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柒搬到村子里来之前,小细从来不知道蚕蛹是可以吃的。他也养过蚕,用一只铁盒盖子,从小贵那里讨来的蚕种。不,也许是小贵主动给他的。他们交换这些东西就像是交换着某种秘密。蚕种密密麻麻布在一张又粗又黑的纸片上,像是爬满了虱子。霎那间小细甚至有了一种冲动,想用指甲壳去一个个按它们。那时候,小细经常有这样的冲动,比如对从头发上掉到桌上来的虱子(它们往往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有整整齐齐布满了一个个泡沫点的塑料袋。他只要按响其中的一个泡沫点,就忍不住噼噼啪啪不停地按下去。当然这时用的是指肚。叭叭的快感让人欲罢不能。小细看到蚕种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去按它们。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这种奇怪的冲动。
几天后,蚕种有了动静,好像真的变成了小虱子,在老纸上爬动了起来。它们从老纸上爬到了铁盒盖子里,有了头尾,成了一条又黑又细的虫子。它们实在是太小了,以至小细根本找不到它们的眼睛,只看到虫子的一端微微昂起,像是在找吃的。这时小细就慌忙跑出门去,到背后山上去摘桑叶。但他不知道它们能否吃。它们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啊。他把桑叶摆在盒盖里,想看它们怎样爬到桑叶上去。对于那些幼小的蚕子来说,桑叶显得十分巨大。蚕子在桑叶周围蠕动着,却没有看到这新鲜的食物,小细不禁为它们着急。他想把它们捉起来放到桑叶上去,但他不知道怎么下手。他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有这么大。骨节这么粗。就像面对荷叶上的水珠。他曾想把荷叶上的水珠摘到手里来,结果一到手里,水珠就没有了,成了毫不起眼的一小团水渍。他后悔不迭。他着急了一会儿,也没有办法,只好把盒盖子扔在那里去玩别的。但等他回来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看到桑叶上亮起了许多小洞,每一个洞里都养着一条黑细的幼蚕。
以后,桑叶上的洞会越来越大,小细每天摘的桑叶也越来越多了。这时村里的孩子们都在摘桑叶,小细这才发现背后山上的桑树是那么少。他已经可以用手把蚕子抓起来了,蚕的身子渐渐白亮起来。开始像萤火虫似的亮着一头,后来全身都亮了,像一列列灯火通明、在夜间行走的火车。它们不再在桑叶上打洞,而是伸出许多手来把桑叶抱住,用嘴从上到下地吮推,桑叶的版图在轻微的呷喋声中很快减少。那是多么神奇的声音,小细可以一动不动地听上一上午,像是听优美的唱片。这时是礼拜天。如果要上学,有时候他也会带两条蚕到学校里去,铁盒盖子已经装不下那么多蚕了,他便到大队诊所的后面捡了几只装注射液的纸盒把它们分开,就像兄弟多的人家分家一样。他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偷偷从书包里摸出纸盒瞅上两眼。下了课,还可以和同学比一比谁的蚕养得好。虽然他养的蚕比有的同学的瘦一些,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看自己养的蚕顺眼。如果把他的蚕和别人的蚕混淆在一起,他也一眼能认出来。
