？
那个人咬着一口外地口音。看打扮，也不像本地人，大概是来荆州做生意的。荆州是做生意的好地方。但这几天，大家对做生意的人都有些提防，一开始，故意离他远一些。这不，他主动跟那帮兵卒套上近乎了。
一个兵卒说，屁，真的有那么厉害，还能让我们马将军给捉了？这次，他就是想把眼睁开，我们马将军也不会给他机会，就是睁了，也没用，他已经被绳子绑住了。
另一个兵卒说，即使山西佬有那么厉害，可我们马将军更厉害，这段时间，我们马将军练功可刻苦了，把土砖绑在大腿上练轻功，晚上要打好几套拳才睡觉。
大家都点头表示佩服，纷纷把头转向那个家伙，酒馆老板也满脸堆笑。他重新镇定下来。他才不管谁做城里的领主，只要不影响他做生意就行。他发现东吴人用钱很大方，而且都以为荆州的东西比江东便宜，不禁暗暗高兴。他仰脸望着姓马的说，马将军，来，这一碗我敬你，说实话，以前，我担心打仗会让我做不成生意，现在我放心了，关……姓关的在城里的时候，也太严了些，对我们和江东做生意，不是很赞成，为此，我的一个亲戚还挨了打，现在好了，我们是一家人了，可以放心地做生意了。
又有人问，听说吴侯的眼珠子是绿色的，是真的么？
姓马的家伙仰了仰脸，说，可不，正所谓奇人异相，我家吴侯虽然年轻，可行起事来显得比谁都成熟。当初，把孙夫人嫁给刘皇叔，就是我们吴侯的主意，其他一些老臣是很反对的，为此有几个老臣还闹了别扭，可那个山西佬，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酒馆老板说，开始，我真的以为他个子比我们高许多，可那次，他带着人骑马从城门口过，我看也不过如此，他的眼睛倒是老眯着的，可一个人老眯着眼，能办得成什么事？我甚至担心他睡着了，当年，他千里走单骑，其实哪里有一千里？再说，曹丞相也不是真的想杀他，不然，恐怕十个关云长也不够他杀的。还有啊，那个刮骨疗毒我看也是假的，反正我们又没看到，都是听他手下的人讲的。
哎哟一声，酒馆老板忽然捂住脸叫了起来。把手挪开，大家看到他的脸立即肿了，有人到地上找，只看到几粒苦楝子。老板嚎叫道，哪个在暗算我？
那帮人立时拔起了家伙，警惕地四处张望。可周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他们怀疑那暗器是冲着他们的马将军去的。
老板揉着脸。他的脸变得一边大一边小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关……姓关的怎么不投降呢？如果投了降，说不定还可以做我们的领主，他又不是没投降过，当年，不是也投降过曹丞相么？
另一个人说，他和刘备张飞桃园三结义，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他投降曹操，也还是为了两个嫂嫂的。
那个人就哧的一笑，说，你倒是善解人意啊，照我看，当初刘备留他守荆州，说不定就是怪他投降过曹操，才不肯带他一起到益州去享福的，那可是天府之国啊，比我们荆州还要好。再说，他跟两个嫂嫂，一路上孤男寡女的，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说着，那个人脸上也挨了一下。那个人杀猪般地叫起来。他跑到姓马的跟前来，说马将军救我，附近肯定有关羽的爪牙！
那帮兵卒又四处找了找。
姓马的家伙按了按手里的剑，咳嗽了一声，往里避了避，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其实，也不是那个山西佬不投降，而是我们不肯给他投降的机会，吴侯倒是爱材，但有人提醒了他，说当初曹丞相对他那么好，还不是没有用，反而杀了曹丞相几员大将。吴侯这才打消了劝他投降的念头。
一个兵卒说道，我们把山西佬捉住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朝我们吐唾沫，马将军很生气，扇了他几个耳光，谁知他竟像条疯狗似的扑上来咬人。我们马将军想了一个妙招，他让我们把山西佬摁在地上，搔他的胳肢窝。马将军说，多少英雄豪杰，可以过金钱关美女关，但就是过不了胳肢关，这是我们马将军的发明，果然，那个山西佬大笑着在地上滚动起来。我们一伸手，他就笑，我们停下来，他就在地上碰自己的脑袋，说他但求速死不想活了，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说着，说话的人脸上也挨了一下。这一次力量尤其大，差点把那个人的眼睛打瞎。他抱着头蹲了下来。紧接着，姓马的脸上也挨了一颗。
