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我毫不讳言我对短篇的热爱。如果说,作家与文体之间也有着某种适应性的话,那么我承认,我或许是比较适合写短篇小说的作家。我知道,这是没出息的话,靠20个字的唐诗就可流传于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许多人越来越倾向于长篇巨制。但我向来不喜欢违逆自己的天性,对所谓的风俗画卷或民族史诗不感兴趣。如果在写作的范畴内你都不能或不想随心所欲,那还不如趁早改行。
从2001年开始的那几年,我每年大约写作并发表40个中短篇。我知道,想从任何一种形式里获得自由,都必须经过刻苦的训练。我想训练出一种能力,一种用短篇小说捕获心灵的能力。我希望自己能像契诃夫那样,能把任何事物变成优美的短篇(当然,不能否认,由于生活的原因,他也写了很多粗糙的东西)。有的人一出手就写得很好,而我只能希望慢慢地越写越好。写作的最好状态,就是坐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慢慢书写。写作的过程,就是独自走在从笔尖(当然,现在是指尖了)到内心的漫漫长途上。没有可供偷懒的交通工具,只能靠虔诚的姿态和勤劳的双手。
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个建筑学概念的话,那么我以为短篇小说是一个光学概念。或者说就是一道光。每当我读到一个好短篇,就仿佛看到一道光从里面射出来。每当我写出一个自认为还过得去的短篇,也仿佛有一道光从手中射出。光不是建筑,它更类似于内功。金庸在《神雕侠侣》第26回中,让杨过被郭芙断臂,做了一个短暂而有效的进修,看到了独孤求败前辈(这名字有点像西西弗斯)埋下的三柄剑:一为“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二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40岁前持之横行天下”,第三柄却是一把木剑,曰“40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这一段我看了高兴。到了木剑时代,很有些老庄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意味。才华和技术,已经像呼吸一样进出自然。天下万物皆可为兵,一块木片,一片竹叶,甚至一根头发,都能在他们手里发出耀眼的威力。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自由的精神(这自由二字,多次被报纸编辑可笑地改为“勤奋”),靠的是巨大的内功。金庸“手下”功夫最高的是谁?当属老顽童周伯通。
不可否认,在文学的王国里,矗立着各式各样的建筑。有“人间喜剧”,也有“民族史诗”;有浮雕,也有盆景。一次,一位朋友问我是否也在构建某种建筑物,我想了想,说,我无意于建设它们,但我愿意延伸作为我的一根神经。是的,只能是神经。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神经是比较宝贵的东西,各处的神经既不可替代也不完全一样。
文学是什么?弗洛伊德说,文学就是一个人的白日梦。我喜欢一些想入非非的东西。于是我在《大闹天宫》里,让一个充满了破坏欲的孩子“念念有词似的对自己说,变变变,于是他看到自己变成一只猴子,一跃而起,从屋子里飞了出去”。小说结尾处:“正在这时,我们看到有一团火,从天上掉了下来。”在《搜神记》中,一个孩子一直迫使自己相信爹死后他的灵魂还在,当村里人请来道士捉鬼时,他一把抢过那只装着他爹灵魂的玻璃瓶,于是他“在前面跑,大家在后面追……在大人快要赶上他的时候,他把瓶盖拧开,用力朝远处扔去。——轰的一声,我们仿佛看到前面腾起一股青烟,他爹像个巨人似的从里面站了出来”。在《走麦城》里,我让“孩子拉开屋门,望着外面的月白风清或乌云滚滚,这时,奇迹在他眼前出现,他看到天空出现了一个剪影,一个人骑在马上,提着大刀,长须在胸前飘摆,从天空的这边走向那边,又从那边走向这边”。
就这样,孩子的视角出现了。可以说,儿童的视角让我获得了新的叙述方式和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大人们总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孩子一直在暗暗发笑。孩子不会也不屑于对一些事情作那种狭隘的判断。许多成人的思维是有残疾的。孩子的视角让我比较轻松地抵达了昆德拉所说的“被道德悬置的区域”。昆德拉又转述西谚说,“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或许上帝就是一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那么宽容,博大,没有偏见……从儿童到成人,就好像一条河越流越狭窄,就好像黄河从古流到今。在孩子眼里,大人们热衷的事情大概很可笑吧。他们说,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