再摘桑叶已经要爬到树梢上去了。这时他才真的知道了那些蚕的厉害。它们把村子里和背后山上的桑树叶子几乎吃光了。小细天天为到哪儿去摘桑叶而发愁。放学时,他用力看路边的那些树,希望忽然发现一棵没人看到的桑树。他眼睛里时时储蓄着那种惊喜的光芒,以便在发现桑树时尽情放射出去,就像拿弹弓射树上的鸟一样。只是他眼里的惊喜还一直储蓄在那里,没有机会成为事实。这时他只有希望背后山上的桑树尽快地长出新叶来。为了摘到更多的桑叶,他在努力地学习爬树。作为一个男孩子,有几件事他一直不行,一是爬树,二是捉鱼,三是划水。划水是家里大人不让,捉鱼就奇怪了,鱼明明在他手边翻滚,可他就是抓它们不住。一条都抓不住。每当这时,小贵就笑他提过女人的鞋。小贵是很会捉鱼的,仿佛他的手是磁铁,一到水田里,别说鱼,就是泥鳅和田塍洞里的黄鳝也像铁屑一样被吸了过来。他的手指可以钳制任何鱼类。小细就不行。哪怕他把两只手捂得再紧,鱼还是轻巧地从他手里优美地逃走了。爬树也一样,别的孩子噌地飞了上去,好像手和脚上长了勾子,他却在光溜溜的树下干着急。他胆战心惊地试了好几次,等他终于爬上了桑树,才发现上面已经没有什么叶子了。他不禁抱怨起那些蚕来,为什么一定要吃桑叶呢?吃别的叶子行不行?他摘了几片别的树叶扔在盒盖里,结果蚕理都不理它们。
好在蚕的身体渐渐滚圆和透明起来。小贵说,它们快要吐丝了。一吐丝,就不用喂东西它们吃了。瞧小贵说得那么有把握,小细不禁又羡慕又嫉妒。你看,小贵是多么的趾高气昂啊,仿佛蚕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听他指挥似的,由他说了算。小贵老是给他取外号。小贵跟他走军棋,走到一定的时候,可以用团长吃他的师长。在路上,小贵喜欢摸他的头。如果他不让,小贵就说,来,你到田里去走走看,说着,一肩膀就把他撞到田里去了。很久以来,他对小贵就是这样既憎恶又依赖。因为村子里只有他和小贵两人在大队学校里读书。其他孩子都在村子里读。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比小贵好,小贵便经常在别的方面表现他的优势。小细经常受小贵的欺负,就像他爹还有其他许多人受小贵他爹的欺负一样。小贵的爹是队长。但小细还是不得不每天跟在小贵的屁股后面上学去。
正是在蚕吐丝结茧的时候,小柒来到了村子里。
小柒是忽然来到了村子里的,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小柒回到了村子里。这之前,小细从来不知道有小柒,虽然两家离得很近。他问大人,才知道小柒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抱养了,后来,抱养的人自己生了小孩,就把小柒退回来了。小柒比小细大两岁。他长得和村里的孩子仿佛有很大的不一样,穿的衣服也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小细也说不出来,反正感觉就是那样的。以至小细暗暗遗憾自己没有被谁抱养一段时间,不然他就知道另一个家庭是什么样子,一个人有两个爹和妈,那多么好,又是一件多么新鲜而有趣的事情啊。仿佛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小细就喜欢到小柒家去玩了。他故意疏远了小贵。现在,即使小贵不要他跟着一起上学,还有小柒呢。小柒高他们一年级,已经开始学写作文了。如果小贵再吓他说菜籽地里有豺狗,他也不怕了。小贵愿怎么样就怎么样。小贵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自然也不甘心,便有意无意地在小细面前说小柒的坏话,说小柒肯定有什么问题,那边不要他了才回到村里来的,根本不是那边的爹和娘重新生了孩子。而且听说他们好像还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不管如何,小细都不想受小贵的影响。小柒读过很多书,还带了一些书到家里来了。一有空他就偷偷地看书。他也养蚕。正是他跟小细说,蚕蛹是可以吃的,不但可以吃,而且很好吃。
