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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主的女儿(二)

从丁字胡同东口的大红门,到南口的大杂院,总共150步距离,走路不过两分钟,跑步只需30秒。就在叶绿漪身穿浴衣摔倒在胡同里的时候,在她万分激动地遥望父母磕响头的时候,黄秋萍已经泪流满脸地跑进了大杂院,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了姐妹相认的动人场面,并且狂妄地恳请父母“降阶相迎”——到胡同里去迎一迎亲生骨肉吧!

“别讲理儿啦!爸爸,妈——!我求求您老两位,就屈驾走动几步,瞧瞧二妞儿去吧!她兴许是犯了心疼病,摔在地上还磕响头哩,都磕出血印子来啦!”

80岁的白胡子老头儿黄允中,75岁的白毛老太太叶紫云,果然放弃了长幼尊卑之分,淌着热泪,呼唤着“我苦命的儿呀!”浑身哆嗦着迎出了大杂院,赶到了胡同里。邻里邻居的,扶老携幼,奔走相告,也都涌到胡同里瞧热闹。但是,那位磕响头的孝女已经躺在沙发床上睡午觉了……黄秋萍斗胆进言,请二老双亲索性走进大红门里边去,“一准是二妞儿摔伤了!”

“不!天下没有这个理儿。回克!”老公主叶紫云讲了一句满语,把“回去”说成“回克”,那含义是很深的。

黄允中点点头,也说了声:“回克吧!”当着这么多邻居的面,规矩还是要讲究的,旗人毕竟是旗人啊,而且是金枝玉叶的正黄旗!

1959年,爱新觉罗·溥仪被特赦之后,回到了北京。一次,他走进了某条小胡同,居然有几个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扑通通”地迎面跪下,以头撞地,还小声呼唤着“皇上!”此事被派出所的民警知道以后,报告了所长。幸好这位所长深知旗人的劣根性,没把它当成政治案件,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事,对民警说:“算啦,有这么几个顽固的旗人,照样儿建设社会主义!”

今天发生在丁字胡同里的事,不是封建王朝的残渣余孽给废帝磕头;而是女儿给父母磕头,或者是二位老人要求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到大杂院里来拜见外公和外婆,这就更是可以理解的了。邻居中的老年人,特别是几个旗人,都同情二位老者“回克”。于是,正黄旗的黄允中,便搀着和硕格格叶紫云,理所当然的“回克”了。

回到了自己的大杂院,老两口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昨天晚上,黄秋萍匆匆跑来,说出了叶处长叶绿漪的名字,二位老人还处于半信半疑、又惊又喜的状态;可是现在,大红门里的叶处长就是二纽儿,已经铁板钉钉、不容怀疑了,二位老人的心里,反倒打翻了许多调料罐罐,甜酸苦辣咸,搅作一起,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喽!尤其是做母亲的叶紫云,呆呆地靠在床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整70年前,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发动武昌起义,推翻满清王朝,取得辛亥革命伟大胜利的时候,叶紫云刚刚5岁。这次革命并不彻底。孙中山被迫向北洋军阀袁世凯,以及那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作了许多妥协和让步,后来不得不把临时大总统的职位也让了出去,共和制仍然难保,以致12年后,还得再次进行北伐战争。在这种形势下,中国末代皇帝宣统颁布的退位谕旨中,便写下了比较详尽的“优待皇室”各项条件,诸如:“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不作废。”“岁用400万两”,“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以及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清王公世爵,概如其旧。”“清皇族私产,一体保护”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叶紫云这位金枝玉叶的“和硕格格”,得以继续生活在自家的王府之中,一直长到16岁,才被冯玉祥的大兵轰出了王爷府。

从紫禁城里、各处王爷府里、各等封爵的府邸里被轰出来的龙子龙孙、凤雏凤蛋,连同他们的长辈,还有相当数量的(早几年就失去了“铁杆庄稼”俸饷钱粮的)旗官和眷属,此时一齐流落街头了。这些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大都是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一不会种田做工,二不会买卖经商,三不会教书写字,四不会盖房造屋,五不会为非作歹,六不会穿衣吃饭……这是真的,就算你施舍一些柴米油盐给他,他也不会煮成饭吃!这些封建制度的活冤孽,连偷东西都不会,一旦离开了伺候他们的奴仆佣人,就像被打虫药驱出人体之外的蛔虫一样,折腾不了几下子就无声无息的死去了。有人觉得很难形容这些奇怪的人,说他们可恨、可怜、可恶、可悲,全都不甚精当;倒不如说他们实在可怕——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人类,究竟是怎么变成了毫无生活能力的寄生虫呢?

假如把这一批龙子龙孙、凤雏凤蛋,统称为八旗子弟,那么,他们的祖先,在公元1644年打进山海关的时候,是何等慓悍善战、所向披靡啊!在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的时候;在1683年攻入台湾的时候;在1685年攻打雅克萨、接受沙俄侵略军投降的时候;在1728年进军拉萨、1755年进军伊犁,平定多次叛乱的时候,又是何等足智多谋、耀武扬威啊!他们对于统一中华、抵御外侮,确实建树过赫赫战功!但是,相传数代,曾几何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些八旗军人的后裔变成了可怕的蛔虫呢?

当然,并非所有的八旗子弟全都冻饿而死了。黄允中由于会开汽车,就活了下来;张铁腿由于肯拉排子车,也活了下来;

而和硕格格叶紫云,却屈辱地当了一名三等妓女,最后在护城河里被捞了上来……

叶紫云嫁给黄掌柜的以后,就不得不从洗衣、做饭、劈柴、买菜这些最起码的生活技能上重新学起。于是,她也逐渐恢复了人的常态,活过来了。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生活过16年的那座王爷府。每隔三五年,她就要到这座王爷府的大门外边去看一遭儿。这座王爷府,就是如今丁字胡同东口坐北朝南的这个大红门!因此,在解放后,黄掌柜的变成了国营汽车修配厂的黄师傅之后,不用再独力经营东四牌楼附近那个修理电瓶的小铺面了,叶紫云便极力窜掇着丈夫,把家搬到了丁字胡同南口的大杂院里,一直住到了今天。把家搬过来干什么?叶紫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留恋还是仇恨?是嫉妒还是关心?大概都不是,又都有一点。反正有一条是明确的,从大杂院到大红门,总共150步,拐弯儿就到,啥时候想看就啥时候去看一遍,近便得很。

叶紫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10年又10年。从她被轰出这座王爷府那天算起,包括她流落街头,以及当妓女的时候,还有她跳护城河的当天,直到现在,她把这座磨砖对缝、雕梁画栋、金漆粉墙的王爷府整整看了60年!她先用留恋的眼睛看它,又用哀怨的眼睛看它,用过诀别的泪眼看它,也用哲理的眼光看过它。看着看着,她渐渐看出了一点名堂,就是:搬进王爷府的人家,无不趾高气扬,喜气洋洋;轮到这家人搬出王爷府的时候,又无一例外地有如丧家之犬,都是被扫地出门的!因此,随着她的头发越来越白,她看王爷府的眼神儿也就越来越冷峻,还带有几分嘲讽意味了!唔,原来这个失去了“天堂”的老太婆在冷眼看戏,看笑话啊!

她亲眼看见段祺瑞的阁僚、蒋介石的部长、汪精卫手下的大汉奸、宋子文手下的接收大员、傅作义手下的军长……一家家、一代代,耀武扬威住进去,屁滚尿流搬出来,好似走马灯,又像一幅长卷王府风情画……

使叶紫云也感到诧异的,倒是解放后的两户人家,都是相当大的干部啦,头一家住到1966年,就被罢官、抄家和赶到农村去了;第二家,活像个暴发户,就是他大兴土木,把这座王府改造成了中西合璧的现代化住宅,可是好景不长,住到1976年,也卷起铺盖滚蛋了,据说如今还蹲在监狱里!老公主眨动着狡黠的眼睛,心想:且看这第三家姓余的,能住几年?

