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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徐俊芝强撑着病体,到了公司,了解到花木种苗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出售。种苗不及时移栽,很快就会死去,徐俊芝忧心如焚。她将副经理,她的侄儿翁建华叫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大姨,许多种花卉的村民说,荣菊花的恰怡旅游公司马上要征用桃花山的土地了,他们种了也白种;另外,一些花卉种植大户认为,种植花卉林木卖钱,不如搞个农家乐,开个娱乐厅什么的来钱快,他们不愿意种植了,所以,花木种苗剩了这么多。”

“桃花山除了长江防护林用地,就是耕地,荣菊花怎么能随便征用啊?不知荣菊花是怎么糊弄村民的,村民们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相信啦?再说,承包地是村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征用了,补偿几个钱,用完了以后怎么生存?唉!真糊涂啊。”

“大姨,谁会看那么远?能过几天有钱的日子就算几天。我担心荣菊花真征地了,没有上百户的种花大户的支撑,我们公司也难生存下去了。”

“这个倒不用担心。我已经与燕尾山的红谷村商议好了,红谷村村委会决定发展五百户种植花木大户,公司不仅能生存,而且还会不断壮大。我担心的是村民们受骗上当!不行,我得找他们好好谈谈,劝他们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要从长计议。”

“大姨,那是村干部的事,你别去费力不讨好了。你看你,舍生忘死去救吴桂,有些人还说,村民找荣光祖退钱,是你支使的!说你想收买人心,想当县人大代表!你的病还没有好,回去休息吧,种植户的事,我去处理。”

“小建呀,村民们好不容易被我们动员起来,大胆调整了结构,形成了规模,收到效果,现在又要毁掉,令人痛心呀。我想好了,如果村民们一时拿不出钱,先赊给他们,以后在我们代他们销售的货款中扣除;对特别困难的,种苗我们应该免费提供。总之,一定要保护他们的积极性。”

徐俊芝向侄儿翁建华交待清楚如何处理种苗后,便到桃花岛上的桃花山去了。

古书上说,很久以前,这里大山横亘,长江千里奔流而来,被山峰阻碍,江水泛滥,老百姓四处逃难。刚和涂山女成了亲的大禹,挥起挖山神耙,挖山不止,疏通河道。没想到惊动了住在这翠岭上的一对神鸦。神鸦大怒,要啄大禹的眼睛。正在绣花的涂山女看到后,扯起绣花针打中神鸦的翅膀,神鸦拖着五色绣花线和红玛瑙绣花绷子,负痛疾飞。五色绣花线割断了山梁,长江水浩荡东去,那玛瑙绣花绷子沉入江中,变成了这清澈见底的明月湖。后人为感谢大禹,就在山上建了禹王庙。前些年,禹王庙是大队的办公室,年前,荣菊花花一万元,将禹王庙买了,先做公司办公室,后来简单修整一下,从旁边堰塘里挖出文革中被淹埋的菩萨,重新安好,禹王庙又恢复了它的香火。

禹王庙四周,是一块块贫瘠的农田,过去是知青农场,现在是徐俊芝承包经营的花卉基地。走到基地时,她看到几个青年人,拿着皮尺、水平仪什么的,在土地里忙碌。

“你们干什么呢?”徐俊芝问那些像是从城里来的小青年,“别把我的花苗践踏了啊。”

小青年不知道徐俊芝是这些土地的经营者,说:“你的承包地呀,大婶,别心痛了,这些地已经被征用了,这些花卉,我们荣老板会赔偿你的。”