这时小柒的爹正好在院子里用篾片补筲箕,听了小柒的话后,忍不住咕哝道,蚕蛹也可以吃,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吃的,难怪说城里人狠心。
小柒说,蚕蛹的确是很好吃的,又香又鲜,我吃过的。我听说,蚯蚓也是很好吃的,比鸡肉还有营养。
小柒的爹呸呸朝地上吐痰,对小柒说,幸亏你回来得早,不然,以后你大概会说人肉最好吃了。
小柒朝小细做了个鬼脸,说,我、我爹就这副臭德性。
这时,小细养的那几只蚕已经结茧了。最开始的一只,把蚕结在了盒盖里。小细忙把其他的蚕捉到菜籽箕上,两天后,它们全部躲进自己结的茧子里去了。那些茧子,有黄的有白的,很好看。透过茧壁,看到蚕还在动,仿佛想把茧结得更厚一些。当然也可以不让它们结茧。小贵就是把它们放在已经固定好的扇架上,蚕在上面结不成茧,只好一边吐丝一边在上面乱跑,结果就把扇子蒙好了。小细本来也想做一把丝扇,但一想到小贵也在做,就不想做了。他不想做跟小贵一样的东西。他把结了许多蚕茧的菜籽箕插到条台上的帽筒里,它们像是五颜六色的灯笼悬挂在那里,闪闪发亮。他知道,现在蚕在里面睡觉,它们要睡上一段时间,才会醒过来。但照了照镜子,它们还认得出自己吗?它们在睡觉的时候,已经悄悄长出了翅膀,就像他在梦里有时候也会飞起来一样。蚕茧里面大概就像他的梦境一样亮堂。就像一间屋子,盖的全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瓦。这样的瓦,他家的屋顶上一共也只有几块,即使有太阳,他也经常觉得屋子里很阴暗。他问爹,为什么不多买几块亮瓦呢?爹说,亮瓦贵。爹又说,亮瓦有什么好呢,把屋里的什么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而小细是喜欢亮瓦的,那么躺在床上,也可以看到蓝天和星星了。他想蚕在茧里是多么好啊,那么明亮,又那么柔和。
自从知道蚕蛹是可以吃的之后,小细对蚕蛹又多了一层喜欢。如果不知道这一点,说实话,他觉得未来的蚕蛹还有一点点让人不舒服的感觉,那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东西。它们浑身湿漉漉的,没有一点知觉。可现在,他觉得它们完全活起来了。它们没有死去,它们在做梦。小细不喜欢看上去没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片树叶,他也觉得它在枝头上摇曳得十分好看。他当然不会吃蚕蛹,他怎么会吃那些正在做梦的蚕蛹呢?但知道它们可以吃,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它们之间的距离。这说明它们就像天空的鸟和水里的鱼,他不由得对它们亲切起来。它们一个个那么饱满,那么洁白或金黄。它们可以互相说话吗?它们是不是也经常感到孤独?不,有那么亮堂的屋子,它们不会孤独的。
于是,当爹抱怨结着蚕茧的菜籽箕占了条台上的地方时,小细也忍不住说道,蚕蛹是可以吃的,不但可以吃,而且很好吃。
小细继续说,不但蚕蛹可以吃,连蚯蚓都可以吃呢。
话刚说话,小细就愣在那里,他看到爹也在盯着他有些发愣。他想,刚才根本不像自己说话的口气,他很快明白过来是小柒藏在他的嘴巴里。
他赶快到房里去照镜子。他想看看小柒究竟藏在他嘴巴里的什么地方。他对着镜子里怯生生地喊:喂,小柒,是你吗?