这一下非同小可。他们咆哮起来，终于发现一个孩子手拿弹弓，从酒馆旁的苦楝树上溜了下来，一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孩子不肯回家。他已经听到娘在喊他。娘的声音从七拐八弯的巷子里传了出来，到处追着他。他躲避着，不让那声音碰到他。他一口气跑到了那栋大房子前，眼里含着泪水。不用说，门前兵卒的衣服跟以前不一样了。旗上的字也不一样。孩子曾跟着娘到这里来过。他躲在娘背后，好奇而贪婪地打量着里面的一切。他还看到了那匹马。他从没见过它，可他觉得，他对它早已熟悉了。他上前去摸了摸马的尾巴，又摸了摸马背。马正在吃草料。这只马槽，看上去也比别的马槽大许多。马抬了抬头，这时孩子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马的脸也是红脸（本来，它全身就是红色的，没有半根杂毛），它的下巴上好像有长长的胡子。孩子听到了一种响声，那是一条青龙从大刀里破锋而出的声音。孩子惊呆了。
院子里闹嗡嗡的。很多人在进进出出。谁在大笑。有人在呵斥。听说里面的人已经换了衣服逃跑了。孩子不知道那只马槽还在不在那里。他企图从什么地方溜进去，但很快被人发现了。他被人当做已经逃跑又不小心跑回来了的人。那些士兵赶忙把他抓住向上汇报。但有个人过来翻了翻他的眼睑，又看了看他的牙齿，就把他放了。他被赶了出来。在他的脚快要迈出门槛的时候，他的小腿狠狠挨了一鞭子。
全城的人似乎都把那个高大的人给忘记了。仿佛荆州城只不过换了一面旗，其他什么也没变。不，这话也不对。这几天，孩子看见街边的一些店铺把原来的匾额撤下来了，换上了新的。有的匾额是那个高大的人题的字。不出征打仗的时候，他会读读书，练练字。有人趁机把他的字拿到外面去卖钱。买的人就把字裱起来，作为一种荣耀。据说他用的毛笔和他的青龙刀一样大重。写字的时候，他叫人把成桶的墨汁倒进大缸里，把纸在操场上铺开，提了大笔，在缸里醮了墨，骑了赤兔马，双腿一夹，就在宣纸上舞动起来。赤兔马奔腾跳跃，可宣纸并未曾被踏破半点，墨迹也丝毫不乱。写最后一捺时，大家瞪直了眼睛，关将军仿佛落荒而逃，就在大家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时，他忽然回笔一溯，大家这才明白，他用的是拖刀计。当年，他大战老将黄忠的时候，就用过拖刀计。一些饭店和酒楼墙壁上，就画有关公战黄忠的画。除此之外，还有桃园三结义，三雄战吕布，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夜读春秋，华容道义释曹操，向孙权拒婚，等等。孙权那个儿子长得那么丑，居然想利用亲戚关系来娶关将军的女儿，他肯定不会答应了。再说这种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孙权的妹妹孙尚香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么？其中，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就是“千里走单骑”了，甚至有一家酒楼干脆就叫“千里走单骑酒楼”，生意好得不得了。可似乎在一夜之间，墙壁上的字画都不见了。那家酒楼改成了“火烧赤壁”。原来，吴侯认为刘皇叔名义上高喊联合抗曹，其实暗地里在偷偷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不，打败曹操后，东吴的领土没怎么扩大，刘皇叔却轻易地取去了荆州的四乡八郡。现在，吴侯要让荆州的百姓了解当年的事实真相。酒楼的老板就是为了贯彻这一好笑的政策，才及时改了这一店名的。