徐俊芝吃了一惊:他们动作好快啊,他们真要毁了我的花卉基地?她想与小青年说什么,转念一想,与他们何干呢?徐俊芝盯着那些土地,脑子里满是过去发生在这儿的陈年旧事。

她当姑娘时,曾在这里演过多少热闹和惨痛的悲喜剧啊。大概是包谷抽穗季节吧?她和邰庚生悄悄躲在包谷林中,被父亲徐德元发现了。徐德元当场打了邰庚生两个耳光,并诅咒发誓说:“我不死,你休想把我的姑娘接进屋!”那年,一场罕见的山洪暴发了。她和古仁祥、邰庚生等几个青年,在这里修复被洪水冲垮的干打垒围堤,一股洪水从石灰岩下的溶洞里冲出来,汹涌的洪峰顷刻间将把她卷走!旁边的古仁祥,只要大胆向前跨两步,就可以将她拽上去,脱离危险,然而,古仁祥吓得面无人色,丢下她,敏捷地跳上石坎,丝毫无损!她却被洪水冲进刚刚修好的排水堰,眼看就要被卷进另一口通地下暗河的溶洞!远处的邰庚生不顾生死,跳进下面的排水堰,将在洪水中乱冲乱闯的她死死抱住,才保住了她的命……也是在这儿吧?为了竞争知青农场的承包权,侄儿古建华当众殴打她这个当大妈的!还有呢?对了,她的花卉基地粗具规模了,村里人眼红了,他们不是偷她的花卉,就是砍拔她的林木苗!儿子与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她跪在村民们面前,向他们求情,答应每年增加一千元的承包费……知青农场啊,你毁灭了我多少梦幻般的美好念头!花卉基地啊,你给了我多少屈辱和艰辛!

这一切真的要毁了吗?泪水慢慢从眼眶里沁出来,顺着她圆盘子样的脸流下去,流进嘴角,她下意识地将它吞咽下肚!苦涩的泪水能吞咽下去,那往事的伤痛与记惦,能消失吗?发展花卉业,走长远致富路子的想法能消失吗?不!她告诉自己。

徐俊芝绕过禹王庙,到了桃花岛的另一面。这是一条宽一公里多,长约两公里的沟谷。桃花岛属于喀斯特地貌,到处是石灰石和大大小小的溶洞。这种地质结构,耕地就显得特别金贵。谷中零零星星散布着田和土。这些经过千百年精耕细作的土地,是桃花村人祖祖辈辈得以生存繁衍的唯一条件。这些田土,农民说它雨天一泡糟,晴天一把刀,很难侍候。一场洪水下来,薄薄的泥土便被洪水刮走,留下光溜溜的石头。毒日晒久了,那又黏又稠的土地变成干硬的块状,一锄挖下去,只啃出个牙齿印,地上的庄稼干枯得一点火就烧个精光。民谣唱道:乱石山岗纹石槽,一年四季吃红苕。光棍成串强盗多,刮风下雨住破窑。徐俊芝当姑娘时,虽说他的父亲是村支书,脑子里一门心思想将漂亮的女儿嫁给城里的有钱人,棒打鸳鸯,死活不同意女儿与同村人邰庚生恋爱,其理由很简单:他几辈人受够了这穷山沟的罪,希望女儿再孬也要嫁出这屙屎不生蛆的石头旮旯。

徐俊芝慢慢走到沟谷。她在十来块整齐划一的大田的田埂上站住了。这些田,每块都有一亩大小。田埂一律用石灰石片一块块垒起来,田埂中间,还有一条用片石砌成的水渠。水渠通向山腰的阴河,一股清凉的水流哗哗地流着。这田是她父亲当年带领社员修的大寨田,这长不到一华里的小水渠,是父亲按学纲要、跨农纲要求修起来的幸福渠。几块田的中央,留有一座几分地大小的小山坡。这坡上,有个岩洞,解放前住着叫花子。这坡是父亲为首的大队支部慎重研究后,有意留下的。取名为忆苦坡。当年,父亲响应学大寨号召,不顾这里土质地质条件,硬要在乱石丛中修出一块能产八百斤谷子的良田来。结果,良田没有修出几块,却被当时任大队长的古建华的父亲古二娃,以只抓生产,不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为由,揪斗后逼死在这田埂上。父亲死时,抓住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徐俊芝的手说:“妹儿呀,你爸爸当了一辈子大队干部,做梦都想社员过上大寨那样的幸福生活!没想到却死在这大寨田里,我不甘心呀。”