叶紫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动在丁字胡同里,心情阴暗地斜睨着这座大红门,看着外孙儿张兴把那辆乌黑油亮的丰田牌小轿车直接开进院子里边去,或者从院子里直接驶向大街。大红门的主人们并不在门外上下车,而是坐在深褐色丝绸窗帘遮挡着的车窗里边,直接开进了磨砖对缝的王爷府。因此,这母女三代公主,4年时间,咫尺天涯,一面维艰。

在小轿车的车窗上挂一层薄薄的丝绸窗帘儿,坐车的人藏身暗处,可以穿透窗帘看见车外的东西和行人;车外的众人,包括拄着拐杖细察汽车的叶紫云,居于明处,却不能看透车里的动静。这是不公平的,好比垂帘听政的叶赫那拉氏,可以看清竹帘之外的文武百官,却不准别人窥见她自己的龙钟老态。研究院的行政科或者保卫科,也学会了此种绝招儿,给院长的车窗上挂窗帘儿,恐怕作用只有一条,就是领导者与群众之间多增加一层隔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层窗帘还有“特异功能”,就是隔断了叶处长和她母亲之间的目光;还给小公主叶明珠的童心上涂抹了一层优越感——啊,这才是毒害青年的最厉害的砒霜啊!

叶绿漪处长是否透过窗帘儿看见过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呢?假如看见过,是否认出来了呢?这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别人不敢妄拟。不过,她此时躺在沙发床上睡午觉,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充其量算作“假寐”吧,她的思绪又回到了30年前入朝途中的丰台火车站,回到了铿锵作响的北上列车中。

军车从丰台车站出发了,进入了夜行。闷罐车里更黑了。

凡是家在湖北、河南、河北的战士们,都像叶绿漪一样,在革命的征途上又过了一次家庭关、感情关;天亮以后,出了山海关,可就要轮上东北籍的老同志们过关了。也许老同志们的感情更坚强一些,两年前,辽沈战役刚结束时,他们就进过一次山海关嘛!……军车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向关外疾驰。闷罐车里有几人能坦然入睡?有几人彻夜难眠?这都无关紧要。使叶绿漪感到敬佩的,是天亮以后,并没有哪位老同志也激动地高喊一声:“啊!天下第一关!”中午,辽宁参军的指导员也没有高喊一声:“啊!沈阳!”叶绿漪陷入了沉思,她猜想,谁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而且,像指导员这样的年纪,大概还有妻子,有他心爱的大妞儿、二妞儿吧!可是指导员在沈阳车站的月台上,照样吃完了一大碗土豆炖猪肉,还走过来叮嘱叶绿漪:“我们的公主,越来越冷啦,这儿虽然是你的祖先努尔哈赤称汗的地方,你可是头一回来呀,快穿上棉大衣吧!”叶绿漪对他这些话,并不感觉刺耳,反而想起了中学老师讲过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她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在入朝初期就立功、入团,变成老同志这样坚强的人!

这次,我们的公主果然入团了,可她也确实经历了更加严格的考验和锻炼。1951年6月2日,文工团员叶绿漪正好18岁,在北朝鲜西海岸的肃川郡,淌着激动的热泪,填写了入团志愿书,而且很快就被批准了,只是候补期比别人长,定为半年。30年以后,作为宣传处长的叶绿漪,多次对自己心爱的女儿讲述入团经过,这情形是颇有意思的。叶处长说:“珠儿,你今年18岁了,听我给你讲讲妈妈18岁入团的故事好吗?”

叶明珠却故意打开了四喇叭的录音机,漫不经心地说:

“您就不会讲点好听的?”

“对,妈妈讲怎么吃高粱米饭好吗?”

“是熬腊八粥那种红米粒儿吗?”

“是呀!那时候是高粱米干饭……”

“真笨!干饭有什么好吃的,腊八粥里有栗子、大红枣儿,您还不如讲讲红枣栗子的哩!”

“要不,妈给你讲强渡清川江吧!”

“是清河吗?德胜门外,我去过。”

“是大江,在朝鲜……”

“噢,朝鲜也有一条清河呀。甭讲啦,反正是我军过江、敌军逃窜,就那么一回子事儿,这种电影我都会编!”说着,叶明珠跑进了她的玩具室,开动了一辆自己会转弯儿、会开炮的电动坦克,然后追过去,一脚把它踢翻了,再踏上一只脚,大喊了一声:“乌拉!”

叶处长追着女儿的屁股跟过来,看得目瞪口呆。她正在想:我的女儿真的就是这么个半彪子吗?

“不!”叶明珠毫不在乎地说:“您别拿我当小孩儿,我才不爱听您卖狗皮膏药哩!”说罢,她又跑进练功房,脱鞋脱裤子的在换练功服了……叶处长气得脸色发白,嘴唇直哆嗦,在这位满不在乎的小公主面前,她一筹莫展。

又一次,叶处长生病在家,躺在床上,寂寞得很,就把女儿叫了进来,想跟她说说话儿,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万一小公主不爱听,她会扭头就跑的。没料到小公主今天突然心疼起闹病的妈妈来了,作为对妈妈的一种安慰和恩赐,才主动坐到床边上说:“妈,您要是心里憋得慌,就给我讲讲您在朝鲜喝腊八粥的故事吧,我不走,保证听完。”

叶处长赶紧往起坐了坐,半躺半靠地倚在床头,也作了保证:“妈只讲20分钟,你好好听着,对思想进步有好处。”她立刻进行了简捷的构思,比给全局所属各单位的宣传干部们作辅导报告还认真,决定只讲一些最精彩的片断,再穿插一些戏剧性较强的情节,把这唯一的听众吸引住,使她多少继承一点儿父母的革命传统。

“那是1950年冬天,北朝鲜的气温在零下25度左右,连眼睫毛和鼻子眼里的小毛都冻直了,跟小针一样,扎得你直想流眼泪儿,又想打喷嚏……”

“真有趣儿!唔,妈妈,我听爸爸也说过,男人站着撒尿,要拿小棍敲,要不敲哇,尿就冻成冰棍啦!”

“别听他瞎说!”

“爸爸是院长,院长比处长官儿大,谁官儿大就听谁的!”

“快听我往下讲。那时候为了防空,部队都分散住在山上,可是炊事班得在山底下有水的地方做饭。那饭就是高粱米饭,不是腊八粥,做熟了就装在炒面箱子里,炒面箱子跟洋油桶差不多大,炊事员就挑到山上来送饭。可是天儿太冷啊,等他挑到了山上,高粱米饭全冻到一块儿啦!”

“就是红豆冰糕那个样儿吧?”

“你真聪明。可我们怎么吃呢?用勺子也舀不动,就用刺刀戳。戳下一大块来,碗也盛不下,就用手拿着啃。因为肚子饿极了,啃的快,嚼的也急,满嘴牙花子直流血,嘴也冻麻了,连疼都不知道……”

“妈,您真是吃过苦!所以我和哥哥就只喝腊八粥,不啃那种大冰块啦!”

“对呀!你立刻就提高了阶级觉悟嘛!所以一定要听老干部忆苦思甜呀!”

“您还没讲完哪!”小公主有点坐不住了,直挪蹭屁股,哼唧着说:“您压根儿不知道我爱听什么!”

