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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外国小说、戏剧(2)

第一部 四十八

带玛丝洛娃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远的窗台上坐下。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断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说出主要的话,就是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话说出来。玛丝洛娃坐在桌子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她对面。屋子里光线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眼睛边上有鱼尾纹,嘴唇周围也有皱纹,眼皮浮肿。他见了越发怜悯她了。

他把臂肘搁在桌上,身子凑近她。这样说话就不会让那个坐在窗台上、络腮胡子花白、脸型像犹太人的看守听见,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要是这个状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状。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们都要去办。”

“唉,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

“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对我说肉麻话,”她说着笑了。“要是当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可现在呢?他们总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聂赫留朵夫想,刚要说出他的心事,却又被她抢在前头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子,人品挺好。说实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这样一个呱呱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连她儿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他们就坐了牢。她呀,说实在的,知道我跟您认识,”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转动脑袋,不时瞟聂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说:‘您跟他说一声,让他把我儿子叫出来,我儿子会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样,您能办一办吗?说实在的,她真是个顶呱呱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儿,您就给她帮个忙吧,”玛丝洛娃说完,对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来办,我先去了解一下,”聂赫留朵夫说,对她的态度那么随便,越来越感到惊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谈谈。您还记得我那次对您说的话吗?”他说。

“您说了好多话。上次您说了些什么呀?”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微笑,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是为了求您的饶恕,”聂赫留朵夫说。

“嘿,何必呢,老是饶恕饶恕的,用不着来那一套……您最好还是……”

“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是嘴上说说,我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我决定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脸上顿时现出恐惧的神色。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发呆了,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这又是为什么呀?”玛丝洛娃愤愤地皱起眉头说。

“我觉得我应该在上帝面前这样做。”

“怎么又弄出个上帝来了?您说的话总是不对头。上帝?什么上帝?咳,当初您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了这些话,又张开嘴,但没有再说下去。

聂赫留朵夫这时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安静点儿,”他说。

“我可用不着安静。你以为我醉了吗?我是有点儿醉,但我明白我在说什么,”玛丝洛娃突然急急地说,脸涨得通红,“我是个苦役犯,是个……您是老爷,是公爵,你不用来跟我惹麻烦,免得辱没你的身份。还是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价钱是一张红票子。”

“不管你说得怎样尖刻,也说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低声说,“你不会懂得,我觉得我对你犯了多大的罪……”

“‘我觉得犯了多大的罪……’”玛丝洛娃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当初你并没有感觉到,却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可如今我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

“如今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重复说,“我说到一定做到。”

“可我敢说,你做不到!”玛丝洛娃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摸摸她的手。

“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尖声叫道,气得脸都变色了,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玛丝洛娃继续说,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她霍地站起来,嚷道。

看守走到他们跟前。

“你闹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您就让她去吧,”聂赫留朵夫说。

“叫她别太放肆了,”看守说。

“不,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边。

玛丝洛娃垂下眼睛,把她那双小手的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又坐下了。

聂赫留朵夫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说。

“您说您想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我还是要为你出力。”

“哼,那是您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帮忙。我对您说的是实话,”玛丝洛娃说。“唉,我当初为什么没死掉哇?”她说到这里伤心得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说不出话,玛丝洛娃的眼泪也引得他哭起来。

玛丝洛娃抬起眼睛,对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惊奇似的,接着用头巾擦擦脸颊上的眼泪。

这时看守又走过来,提醒他们该分手了。玛丝洛娃站起来。

“您今天有点激动。要是可能,我明天再来。您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对他瞧一眼,就跟着看守走出去。

“嘿,姑娘,这下子你可要走运了,”玛丝洛娃回到牢房里,柯拉勃列娃就对她说。“看样子,他被你迷住了。趁他来找你,你别错过机会。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人什么事都有办法。”

“这倒是真的,”道口工用唱歌一般好听的声音说。“穷人成亲夜晚也短,有钱人想什么有什么,要怎么办就准能办到。好姑娘,我们那里就有一个体面人,他呀……”

“怎么样,我的事你提了没有?”那个老婆子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同伴们的话,却在板铺上躺下来。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墙角。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内心展开了痛苦的活动。聂赫留朵夫那番话使她回到了那个她无法理解而对之满怀仇恨的世界。她在受尽了折磨后离开了那地方。现在她已经无法把往事搁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要清醒地生活下去又实在太痛苦了。到傍晚,她就又买了些酒,跟同伴们一起痛饮起来。

“唉,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糟,这么糟!”聂赫留朵夫一边想,一边走出监狱。直到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全部罪孽。要不是他决心赎罪自新,他也不会发觉自己罪孽的深重。不仅如此,他也不会感觉到他害她害到什么地步。直到现在,这一切才暴露无遗,使人触目惊心。直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怎样摧残了这个女人的心灵;他也才懂得他怎样伤害了她。以前聂赫留朵夫一直孤芳自赏,连自己的忏悔都很得意,如今他觉得这一切简直可怕。他觉得再也不能把她抛开不管,但又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戴满奖章的看守露出一副使人讨厌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封信。

“嗯,这信是一个女人写给阁下的……”他说着交给聂赫留朵夫一封信。

“哪一个女人?”