蚕蛹还在做梦。小贵又死皮赖脸地来邀小细一起上学,小细很不愿意,但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很绝。大概他日后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小贵把蚕茧拿在手里玩。他说别听小柒瞎扯,他已偷偷地吃过蚕蛹,一点也不好吃,他咬了一口就吐了。他在蚕茧上划了一个口,把蚕蛹挤了出来,开始抽茧上的丝。蚕蛹湿漉漉的身体很快变得僵硬。小细想,小贵真是一个狠心的人,他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小贵手里的蚕丝像轻烟一样散发了出去。小贵在前面,他走后面,因此他觉得那些蚕丝老是缠绕在他的脸上,他怎么也摆不脱。
而小细是多么喜欢和小柒在一起啊,他喜欢看小柒做事,说话。喜欢跟小柒一起走路上学。小柒的动作和声音里,永远有一种既新鲜又不变的东西在吸引着他,尤其是,只要他跟小柒在一起呆一会儿,小柒就会藏在他的身体里跟他回家。谁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好了,他有一个伴了。他不再怕黑夜了。也不怕大人们讲鬼故事了。也不怕墙上的黑影了。他可以大胆地延伸他的幻觉。他可以把墙上的篾器想象成一张老脸,也可以把门角的什么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影。他不再躲在被窝里大汗淋漓地下坠。他跟小柒说话。他说,小柒我知道你藏在什么地方,我什么也不怕了。他知道他的哪一个动作是小柒的,说的哪一句话是小柒的。小柒有时候藏在他手里,有时候藏在他嘴里,有时候藏在他跑动的双脚里。他跑小柒也跑。小柒跑他也跑。后来他都不知道是谁跟着谁跑了。爹和妈肯定也发现了小柒,但他们不认识他。他们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或看他投在墙上的背影。油灯下,他投在墙上的背影是那么大。爹和妈不知道,小柒就藏在他的背影里。他在和他们捉迷藏。小细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有小柒,他说话和做事比以前都果断了,对小贵的那种依赖心理也完全没有了。遇上不会做的难题,他也开始自己动脑筋了。因为他知道,这时不仅是他一个人在动脑筋,小柒也在帮他动脑筋。晚上,他对小柒说,来,我们做个恐怖一点的梦吧,于是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那里,眯上眼睛开始做梦。仿佛为了表明自己的胆大,他还让小柒睡里边他睡在外边。他说,现在你看到了吧,墙上的那个鬼脸在向我们奸笑呢,看,他听到了我跟你说的话,在一点点地向我们移动过来了。他的手有很大的阴影。他的脚上好像还有铁链子,一走动就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真的,小柒,跟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害怕了。他把脑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把手也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他对小柒说,你把日里跟我说过的话重说一遍,小柒就在他的袖子或嘴里把白天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小细张开耳朵听着。
过了一会儿,小细仿佛听小柒跟他说,我们也来捉迷藏吧,小细说,好。于是他们从被窝这头钻到那头,又从那头钻到这头。爹在黑暗中喊了一声什么,小细吓得不敢动,但很快他们又开始在被窝里追逐了。后来小细就找不到小柒了。他迷迷糊糊的,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隧道。隧道的顶端是一个十分明亮的地方,他刚爬上去,就看到了小柒,他对他说,原来你在这里。
第二天,小细看到小柒,脸红了红,仿佛忽然有了一个秘密。他在心里对小柒说,你肯定不知道,昨晚我们一直在一起。
小细的眼睛忽然潮湿了。他看了小柒一眼,轻轻别过脸去。
这天是礼拜六,他们可以整天呆在一起。蚕蛹还没有睡醒。已经不用为找不到足够的桑叶发愁了。倒是桑椹在树梢上看着将熟了。有的孩子爬树去摘了来,吃起来有一股青气,还有点酸。小细跟着小柒去钓鱼。小柒是很会钓鱼的,他永远知道哪里有鱼,哪里鱼最多。往往是小细什么也没钓到,小柒已经钓了一大串。他纯粹成了陪钓。但小细也乐意。后来他干脆不钓了,看小柒钓。他帮小柒去捉蚂蚱。到了中午,他们回家煮鱼吃。小细吃了一肚子的鱼。小柒妈还要小细带一碗回家,小细怎么也不肯。而且他也不愿回家。其实,小柒家里很穷,土砖墙,地面结结巴巴的,桌子都不容易放稳。但小细就是喜欢呆在小柒家里。如果家里人找他,只要到小柒家找就行。