叶处长慌了,赶紧拉住女儿的手,立刻削减了政治术语,用诉诸形象的艺术语言继续说道:“有一回,我们追击敌人,在炮火当中,在敌机轰炸扫射的情况下,强渡清川江!这清川江比德胜门外的清河宽10倍,不,宽20倍!那时候已经冻了冰啦,我们就在冰上冲!”

“有冰刀鞋吗?”

“没有!你听着。我们往前冲,可没想到江心儿里的冰还没冻严,我们就跌到冰水里啦!”

“啊?”小公主惊叫一声。

“好在江水不深,我还能露出脖子来。这时候全凭团结互助!男同志拽着我一块往对岸走,可是对岸也冻了一层冰,冻的又不厚,往上爬吧,一压就碎了,塌了……”连碎带塌,我们爬了好几十次,才爬到了冰面上。

“妈!快换衣服吧!”

“哪儿有衣服换?还得追击敌人哪!可是走着走着,两条腿也直了,胳膊肘也不能打弯儿了,原来棉裤棉袄的外面全都冻成冰筒儿啦!直挺挺的,怎么走路?这时候,我有一个坚强的信念,就是一定要经得住考验,决不掉队!于是我就学着男同志的办法,用刺刀把棉裤的膝盖部位,把棉袄的胳臂肘和肩头上,全砍碎了,继续追击敌人!”

“您真棒!”小公主翘起了大拇指。

“困难在后头哪!没走多久,棉裤腿和袖子全都折断了,掉了!我们很多同志都是穿着棉裤衩和棉背心完成这次追击任务的。到了宿营地,一烤火,才发现自己两条光胳臂和光腿上,全是半寸长的小血口子,说一千有一千,说一万有一万,一暖和过来,又疼又痒,好比万箭钻心哪!”

“那,您立功了吧?”

“立功啦,也入团啦!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怎样才算脱胎换骨,才算完成了思想改造!”叶处长的脸上,露出了一圈神圣的光芒。

“嘻嘻!”小公主反而笑了:“思想改造?就是这么回子事儿呀!幸亏我是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不用思想改造!”

叶处长生气了:“明珠!你也18啦,怎么听不懂妈妈的话呀?”

“我听明白啦,您18岁上也没有脱胎换骨,只不过胳膊腿儿的脱了一层皮。”

叶处长大怒:“你根本没听懂!”

小公主一撇嘴儿:“听得懂!您磨破了嘴皮子,还不是为了教育我别忘本吗?您就放心吧,爸爸妈妈的光荣传统,早就传到我们身上啦,瞧,您跟爸爸出国打过仗,现在我哥哥不也常出国吗!”

“你少耍贫嘴!你哥出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跟你爸爸最反对走后门儿!”

“这我不管,反正我要当电影演员!您叫爸爸送我进前门儿更好!”

“唉,你这个小傻瓜……”

“我一点儿也不傻!妈,您是宣传处长,为什么不喜欢我说几句真话哩!”

叶处长感到疲倦了,合上了眼皮。小公主早把妈妈入团的故事忘了一大半,哼着歌子走出了妈妈的卧室,“哎哟妈妈,我一点不傻!哎哟妈妈,我净说真话……”这歌声从王爷府的后院哼唱到了前院。

叶处长依然躺在沙发床上“午睡”哩。今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小司机张兴要调走就调走吧,为何又引出了“小公主爱了上小司机”的罗曼蒂克呢?女儿爱上了司机就爱上了吧,为何又引出了“黄裁缝进府认妹”的悲喜剧呢?姐妹相认就相认吧,为何又演出了这一幕“胡同里跌跤磕头”的闹剧哩?唉,这么多事情接踵而来,叫我这个小小的处级干部怎么一手处理呀!我必须跟院长商量。可是余院长还没有回来。唉,余虎呀余虎,假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我叶绿漪怎么会在胡同里摔这一跤呢……

叶处长为自己摔这一跤感到震惊和惭愧。北京的护城河早都填平啦,为什么我与老母亲之间的“护城河”还不能逾越呢?唉,余虎呀余虎,你为何还不回来……

1952年的隆冬,文工团员叶绿漪已经向党支部呈递过多次入党申请书了,心情特别迫切。这时候,一起参军的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个成为光荣的党员了。叶绿漪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恨不能下到连队里去打仗,在战斗中立几个功,火线入党才好哩!那样,既没有候补期,更不用细谈对家庭的认识,多痛快呀?她盼望着参加战斗的机会,真金不怕火炼。不久,机会果然来了,不是叫她去打仗,而是在火线演出时,碰上了抢救伤员的任务。这个伤员有点特别,他姓余名虎,是本部队赫赫有名的侦察英雄。他当时的职务是师司令部的侦察科长,刚刚领着一个侦察班到敌后摸地形,原定3天,却提前一天爬回来了,回到了叶绿漪正在演唱京韵大鼓的三连阵地上。

余科长带回来了重要情报:对面的敌军正在悄悄换防。这是突袭敌人的极好战机。师长当机立断,亲自赶到了前沿阵地组织突袭,把三连的指战员全都派出去了。前沿阵地上只剩下了包括叶绿漪和余虎在内的十几个人。余虎由于在敌后爬冰卧雪两昼夜,没进过屋,没烤过火,两只脚全冻僵了。师长就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叶绿漪等人。

按规矩,冻伤了的腿脚,只能用凉水慢慢“拔”,或者用酒来擦,才能逐渐提高温度,疏通血脉,使筋骨复苏。可这前沿阵地上,既没有水,也没有酒。升起一堆火来烤吗?那可万万使不得,一烤火,冻伤的部位就会“融化”掉!要是继续冻下去,也会组织坏死的。这可怎么办呢?叶绿漪等人面对着站不起来的英雄余虎,真是心急如焚!

三连的指战员们早就冲出了阵地,在师长率领下,与兄弟连队一起,向敌人发起了突然袭击。枪炮声响成了一片。这音响使叶绿漪想起了另一次爆炸声。那是一年前的冬天,军文工团住在小镇温井的附近。温井,就是温泉。镇子上有一个利用温泉热水开设的澡塘子,此时虽然无人经营,却仍然可以洗澡。当时这一带的朝鲜居民,男与女的比例是一比八,也就是说中青年的男子都参军打仗去了,一个村子里,除了老头和小孩,几乎全是妇女。这座无人管理的温泉,实际上形成了女子专用浴池。叶绿漪所在的军文工团住到这里以后,最初闹过几次小小的笑话。连年累月的行军打仗,同志们根本无暇顾及个人卫生,所以大家身上都长了“光荣虫”(虱子),特别是留长头发的女兵,就更难加以清除了。如今住到温井附近整休,谁个不喜爱这零下30度严寒中的温泉哩!年轻的文工团员们立刻跑到温井小镇的浴室来了,按着男部和女部两个门分别跑进去,在更衣室脱去衣服,就像鱼一般地跳进了颇为宽绰的浴池里。这浴室内没有人负责升炉子,玻璃窗又被炸弹震碎了,气温很低,可是水温高达四五十度,所以满屋子全是浓重的雾汽,往窗外直冒。洗了一阵子,人们才发现浴池中间有一道矮墙,齐腰高,墙的顶端恰好是搭毛巾和放肥皂的地方。中国人谁也不知道这段矮墙就是隔开男女浴池的唯一屏障。所以身体泡热了之后,矮墙两侧的男女文工团员陆续从水中站起身来,靠到矮墙边上来取毛巾、擦肥皂,这才彼此发现生理上有某些不同,演出了一场异国风光的喜剧……自然又有积极分子报告了文工团的协理员(就是从前宣传队的那位指导员,他升官了),他听说之后深感遗憾。也许是害怕军政治部主任批评自己;也许是害怕这些青年男女在温泉中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尽管朝鲜还没有资产阶级的时候就先有了这个温泉);

