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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不怕,我很开心

星期三中午在社区小饭桌吃饭的时候,苏生意外地发觉许怡心一直在暗暗打量自己。不,她根本就不是在吃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弄几口,剩下的时间里就一直在盯着墙角想心事。要么就乜着眼睛瞟苏生,有时简直就是露骨地盯着他出神,弄得他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许怡心在发什么神经。因为这在他记忆中是从没有过的怪现象。苏生埋头回避着她的视线,三口两口吃完饭就往外走。可是许怡心也扔下筷子追了出来,哎一声把他叫住了。

你敢不敢?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声。苏生更疑惑了,便反问了一句:什么敢不敢?

许怡心小心地向后看了看,把苏生拉到没人的地方,一脸正经地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玩;苏生直摇头:马上就要上课啦,怎么能去呢?

今天下午不就是一堂课吗?管它呢。苏生还在犹豫,许怡心已经从书包里摸出张20元的钞票来,在小店里买了两块雪糕和两瓶可乐,然后把一枝雪糕和一瓶可乐递到苏生手上,说:我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苏生想拒绝她的诱惑,可是许怡心已经把雪糕剥了皮塞进了他嘴里,香甜清凉的感觉顿时冰释了他的一切疑虑。于是他一边吮着雪糕,一边点了点头。而实际上,先前他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要逃一堂课的事。许怡心是他们五(3)班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他一直和许多男生一样,暗地里喜欢着她。而从一年级读到五年级,许怡心还从来没跟他讲过今天这么多话,更不要说请他吃雪糕可乐,还邀请他到她家去玩了,他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鬼才迟疑不决的。

难怪苏生要起疑心,和许怡心比起来,他在班上的地位要差上不知多少倍。许怡心爸爸是私企的老板,人又长得这么漂亮,白白的,细细的,两只眼睛乌溜溜的,衣服至少一天换一种花式,口袋里永远有着大把的零花钱,而且对人十分大方。所以她从二年级开始就是中队委,老师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平常还总有好多男生女生巴结她,围着她转来转去。有的是图她的长相,有的是图她的小吃什么的;可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许怡心的影响力还来自于她的聪明早慧和让人觉得有点怪的性格。她好像什么都懂,看起来也很稳重,一副很有主心骨的样子。她平时话不总是很多,但说起什么事,两片薄嘴唇巴拉巴拉翻起来,可流利了。很多同学都辩不过她,不知不觉就服她。而且她看什么问题都好像有意无意地和人家不一样,比如升了五年级后,同学大多请了家教,为进入重点中学而冲刺。她完全有那个经济条件,成绩也不是没有提高的空间,她却对此不屑一顾,还冷言冷语地说了许多请家教的不好。说自己的每一分成绩都要靠自己硬碰硬地挣得来,就像她父亲靠本事挣来大把人民币一样。再比如美国打伊拉克,好多女生根本不关心那是怎么一回事,而好多男生都说美国是强权霸道,坏透了。唯独她经常在家看电视直播,第二天到学校却尽说些和中央台那些军事专家反着的话,许多男生听着竟不知不觉暗地里点起头来。

苏生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爸爸是小区的门卫,两年前跟妈妈离了婚,不久就找了个看停车场的女人做苏生的继母。苏生到现在一次也没叫过她妈,她倒也不太在意,只是很少理睬他,也从不到学校参加家长会。这倒好,苏生正怕她去学校呢。但让苏生受不了的是,她几乎每天都要跟爸爸数落他几句脏、懒、蔫头耷脑没精神什么的,好在爸爸很少搭腔,他也只当没听到。这样,再加上他不太爱说话,所以虽然成绩在班上总排在二十名上下,算得上中游了,但却总也不讨老师的好。偶然出点什么错,比如答错提问、少交作业什么的,老师给他的话就常常很难听。什么你真没出息,我看你没治了。有一次居然还像对那些老油条一样在课堂上冲他喊:你也该叫你家老子领你到脑科医院测测智商啦!时间长了,苏生便自卑起来,他很少和别的同学来往。别的同学也不怎么乐意搭理他,老师也不知真嫌他脑子不好还是什么原因,很少拿正眼瞧他。别人的座位每学期都会变动好几次,只有他总坐在最后排靠门的地方,两年没动了。虽然他视力并不好,个子在班上几乎也是倒数第一二名的。

苏生后来才意识到,恰恰是这些因素,使得许怡心暗中选择他作为实现其蓄谋已久大计划的伙伴。也许她觉得自己好控制吧?或者,也许她做事情就是喜欢这么别出心裁吧?