“您看了就会知道。是个女犯,政治犯。我跟他们在一起。这事是她托我办的。这种事虽然犯禁,但从人道出发……”看守不自然地说。

一个专管政治犯的看守,在监狱里几乎当着众人的面传递信件,这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纳闷。他还不知道,这人又是看守又是密探。他接过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看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老练,不用旧体字母,内容如下:

“听说您对一个刑事犯很关心,常到监狱里来看她。我很想同您见一次面。请您要求当局准许您同我见面。如果得到批准,我可以向您提供许多有关那个您替她说情的人以及我们小组的重要情况。感谢您的薇拉。”

薇拉原是诺夫哥罗德省一个偏僻乡村的女教师。有一次聂赫留朵夫跟同伴去那里猎熊。这个女教师曾要求聂赫留朵夫给她一笔钱,帮助她进高等学校念书。聂赫留朵夫给了她钱,事后就把她忘记了。现在才知道她是个政治犯,关在监狱里。她大概在监狱里听说了他的事,所以愿意替他效劳。当时一切事情都很简单,如今却变得那么复杂难弄。聂赫留朵夫生动而愉快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同薇拉认识的经过。那是谢肉节之前的事,在一个离铁路线六十俄里的偏僻乡村。那次打猎很顺手,打死了两头熊。他们正在吃饭,准备动身回家。这时,他们借宿的农家主人走来说,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儿来了,要求见一见聂赫留朵夫公爵。

“长得好看吗?”有人问。

“嗐,住口!”聂赫留朵夫板起脸说,从饭桌旁站起来,擦擦嘴,心里感到奇怪,助祭的女儿会有什么事要见他,随即走到主人屋里。

屋子里有一个姑娘,头戴毡帽,身穿皮外套,脸容消瘦,青筋毕露,相貌并不好看,只有一双眼睛和两道扬起的眉毛长得很美。

“喏,薇拉·叶夫列莫夫娜,这位就是公爵,”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说,“你跟她谈谈吧。我走了。”

“我能为您效点什么劳哇?”聂赫留朵夫说。

“我……我……您瞧,您有钱,可您把钱花在无聊的事上,花在打猎上,这我知道,”那个姑娘很难为情地说,“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对人类有益的人,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因为什么也不懂。”

她的一双眼睛诚恳而善良,脸上的神色又果断又胆怯,十分动人。聂赫留朵夫不由得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他有这样的习惯,——立即懂得她的心情,很怜悯她。

“可是我能为您出什么力呢?”

“我是个教员,想进高等学校念书,可是进不去。倒不是人家不让进,人家是让我进的,可是要有钱。您借我一笔钱,等我将来毕业了还您。我想,有钱人打熊,还给庄稼人喝酒,这样不好。他们何不做点好事呢?我只要八十卢布就够了。您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她怒气冲冲地说。

“正好相反,我很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这就去拿来,”聂赫留朵夫说。

他走出屋子,看见他那个同伴正在门廊里偷听他们谈话。

他没有答理同伴的取笑,从皮夹子里取出钱,交给她。

“您请收下,收下,不用谢。我应该谢谢您才是。”

聂赫留朵夫此刻想起这一切,感到很高兴。他想到有个军官想拿那事当作桃色新闻取笑他,他差点儿同他吵架,另一个同事为他说话,从此他同他更加要好,又想到那次打猎很顺手很快活,那天夜里回到火车站,他心里特别高兴。双马雪橇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长串,悄没声儿地在林间狭路上飞驰。两边树木,高矮不一,中间杂着积雪累累的枞树。在黑暗中,红光一闪,有人点着一支香味扑鼻的纸烟。猎人奥西普在没膝深的雪地里,从这个雪橇跑到那个雪橇,讲到麋鹿怎样徘徊在深雪地上,啃着白杨树皮,又讲到熊怎样躲在密林的洞穴里睡觉,洞口冒着嘴里吐出来的热气。

聂赫留朵夫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当年身强力壮,无忧无虑,多么幸福。他鼓起胸膛,深深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树枝上的积雪被马轭碰下来,撒在他脸上。他感到周身暖和,脸上凉快,心里没有忧虑,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那时是多么快乐呀!如今呢?我的天,如今一切都是多么痛苦,多么艰难哪……