也许是后悔自己未能亲临浴池指挥“美人鱼”的演出……加之此种偶然事件是无法批评下级的,只好宣布了一条规定:女同志单日洗澡;男同志双日洗澡。此后,本团男女不再打“遭遇战”了;可是朝鲜妇女却不管这一套,不分单日双日,照洗不误。在她们的观念里,洗澡就是洗澡呗,何必大惊小怪哩!结果倒是文工团的男人害怕了,退出了“阵地”。温井浴池又恢复了女人的一统天下。无论如何,中国的男人总比朝鲜的女人多一点孔孟之道啊。有一天,侦察科长余虎带着一些战士从温井路过。正逢敌机轰炸,就找个田坎隐蔽起来。不料炸弹落在了温泉浴室的墙外,轰倒了一堵墙,转眼之间就从浴室里逃出来十几个女人。这是零下30度的三九天呀!这些女人,赤裸着身体,被别人看见只是小事一件,要紧的是很快就会冻死!余虎带着战士们跑了过去,立刻把军大衣脱下来,裹住了这些女人,然后又冲进浴室,救出了两个受伤的,还从瓦砾堆中扒出来不少衣帽鞋袜。扒出来的都是军衣,余虎才知道了这些女人是本军的文工团员。由于衣物不全,余虎就让这些文工团员把军大衣穿走了。这些遇救的女兵当中,就有我们的公主叶绿漪。她回到住地之后,才发现自己披着的军大衣里子上写着“余虎”二字。她记不得脱大衣给自己裹身子的战士是什么模样儿了,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军文工团派人把这些军大衣送回去了,叶绿漪很想给余虎捎一封感谢信,但一回想自己当时的窘态,立刻脸上发烧,这种信还是不写为妙。

无巧不成书。今天,在前沿阵地上,倒是轮到叶绿漪救护余虎了。她原本要跟随三连战士们去打仗的,这是立功入党的好机会呀!可是,当她听到了余虎的名字,就像被绳子捆住了双脚,一步也离不开了,直到师首长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她。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抢着把大个子余虎背到了一处向阳避风的战壕里,小心地给他脱下大头鞋和布袜子,发现这两只冻僵了的脚毫无血色,冰凉梆硬。她懂得这是组织坏死的前期症状,假如再不抢救,腿脚的肤色一变黑,那就只能截肢了!此时余虎已因疲劳过度而昏昏睡去。叶绿漪给他揉脚、搓脚,全都无济于事,搓狠了还可能把皮搓掉了哩。“侦察英雄怎么可以没有脚呢!”叶绿漪毅然解开了自己的棉袄,把余虎的双脚抱在了自己怀里。她好像怀抱着两块冰,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得浑身发抖。但是,她把这双脚抱得更紧了,决心用自己的体温,使英雄的下肢复苏!

留在前沿阵地上的同志,无不敬佩叶绿漪的高尚感情。刚才不久,这位美丽的公主还站在阵地上给大家唱京韵大鼓哩,战士们无不感到激动和幸福,因为谁都知道这位文工团员是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公主上火线来给战士唱大鼓,这已经是值得传颂的战地佳话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公主会把战士的伤脚揣进怀里呢!同志们没有劝阻她。这和冲锋陷阵一样,也是一种英雄行为啊,怎能劝阻呢!别的同志,把大衣垫在余虎的背后,盖在余虎的身上,又喂他喝了一点开水,就悄悄离开了这条战壕,因为他们还担负着巡逻阵地的任务。

冬天的太阳,虽然苍白无力,但照在这避风的战壕里,照在余虎盖着的棉大衣上,还能增加几分温暖。余虎喝过水之后,微微睁了一会儿眼睛,看清了对面这位美丽的文工团员。

他知道军文工团有一位公主,也看过公主跳舞、唱歌、打腰鼓,但那都是化过妆的,所以未能把公主和面前的姑娘联系起来。

他在温井救过这位公主,亲手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但当时也没有看清她的面貌。现在,他在猜想,这位女文工团员为什么羞答答地坐在我的对面呢?而且靠得这么近?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又睡过去了。

叶绿漪的前胸,刚才已经被冰得麻木了。她感到浑身寒栗,又想呕吐。但她坚持下来了。现在,自己的前胸恢复了知觉,又看见余虎睁开了眼睛盯着自己,以为他的双脚也恢复了知觉,所以又高兴,又害羞,赶紧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发现余虎又睡着了,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5年之后,余虎和叶绿漪结婚了,新婚之夜,新娘告诉新郎一个秘密:“你知道吗?当我在战壕里抱着你冻伤的双脚的时候,从中午一直抱到日偏西,足足3个多小时。你知道我在这3个多小时里,经历了多少思想斗争,拿出了多大的毅力吗?你哪里知道,那时候我们这些女兵,穿的都是‘空心棉袄’,棉袄里边连一件小褂儿和汗背心也没有。那些衬衣衬裤,有些给伤员穿了,换掉了他们的血衣;有些撕成了碎布条,当卫生纸用了;我的最后一套内衣,是用石头压在了小河沟里,打算先泡一夜,把虱子淹死,第二天再洗,可是一夜西北风,小河沟冻上了冰,跑去一看,哭笑不得,再也拿不出来了!你知道吗,你的脚板比冰还凉,就直接贴在我的肉皮上,整整3个多钟头……现在你口口声声管我叫公主,公主,你想想看,古今中外,哪儿有这样的公主,把大兵的脏脚抱在怀里的呀?”这段话,使新郎深受感动,所以结婚24年,余虎从来都十分敬重妻子,没有吵过半句嘴。

余虎第二次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了,战壕上空,彩霞满天,战壕里边,叶绿漪满脸红云,不敢说话。余虎已经发觉自己的双脚揣在了姑娘的怀里,他的双脚已经得救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却已能感觉到姑娘的体温了。他想把脚抽回来,却还动弹不得。他十分激动地连问了3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叶绿漪的脸羞得红布一般,闭口不答。

“她就是我们的公主!”别的同志站在战壕边上告诉了余虎。

余虎啊余虎,假如他的腿脚没有冻伤,此时肯定会跳起3尺高来。谁说英雄无泪?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这次战斗之后,军政治部出的油印小报上登了一张“功臣榜”,立二等功的第一名是余虎,第二名就是叶绿漪。不久,“我们的公主”就光荣入党了。支委会上,协理员同志不再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公主是什么人”了,而是按照军政治部主任的口径,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立场得到根本改造,彻底转变的生动表现”了。

叶绿漪此次变为先锋战士,确实带有“火线入党”的味道,协理员没有叫她再详谈对家庭的认识,她也就抱着某种侥幸心理,没有坦白交代“妈妈当过妓女”和“爸爸去过欧洲”这两件事。她已经参军3年了,经过各种政治学习,暗自觉得这两件事不算什么“政治问题”,因此自己也就不算什么隐瞒问题;