可是今天,小细和小柒呆在一起,却好像没有话说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都是多余的,好像没话找话。那他还不如不说。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想法。虽然他们没说什么话,但他并没感觉到他们没有说话。恰恰相反,他以为他们之间一直是喋喋不休的,好像从来没停止过。
只有离开了小柒,到了夜晚,小细才重新活跃起来。在饭桌上,床上,或其他地方,小细就看着小柒从他的袖子里、嘴里跳出来。不,或许那不是小柒,而是他自己装扮成小柒的样子从那些地方不停地跳出来。他模仿着小柒站着的样子,说话的姿势,还有常用的词语和语气。以至有几次他在说话的时候,有人认为不是他而是小柒在说话。那个人朝他家院子里喊道:小柒!小柒!直到他从小柒的姿势和语气里脱身出来,那个人才走开。小细很有些得意。这说明,他和小柒是多么的好啊,好得像是一个人了。晚上躺在床上,他有些感动地想道,有谁知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小柒两个人躺在那里呢?以前,他总是睡在床的最里边,用被子蒙住头,他妈妈担心他不在床上躲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总要不放心地伸出手去按一按。现在,他已经不用被子蒙头了,也不躲床里边了。他大模大样伸伸展展地睡在床的外边,脸上挂着笑容。妈妈起夜,看到他的模样,悄悄对爹说,孩子长大了。于是爹也下床看了他一回。
蚕茧里似乎有了动静。有时候,小细半夜醒来,忽然听到堂前条台上好像是翅膀和什么摩擦的沙沙声。第二天,小细把蚕茧举到门口对着亮光仔细察看,果真,昨夜的动静就是从蚕茧里发出来的。他看到蚕茧里面模模糊糊有一对翅膀。它们一抖动,就会发出昨晚的那种声音。开始是一只蚕茧在响,后来很多茧子都响起来了。它们微微抖动起来的时候,听上去像是呜呜的风琴。这样的琴他们学校就有一架,但老师只在上音乐课时才请个子高的同学帮忙抬进教室,从来不许大家摸一摸。现在,小细自己也有这样的风琴了,他不禁把耳朵贴在蚕茧上听了很久。每个蚕茧发出的音似乎不同,就像白山黑水的琴键按下去会发出高低不同的音一样。
又过了几天,他听到了蚕蛾咬茧的声音。真的,那些茧在菜籽箕上一动一动的。过了不久,茧上面就露出了眼睛和湿漉漉的脑袋。蚕蛾从茧里爬了出来。它们长出了翅膀。它们从茧里出来时就像电影里的漂亮女人提着曳地的长裙。不一会,裙子张了起来,它们飞到了桌子上。它们的身体有些笨重,像四月天的鲤鱼。
小细找来两张干净的白纸。以前听小贵说过,其实不管什么纸都是可以的。小贵说,蛾要产卵就像鸡要下蛋,着急起来什么地方都会产的。小贵总是把产卵的蛾放在脏不拉叽的粗纸上。小细觉得这样不好。他狠了狠心,从美术本上撕了两张白纸。以前他从没撕过作业本上的纸啊。他把纸放在抽屉里,再把要产卵的蚕放在上面。他觉得那两张纸就像又宽又舒坦的床单。他高兴地想道,他也快要有许多蚕种了。
正是这时,他和小柒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就是,他发现他的生活里到处都是小柒,或者说,很多时候,大家以为他就是小柒。刚开始,他还为这些沾沾自喜。他崇拜小柒,大家说他是小柒又有什么不好呢?但小贵后来说的一句话使他很生气,他说他是跟屁虫。小贵说这话当然是因为嫉妒。其实他恨不得小细天天做他的跟屁虫。因为小细不肯老跟在他后面,他才老是欺负小细。不过小贵的话还是使小细猛吃了一惊。他想,是啊,我都忘记以前自己是怎么说话的了。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小柒说的。原来不是小柒藏在他的袖子或嘴巴里,而是他一直躲在小柒的影子里。他用小柒的声音在说话,用小柒的手在打着手势,用小柒的姿势在走路。以至有几次,在他说话的时候,小柒也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小细想,不能这样下去。他不怕得罪小贵,但他不能让小柒瞧不起。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自己瞧不起。他要把自己身体上属于小柒的声音和动作掰下来。他对着镜子,朝镜子里的自己做手势,说话,想看看究竟哪些话或哪些动作是小柒的。这一看他还真的吃惊不小,他发现他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几乎都是小柒的。甚至连他表示否定或反抗的动作都像是小柒。他已经不是他自己而完全是小柒了。如果不看相貌,大概就是小柒的爹妈也分不出哪是他哪是小柒了。