薇拉显然是个革命者,她因革命活动而坐牢。应该见见她,特别是因为她答应帮他出主意,来改善玛丝洛娃的处境。

——节选于《复活》第一部,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聂赫留朵夫公爵是莫斯科地方法院的陪审员。一次他参加审理一个毒死人的命案。不料,从妓女玛丝洛娃具有特色的眼神中认出,原来她是他青年时代热恋过的卡秋莎。于是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展现在聂赫留朵夫眼前:当时他还是一个大学生,暑期住在姑妈的庄园里写论文。他善良、热情、充满理想,热衷于西方进步思想,并爱上了姑妈家的养女兼婢女卡秋莎。他们一起玩耍谈天,感情纯洁无瑕。三年后,聂赫留朵夫大学毕业,进了近卫军团,路过姑妈庄园,再次见到了卡秋莎。在复活节的庄严气氛中,他看着身穿雪白连衣裙的卡秋莎的苗条身材,她那泛起红晕的脸蛋和那双略带斜眼的乌黑发亮的眼睛,再次体验了纯洁的爱情之乐。但是,在这以后世俗观念和情欲占了上风,在临行前他占有了卡秋莎,并抛弃了她。后来听说她堕落了,也就彻底把她忘却。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罪过,良心受到谴责,但又怕被玛丝洛娃认出当场出丑,内心非常紧张,思绪纷乱。其他法官、陪审员也都心不在焉,空发议论,结果错判玛丝洛娃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四年。等聂赫留朵夫搞清楚他们失职造成的后果,看到玛丝洛娃被宣判后失声痛哭、大呼冤枉的惨状,他决心找庭长、律师设法补救,律师告诉他应该上诉。

聂赫留朵夫怀着复杂激动的心情按约去米西(被认为是他的未婚妻)家赴宴,本来这里的豪华气派和高雅氛围常常使他感到安逸舒适,但今天他仿佛看透了每个人的本质,觉得样样可厌:柯尔查庚将军粗鲁得意;米西急于嫁人;公爵夫人装腔作势。他借故提前辞别。

回到家中他开始反省,进行“灵魂净化”,发现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又可耻,又可憎”。母亲生前的行为;他和族长妻子的暧昧关系;他反对土地私有,却又继承母亲的田庄以供挥霍;这一切都是在对卡秋莎犯下罪行以后发生的。他决定改变全部生活,第二天就向管家宣布:收拾好东西,辞退仆役,搬出这座大房子。

聂赫留朵夫到监狱探望玛丝洛娃,向她问起他们的孩子。她开始很惊奇,但又不愿触动创伤,只简单对答几句,把他当作可利用的男人,向他要十卢布烟酒钱以麻醉自己。第二次聂赫留朵夫又去探监并表示要赎罪,甚至要和她结婚。这时,卡秋莎发出了悲愤的指责:“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后来聂赫留朵夫帮助她的难友,改善她的处境,她也戒烟戒酒,努力学好。

聂赫留朵夫分散土地,奔走于彼得堡上层,结果上诉仍被驳回。他只好向皇帝请愿,立即回莫斯科准备随卡秋莎去西伯利亚。途中,卡秋莎深受政治犯高尚情操的感染,原谅了聂赫留朵夫,为了他的幸福,同意与尊重她、体贴她的西蒙松结合。聂赫留朵夫也从《圣经》中得到“人类应该相亲相爱,不可仇视”的启示。

这两个主人公的经历,表现了他们在精神上和道德上的复活。小说揭露了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触及了旧社会制度的本质。

《复活》写于1889年至1899年。小说以一件真人真事为基础写成。起初,作者想写一部以忏悔为主题的道德教诲小说,但在10年的创作过程中,他六易其稿,不断地修改、扩大和深化主题思想,逐渐转向揭露社会问题。小说的篇幅也逐渐扩大,由中篇到长篇,最后写成一部具有广阔而深刻的社会内容和鲜明的批判倾向的作品。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它的主题思想就是“要讲经济的、政治的,宗教的欺骗”,“也要讲专制制度的可怕”。

小说写贵族聂赫留朵夫出席法庭陪审时,发现被诬告杀人并被错判罪名的妓女,正是他10年前诱骗过的农奴少女玛丝洛娃。于是他良心觉醒,开始悔罪,极力要为她伸冤。上诉失败后,他又陪她到西伯利亚,终于感动了她。最后,两人都在精神和道德上“复活”了。