可是她又拿不准,就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忐忑不安。比如,立功喜报寄不寄回家呢?她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在湘西剿匪战斗中的立功喜报,至今还没有寄回家,是不是应该一块寄回北京去呢?她在思想里又开展了一场剧烈的斗争。她好像看见了北京市东四区人民政府的干部和市民们,自己母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敲锣打鼓,挑起长辫子般的鞭炮,捧着写有“光荣军属”的红漆小木牌,还有装在镜框里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立功喜报,兴高采烈地送到了自己家中!一生坎坷的父母,淌着欣喜的热泪,扬眉吐气地接受人们的祝贺!“二妞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有志气!”“可别再叫小名儿啦,她是咱们的光荣榜样,是最可爱的人啊!”等报喜队伍散去之后,母亲又亲手捏了一盘栗子面的小窝窝头,跟大拇手指头肚儿一般大小,蒸熟之后,放在从前供灶王爷的长条桌上,只准看、不准吃,还故意地多次训斥大女儿黄秋萍和女婿张铁腿,说:“看什么?这是给咱家最可爱的人留着的!你们想吃啊?也配!”一边轰猫赶狗般的骂着,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儿。可是叶绿漪一闭眼,又看见了宣传队指导员那副严肃的面孔。那是两年前在湘西剿匪中立了大功之后,指导员找叶绿漪个别谈话时的面孔,他十分关怀地说道:“组织上一视同仁,也给你颁发了立功喜报和革命军人证明书,这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把这份儿光荣寄到了你那封建家庭里去,就是咱们的立场问题了!皇帝是最大的地主,王爷也一样,吸人民的血汗,咱们怎么能叫吸血鬼当光荣军属哩!你正在申请入团呀,要经得起阶级立场和思想感情上的考验啊,要在实际行动上,永远与剥削阶级家庭一刀两断!”想起了指导员这段推心置腹的警告,叶绿漪浑身一震,那彻底背叛家庭、脱胎换骨的决心,连同神经过敏的警惕性,一齐涌上心头。再加上她自己暗中补充的一条理由:妈妈当过妓女,妓女怎么可以当光荣军属哩!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去找文工团协理员表了态:“我是个候补党员,我不同意把立功喜报寄回自己背叛了的剥削阶级家庭里去。请组织上长期考验我吧!”

1953年,组织上动员参了军的高中学生报考大学,志愿军也动员了一部分女同志回国,叶绿漪又响应了号召,到上海读了大学。学校里的要求不像军队那般严格,况且她已经转为正式党员了,自信已经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就大着胆子请示了党支部书记,然后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寄回了北京东四附近的家中。她掐指一算,父亲已经是50多岁的老人了,她多么希望早一天收到回音啊!朝思暮想,日复一日,盼到的却是那原封不动的平安家书,贴着个“查无此人”的小条儿退了回来。

她偷偷地哭了一场,思前想后,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决定采取向支书汇报思想的方式,试探一下是否应该(允许)通过组织向北京市东四区人民政府查询一下父亲的下落?她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支书办公室,还没张口,支书却先通知了她一则好消息:校党委决定,派她担任团委副书记,以及提名她为学生会副主席兼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候选人!叶绿漪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在当时大学里党员很少的情况下,对此是义不容辞的。

何况她还具有更多的优越条件哩,她是女生,少数民族,归国志愿军战士,组织纪律性强,还比同班学生大几岁……她简直具备各方面的代表性了!一经党委提名,果然全票当选。此后,她只得把要求寻找父亲的话儿咽了回去,那不符合她的新身份呀!听,党支书正对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希望你大公无私,以身作则,努力学习,忘我工作……”

既然把“忘我”订成目标,当然更须忘掉父母、姐姐和家庭了。20多年以后,经过了那次史无前例的大动乱,叶绿漪似乎看透了一些事情,曾对丈夫说过:“大学时代,我确实是很虔诚的,说忘我就真忘我。又要学习,又要完成数不清的社会工作,从来不休寒暑假,也很少过星期天。忘我,是个豪迈的词儿!只是从来没有忘了你……”她的话是真的。大学4年,叶绿漪事事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也没有请求政府帮助寻找父母。甚至毕业时被分配在上海工作,她还掉过眼泪哩,因为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才更光荣!

自从那次在战壕里被公主的胸怀暖活了冻僵的双脚,余虎就暗自下定了决心,非当“驸马爷”不可了!他勇猛作战,屡次立功,就屡次在庆功会上看公主跳舞,会后与公主幽会。也是1953年,余虎在战斗中负了重伤,昏迷不醒。叶绿漪闻讯赶到野战医院时,英雄已经被连夜送回国内治疗去了。余虎转业了,脱去了军装,被送进某专业学院深造,成了一名又红又专的年轻局长。这一对情人没有失掉联系。1957年他俩在上海结婚了。

结婚,无论如何也要通知父母吧!可是中国的事情是复杂的。从这时起,政治运动接连不断,越来越左,而余虎和叶绿漪正处在前途无量的上升阶段,当然不肯再去找那个已经甩掉了的家庭包袱重新背起来啦。“原谅我吧!我可怜的妈妈,年迈的爸爸!”叶绿漪心中流血,却咬紧牙关,绝对不能叫这些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来横在自己和丈夫进步的大道上!

现实是很会捉弄人的。越来越左的运动,今天整这种人,明天整那种人,整来整去,竟然整到战斗英雄余虎头上来了,原因是他“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跨过江!”罪名当然不只这一些,大帽子有的是,随意扣几个都行。

可是,最令叶绿漪难过的,是那顶扎着黄带子的“驸马爷”尖帽子。嗨嗨,她狠着心肠极力回避的社会关系,却以大标语的形式贴在了自家院墙上:打倒叶赫那拉氏的孝子贤孙余老虎!

是喽,一个家里有一本难算的账,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难怪乎叶处长今天在丁字胡同里会摔一跤啊。她满心要去拜见二老双亲,却又必须先跟丈夫商量一番。午觉已经“睡”完了,余院长却还没有被张兴的小汽车接回来。真是活见鬼!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叶处长只得穿好衣服,自己搭乘公共汽车,赶赴研究院寻找院长去了……

今天这个午睡,不但叶处长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小公主叶明珠也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她听见妈妈的房门开了,赶紧闭上了眼睛。叶处长每次上班前,总要走过来看看女儿,今天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没忘记过来看看。她见女儿闭眼熟睡,才掩好卧室房门,走了。

叶处长走后,小公主倒是昏昏地睡了一阵。再醒来时,是听见了电铃声,还有红漆大门上的铁插关光当当直响。她爬起来,掀着窗帘往外看,只见张兴走进了后院东厢房的书库。她突然想起来,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已经是自学成材的翻译了,而且,对,已经是我的表哥了!表哥和表妹,这是一种很亲近的新关系呀,因为我们俩的妈妈是亲姐妹,所以我俩也很亲!她正在品味这种新关系,只见张兴提了一大捆外文书刊,匆匆走到前院去了。叶明珠一惊,敏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忘记了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就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的一出溜跑到了前院。原来张兴推来了一辆手推车,车上装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和颇多的书籍,正在搬家。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公主急出了哭声。

叶明珠的呜咽声,使张兴吃了第一惊;这“表哥”的称呼,使他吃了第二惊;抬头看时,面前这位赤臂裸腿光脚丫的小美人儿,使他吃了第三惊。这三惊加在一起,可就不仅仅是吃惊啦……大凡青年男女,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萌发爱慕之情。

张兴是个力求上进的青年,他不肯高攀赖猫小姐,所以一直不去“想”这件事;但是,他也不是清教徒哇,此时看着半裸体的“表妹”(他还不知道这种新关系),竟然挪不开眼睛了。叶明珠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还是沙发床上睡午觉的装束;再看看表哥,一副目不转睛的失神相,觉得好笑,就“噗哧”一声破涕为笑了,说声:“表哥你别走!等我去穿衣裳……”又像只猫似的溜回里院去了。

等赖猫小姐穿上连衣裙,梳好头,扎上一个蝴蝶结,自己也变成一只大花蝴蝶飞到前院来的时候,只见刘妈已经插好了红漆大门。“他推车走啦。”刘妈睡眼惺忪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钻回南屋继续睡午觉去了。

赖猫小姐气得浑身直抖,差点掉下眼泪来。她本想追出大红门去,把那个开车的小子叫回来,又觉得太失身份,骂一句“呸,不识抬举!”就站在院子里跺脚,看看东厢房,又骂道:“想搬走?怎么搬走的,我叫你今天还怎么搬回来!”又抬脚踢翻了一个花盆,仍嫌不解气,就冲进南屋,朝刘妈发了火:“几点啦?”