孩子在大街上走着。不时有兵卒打着马大声吆喝着，灰尘扬到了他的脸上。孩子掏出弹弓来，把苦楝子射到了那些匾额或厅堂里。他口袋里塞满了苦楝子。他听到了陶器或其他物什破碎的声音。在有的地方，他把苦楝子换成了小石子。他射了就跑。仿佛他要用苦楝子或小石子把这个城市砸烂。后来，他还是被逮住了。他大哭起来。他什么也不顾，站在那里哭个不停。围观的人很吃惊，不知道一个孩子的体内，居然储蓄了那么多的哭声，它们歇斯底里，源源不断，抓住他的人大惊，末了不得不丢下他抱头鼠窜。孩子也暗暗吃惊。他发现，哭喊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不管不顾，旁若无人。
孩子只见过那个高大的人一次，而且还是背影。虽然孩子很想见到他，可那个人总是那么忙，即使每天的巡城，也是打着马疾驰而过。他想看看他的脸是否真的像传说中的那么红，胡须是否真的有那么长，而且到了冬天，要用一只锦囊把它们套住。天下还有谁像他那样爱惜自己的胡须呢？据说他的胡须从来没修剪过，打仗时也没有弄断。每次回来，总要仰着脖子，叫人清点一下胡须少了没有。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睡一个枕头，他的胡须睡另一个枕头。他读春秋的时候，胡须就从春秋里飘了出来。夏天，他在厅堂里睡午觉，胡须就像一只老虎似的守着他。那天，孩子在城门口的集市上玩，忽然有人喊：看，关将军来了！孩子猛一回头，刚好看见了他的背影。孩子追了几步，站住了，他眼含热泪，在心里喊了一句什么。让孩子激动异常的是，那个高大的人仿佛也心有所感，在遥远的地方忽然回过头来，微笑着望了孩子一眼。
此后，他又打仗去了。他老是出征，出征。听说曹操被他逼得要迁都了。那个高大的人，他后来的事情，孩子是从酒楼的壁画上知道的。过了一段时间，增加了一幅画，叫《战庞德》。过了一段时间，又多了一幅画，叫《水淹七军》。孩子最近看到的一幅画是《刮骨疗毒》。那幅画让孩子又难受又钦佩。他耳朵里一直是那种声音，像是瓦片刮在石头上。为了让自己胆大起来，孩子用瓦片一遍遍地在石头上刮着。
这时，街上的人忽然向前奔跑。他们要去干什么？孩子疑惑起来。他以为后面来了军队。如果真的那样，也不是坏事，说不定是救兵来了。可一时间，孩子无法想象那个高大的人被人从大牢里救出来是什么样子。他也无法想象他被俘虏时是什么样子。在孩子看来，他根本就是不能被俘虏的。既然被俘虏了，他就不会让自己活下去，即使有人来救他，他也不会从牢房里出来。他是一只老虎，情愿手无寸铁地被人在牢房里杀死。这时，孩子恍若知道，那个高大的人是必死无疑了。他可以为了兄嫂投降曹操，但不会被人从吴侯手里救出来。孩子看了看后面，并没有看到救兵。从益州到荆州这么远，哪里来的救兵呢？他从不停地嚷嚷着奔跑的人那里知道，他们是要去看那个绿眼睛的人。今天，绿眼睛的人将带着他庞大的部队穿街而过，让大家一睹他的真容，瞻仰他的风采。可孩子不想看到他。再说，一个人长着绿眼睛也没什么稀奇的。巷子口卖糖炒板栗的老蔡的小儿子，就长了一对猫眼，皮肤白白的像是没有血。他猜想那个长绿眼睛的人，皮肤下面也是没有血的。
孩子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无法抵挡向前奔涌的洪流。他沿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艰难地迈着步，好几次，差点被撞倒。他不禁有些憎恨起来，憎恨他们每一个人。那时，他们也是这么奔涌着去看那个高大的人。有一个家伙，还蹲下身子，用手去摸关将军脚下的灰尘。
回到家里，爹狠狠揍了他一顿。不用说，许多人来告了状，说他用弹弓射破了他们家的东西。孩子一声不响地承受着落在身上的鞭子。娘扑上来夺了几次都被爹推开了。鞭子落下去，立刻有一匹红色的小马从皮肤上跳了出来。后来孩子的身上仿佛踢踢踏踏奔跑着一个马群。
孩子拒绝吃饭。娘说，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是凭证件刚刚领来的新米，你看，多香啊，你吃一点吧。孩子不为所动。他已经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要把自己饿死。只有这样，他才愿意。他想象着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死去，身体慢慢变得冰凉。和外面越来越热闹起来了的城市相比，他愿意自己的身体变得冰凉。