小说全面暴露了沙皇专制制度的黑暗。首先是司法的不公正。那些貌似正经的庭长、法官、副检察官,个个都昏庸无耻,拿犯人的命运当儿戏,平白无故地判了玛丝洛娃服苦役。接着,小说揭露了上级法院的腐败,“枢密院……不问是非曲直”就驳回了她的上诉。后来将呈子送到“皇帝陛下”那里,也只是“恩准”将“苦役刑改为流刑”。可见,执法机关从上到下都是昏天黑地、毫无公理和正义。不仅如此,沙皇政府的各级官吏都是与人民为敌的:退休国务大臣贪婪成性,人称“吸血鬼”;枢密官是蹂躏、残害成百个波兰爱国者的刽子手;在彼得堡总管犯人的是一个屠杀过高加索山民的将军;副省长则经常以鞭打犯人取乐。在这些人的“管理”下,成千成百的下层人民都受折磨、遭迫害,冤狱遍于国中,各处监狱都人满为患。小说尖锐地揭露了沙皇专制机构的反人民本质:“人吃人的行径……是在政府各部门、各委员会、各司局里开始的。”

沙皇专制制度还利用宗教来麻醉人民的思想,教会已经成了官办的机构,神甫也已是身披袈裟的官吏。小说揭示:无论是在金碧辉煌的教堂里,还是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祈祷仪式都充满了虚伪。那是为了让大多数犯人相信,这样的祈祷“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借助于这种力量就可以在现世的生活和死后的生活里得到很大的便利”,因而也就不再反抗现存制度的暴虐。

小说还暴露了贵族地主阶级的腐败、寄生和资本主义的祸害。聂赫留朵夫及其亲戚、柯尔察金一家、玛丽叶特等贵族过着浮华奢侈的生活,而农民们则极端贫困,农村是一片凄凉破败的景象。随着农村经济的破产,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进城当马车夫、工匠、洗衣女工,受到城里资产者的剥削和压迫。小说不仅描写了农民的贫困,而且指出了土地私有制是造成农民贫困的原因。作者敏锐地指出:“人民贫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人民仅有的能够用来养家糊口的土地,都被地主们夺去了。”因此他大声疾呼,土地不能够成为私产,土地不能够作为买卖的对象,正如水、空气、阳光一样,应为人人所享用。

这样,《复活》确实对沙皇时代的俄国社会作了空前深刻的揭露和空前激烈的批判。它反映了俄国千百万农民推翻专制政府和官办教会的统治、消灭地主阶级和资本主义的强烈愿望。托尔斯泰通过小说的描写,实际提出了俄国革命所要解决的重大的社会问题,所以列宁很赞赏他,说:“他在自己的晚期作品里,对现代一切国家制度、教会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撕下了一切假面具”,达到了“最清醒的现实主义”。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由于托尔斯泰世界观中的矛盾,使得《复活》也存在着非常突出的弱点和消极面。作者在真实地暴露社会罪恶的同时,却对这些罪恶的根源作了唯心主义的解释,而为疗救社会的痼疾又散布了许多令人生厌的说教。他反对政府和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暴虐,却呼吁“禁止任何的暴力”,否定用革命手段推翻专制制度,通过书中人物之口宣扬:“革命,不应当毁掉整个大厦,只应当把这个……古老的大厦的内部住房换个方式分配一下罢了。”他反对教会的伪善,却乞灵于“心中的上帝”,说“不应该在寺院里祈祷,却应该在精神里祈祷”。他否定贵族阶级、土地私有制和资本主义,同情农民群众,但又把人民描写成温顺忍让、怒而不争的一群,顶多只能发出沉痛的怨诉和无力的咒骂。他同情“政治犯”的悲惨遭遇,却把革命者写成改良主义者、个人野心家。最好的如西蒙松,也只是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那些女革命家不过是“基督之爱”的宣传者。在19世纪末年,当工人阶级已经登上政治舞台,人民群众也参与酝酿1905年的俄国革命时,所有这些描写显然是非常消极的、错误的。当然,这些观点也是来自俄国农民的落后一面,反映了他们“幻想的不成熟、政治素养的缺乏和革命的软弱性”。

不仅如此,小说还露骨地宣传“不以暴力抗恶”、“道德上的自我修养”、“宽恕”和“爱”等一整套托尔斯泰主义的思想,甚至照抄《福音书》的“爱仇敌,帮助敌人,为仇敌效劳”的教义。

所有这些正反两方面的思想内容主要是通过男女两个主人公的形象来体现的。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公爵是一个“忏悔贵族”的典型,带有作者本人思想发展历程的烙印。他本来是一个善良、有理想、追求真挚爱情的青年,但是贵族家庭养成了他的种种恶习,贵族社会和沙俄军界放浪、腐败的生活风气又使他堕落,促使他去诱奸天真纯洁的农奴少女玛丝洛娃,随后加以遗弃,从此把她推入不幸的深渊。这既是他个人的恶行,也是贵族社会影响的结果。因此,他是贵族地主阶级罪恶的体现者。

10年后他开始忏悔,那固然有客观的原因:他在法庭上被玛丝洛娃的悲惨遭遇所震惊;但也有主观因素的作用:由于他青年时代受过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个人身上的善良品性也还没有完全泯灭,加上有寻根究底的好思索的性格,使他和别的纨绔子弟多少有些不同。