您还睡觉!

刘妈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心里骂道:“不要脸的骚妮子!”嘴里却支吾着说:“家里没事儿嘛!”

“谁说没事儿?您还不买菜去!”

“哎哟,这是睡午觉!你当成早晨啦?菜已经买回来啦!”

“下午也有卖菜的!我要你去买!”

“好好,你到厨房里去看看,还缺什么?我去买!”

叶明珠果然钻到厨房里胡乱翻了一阵,嚷着:“买活鸡!活鱼!”

刘妈挎个菜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一家人谁也没吃晌午饭,还要买菜,大热天儿的,全放坏了,给谁吃!”

“电冰箱是干嘛的?你少罗嗦!”

刘妈走出了大红门,一路上唠唠叨叨骂个没完:“死妮子,狗脾气,败家子儿,怨不得张兴躲你远远的,谁要娶了你呀,家财万贯也得喝西北风儿……”

赶走了刘妈,这座空荡荡的王爷府里,只剩下小公主孑然一身了。再找谁发脾气呢?连个撒气的对象也没了。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回前院,叶明珠感到了孤独和离愁。两句朦胧诗涌上心头:“离别,我从前不认识你;离别,你现在苦恼着我!”对呀对呀,这诗一点也不朦胧,恰是我此时的心境,又跟唐后主李煜的“离愁”一脉相承!

赖猫小姐独自品味着与小司机的老关系,以及今后表哥与表妹的新关系。说实在的,从前她并没有考虑过什么是爱情。那是不可能的,院长的女儿,与院长的司机,哈哈,不可能的!那简直是笑话,就像前不久看过的一部喜剧电影,它的片名也是笑话——《爱情啊,你姓什么?》当时,余院长哈哈大笑道:“爱情又不是一个人,还有姓名吗?”现在,院长女儿却嚼出了一点味道,“嗯,爱情是有姓名的……”

两年前的一天,叶明珠的叔叔送来了两件电动玩具,一个会吹肥皂泡的小熊猫,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赖猫小姐很高兴,没完没了的叫熊猫吹泡儿,叫母鸡下蛋,两个钟头就玩坏了。

小姐撅了嘴,叶处长就请司机兼电工张兴立刻抢修。一会儿就修好了。张兴还把玩具内部的电路画成图,像物理教员似的,耐心地给叶明珠讲解,教她自己也学着修理电动玩具。这件事收到了双重效果:赖猫小姐对物理课发生了兴趣;叶处长则不停地给女儿买电动玩具。当然,叶明珠纠缠小司机的借口和机会也就大大增加了。

这是爱情吗?不。这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纠缠。叶明珠纠缠张兴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由于张兴自学英语,她也对英语发生了兴趣。叶处长非常兴奋,什么广播英语教材啦,电视英语课本啦,“灵格风”九百句啦以及这些教材灌制的唱片,一买就是一大摞,还逼着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书刊画报带回家里来,交给张兴,分门别类的摆在后院的书库里。可是,小公主的英语,从来考试不及格。

一天早晨,张兴开着丰田牌小轿车把院长和处长送去上班之后,又把车开回来了,想加点机油,再给电瓶充电。进了丁字胡同,只见叶明珠提着个塑料兜子出了大红门,把汽车拦住了:“小张,掉头!陪我上百货大楼买新式皮鞋去!”小姐要用车,虽然不合规定,却也无法拒绝,张兴只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转了车头。叶明珠刚上车,张兴突然发现外祖父黄允中提着鸟笼子站在了车头前边,侧着耳朵听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检验仪”,就烘了两脚油门,让他听。

“孩子啊,下来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干活儿。”黄允中说罢就走了。

“这白胡子老头儿是谁?”

“我外祖父。”张兴立刻下了车,掀开发动机的前护板,准备检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么没有?”

“因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说什么?我听不懂!”叶明珠也下了车,缠着张兴问个没完。

“你连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电影片,叫做《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

“我懂啦,你是说,我是没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张兴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检查,果然发现第三个汽缸的火花塞积炭过多,就换了一只,感慨地说:“我得跟他老人家学一辈子呀!”

“白胡子老头儿刚才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第三缸不干活儿,说的真准!”

“这车上还有缸啊?我怎么没见过?”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么用途?”

“叫人生气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圆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样式的是平底高跟儿……”

“好极啦!快上车,买你的高跟鞋去吧!这汽缸水缸的,跟你没关系。”

丰田牌小轿车开上了大街。车里,叶明珠紧挨着张兴坐在前排,一会儿摸摸方向盘,一会儿又伸脚要踩离合器。张兴刚推开她的手,又得挡住她的脚,无意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5个红指头印儿。叶明珠并不生气,“嘻嘻”的笑了一阵,才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汽缸跟我有关系,妈妈已经同意我学开汽车啦!等爸爸批准以后,就正式聘请你当我的教练员小师傅!”

叶明珠的话是真的。可是叶处长为什么如此娇惯女儿呢?

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动乱,一场恶梦。牛棚、劳改、干校、插队……这些不须细描的阶段,余虎和叶绿漪全都经历过了。幸亏余虎的弟弟是位军代表,替哥嫂抚养着儿女,才使余小虎和叶明珠没吃苦头。打倒“四人帮”之后,余虎全家调回北京城,住进了丁字胡同的大红门,宽宽绰绰,舒舒服服,只有一点缺陷,就是女儿不争气,连高中都没念完。

俗话说“人往下疼”。意思是:尽管有许多不孝顺父母的子女,却很少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疼爱下一辈儿,可能是人之常情吧。叶绿漪也不例外。她疼爱余小虎,但小虎毕竟工作了,出国了,快结婚了,有姑娘去疼爱了……因此,她更疼爱叶明珠。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一笔债。什么债?母爱!这孩子刚满3周岁,父母就进了牛棚,虽然当军代表的叔叔家比当局长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这神圣的母爱总还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呀!因此,这几年,叶处长就是怀着此种“还债”的心情来疼爱女儿的。叶处长已经48岁了,想当年,16岁雪夜逃婚的血气;17岁打死土匪的勇气;18岁破冰渡江的骨气;20岁解怀暖脚的热气……如今却变成了溺爱女儿的傻气。当然,她也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但那年迈的双亲却渺无踪影;她也想照顾丈夫的身体健康,但这位院长已经变成了“工作虫”,从早忙到深夜;她也想关怀儿子的前途,但这位青年干部变成了“出国迷”,只顾周游列国,不愿回家;她也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职工作,但那小小的宣传处里只有5名干事,却有6名正副处长,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个人把“粥”都喝了,别人吃什么?嗳呀呀,在此种种客观原因的逼迫之下,叶处长也只能牢牢地抓住“债主”叶明珠,用那几块钱一斤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肠、咖啡、可可、胃舒平、减肥茶和安眠药,来一齐向女儿“还债”了。谁知此种行为违背了辨证法,她越用巧克力来包围女儿,小公主越是见了巧克力就恶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叶处长自幼离家,没有听见过她老父亲讲的一则故事。那个故事很简单: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逻3天,怕他那懒得出奇的妻子饿死,就烙熟了一张圆圈形状的大饼,套在妻的脖子上,锁门走了。3天之后回家一看,妻子已经饿死了。他想,这张大饼3斤重,足够她吃3天的呀!再一细看,原来这个懒婆娘只把下巴颏跟前的饼咬着吃了,别处的够不着,又懒得动手转一转,所以就饿死了!