娘还在企图说服孩子吃饭。娘说，你吃一点吧，哪怕吃一点也是好的。孩子发现，因为他不吃饭，爹和娘也吃得没滋没味的。这让他暗暗高兴。他拿起筷子，便看到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爹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但他并没去扒饭，而是在碗沿敲了起来。他不停地敲着，一边敲一边望着爹和娘。爹把碗端了过去，他就敲桌子。爹把筷子抢了过去，他就摇动着身子，让椅子脚和地面碰击发出声音，或者用脚乒乒乓乓踢桌子。爹终于忍耐不住了，大喝道，你烦不烦啊，嫌老子在战场上天天听人拼刀拼枪还不够啊！
孩子仿佛没听到，或者说正因为听到了，才把脚下的力度加大了。嘭嘭嘭嘭。爹气得甩了他一个耳光，说，兔崽子，从我回家到现在，你没朝我笑一下，倒好像我是你儿子你是我爹，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在战场上死掉，让你娘找个后爹来收拾你！
孩子说，对，你就应该死掉！
娘哭了起来。
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美好。原先跟着关将军、又在关键时刻离他而去的，都被召去开会。爹回来垂头丧气的。原先的购粮优惠券也被取消了。起先孩子以为爹是因为背叛了关将军而受了处分，不禁还对吴侯产生了一些好感。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比如当初勾践王利用夫差手下的伯鄙灭了吴国后，马上就把伯鄙杀掉了。因为他要防止自己的手下再出现伯鄙这样的人。可爹受处分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爹根本就不应该参加荆州军。这就莫名其妙了，难道当初爹不参加荆州军还会去参加东吴军不成？就为这一点，吴侯要所有参加过荆州军、没有在战斗中死掉的人写一份检查，对过去的一切作深刻检讨。还有几个人，因为说话间对关将军充满尊敬，被砍掉了脑袋。
孩子的绝食没有进行下去。爹重新被征入伍。家里又只剩下了他和娘。娘又变得可怜兮兮的，经常站在门口望爹回来。爹每天到城外去训练。听说他现在参加的军队还叫荆州军，只不过换了军服。跟其他兵卒不同的是，他们在训练的时候，还有人看守他们。他们的军服上有特殊的记号。伙食也要差许多，吃的都是东吴兵的剩菜剩饭。如果在不远的将来，爹真的要跟汉中王的人马开战，毫无疑问，他们是要打前锋的。他们这些逃兵或降兵将最先被从成都或许昌来的军队杀死。等他们死光了，才轮得着东吴原来的军队上阵。
那个高大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孩子向爹打听过，可爹没好气地说，他也不知道。那些东吴兵，说话闪闪烁烁的，好像故意瞒着他们。本来正在说什么，但看到他们走过来，就忙把嘴闭上了。爹后悔自己贪生怕死，从麦城跑了回来。
爹的日子变得很难过。一次，因为在训练的时候，他误口说了一句“以前在关将军手下的时候”，就被揪出队列，挨了一顿鞭子。吴侯的人规定，不能叫关将军，只能叫那个姓关的，或山西佬，或红脸的家伙。爹为此写了一份检查，贴在操场门口。这个月的饷银也被扣减了，而且被允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上去，爹苍老了许多，面上没有一点水色，显得很憔悴，唉声叹气的。他不回家还好些，一回家，家里就好像阴惨惨的。他坐在那里望着外面发呆，娘跟他说话，他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经常像是被忽然惊醒的样子，问道，刚才是你说话吗？你说什么？以前，他回家时，好像带回来许多老鼠，到了半夜，它们就在爹娘房里上窜下跳的，吱吱叫个不停，把孩子弄醒了。现在，爹带回来的老鼠越来越少，晚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一次，娘似乎问到此事，爹颓然说道，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爹回家干了什么，他第二天归队时，娘也要一五一十地写清楚，并摁上手印，让爹带回去做证明。