现在,这十来块整齐划一的大田,建起了钢架塑料大棚,大棚里,种植着优良的花卉和绿化树苗。这是徐俊芝用每亩两千斤稻谷的高价转包过来的花卉树苗基地。转包时,徐俊芝与原来的承包户说好,每亩转包费用按一千斤稻谷算,这条件比其他转包费高出两百斤稻谷,原承包户很满意,马上签了合同,主任古建华说,那么好的田,啷个要种吃不得穿不上的花呀草的?这不符合保护农田基本建设的政策!再说,这良田旱涝保收,价格也太低了。承包户在古建华的挑唆下,反悔了。徐俊芝再增加五百斤稻谷,承包户看到徐俊芝好说话,又增加五百斤!徐俊芝一咬牙,同意了。现在,原来的承包户,不管天干水旱,也不需要脸朝黄土背朝天勤扒苦做,每年每亩田确保有两千斤稻谷的收入。如果原承包户不要粮食,就按市场价折合成现金支付。

徐俊芝绕过田埂,来到忆苦坡上。忆苦坡正中,有一堆片石垒成的石疙瘩,这石疙瘩就是她父亲的坟墓。父亲死后不久,形势好了。社员们念叨着老队长的好处,便把他的骨头埋在这里,说是要让他看到桃花村人吃饱饭的好日子。承包土地时,徐俊芝少要了两分地,调换成了这忆苦坡。现在,忆苦坡上,徐俊芝种植着大大小小的黄桷树,黄桷树枝繁叶茂,一片郁郁苍苍。徐俊芝走到父亲坟前,默默地擦着泪水。徐俊芝每次遇到难处时,都要到父亲的坟前站一阵,坐一阵,和父亲说说话。自从丈夫古仁祥死后,她身边就没有一个可以掏心掏肺说话的人。儿子和她的想法不一样,除了出找钱的主意,其他事,两人很难说到一处。只有这石堆里的父亲,还能静静地听她的诉说,也只有对着这冰冷的石堆,徐俊芝才能把心里的苦水倒个干干净净,把谋划好的事情说个痛痛快快。她觉得,父亲能听见,父亲也会支持她的。

“爸,你看到这坡上长得粗粗壮壮的大树了吗?看到那片良田里长着的花卉苗了吧?这是女儿几年来不断摔打,不断摸爬,用汗水浸泡出来的呀!爸,我挺过来了,你说,我还能挺下去吗?过去,你为了修这海棉田,造反派斗争你,差点打断你的脚杆,你不是也挺直腰杆干下去了么?现在,我没有你那阵那么难呀,我怎么不能挺起腰杆,把花卉公司做大做强呢?”

“爸,你村里那些穷兄弟姐妹们,日子好过了,现在喂猪喂鸡养鸭都用红苕、包谷了,有的家修起了小洋房,有的家还有你当年见都没有见过的小汽车。你的外孙建业,自己就开一辆日本鬼子生产的尼桑车,进城啊,做生意啊,真方便呢。可是,这日子也有过得心烦的时候。就是我们农民呀,只看到鼻子底下那么点利益,也不会保护自己应该得到的利益。一些镇、村干部,毫不顾忌地侵占村民的利益……爸,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去竞选县人大代表,想替村民们说说话。你说,我能行吗?我能代表选民的意愿,替他们主持公道吗?”

“爸,我活得既充实,也活得很累呀!你说,我后半辈子的路该怎么走啊?是自己继续发财致富,还是捎带着让村民们也过上舒心的日子呀?你是希望女儿像你那样,一辈子都盼着农民兄弟过好日子吧?爸呀,你说呀,我听你的……”

徐俊芝和父亲说了一通话,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她整整衣服,下了坡,继续往前走。

沟谷和沟谷两侧,村民们都用来种植花卉林木了。一些种植大户,也修建了钢架塑料大棚,棚里培育着越冬的珍贵花卉苗。田块里,大棚里,有十来个村民正在移植刚刚从她的公司买来的花木种苗。种植花木苗的村民,见到徐俊芝,都停下活,与她家长里短地摆一阵龙门阵。从与他们的摆谈中,徐俊芝感受到,他们种植花木的积极性还是很高,对明年能卖个好价钱,抱着希望。