假如叶处长早几年就找到她那阅历深广的老父亲,多听一些八旗子弟如何变成蛔虫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像目前这样,双手端着一碗牛奶可可加蜂蜜的高级营养液,满院子追着女儿喊:“珠儿!你别跑!妈妈跑不过你呀,别跟妈妈捉迷藏啦,好孩子,喝了吧!怕长胖,我再给你去沏一杯减肥茶!”

有一次,叶明珠忽然拉住妈妈,咬牙切齿地说:“妈,您知道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是什么吗?是数学!”于是,叶处长就多方面探索女儿的天赋,培养女儿的兴趣。从文学、戏剧、音乐,到舞蹈、美术、雕塑,订了几十种书报杂志,又买了许多器械、玩具,谆谆善诱,耐心启发,宁可叫她休学,却是毫无收效。父亲余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发现这数十种书报杂志无意中成全了另一个青年——张兴。此人如饥似渴,每天阅读一两份,从不间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余虎感慨地念叨着。

“什么意思?”叶绿漪问。

“有钱买书、藏书的人家,子女大多不读书。到处借书,站在书店角落里的立读者,肯定是没钱买书的好青年!”

叶绿漪急了,她深感不服,反问丈夫:“咱家的孩子有什么错误?你这样挖苦她!珠儿不喜欢数学,难道别的学科就不算学问吗?这孩子天生的作风正派,不会撒谎,连骂人都不会,你能拿她跟野孩子们比吗!”

听了妻子的话,余虎也想了一下,是呀,有些干部子女,打架斗殴、流氓行凶、走私倒卖、诈骗盗窃,给父母招惹了无数烦恼。我的子女确实不会同流合污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可见家庭教育还挺不错。于是,他不再干涉妻子了。

叶处长仍然不服气,难道我的女儿就没有艺术细胞吗?她苦思冥想,终于发现了“新大陆”——电影!只有电影才是博采诸家之长的综合艺术啊!她开始诱导女儿了:“珠儿,你爱看电影吗?”

“爱看!可得是外国的参考片。”

“好极啦!别的艺术,门类太窄,限制了你的天赋,难怪你不满足。只有电影里边无所不包:小说、散文、诗歌、戏剧、音乐、舞蹈、美术、雕塑、摄影、特技……只有学电影,才能最充分地展示你的天资!”

“我能当电影演员吗?”

“当然能!爸爸的老战友,有当电影厂长的。妈妈在文艺界的熟人更多,当电影导演的,写剧本的……只要你喜欢,一句话的事儿!”

叶绿漪毕竟当过几年文工团员,她亲自给女儿制订了“演员八技”的练功方案:唱歌、跳舞、弹琴、朗诵、绘画、体操、游泳、滑冰。并且提供了各种物质条件。叶明珠兴致勃勃,为了和张兴多一些接触的机会,她自己又增加了一项“开车”,妈妈也欣然允诺了。

当然一事无成。原因就是那个“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小公主还是学会了两句诗:“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她自己又把后一句改成了“一朝飞上银幕来!”

对,这就是我的前途和理想!她站在宽大的穿衣镜前,旋转着身子,欣赏起自己的腰身来了……可是,张兴竟敢瞧不起我!

“哼,你在国内当个英语翻译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参加电影代表团出国,还不用你哩!”在她看来,自己的垂青,就是张兴天大的福气!她的人生经历虽然不长,但在这18年间,却从来没遇见过办不到的事儿。包括那十年动乱,寄人篱下,也是要摘星星,叔叔婶婶就连月亮一块儿给她摘回来。如今,妈妈又欠了她的“债”。是呀,谁都欠叶明珠的“债”,包括张兴,也不例外!“你敢不回来!”她恨声恨气地说着,就跑回后院去给院长爸爸打电话,“叫你张兴搬回大红门来还不容易吗?只是爸爸一句话的事儿!”可惜这个电话没人接……

此时,余虎和张铁腿已经结交成知心的朋友了。余虎心想:既然是连襟,又很可能是未来的亲家,何不让他把泰山岳母、以及张兴自学的情况全都说详尽了呢!我这个老侦察员,干脆作一次“彻底侦察”吧。尼克松总统访华之前,还要在飞机上细读两大本有关中国风土人情的“蓝皮书”哩;我在拜见泰山岳母之前,就更要多知道一些旗人的风俗习惯了。因此,在余虎频频提问下,张铁腿这个老实人,乘着酒兴,真的“竹筒倒豆子”,把自家的秘密全都和盘托出了。

“有人说我张铁腿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他喃喃地讲了起来。是呀,解放前,他这个拉排子车的穷苦力,何乐之有?倒是解放以后,他参加了运输合作社,并且升了一级,改行蹬那平板三轮车了,生活又有了保证,才逐渐地快乐起来。怎样的快乐?张铁腿凭着亲身感受,概括了3句话儿:“能吃饱饭;能进医院;按月领钱!”其实,这3条,在一般人眼目中不算什么快乐;可在张铁腿看起来,却是天大的乐事儿,乐中有乐,其乐无穷。

“谁要是认为吃饭不重要,那他是没挨过饿!”张铁腿愤愤地说道:“我从小是在垃圾堆里拣着吃的!什么西瓜皮、冬瓜瓤、茄子蒂巴、带鱼头,干饽饽、馊米饭、糠心萝卜、臭鸡蛋,凡是垃圾堆里能扒拉出来的嚼谷,我全嚼得烂,咽得下!”

爹妈为什么不养活他呢?他是个孤儿吗?不,他有爹有妈,而且是血统高贵的满族、旗人。只因为他的爹妈是从小生活在黄带子、红顶子当中的贝子和格格,除了会玩之外什么都不会,连拣破烂也不会,所以不能对他有任何照料。于是,张铁腿就跟同年龄的龙子龙孙、风雏凤蛋一起,生活在垃圾堆上。那些营养不良的病痛和传染病、食物中毒症,夺去了多少龙种的小生命啊?就像俗话所说的“祖先作孽,子孙还债”一样,他们的小尸首跟那些死猫死狗一起,被拉排子车的清道伕运了出去,扔在护城河里,或者荒郊野外。张铁腿却活了下来。他10岁上就给拉排子车的老头推车,被收做一名“小炊巴”(打下手的),吃一点老车伕的残羹剩饭;练壮了腿脚,15岁就与那老车伕换了地位,小的在前边拉,老的在后边推。老车伕终于死了,小车伕就名正言顺地接了班,独力拉车。一天二斤“杂合面”,再嚼点生葱生蒜大黄酱,这可比垃圾堆里的嚼谷强百倍了!排子车,是一种人力双轮货车,拉“松货”(体积大、比重小的东西),可以装到两人高;拉“硬货”(砖瓦灰石、废钢烂铁之类),一车能装千多斤。载重1000斤,日行50里,这是一名排子车伕的“考工定额”。因此上,排子车伕要吃饱饭,也与常人大不相同了。

“我是个卖力气的粗人。”张铁腿讲叙了一番他自己的处世哲学:“一年365天,我得卖400多天力气。因为一天挣二斤杂合面,全吃光了还填不饱肚子哩,穿啥?住啥?有个灾病的躺倒两天咋过?所以必须多干几十天、百十天的,这,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加夜班。我捉摸过卖力气这三字儿,卖字好懂,力字也简单,腿脚无力咋拉车呢!唯独这个气字,看不见、摸不着,确实有点玄。别人常说,人争一口气。我看哪,这一口气还是咽在肚里好。比如说,拉着重车爬大坡,胸脯子就得像口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大气,光那腰腿脚上有劲儿不行,还得肚里有气!眼瞅着到了分水岭啦,缺一口气可也不顶啊!所以我觉着,一个人,不能为点子小事儿就跟别人斗气、争气、撒气;相反倒要忍气、惜气。要是净跟别人生气,拿别人出气,这气都出光了,还怎么能够一口气把排子车拉上坡哩?”