雪糕很快吃完了,可乐也喝下去一多半了。许怡心的家也就到了。

许怡心把手中的可乐罐晃了晃,很明显里面还有不少剩余。但她却扬起手,瞄准草坪前堆垃圾的地方扔过去,不料苏生突然变得异常敏捷地一伸手,把罐子接了过去。他倒掉剩水,甩了甩就装进了书包里。许怡心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是不是郜强还在敲诈你?苏生沮丧地垂下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许怡心叹了口气,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数数大概还有十七八块,统统塞给苏生,苏生却一个劲扭着身子,死活不要她的钱。许怡心想了想,便收回了钱:也行,反正你要是听我话的话,从此就再也不用受这些坏小子的气了。

苏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细想。他心里沉甸甸的,很为许怡心知道自己隐私而不快。其实他也明白,班上人都知道这事。只不过不知道这事还在继续而已。郜强是他们班的草头王,身高力大。家里并不算穷,但他上学期迷上了打游戏机。钱不够就威逼勒索班上几个男生向他进贡。苏生也是其中一个,可他每月顶多有个十块八块零花钱,还是他爸乘继母不注意时暗中塞给他的。起先他也试图违抗,但有回放学时让郜强和他的喽罗把他的自行车藏了起来,并撕破了他的衣服,害得他老晚才到家,还让后妈嘀咕得爸爸怒性大发,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他不敢也不愿意说出真情,就选择了向高强进贡。零花钱是远远不够的,他就克扣自己买早点的钱,并在放学后到处捡易拉罐什么的卖钱给郜强。后来有个同学忍不住向老师报告了,老师在课堂上把郜强骂了一顿就当没事了。其实这除了让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外,一点没改变苏生的命运。不过话也说回来,现在苏生也有点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样大家都知道郜强是他的保护人,有些怕事的同学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对苏生冷嘲热讽了。课余的时候,他还能经常凑在郜强那一小伙人的外围,偶尔插几句话什么的,这让他心里浮起一丝热乎乎的感觉。这感觉很难得,却让他感到特别舒服。

极少有同学会请苏生上他们家去玩。许怡心也不例外,所以许怡心把房门打开的时候,苏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他从没见识过这么宽敞豪华的居室。他打小居住的和去过的亲友家,都是很小的两居室或平房甚至违建房。而许怡心家的客厅就比他家所有房间加起来还要大得多,阳台也分外宽敞,前后阳台都是敞亮的落地长窗,屋角到处养着蓊郁高大的发财树、巴西木什么的,使客厅里有一种公园角落的感觉。有一点出乎他意料的是,许怡心家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整洁。家具似乎太多了,成圈的皮沙发,上面乱搭着些衣服,还乱扔着七八个不知是音响还是大彩电的遥控器;各种各样珠光宝气的工艺品把博古架挤得满满的,却好像并没有谁在意他们,一个个灰仆仆蓬头垢面地缩在那里,悄无声息。苏生不禁念起继母的好来,她在家几乎没有闭嘴的时候,却也没有停手的时候,成天这里擦擦那里扫扫的;许怡心妈妈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家里呢?

许怡心把书包往门后一扔,就跑到屋里的楼梯口向上张望,并轻轻哼了两声,见没有回音,她回过身来招呼苏生进来。苏生怯生生地僵在门口,他怕自己脚臭,不敢脱鞋子。在家里几乎每天都要因此被后妈嘀咕许多遍,他不想让许怡心知道这点。可许怡心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进来:不用脱鞋,你没看见我也没脱吗?等一下你就明白我为什么不脱鞋了。干脆我告诉你吧:从现在开始,这个家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苏生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许怡心也不多说,一直把他拉到客厅中间的沙发前,把他肩上的书包拿了下来,却没想到苏生的书包比她想象得还要重,她一下子脱了手,书包像个大沙包一样嗵地砸在地板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你的书包这么重啊,许怡心拍着心口说:要是我早就背厌啦!苏生跑过去拎起许怡心的书包掂了掂说:你的不也很重吗?