聂赫留朵夫的转变是逐步完成的。起初他只看到自己“犯了罪”,决定替被冤枉判刑的玛丝洛娃上诉,借以挽救她,也为自身赎罪。他以为凭自己的贵族地位和权力就可以说动官府为玛丝洛娃平冤。当他奔走于各级衙门、活动于权贵府邸之时,才看清到处是黑暗腐败,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个别人的过错,而是整个贵族阶级的罪孽。于是他惊醒、激愤,进而大声疾呼:这种可怕的状况“万万不可再继续下去了”。他猛烈地抨击本阶级和一切社会痼疾,变成了贵族地主阶级的揭露者和批判者。

这种揭露和批判是来自旧营垒中的反戈一击,所以就特别有力。不但如此,他还同情人民,决定把土地交给农民,自己到西伯利亚去,有了投向人民一边的表示。在19世纪末,当地主和农民的矛盾激化的时候,确有一部分贵族背离本阶级,走向人民一边,力图找到新的出路。聂赫留朵夫这个形象是很有典型意义的。

然而,由于作者的世界观仍然存在矛盾,结果让聂赫留朵夫最后来宣传“不以暴力抗恶”和《圣经》一套的教义,使形象变得复杂了,这也暴露了作品的局限性。

托尔斯泰对主人公的转变作客观、真实的描写是一回事,他对转变的原因的解释却是另一回事。他认为:人人身上皆有“精神的人”和“兽性的人”的矛盾,即“人性”和“兽性”这两重性的对抗,并以“人性”的胜负来解释主人公的向善、堕落、忏悔和精神“复活”等问题。这也是作者思想的局限性,正是这种局限使人物受到了歪曲和损害。

女主人公玛丝洛娃是一个被凌辱的下层人民的典型。她是农奴的私生女,3岁成了孤儿,受地主太太的收养,有了半婢女半养女的身份。但是,在严酷的社会里,仍然逃脱不了下层人民的悲惨命运。先是受到贵族少爷聂赫留朵夫的诱骗和抛弃;继而被主人驱赶,无家可归,孤苦无靠。半养女的生活环境已经使她不能适应工厂、作坊的艰苦劳动;去有钱人家里当女佣,又时常遭到主人的逼迫奸污。她走投无路,终于沦落为妓女,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了8年。她无论怎样厌恶这种屈辱的生活,也无法得到解脱。相反,这种卖淫生活却“是成千成万妇女不但得到政府许可,而且得到政府奖励”的!一个平民妇女,本来也有善良的天性和纯洁的情感,却不能获得正常、公平的生活权利。封建和资本主义的社会一步步地逼她走到堕落的境地,使她完全成了这个社会的牺牲品。

因此,她对这个社会怀着刻骨的仇恨,以至当聂赫留朵夫去向她表示忏悔、再度提出求婚时,她仍然把他看做是造成她不幸的罪魁祸首而加以怒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这表达了一个受尽侮辱的妇女对贵族的强烈控诉。

玛丝洛娃态度转变的过程是真实可信的。转变的契机是聂赫留朵夫的忏悔。他有两个方面感动了她,一是他不仅仅自己悔罪,而且真诚地关怀她的命运、前途,并劝她向善;二是他接受她的委托,真心为监狱中那些被无辜判罪的犯人奔走求援,真诚地关心下层人民的疾苦。玛丝洛娃看到他有这些表现,改变了看法,开始信任他,接受他的规劝。她终于逐步转变,由戒绝烟酒、不卖弄风情到悔恨自己的堕落。当她去了西伯利亚,受到革命者的感染后,她从思想、感情到性格都起了明显的变化。她能够理解为人民的利益而牺牲的崇高精神,她也高兴自己能和这些人在一起,成为“老百姓的一分子”了。如果说聂赫留朵夫感动了她,使她“弃旧”,那么革命者的感染更使她“图新”。这正是她完成转变,达到精神和道德“复活”的过程。最后,她没有和聂赫留朵夫结合,而是跟着革命者西蒙松走了,说明她已接受革命者的思想感情,获得了新生。她从人民中来,又回到了人民当中,这个归宿也是符合实际的。

然而,作者把玛丝洛娃精神“复活”又归结到“宽恕”和“仁爱”,说她和聂赫留朵夫的关系是“她爱他,如果和他结合,就会毁掉他的生活。她认为她跟西蒙松一走,就可以使聂赫留朵夫自由了,她觉得高兴”。这里作者又在宣传“道德上的自我修养”,这种安排也损害了玛丝洛娃形象的完整性。