想通了这层道理,张铁腿从不跟别人吵架拌嘴,别人招(惹)了他,他总是只说一句话:“我还留着这口气拉车哩!”扭头就走。别人追着欺负他,他就躲得更快、更远,只在心里说: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所以那些流氓、地痞、青红帮,也就觉着跟张铁腿斗不起劲儿来,没意思,算啦。真的,张铁腿连口唾沫都不肯大声啐,因为这也是伤气的。不过,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软鸡蛋,就柿子挑软的捏。他除了自幼练就一副钢筋铁腿之外,还有铜腰、铁臂、铁拳头,举得起石碌碡,撅得断大门栓。

谁要把他真欺负到家啦,他就豁出命去跟你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我的命不值钱!”“你要是活够了,我就陪你见阎王去!”谁要是逼得他用那瓮声瓮气的大嗓门嚷出这3句话来,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啦,要是被他打上一拳、踹上一脚,不死也残。因此,在西直门外拉排子车的同行当中,真敢欺负张铁腿的人,并不多,他也就站住了脚跟。1948年冬天,黄掌柜的黄允中,为了躲避给二○八师修理吉普车,逃到西直门来拉排子车,认识了这个为人忠厚、吃苦耐劳、柔中有刚、又是龙血凤髓的张铁腿,就决定选他当了“驸马”,把大女儿黄秋萍下嫁给这位血统高贵的穷车伕了。

结婚4年,黄秋萍生了一个儿子,请外公给取了个学名叫张兴。取这个“兴”字,黄允中费了一番心血。他亲眼看到了满清皇室的破败,又看到了一部分旗人的新生,包括他自己这个小家庭,在解放后也得到了温饱和发展,他多么希望自己这一支,在破败之后的第三代或者第四代兴旺起来呀!

张兴的命运,与他的祖辈、父辈确实大不相同。爸爸是三轮车工人,妈妈是技艺高超的裁缝,两口子挣钱养活一个孩儿,吃喝穿戴全不缺,7岁就送他上了学。这时候黄掌柜的已经是国营汽车修配厂的黄师傅了,虽然由于他是个小业主的成份,未能当个工程师或车间主任,但他在技术上却是全厂经验最丰富的“大拿”。他是修理“万国牌”旧汽车的权威,连工程师也得让他三分。黄师傅年近花甲,但是耳不聋、眼不花,岂只不聋不花,他还有着惊人的眼力和听力呢。一辆旧汽车拖进厂来,他大老远一看,就知道这辆车的年龄和原型。什么是原型?

许多美造大道奇、吉姆西,都改装成了公共汽车;苏制的吉尔、吉斯,又换用了国产解放牌的汽车零部件,乃至整台的发动机;苏吉普、美吉普、嘎斯六九中吉普,改外型的、换内脏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这些全都逃不过黄师傅的眼睛。大老远的,他就敢说:“接活儿!”还是“不接活儿”。还有哪出了毛病、尚能发动的汽车,他不拆不卸,只叫你把车发动着,他叼着香烟侧耳听上半分钟,就敢当场填写派工单和领料单。而且说一不二,不信你就拆开看看!有的技术员不服,背着黄师傅验证过几次,一次一个准儿。因此,厂长们根本舍不得叫黄师傅动手去修车,而是拿他当了个不挂名的总技师。黄允中的这些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工作顺心,经济宽裕,精力充沛,在张兴9岁的时候,就亲自教他学英语了。

“家财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这是黄师傅对后代进行家庭教育的中心思想。他叹了一口气,对女婿张铁腿说:“唉,你们这一辈的,是猫是虎,已经成型啦。只要能活到新社会就不错。”

小兴儿这一辈,有了条件就该念书!不能让八旗子弟吃铁杆庄稼的想法儿,再回到他们脑子里来!他也常对小小年纪的外孙儿说:“孩子啊,不论你懂不懂,也要先记住我的话儿,什么是新社会的道理儿?就是凭本事吃饭!”小张兴当然还不懂吃饭有什么艰难困苦。张铁腿可是深知吃饭的重要性,所以他坚决遵照岳父大人的旨意,天天晚上送儿子来学两个钟头的英语,不学就不准吃饭!

吃饭,这种最平常的事儿,也是张铁腿的一种享受。他在外蹬三轮车,每天都要到小馆里吃一顿午饭。一进门,就用那瓮声瓮气儿的大嗓门嚷起来:“快快快!饿得我肚皮贴了脊梁骨罗!”服务员大都是认识张铁腿的,也爱跟他逗嚷:“知道你是个纸糊的驴——大嗓子眼儿,大肚量儿!今儿个想吃什么呀?”张铁腿则照例大喊一声:“不吃发面!”惹得四座欢腾。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张铁腿的二大两白干酒已经落了肚,抻抻胳臂伸伸腿,叫那白干酒流到全身去活动活动筋骨血脉,然后就照例跟邻座的顾客笑话一顿吃发面的知识分子:“咱可不是文人书生,吃一口发面馒头还得喝口汤!要照他们那样吃一顿儿,咱还敢顶着西北风蹬车出德胜门吗?哼,四两发面馒头,一泡尿就撒没啦!我是属鸡的,胃里能化石头子儿!吃发面?我恨不得一顿嚼它二斤铁蚕豆,那才经饿哪!”

张铁腿不论在外还是在家,除了不吃发面之外,什么饭菜他都说好吃,既狼吞虎咽,又嚼得津津有味儿。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吃起饭来总爱挑肥拣瘦,一会儿吐菜帮,一会儿打饱嗝儿,从不好好吃顿饭。这叫张铁腿十分伤心!有一次,他为此事专门请教岳父,黄允中也感叹了半天,才缓缓地说道:“饥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使张铁腿顿开茅塞,更加佩服岳父是有学问的人了。他求岳父把这两句话写成对联,黄允中答应了,研好墨,铺好纸,写出来的上联却是:“世上只有读书好”,下联是“天下唯独吃饭难”。张铁腿颇能领悟其中的含义,立刻卷起来拿回家,亲手贴在儿子的床头上,并且命令他每天背一遍儿。

史无前例的那场动乱开始了,黄允中很快变成了“牛鬼蛇神”。别的罪名都是可以想见的,唯独没想到他教育外孙的事也被无限上纲了,说成是“跟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黄允中自然是任凭批斗,有口难言了。张铁腿却不服气,多次告诫儿子:

“甭听外边那一套!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凭本事吃自己的饭。”于是,他便按照黄允中的路子,亲自加强了对张兴的管教。中学里那些“破四旧”啦、“造反”啦、“大串连”啦,张铁腿一概禁止儿子参加,硬逼着他在家抄课文、练写字,连那英文书也是一天抄三课,一课抄三遍儿,不抄完就不准吃饭。外边越乱,他给儿子留的“家庭作业”越多,而且公然宣称:“我的儿子,我不管谁管?就是要跟你们争夺下一代!我张铁腿可是工人阶级!”

听到这儿,余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断地称赞张铁腿:“管得好!教子有方!你这样的家长越多越好啊!”

张铁腿赶紧谦虚起来了:“我不行。还是小兴儿他外公有学问。1976年,小兴儿复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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