是呵。许怡心沉重地叹了口气,又说出句让苏生摸不着头脑的话来:所以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背这讨厌东西了!

苏生奇怪地瞪着许怡心,心里的许多疑点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他猛地意识到今天许怡心的表现太怪了,不光是她说的那些话,更包括她莫明其妙地把平时根本不在她眼里的自己拉回家来。他警觉地后退了一点,希望许怡心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释。而许怡心也突然换了副诡谲的神情,恰像先前在小饭桌那儿一样,又默不出色地盯了苏生好一会,刚要开口,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爬到楼梯上面去了。不一会,她蹑手蹑足地下来了。本来就不太有血色的脸变得比墙纸还白了。你怎么啦?苏生更不安了。嘘……许怡心示意他小点声,同时指了指楼上轻声说:我爸不在家。那个女人在睡午觉。

哪个女人?

许怡心的脸上泛起一丝红色,转眼又消失了。她又奇怪地盯了苏生好一会,终于下了决心,一口气把藏在肚里的想法统统吐露了出来。

苏生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许怡心突然会笼络自己,原来她和自己是同命相怜了。原来许怡心的父母之间闹不和已有两三年了,而许怡心的母亲一年前在和父亲大吵一通后突然失踪了。虽然半年前她又回来了,但她和许怡心父亲的争吵却更激烈了,甚至经常大打出手。许怡心也闹不清他们争吵的结果,但她母亲很快又一次失踪了。到现在已有三个多月音讯全无了。而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深夜,许怡心的父亲醺醺地挽着个同样满面通红满嘴酒气的风骚女人回来了。从此那女人就住在他们家了。而且,就在上星期天,许怡心的父亲一本正经地单独带她去吃了次必胜客,同时给她买了一大堆衣服、玩具,最后吞吞吐吐却毫不妥协地告诉许怡心,不管她妈回不回来,他都要和她离婚,并且和住在他们家的这个女人结婚。也就是说,许怡心从此也将有一个继母……

可是我恨她,许怡心抽抽答答地提高了嗓门说:我一看见她就不喜欢她。现在更不喜欢她了。我死也不会认这个女人做我妈妈的。我跟爸爸吵过好多次了,他却说别的事都好听我的,就是这件事情上不许我干涉他!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去找我妈妈!

这个嘛……苏生犹豫了半晌,终于说: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不喜欢那个女人,可是慢慢地……也就好点了。

不会好的!许怡心尖锐地叫起来:我一听这个女人说话就来气,尤其怕听她的笑!她笑起来,尤其是在深更半夜从爸爸房间传来的那种笑声,还有她一见我就硬挤出来的那种假笑,简直比狼外婆还让我恐怖!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连骂我都是一副笑脸,比如我尿床的时候……许怡心的脸刷地红了,但愤怒使她顾不得羞耻了,索性说了下去:我小的时候,遇到心情紧张,或者作业太多的时候,有时会……那个。可四年级后我就再也没这个毛病了。这个女人来了以后,尤其是深更半夜听见她的怪笑后,我经常到天亮还睡不着觉,而且又有点尿床了。可我妈从来没因为这个骂过我,她会带我去看医生,拼命安慰我,叫我别紧张,晚上还搂着我睡觉让我安心。可是这女人第一次看见我的湿床单时就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还把爸爸拉来让他看,爸爸叫她换一下床单,她嘴上答应,爸爸一走却捏着鼻子叫我自己换,自己洗;以后再看到我尿床,她不但冷嘲热讽,还趁邻居在门前时把被褥晾到阳台上,对别人撒谎说什么,这孩子真没办法,我想尽了办法她还是好不了。有天早上我正在吃早点,她发现我的床单又湿了,竟然一脸坏笑地把我拉到床前要我闻闻是什么味,我不肯闻,她竟按着我的头往床上揿,说什么闻闻吧,多闻闻你就再也不敢尿床了……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她叫了三个女人来我们家打麻将,她竟对她们大讲我怎么尿床的事,逗得她们笑成了一团。本来我们家有个保姆叫陈姐,是我妈的乡下亲戚。她跟我可贴心了,可那个女人却莫明其妙地妒恨她,没几天就哄着爸爸把她赶走了。她说能够照顾好这个家,实际上家里都乱成什么了?她成天不是出去就是领人回来打麻将。连我养了两年的小花猫也跟着倒霉,这女人说她怕猫,我一不在家就踢它,还掐它的脖子;后来竟硬逼着爸爸趁我上学时,开车把小花猫扔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许怡心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鼻涕嘘哩嘘哩地糊了一脸。苏生低着头默默听着,不敢看她的脸。可自己继母的音容笑貌却也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悠,他心里也越来越浓地腾起了青烟。终于,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许怡心的脸说;你真的想离家出走吗?