《复活》在艺术上很有特色。它以单线的情节线索而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通过聂赫留朵夫为玛丝洛娃上诉、奔走求情,最终去西伯利亚,从城市到乡村,从首都到外省,从政府的衙门到省长的官邸,从贵族的厅堂到农民的茅舍,从剧院的包厢到三等客车的车厢,从警察局到停尸房等,广泛而深入地描写了俄国社会,描写了俄国的制度和习俗风尚,展现了一幅幅生动的社会生活画面。这是一部成功的社会全景小说。

小说对人物的心理刻画细致入微。它深入各种人物的内心,抓住瞬息间的思想感情的变化,或揭露官吏、贵族地主、太太小姐们的肮脏可耻的灵魂,或展示下层人民饱受折磨的心灵和反抗的心声。对于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则更加熟练地表现了他们的“心灵辩证法”,主要是表现他们内心思想感情的矛盾和斗争,展现其辩证的发展过程。

小说很重视细节的描写,包括对人物的外貌和生活环境的描绘。这些描写虽然着墨不多,却使形象显得异常鲜明。统治阶级的人物大多是“肥胖的”、“丰满的”、“大腹便便的”、“牛一样壮的身躯”、“纤细的双脚”。聂赫留朵夫“养得好好的”身子,贵重的化装用具、钢丝床、鸭绒被,这一切显然都在揭露他的寄生生活。作品往往还利用细节描写适时地对统治阶级及其人物进行讽刺。在描写这些人物的外貌、内心、言行时,经常带着讽刺的笔调。

《复活》充满了批判的激情。它用鲜明的哲理和道德说教来提出重大的社会问题,表明作者的观点。托尔斯泰采用大声疾呼直接诉诸读者的形式,所以,作品具有宣言式的风格。

玩偶之家(节选)

亨利克·易卜生(1828—1906),欧洲近代现实主义戏剧的杰出代表,被誉为“现代戏剧之父”。他站在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立场上,对资本主义制度及其道德观念进行了揭露和批判,他把戏剧用做表现社会生活、讨论社会问题的手段,对欧洲戏剧艺术的革新起了巨大的作用。

易卜生1828年3月20日出生于挪威小城希恩一个富裕的木材商的家庭。8岁时家庭破产,生活日趋艰苦。他少年时学过绘画,想当美术家。16岁时,为了谋生,他辍学到造船业中心格里姆斯塔去当药店学徒。他工作之余勤奋学习,并开始诗歌写作。这些诗约三分之一后来结集为《杂诗》,于1871年出版。1848年,革命的浪潮席卷欧洲,他非常激动,与友人设宴祝贺。他写了一些歌颂民族独立的诗篇,并完成了第一部剧本《卡提利那》。

1850年,易卜生去到挪威首都克里斯蒂安尼亚(今名奥斯陆)报考大学,未被录取。他参加过学生的示威游行和特兰内(一个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领导的工人运动,并担任学生刊物的编辑。不久,特兰内被捕,他便离开了政治斗争,改而从事文化戏剧活动。从1851年到1862年,易卜生先后在卑尔根和克里斯蒂安尼亚的剧院担任编剧和剧场指导。这一时期,他写出了一批取材于历史传说的浪漫主义诗剧。

1884年普奥联军侵略丹麦。易卜生是斯堪的纳维亚统一论的拥护者,主张瑞典、丹麦、挪威建立联邦,共御外侮。挪威政府的中立政策使他失望,于是愤而离开祖国,侨居意大利和德国共达27年之久。出国期间,他耳闻目睹的国际重大事件,如意大利的统一、普法战争、巴黎公社的建立与失败等,促使他更进一步认识到挪威资产阶级的庸俗和虚伪。这一时期,他连续写出了十几部“社会问题剧”,标志着他思想上和艺术上的高度成熟,为他赢得了全欧的声誉。

1891年,他载誉回国,定居在首都奥斯陆。1900年中风,久治不愈,于1906年去世,挪威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

第三幕(节选)

阮克向他们点点头,走出去。

海尔茂(低声)他喝得太多了。

娜拉(心不在焉)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海尔茂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娜拉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尔茂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娜拉 弄过锁?

海尔茂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佣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娜拉(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

海尔茂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把整打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在窗口)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海尔茂 有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娜拉 阮克大夫的?

海尔茂(瞧名片)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娜拉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 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 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拉 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事情感动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 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 娜拉!

娜拉(叫起来)啊!

海尔茂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尔茂(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 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走来走去)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做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性——(娜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性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 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娜拉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以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去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 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 快念!

海尔茂(凑着灯看)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

(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尔茂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 我呢?

海尔茂 自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 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 谢谢你宽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 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去)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了,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人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儿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有我作主,都有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 这么晚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 今晚我不睡觉。

海尔茂 可是,娜拉——

娜拉(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冰冷铁板似的——

娜拉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 这话怎么讲?

娜拉(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 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细地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足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 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儿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娜拉(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由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要一日,吃一日。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 什么!不快活!