徐俊芝心里好受多了。

徐俊芝来到胡家坝的院子。胡家坝住着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的房屋新旧不同,结构不同,反映出二十多年来农村经济的变化和农民生活状态的差异。发了财的人家,修起了三楼四楼不等的楼房,有的还建成乡村别墅式的大院,围墙、小花园、水池一应俱全。还未脱贫的村民,依然住着夹壁瓦房,猪圈牛栏等与住房混在一起,昏暗而破败,肮脏而潮湿。不论是发了财的还是贫困的,都不注意清洁卫生,到处是牲畜粪便,到处是垃圾杂物。

院子里,十多个村民围着三张麻将桌,打着输赢一元、五元不等的麻将。现在的农村人,庄稼活不多,空闲时间,基本上都是泡在麻将桌上。为打麻将,兄弟间反目成仇的,夫妻俩闹离婚的,邻里间动手动脚的,几乎天天发生。

“大运啊,你家的花木种苗移植完啦?”徐俊芝问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

胡大运嘴里叼着香烟,嘟嘟哝哝说:“哟,徐大老板呀,来访贫问苦啦?我没有钱买苗子,你赊多少给我呀?”他边说边出牌,“白板!”

徐俊芝听胡大运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这胡大运,是村里有名的赌棍,好逸恶劳,兜里只要有一分钱,就要拿去赌博。老婆吴桂见胡大运的被窝不热和,便跑了。四年前,徐俊芝无偿支援他家两亩地的月季花苗,还叫公司的技术员帮他管理,代他销售,第二年就收入了五千多元,从此脱贫,跑了的老婆又回来了。这三年,他家年年靠种花木,收入都在万元以上。

“大运呀,你的情况我清楚,刚刚我们代你家销售了一批蔷薇花,收了五千来块钱吧?”

“哟,徐大老板,好像我们家是你在当呀?告诉你,你们这次进的货,价格太高。我问了,你们一株苗子,赚了我们一角钱,我进一万株,不是一千块钱白白进了你的腰包?你把那一角钱少下来,我就马上进货。”

“大运,你听谁说的?这次替村民购买种苗,镇里熊主席和我一起去的,价格也是我和他一起谈的,我会骗你们?”徐俊芝显得很耐心。

“算啦,熊海山得了你的好处,会替我们说话?你们这些暴发户,有几个不是赚我们的血汗钱发起来的?还口口声声说,带头致富!良心都被狗吃了,我再也不受骗了!我今年不种花木了,惹不起你们这些大老板,总躲得起吧?”

“大运,你这么说,就叫胡搅蛮缠了。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欠我们五千多块钱的月季花苗款,你还没有给,今年我劝你继续种植,难道我还错了?”

“那五千块钱我就是不给。我听说,那批月季花,你卖给陵江市风情花店,白白赚了我们几万块!你还要我还你的本钱?太黑心了吧。”

“大运,什么事都要讲个理。公司代你们销售,价格是年初就签了合同的,去年我们有些花木出售后,是赚了些钱,但也有些赔了钱,你怎么没看见?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代销,你可以直接拿到市场去卖呀。”徐俊芝生气了。为了减少种植户的风险,公司年初与种植户签订了销售合同,不管以后能否销得出去,也不管价格高低,公司一律按价包销。没想到,像胡大运这样的人,见销售价比协议价高一些,他就反悔,销售价低的,谁会说句好话?

“哼,去年我自己去卖了,人家花店说,只认徐俊芝不认我胡大运,这不是估吃霸赊么?”

几个打麻将的村民,听不下去了,纷纷指责胡大运。

“大运,当年没有徐大姐帮助你,你今天能安安心心坐在这里打麻将?”

“大运,是不是荣菊花找你去帮她守赌场,找大钱了,就忘了你的恩人了?”