骗你是小狗!许怡心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坚决地说:所以我问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走?告诉你吧,上星期五下课以后,我都坐汽车到过火车站了。可是突然下起雨来,天空又黑又潮,我又有点害怕了。所以我想找你做个伴,你肯定也不喜欢现在的妈妈吧?读书这么苦,你还要受郜强的气,不如跟我一起走,去找我妈妈……

你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吗?

许怡心怔了怔,有点丧气地摇摇头:虽然不能肯定,可是我经常在梦里看到她,每次她都会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她还叫我去找她,说是不告诉我地址是怕爸爸知道。我现在只要一做梦就会看见一架高得插进天空的梯子,那么多五彩缤纷的云彩环绕着它;有时就是在课堂上,眼前也经常会出现那架神秘的天梯,就在窗外的雪松顶上,那么高、那么长地直通云霄——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要是把那架梯子放下来,不就是火车的铁轨吗?所以我只要坐上火车,或者沿着铁路线一直往前走,一定会在一个车站上看到她——你相信梦里的事情是真的吗?反正我相信!我试过,有些事情真的和梦里一模一样哎。我也想好了,就是暂时找不到妈妈,我也决不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还有你,可以找一个人不多,也不用一天到晚读书的地方,哪怕是乡下,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然后……然后就结婚……

结婚?苏生的脸上霎时像云开日出一般,一派嫣红: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看得上我的!

要是你真敢跟我一起走,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我们是患难之交了,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

走就走!苏生的口气顿时坚定不移了:其实我也早就厌透了现在这种生活了。家里一点意思也没有,读书的滋味我也受够了,书包越背越沉,作业越来越多,每天老晚才睡觉,还要看后妈脸色……

怎么不是?许怡心抢着说:世界上最苦的就是我们学生了!大人只有8小时工作制,下了班还好看看电视喝喝酒,或者打牌唱歌,随便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却半点自由也没有。白天上不完的课,晚上还要熬夜写作业,一天睡不满7小时,星期天还逼着上奥数、听家教,竟然还说我们是什么小皇帝,祖国的花朵。哼,这种花开出来也是苦菜花!还不如趁早远走高飞,自己解放自己!

怎么不是呵。但苏生虽然这么说,神情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可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怎么办呢?

这个我早就想好啦。许怡心已兴奋得满面生火,她压低嗓门,悄悄指指楼上:这个女人有的是从我爸那里骗来的钱。我们趁她没醒的时候,把她的包偷下来,里面起码有几千块钱,还有好几种银行卡呢!然后我们立刻打的到火车站去,不就行了吗?