娜拉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小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泥娃娃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泥娃娃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儿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 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 那是气头儿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 娜拉!娜拉!

娜拉 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大难。

海尔茂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 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的丈夫,丢了你的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 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 托伐,这小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 你清醒得有把握得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 一点不错。

海尔茂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 什么话?

海尔茂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 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海尔茂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 娜拉——

娜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娜拉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中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 连戒指也要还?

娜拉 要还。

海尔茂 拿去。

娜拉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这儿,家里的事佣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立斯替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吗?

娜拉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 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 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 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 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全剧完]

——节选于《玩偶之家》第三幕,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娜拉是个性情活泼、思想单纯的年轻女人,结婚八年来衣食无忧,生活在丈夫的宠爱和三个孩子之间,感到十分幸福。这些天她尤其快活,丈夫海尔茂刚刚升任银行经理,他们要过一个开开心心的圣诞节。

但是,娜拉也有自己的烦恼。几年前,海尔茂身患重病,必须去南方疗养,可是却没有钱。万般无奈之下,娜拉瞒着丈夫,假冒父亲的签字,通过银行职员柯洛克斯泰借了一笔款子。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可她还在偷偷地省吃俭用积钱还债。现在海尔茂当上银行经理,娜拉暗暗松了口气,把债还清的日子不远了。

不料这天柯洛克斯泰突然找上门来,以借债一事要挟娜拉,原来他被海尔茂解雇了。他要娜拉向海尔茂求情,否则就将伪造签字的事公布于众。娜拉闻言顿感惊慌失措,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友林丹太太,后者建议她向丈夫坦言相告。娜拉深感为难,她不想让丈夫知道这件不光彩的事,她更害怕丈夫会因此而断送前途和社会地位。海尔茂总是对她说,他爱她,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性命,那么他一定会把整件事的责任都拉到自己身上。娜拉不愿看到这一切发生,她决定牺牲自己保全丈夫的名誉。

柯洛克斯泰没能达到目的,就把娜拉的事写信告诉了海尔茂。海尔茂读信后大发雷霆,一反平日的温柔体贴,大骂娜拉是个“坏东西”。他得知娜拉想一死了之,非但不安慰,反说她是骗人,死了也洗不清罪过,还扬言要剥夺她抚养孩子的权利。娜拉惊呆了。

就在此时,海尔茂接到了柯洛克斯泰的第二封信,信中附有娜拉冒名签字的借款单据,并向娜拉致歉。原来柯洛克斯泰受到林丹太太的感化,改变了主意。危险解除了,海尔茂的前程和名誉保住了,他顿时又变得温存起来,口口声声唤娜拉“我的小鸟儿”。可是娜拉已经看清了丈夫的真实嘴脸,不再相信那一套虚情假意。她感到好像跟一个陌生人共同生活了八年,彼此都不了解。娜拉看清了自己所谓的幸福家庭的实质,毅然离家出走。在她身后传来响亮的关门声。

《玩偶之家》通过娜拉逐渐觉醒的过程,深刻揭露出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宗教、道德、爱情、婚姻等的虚伪和不合理;通过娜拉最后的出走,提出了妇女从男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的问题。易卜生在这部剧里肯定了娜拉的出走具有进步的社会意义,在当时的妇女解放运动中,起过积极的作用。但是,怎样才能使妇女获得真正的解放,易卜生是并不清楚的。因此,他在剧中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指出解决问题的道路,而当他试图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时(如在《海上夫人》中那样),他的方案却是错误而不切实际的。

娜拉是个觉醒中的资产阶级妇女的形象。她出身中产阶级家庭,从小就是她父亲的玩偶,结婚以后又是她丈夫的玩偶。她热爱生活,她说:“活在世上过快活日子多有意思!”但她并不养尊处优,也不是只顾自己,不考虑别人。她热爱她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为了他们的幸福,她不惜牺牲自己。由于她真诚地爱她的丈夫,因而也真心地相信海尔茂所说的为了爱她会毫不踌躇地牺牲自己的生命的诺言。可是,事实使她终于逐步醒悟过来,她认识到海尔茂原来是一个极端自私和虚伪的人。同时,从她自身的遭遇中,她不只觉悟到在资产阶级家庭中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更进而认识到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道德、宗教等都是虚伪的和不合理的。她愤慨地说:“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对于宗教,她说:“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相信。”当海尔茂用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来约束她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这表明娜拉是一个有着坚强的性格和独立行动能力的妇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她的行动表明她是一个资产阶级社会中的叛逆女性。

同娜拉相对立,海尔茂是一个自私和虚伪的资产者的形象。从世俗的表面的观点来看,他是一个“正人君子”、“模范丈夫”,但他生活的目的就是追求金钱和地位。在家庭中他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在社会上他是资产阶级道德、法律、宗教的维护者。他似乎很爱他的妻子,实际上是把她当作一件装饰品,一件私有财产。他真正珍视的是他的名誉地位。他宣称为了娜拉可以牺牲一切,但当娜拉冒名签字救他的命的行动会影响到他的名誉地位时,他便把假面具撕了下来,说什么“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这彻底暴露出他利己主义的面目。