幸亏以前刘表当领主的时候，很重视文化，像娘这种年龄的人都读了书。不然大概娘只能亲自把爹押回去证明他在探家期间没干什么坏事。还好，爹和娘没吵架。巷子里，有和爹一样当兵的人，回家就和老婆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老婆要跟他离婚，坚决要离婚，谁也劝不住。男人不在的时候，有人看到他们家半夜有东吴兵卒进去，天快亮时偷偷出来。这期间，出了一宗案子，一个人半夜从军营溜回家，发现一个东吴士兵跟他老婆在床上，两个人打了起来，荆州兵杀了东吴兵，结果，荆州兵也被砍了脑袋，因为他不遵守军纪，半夜偷偷回家。但如果东吴兵杀了荆州兵，反而会没事。那段时间，爹每次回家，总要下意识地到处寻找什么，以为家里藏了外人。孩子猜想，这是他不肯带老鼠回家的原因，爹要保持灵敏的听觉和高度的警惕。爹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有一次，他半夜起来撒尿，看到窗户上闪过一个人影，他拉开门追了出去，看到一双脚在屋角消失了。爹对娘说，不行，真的不行了，我总感到暗中有眼睛在盯着我。即使是吃晚饭时，风把一粒苦楝子吹下来，爹也会赶紧拉开门追出去，警觉地问：谁？
有人说，关将军早已被吴侯秘密地处死了。吴侯怕夜长梦多。可杀了关将军，吴侯又十分后悔，怕汉中王带人马来报仇。当初，刘关张桃园结义，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天下人都知道了的，现在关将军被杀掉了，汉中王怎能坐视不管呢？有人给吴侯出了一个主意，把关将军的首级给北方的曹操送去，就说一切都是按曹丞相的吩咐做的。谁知曹丞相一点也不糊涂，没中吴侯的栽赃之计，把关将军的首级按礼节厚葬了。吴侯为这事已经两天吃不下饭。奇怪的是，那匹赤兔马自从离开了关将军，也闷闷不乐，没多久郁郁而死。又过了两天，那个姓马的家伙也忽然七窍流血而亡。紧接着，吕元帅在庆功宴上揪住吴侯大骂，吴侯急令将吕元帅斩首，之后才明白杀的是自己的爱将，为这事吴侯又有两天没吃饭。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关将军显圣了，有人亲眼看到关将军骑着赤兔马，提着青龙偃月刀在天上来来去去，仰天长啸，骂不绝口。骂的是，孙权小儿，还我命来！又有人说，关将军的首级送到许都后，曹操打开盒子，笑嘻嘻地说，公别来无恙？谁知关将军忽然凤目圆睁，须发倒竖，把曹操吓了个半死，自此落下了头痛的病。
听到这些，孩子很兴奋。如果关将军真的能显灵，那说明他还活着，这给了他很大的希望和安慰。在听人们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悄悄流下泪来。他的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城门外的护城河一样。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谛听着外面的动静。风从树枝上纵身一跃，落尽了叶子的树枝立时抖动起来，发出金属般的颤音。苦楝子被风吹落了不少。爹已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据说汉中王已经在成都对天发誓，一定要把东吴踏成平地。现在，爹回到家里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站在那里撒尿。每次孩子想撒尿时，就看到尿桶边有一个人影。爹咳嗽了一声，断断续续撒下几滴尿。孩子冷得发抖。他重新上床后不久，听到爹又窸窸窣窣起来到尿桶边去了。
几天后，爹战死了。他是在和益州来的军队作战时被杀死的。虽然东吴大获全胜，但他们荆州兵，几乎都死了。他们的家属，没有领到抚恤金，因为据说他们死得太快了，算不上为国捐躯，看上去更像是自杀。
孩子拉开屋门，望着外面的月白风清或乌云滚滚，这时，奇迹在他眼前出现，他看到天空出现了一个剪影，一个人骑在马上，提着大刀，长须在胸前飘摆，从天空的这边走向那边，又从那边走向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