徐俊芝听村民这么说,才明白胡大运为什么会当众诋毁自己了。她不想听下去,悄悄离开胡家坝。出了院坝,她觉得周身酸软,不争气的眼睛里,又浸满了泪水。她没有像在基地时那样,将泪水吞下去。她咽不下去啊,她心痛啊。像胡大运这样依靠她扶持起来的脱贫户,居然这样对待自己!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不,不,我不后悔。但这人心究竟是肉做的还是从钱眼子里长出来的啊?我的农民兄弟呀,你们真的无情无义到一丝眉毛就可以遮脸吗?见到一点小钱,一点眼前利益,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徐俊芝边走边想,来到李家湾,继续动员村民们坚持把花木种植好。

过去,李家湾是桃花岛上最大的院落。历史上,它是苍桑镇唯一的举人李鸿福的住宅。李举人的后人中,清末民初时都有人做着大官。解放前夕,李家破败了,沦为破落地主的李柏年在土改时自杀后,留下地主婆和两岁的儿子李玉平。大院被没收分给了长工古建华的爷爷古广才、贫农况代发等。现在,这儿住着李姓、古姓、况姓人家。这儿的房屋格局,真可以叫天壤之别了!正中是一栋占地近两亩的独立院子,用高大粗壮的铸铁栏杆围着,院门还安装了农村稀有的电动滑轨门。院内品字形分布着三栋一楼一底红墙绿瓦洋房。品字中间是占地近一亩的花园,水池。这便是村委会主任古建华的住宅。五年前,古建华的父母死后,古建华家还一贫如洗,古建华当村委会主任才四年,他就修起了这栋豪宅。大院西边,住着况世才一家。是地主老财李柏年留下的房屋,过去镂花门窗,已经换成土墙,墙体歪歪斜斜,龇牙漏缝,随时都要倒下来,但偏偏倔强地立着。大院东边,住着李玉平。他的住房更是惨不忍睹。由于年久失修,只剩下几根光柱子,夹壁早已腐朽不堪,用玉米秆、牛毛毡等拦着,但四壁透风。

徐俊芝走进院子,这是一幢刚刚修起来的砖木结构房子,虽说不洋气,质量也不高,但宽敞。况世才和儿子在院坝里掏着沤熟了的堆肥。堆肥是用淤泥、杂草、人畜粪便混合后,堆码起来,再糊上一层稀泥,沤熟后用于花木的底肥,效果很好。但现在许多农民不愿意做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了,都用化肥。只有像况世才这样勤劳、经济不宽松的农民,还自制着这种农家肥。况世才从小落下哮喘病,大集体时就是个半劳动力,妻子在农业学大寨时是铁姑娘,铁姑娘在一次放炮改土中,被炸断了一条腿,从此家境一落千丈,成了特困户,现在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到老婆。媒人说了几个,那些姑娘进屋,看到四壁空空,还有一个断腿的老妈子,便噘噘嘴走了。三口人生活极其艰难。徐俊芝无偿支持他家种苗三年了,他家也有了几万元积蓄,才建了房屋,解决了儿子有女人睡觉的问题。

况世才端来凳子,请徐俊芝坐下:“俊芝,今年的花卉种苗钱,我一时给不了你……”

徐俊芝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才修了房子,不就两万多块种苗钱嘛,我不缺那几个钱,你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

况世才连连点头:“谢谢啦,谢谢啦。”

“玉平大哥他们不在家?”徐俊芝指指左边李家。

况世才盯盯古建华的豪华住宅,悄悄说:“你别找他了,他家今年不会种花了。”

“不会吧?月前他儿子小冬还找我说,今年他家要扩大种植规模呢?”

况世才又紧张地盯了古家大院一眼,细声细气说:“他还敢再种花草了?”

“怎么回事啊?种植什么,还有敢不敢的事?玉平大哥老实忠厚,思想也开化了嘛。你看,全村就数他穷得叮当响,太令人心酸了……哎,这都是过去造的孽啊……”徐俊芝说到这里,心情格外沉重。