好哎!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两人又仔细商量了一下行动办法,许怡心带头,蹑手蹑脚地上了楼。两人屏住呼吸,轻轻旋开房门,看见那女人搂着只庞大的拉绒狗,俯卧在床上睡得正酣。身边的床头柜上,果然放着个精致的羊皮包。许怡心示意苏生蹲下来,她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小心地往里爬了几步。可就在这时,那女人哼了一声,一仰身翻过身来,嘴里巴唧几下,像是要醒转来,但很快又睡沉了。只是她现在变成了仰面朝天,许怡心顿时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她只好又小心地退了回来。她贴着苏生的耳朵低声说:我一看见她那张脸就……你摸摸我的手。

苏生轻轻捏了许怡心的手一下,果然,手心汗涔涔的,还直抖。他的手也簌簌抖颤起来。

你去试试好吗?

可是苏生比她还恐惧,身子一下子缩到了门外去。许怡心只好先和他一起退回了楼下。

要不……苏生习惯地打量起许怡心家里值钱的东西来:我们偷点什么去卖了,不也一样吗?

许怡心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窝里,嘴里紧咬着食指,好久没出声。但是苏生分明感到她的肩膀在抖战个不停,牙齿也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好一会,她猛地抬起头,像先前一样狠狠盯着苏生看着,嘴里又冒出一句“你敢不敢”来。苏生打了个哆嗦,不禁又反问了一句:什么敢不敢?

我们杀死她!不就很容易拿到钱了吗?

……我们怎么杀得了她呀?你这么瘦,我也……很瘦的。

我有办法!许怡心完全变得像个老于世故的成人一般,眼里满溢着果决而凶狠的光焰,她将苏生拉到大冰箱前,拿出盒开过封的盒装牛奶,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我们把老鼠药放在奶里,她睡觉起来总是要喝上一杯的。这样……

可是……你家有老鼠药吗?

小区菜场后门口的地摊上有得是。刚才路过时我还看见好几个摊子上都有。

咝……苏生长长地抽了口凉气。

你不用害怕,我用我的钱买,我来放——反正我们是要逃到深山老林里去的,怕什么?

不多会儿,两人就拿着两包毒鼠强返回了家中。许怡心先上楼看了看,那个女人还睡着。她一点儿也没犹豫,立刻来到冰箱前,取出那盒牛奶,将一包毒鼠强倒了进去。由于手抖,有一些药粉洒在了外面,苏生赶紧找了块湿抹布将盒子外面的粉末擦干净。现在他的心情已经平静多了。许怡心问他一包够了吗,他认真想了想说:应该够了,多了可能会有味道的。

许怡心点点头,把奶盒放回冰箱,把另一包毒鼠强扔到垃圾筒里,再把两人的书包塞进自己房里的床底下,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向苏生一挥手,两人又出了门。但刚走几步,许怡心又想起件事来,她叫苏生等一下,自己又回了家,不一会,拎着个塑料袋出来了。苏生还以为许怡心是拿什么吃的,后来才知道是两只巴掌大的乌龟。许怡心说她养了好几年了,真舍不得和它们分别。

毓美花园小区一看就是个富人区。园区很大,多半是西洋式的小别墅。家家有前后花园或者围着铁栅栏的绿色草坪。房与房中间错落着大片花圃和绿地,空气里飘逸着沁人心脾的花叶清香。现在正是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甬道上几乎看不到人。许怡心挽着苏生的手,顺着七曲八拐的甬道,一口气来到一个紧靠着一截不知哪个朝代残存下来,现在已布满爬墙虎的古城墙前。墙壁下杂花生树,掩映着一个方圆有几亩的池塘,水面看上去还很大,飘浮着粼粼的阳光。许怡心和苏生顺着池中那一座弯弯的曲桥,来到水中央的小亭子上。两人坐下来,不约而同地吁了口长气。

其实……苏生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心话:你家真阔气呀!