于是小细对着镜子想努力把小柒从他的身上掰下来。说实话,在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心里有些难过。因为他是多么的崇拜小柒啊。只要一想起小柒,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的崇敬。他甚至不许别人在他面前说小柒的坏话。那天,小贵又跟他说小柒的坏话的时候,他就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小贵,把小贵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现在,他自己却要暗暗地把他身上的小柒掰下来,不用说,当他看到小柒,一定要羞惭地低下头来。他在心里说,对不起啊小柒,真是对不起。
小细是个多么自觉的孩子啊。那么小,就开始懂得崇敬和跟从的区别。那种区别是既细微而又本质的。然而真的要把他身体上的小柒掰下来,又是多么不容易。他已经和小柒连得那么紧,好像骨头和肉都在一起了,所以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疼痛。一种被撕裂的疼痛。这种疼痛因他的警觉而无处不在,比如他在回答大人的某个提问的时候,发现自己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是那么的像小柒,于是他马上打住。他的身体因为向前的惯性甚至猛然打了个趔趄。他毫不犹豫地换了一种方式说话。他的语气和先前判若两人。爹有些吃惊地瞪着他。爹不知道他这时正像那些蚕蛾艰难地从茧里逃出来一样。有时候,小柒还藏在他的袖子里或其他什么地方,但都被他及时发现了。总之他一定要把小柒从他的身体警戒线上驱赶出去。晚上,又是他一个人了。他又有些害怕。这是他软弱的时候,他希望小柒回到他的身体上来。因为没有小柒,他又睡到了床里边,而且有几次,又用被子蒙住了头。后来他完全是凭着幼稚的毅力,固执地把脑袋伸出了被子外。他在和某种恐惧作着斗争。他命令自己不许退缩。他的手在下面推着自己,要自己顶住。
有一段时间,小细甚至故意疏远了小柒。他也不和小柒一起上学了。他独自一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小柒说,你怎么不等等我?他只好撒了一个谎,说他要到学校去做作业。而对小柒撒谎,又给他带来了新的内疚和不安。所以后来他干脆说,没有别的原因,他想一个人上学。他看见小柒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真担心会失去小柒这么一个好朋友。但小柒毕竟是小柒,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喊我,我会马上过来帮你的。小细使劲点了点头。
有一次,他们还真的互相生气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大家都在操场上玩。女孩子跳橡皮筋,踢毽子,男孩子“撞油”,“打飞机”。小柒忽然从背后撞了小细一下,小细没提防,摔倒在地。很痛。大家笑了起来。小柒过来问他痛不痛,他理也没理爬起来就走。上课的时候,他越想越委屈。如果是别人从背后把他撞倒了,他也许没什么。但因为这段时间在故意和小柒疏远,所以这一下,他的委屈全化作了伤心的泪水。放学时他还不肯理小柒。小柒也生气了,第二天也不理他。直至几天后,小柒不跟他计较又主动来邀他上学,他才破涕为笑。
小细虽然故意和小柒疏远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在心里和小柒更亲近了。
小细的那两张美术纸上布满了蚕种。现在看上去它们倒成了两幅画。他把它们向阳光举起,秋天的阳光透过纸背。明年,它们会长出多少幼蚕啊。明年,他又要四处摘桑叶了,又要为摘不到桑叶而发愁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秋天还没有过完,有一天,他拉开抽屉,忽然发现藏着蚕种的那两张美术纸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仔细一看,竟然是小蚕。还没有到季节,它们就提前孵出来了。他想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也许只是一部分蚕种会这样,大部分还是会等到明年的。可第二天,他发现有更多的幼蚕从美术纸上伸出头来。它们源源不断,仿佛要把纸张、把它们乘坐的大船淹没。
天气已经是一天比一天凉。桑叶掉光了,蚕子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