老地主李柏年自杀后,年仅二十五岁的老婆李王氏守寡多年,带着儿子李玉平艰难地渡过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大跃进等非常时期,到四清运动开始前,李王氏想改嫁了,但大规模的忆苦思甜活动开始后,李王氏成了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字字血声声泪控诉的对象,原本想与她结婚的对象,怕粘上与阶级敌人勾结、妄图复辟变天的恶名,不干了。李王氏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他的儿子李玉平是狗崽子,长年累月抬不起头,伸不直腰,成了呆头呆脑的木人。“木人”后来和一个残疾寡妇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儿子也和他父亲一样,痴呆呆的,每天只会跟着老父到承包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把庄稼活做得又精又细,但可供他们出力流汗的承包地太少,收获的粮食只够四口之家果腹,连养猪的猪仔本钱也没有……徐俊芝的公司办起来后,第一个想到扶持的人就是李玉平。但党支部有党员批评她:现在虽说不讲成份了,地主终归是地主呀?他家穷,是因为他们的祖宗剥削贫下中农太凶狠了,现在遭到报应!还是先让贫下中农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吧。徐俊芝没有接受批评,帮助李玉平发展起了花卉业,据徐俊芝估计,他家现在可能已有三五万元的积蓄了。李玉平的两个儿子要修房子,但是,村委会主任古建华就是不同意办理宅基地手续。说是李玉平申请的宅基地,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徐俊芝向镇国土所反映多次,但他们就是不办……因此,李玉平家至今仍住在破屋里。为了申请到宅基地,李玉平求古建华,愿意替他家守护豪宅,还无偿地帮古建华管理豪宅的花草、打扫清洁卫生……

况世才见徐俊芝不明白,便直说了:“俊芝呀,李玉平在古建华院子里,替他家清理杂草呢。你去和他谈谈?”

“在建华家?刚才我怎么没有看到?”

“他肯定躲着你。你到后院看看,肯定在。”

“你说李玉平给古建华家铲草?多少钱一天?”

况世才再次盯盯古建华家大门:“李玉平,狗地主子女,还敢要建华主任的工钱?”

徐俊芝说:“这么说,这老天真翻过来了。过去古建华的爷爷无偿给李玉平的爷爷当长工,现在是李玉平给古建华当长工?”

“一报还一报嘛。”

徐俊芝犹豫着,是不是到古建华家找李玉平。但考虑到李玉平特别需要关照,她还是去了。

刚到古家大院后门口,一只硕大的狼狗跳出来,好在一条铁链子拴着,徐俊芝左躲右闪,绕开它进了后院的园圃。古建华是个粗人,但他的园圃在李玉平的精心照料下,却显得十分清幽、雅致。繁花似锦,古树森然,水池假山上,流水潺潺。李玉平听见狗叫,从一棵云杉树后蹒跚着过来了。李玉平只有五十三四岁,但岁月如锋利的雕刻刀,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雕刻出如犁沟般的皱纹,黝黑的脸面,只有一张薄而脆的皮,几乎难以包住突兀的骨头,眼睛浑浊无光,只在一眨一转间闪现出畏葸的光泽。

徐俊芝看看这个过去被批斗过的狗地主的“孝子贤孙”,这个被社员们叫喊着要他“永世不得翻身”,“妄图变天复辟的穷凶极恶的敌人”,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他心里是否还蓄着刻骨的阶级仇恨,他那复辟的妄想还存在么?或许他现在仅仅就只有一个穷了,再也恶不起来了。不仅恶不起来,他只有规规矩矩地替现任村委会主任古建华家无偿地做起了“长工”的活儿来了。

李玉平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见到徐俊芝,像只黑洞的缺了牙的嘴张得很大,一拐一瘸地走过来。

二十多年前,反击右倾翻案风。大队照例将地富反坏右分子批斗一场,以说明斗争开展得轰轰烈烈。工作队揪斗地主婆瞎子李王氏。李王氏病在床上,她儿子李玉平挡在门前,不让专政大军进屋。工作队员便上前推李玉平。李玉平一下跌进门前的阴沟里,将一条腿折断了。从此,就成了瘸子……

看到李玉平的残疾腿,徐俊芝心里像刀割般难受。“李大哥,忙啥子呢?”