我才不稀奇呢!金玉其外而已。许怡心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个大人了。苏生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便不再开口。许怡心打开塑料袋,让苏生欣赏她那一公一母两只乌龟。苏生问她是不是想把它们带走,许怡心摇了摇头:谁知道我们会飘流到什么地方呵?我可不想让它们过流浪生活。说着,她一咬牙,果断地探出身子,尽量低地贴近水面,真的将两只乌龟放进了水里。

两只小乌龟似乎不情愿离开许怡心似的,先后从水里挣出头来盯着许怡心看,四只小脚爪划弄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沉进了水底。

许怡心转过身子,紧紧捂住脸,苏生清楚地看见,她的指缝里无声无息地流出了泪水。他觉得自己也要哭了,赶紧背过了身子。

两个人好长时间没再说话。一朵游云悄悄遮住了日头,风也大起来,几片树叶打着旋落在亭子里,在他俩脚下盘旋。苏生哆嗦了一下,抱紧了双臂。

还是许怡心首先打破了沉寂。她调转身子,坐到苏生面前,默默地看了他一会,说:你觉得冷吗?苏生摇摇头。许怡心低头踢着亭柱,好一会又问他:那你是害怕了吧?苏生还是摇头,却又忍不住问她:你呢?

我不怕。我很开心。但苏生还是听出许怡心的语气里透着异样:我就要实现自己的心愿了。有什么好怕的?

那个女人真的会喝那盒牛奶吗?

肯定会的!

苏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一个劲地啃起指头来。许怡心便安慰他:其实,杀人并不是多么坏的一件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死的时候。你说是吗?

苏生含糊地哼了一声,身子却缩得更紧了。许怡心又说:你看过死人吗?我是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你面前死去?我就见过。上一年级时,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刚走到小区门前,突然看见一辆汽车拐弯出来,一下子就把一部停在小区门边的婴儿车压扁了!那个小保姆哇地一声就昏了过去。我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就是想,以后我一定要做到这个恶梦了。那个婴儿车里的小男孩顶多两三岁吧,头都压烂了,一滩的血!我离得那么近,看得太清楚了。我还奇怪,一个小孩怎么只有这么点儿血呀?你说,怎么我一点也不害怕呢?而且,后来我从来没在梦里做到过这件事情,你说怪不怪?

你想想看,那么小的小孩说死就死了,我们都这么大了。噢,我是说……

许怡心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说明什么了。而且她突然感到背上掠过阵阵寒意,于是也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臂。

又是一阵沉默后,苏生问许怡心是不是该回去看看了。许怡心抬头看看天色,点了点头,却没有动弹。苏生抓住了她眼里的一丝忐忑,便又说了一句:要是她还没喝的话,我们还是把牛奶倒掉吧?

不行!许怡心一下子蹦了起来,似乎想指责苏生什么,可怔怔地瞪了他一会后,忽然又变了语调:很可能她已经喝了耶!

苏生的脸色霎时又变成了一张白纸。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家里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只是身子都有些发飘,晃来晃去的,有两回还撞到了一起。而且越近许怡心家的时候,两人的心跳越发剧烈。苏生忍不住又开了口:万一你爸爸这时候回来了呢?

噢,我忘了告诉你,我爸他昨天到外地谈生意去了。明天才会回来呢。许怡心喘息着说。可是她的话音刚落,却突然发出一声令苏生丧魂落魄的尖叫声,整个身子一下子绷得直挺挺地,僵住了——

她看见父亲的汽车停在家门口。

许怡心他们前脚刚离家,父亲就兴冲冲地回来了。本来他是打算明天回来的。可他的事办得很顺当,所以虽然生意伙伴留他玩玩,但因为牵挂女儿,也担心家里这两个女人处不来,他还是提前回来了。

他停好车,捧着一大堆盒子进了门——那都是他为女儿和那个女人带的各种礼物。家里静悄悄的,他并没有在意。他以为女儿还没放学,而那个女人想必是在睡午觉。一路开车很疲劳,嗓子里简直要冒烟了。于是他把东西扔在沙发上,先到冰箱里找喝的。他看见那盒牛奶,也顾不上用杯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放下奶盒时,他还嘀咕了一声:这牛奶是不是有点变味啦?

但他没顾上细想,轻手轻脚地上楼去看心上人。那女人也似乎是心有灵犀,不等他推开门已睁开了眼睛。两人刚抱作一团,许怡心的父亲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说了句:我怎么这么想吐哇,掉头就往卫生间跑,可刚跑到楼梯上,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沉重的身子顺着楼梯一直滚到了楼下。

不一会,屋里便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原载《山花》2004年12期

《短篇小说选刊》200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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