“哦……哦……”李玉平喉咙发出咕咕声,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大哥,听说你帮建华的忙,还不要工钱?”徐俊芝问。

“不,不,我没事,闲着也腰酸背痛的。”

“李大哥呀,你是我们村的村民,村民应当享受的权利,一样都不会少你的,你怎么还这样夹着尾巴做人呢?你担心什么呢?勤劳发家,守法致富,没有人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呀。”

“是呀,是呀。共产党好,政府好,村干部好。”

徐俊芝见李玉平不承认无偿替古建华干活,也不好再劝,只得问:“李大哥,你怎么没去买花木种苗呀,时间长了,就难移植活啦。”

李玉平紧张地东瞧瞧西看看,然后往大院外走。徐俊芝明白,他不愿意在这儿说话,便跟着他,绕过大院后门,来到他的家。吱呀一声,李玉平家的用松木棒子钉成的门开了。进了屋,李家的全部家当一目了然:缺胳膊少腿的凳子只有三根,一块不知从何处坟墓里抬回来的墓碑,搁在三个石磴上便是饭桌了。只有两张床还牢固,大概是他的祖宗留下的镂花大床的残留部分。家中唯一富有的是,用围席围起的一大包黄谷。

“况大哥说,你今年不准备种花木了?”徐俊芝没有坐,重复着刚才的话。

李玉平不说话,用肮脏的手背揩着满是眼屎的眼睛。

“李大哥呀,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还怕党的政策会变?”

李玉平突然跪下了:“徐经理呀,求你帮我们把宅基地批下来吧!”

徐俊芝鼻子一酸,扶起李玉平:“你别急,我已经向熊主席反映过了,会解决的。”

“古主任说,就是批下来,他也不同意在他家旁边修……我不知道,谁会替我们这种地主出身,长期被管制教育的人做主……”

“李大哥,你这就不对了。现在谁还敢随便管制谁?古建华权再大,只要有用地手续,他也不能一手遮天,不准你修房子。李大哥,今年还种花木吧?”

“不,不,不种了……”

“为什么?种粮食不划算啊。你家三个男人,整天没事干,种花木天天有事做哇。”

“徐经理呀,古建华找过我,说承包地马上要被荣菊花征用了,种了花木也得拔掉!如果我们不听招呼,就别想盖新房子了!古建华还说,他保证我两个儿子到荣菊花的公司干活……你想想,古建华的指示,我得照办呀。”

“建华,建华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干涉村民种什么啊!”徐俊芝气愤极了。

徐俊芝知道,像李玉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说服他再种植花卉的了,她闷闷不乐离开了。

徐俊芝离开李家湾,来到荣光宗家。

荣光宗靠他哥哥,当上了村治保主任,村支部委员,从此耀武扬威,成了村里一霸,和古建华一起,没有为村民办一件好事。荣光宗也种花草。五六年来,他从徐俊芝的公司共进了五六万元的种苗,至今一分钱没给。今天,徐俊芝既是问荣光宗是否继续种花木,也是向他讨债来的。

荣光宗家的大门关着,屋里却传来几个人大声武气的说话声。徐俊芝觉得很奇怪。农村人,只要家里有人,一般是不会关着门说话的。他们在商量什么呢?好奇使徐俊芝缩回了敲门的手,站在门坎处听听。

“光宗叔,你去动员的那几家是啷个一回事?”这是古建华的声音。

只听荣光宗说:“这几家人,是茅厕坎的石头,又臭又硬,死活不买你的账!他们说,徐俊芝帮助他们发家致富,就是要选她当县人大代表!”

古建华着急了:“你没有说投我一票,我给五百块钱?”

“你以为五百块钱就能玩得转?我去帮你拉选票那几家兄弟伙说,叫你再翻两番,两千块钱才能买一张票!”这是胡萝卜的声音。古建华说:“别叫苦连天的!我去争那个县人大代表,是为了兄弟们以后多条活路!”

村会计说:“建华,村里反正准备了一砣选举费用,就增加点,愿意投你的票的,给六百,六六大顺!”

他们在秘密商量拉选票的事!徐俊芝听到这里,大吃一惊!这古建华也太猖狂了,公然用村里的钱贿赂选民!徐俊芝犹豫了:是进去还是继续偷听下去?

“徐姐呀,你到我家来干啥子!”荣光宗的堂客,背着一背猪草回来了。

徐俊芝说:“我来问问,你们今年需要多少花木种苗。”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来讨债的吧?我家没钱!”荣光宗堂客说。

荣光宗堂客,像他丈夫一样,都是村里的“歪人”,恶得起煞。堂客的叫喊声,惊动了屋里的人。荣光宗开了门,叉着腰问:

“徐老板,你脚板金贵哟,今天怎么跑到我的穷窝来了?听说你也想当县人大代表,来拉选票?要我们两口子给你整两票?一张选票值多少钱?你先开个价!”

徐俊芝本不想与荣光宗纠缠,但他们的话太伤人了!她说:“谁在拉选票?刚才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说,用村里的钱搞鬼名堂!”

胡萝卜从里面冲出来:“你一个女人,偷听我们几个男人说上床的事?心痒了不是?又想像当年当姑娘时,偷男人解决性饥渴是不是?”

“胡萝卜!我年龄和你妈大小差不多!你说话规矩点!我今天是来收账的!荣光宗欠了我五六万种苗钱!荣光宗,你今天推到明天,钱该还我了吧?”

“哟哟哟,徐老板,我啥时候欠了你一屁股债呀?”

“你听着!二〇〇〇年,你买了我一批折柏树苗,价值一万两千元,后来你出售卖了三万余元,本钱没还!二〇〇一年,你又从我的公司进了三万余元的花草苗,没付钱!去年,你又向我购买了两万多块钱的树苗,说是出售后把老账新账一块算,至今你分文未给!”

“哎哟哟,谁都说徐大老板扶贫救困,怎么我欠你那丁丁点钱,记得那么清楚呀?我告诉你,前两年欠你的那两笔款子,你说支持我发展,暂时不还嘛,后悔了?我反正屁钱没得,我是菜板上的肉,横切竖砍由你,你看着办!”

“我当时是这样说的。但条件是你得支持我的公司发展!现在你不配合公司种植花木了,我凭什么要扶持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好。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告诉你,我没有欠你一分钱!你拿出依据来呀,拿不出来,我要告你诈骗!”

徐俊芝将手提包打开,拿出一叠纸张:“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你出的欠条!花木品种、数量、单价、还款时间,甚至利息你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想赖账?”

荣光宗傻眼了:“你,你,你不是说那些条子你早就毁了吗?”

“我说过要毁!但公司有同志说,荣光宗是个无赖!自己发了财,有钱不还,再也不能救济他这样贪得无厌的小人了!我想也对,就留下了,视情况决定要不要你归还!今天我就要你一笔一笔还清!”

“老子没得钱!你敢把我的窝窝搬走不成?”荣光宗耍无赖。古建华此时走出来,说:“大妈,你扶贫扶到底,光宗那点钱,对你来说,是大牯牛身上的毛毛,算什么钱呀!又过去几年了,免了吧。”

徐俊芝指着古建华说:“你是党员,村委会主任,竟然搞贿选那一套!这事我还没有揭发你呢,你还来管我该不该收钱的事?”

古建华气急了:“你胡说!你问问萝卜、刘会计,我们商量的是抓好企业整顿的事。”

胡萝卜、刘会计、荣光宗等齐声说:“对,我们是在为村民办公事!你却诬陷我们拉选票!”

徐俊芝知道,自己一个人听见,向谁反映都没用。她不再争辩。问荣光宗:“钱还不还?不还?那好,凭你白纸黑字写的欠条,我马上起诉你!你别以为拿你没办法,你在镇上有一个门面,至少值二十万吧?你别以为你大哥在镇里当书记,就无法无天了!官司输了,你还得付打官司的钱,强制执行的钱!我就是花十万八万,也要法院强制执行!我们看谁输得起!”

荣光宗的堂客心慌了:“别,别,徐老板,明天我们就把钱还给你!”

“不行,你家里有的是钱!今天就还,本金利息一分都不能少!”

荣光宗堂客叫道:“光宗,去把钱抱出来呀!”

荣光宗不给。古建华将他拉进里屋,对他说:“光宗叔,你不能因小失大哟。你想想,现在正是选举的关键时刻,要保证选举成功,特别是要保证邰县长能当选,我们不能得罪太多的选民,我们不能给你哥子荣书记脸上抹黑,坏了大事呀。你欠人家的钱,反正都要还,不如给她算了。”

荣光宗在古建华的劝解下,不得不让了步,同意马上还钱。徐俊芝和荣光宗算清了账,点清了钱,退还了欠条,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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