除了娜拉和海尔茂之外,作者还塑造了柯洛克斯泰、林丹太太和阮克医生三个人物。他们的出场既是剧情本身的需要,也是为了要充分地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林丹太太原是柯洛克斯泰的情人,由于她需要养活母亲和兄弟,而柯洛克斯泰又很穷,她只得嫁给一个她并不爱的有钱人。柯洛克斯泰失恋之后,和另外的女子结了婚,后来由于妻子生病,无钱就医,他冒名签字去借钱,被人告发,从此声名败坏,因而遭到海尔茂的辞退。这时,林丹太太的丈夫死了,处境很可怜,便来找娜拉帮忙,从而引起了娜拉与海尔茂之间的这场矛盾。同时,通过柯洛克斯泰和林丹太太的爱情悲剧,作者还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爱情受金钱支配的现实。阮克医生是一个和善可亲的医生,由于患了遗传性的不治之症,成为一个非常可怜的人。他在剧中的出现,不仅增加了戏剧的悲剧色彩,也是对产生这种社会病的资本主义制度的谴责。

《玩偶之家》不仅主题思想突出,人物形象鲜明,而且结构严密,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易卜生善于把复杂的生活矛盾集中为精练的情节。他常把剧情安排在矛盾发展的高潮时节,然后用回溯手法把前情逐步交代出来,使得矛盾的发展既合情合理,又有条不紊。本剧的主要矛盾是围绕“冒名签字”所引起的娜拉和海尔茂之间的矛盾。与之并列的还有娜拉和柯洛克斯泰之间的矛盾,林丹太太和柯洛克斯泰之间的矛盾,海尔茂和柯洛克斯泰之间的矛盾等次要矛盾。作者把剧情安排在圣诞节前后三天之内,借以突出渲染节日的欢乐气氛和家庭悲剧之间的对比。他以柯洛克斯泰因被海尔茂辞退,利用借据来要挟娜拉为他保住职位这件事为主线,引出上述诸种矛盾的交错展开。同时让女主人公在这短短三天之中,经历了一场激烈而复杂的内心斗争,从平静到混乱,从幻想到破裂,最后完成娜拉自我觉醒的过程,取得了极为强烈的戏剧效果。剧本出场人物不多,除保姆、佣人和孩子外,只有五个人物,但每一个人都起着推动情节发展、突出主题的作用。剧中的对话也非常出色,既符合人物性格和剧情发展的要求,又富于说理性,有助于揭示主题,促使读者(观众)对作者提出的社会问题产生强烈的印象。

哈姆莱特(节选)

莎士比亚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文艺复兴时期英国以及欧洲最重要的作家。他出生于英格兰中部斯特拉福镇的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代曾在当地文法学校接受基础教育,学习拉丁文、哲学和历史等,接触过古罗马剧作家的作品。后因家道中落,辍学谋生。莎士比亚幼年时,常有著名剧团来乡间巡回演出,培养了他对戏剧的爱好。1585年前后,他离开家乡去伦敦,先在剧院打杂,后来当上一名演员,进而改编和编写剧本。莎士比亚除了参加演出和编剧,还广泛接触社会,常常随剧团出入宫廷或来到乡间。这些经历扩大了他的视野,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基础。

莎士比亚的创作可分为3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历史剧、喜剧和诗歌,如《亨利四世》、《威尼斯商人》等。作品处处洋溢着朝气蓬勃的乐观情绪,表现出人文主义思想,即使是悲剧也在内容和艺术风格上带有喜剧特征。第二阶段,作家开始意识到社会矛盾的尖锐,思想转为沉郁深邃,写下了著名的《哈姆莱特》、《奥赛罗》、《李尔王》和《麦克白》四大悲剧以及一系列大的悲剧,富有更深刻的现实意义。第三阶段是创作神话剧阶段,这一阶段的创作充满传奇和极具浪漫色彩的幻想,代表作是《暴风雨》。

莎士比亚的文学创作很丰富。他一生写过2首长诗,154首十四行诗和37部戏剧,其中以戏剧的成就最大。在当时,莎翁的戏剧代表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的最高成就。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有血有肉,是典型化与个性化的高度统一,而且他继承并发扬了古希腊、罗马和英国民间戏剧的优良传统,不顾“三一律”之类的清规戒律,突破喜剧和悲剧的界限,从内容到形式都进行了大胆的革新。

莎士比亚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和丰富生动的故事情节,真实地再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时代精神和作家的思想观点,从而确立了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原则。

第三幕

第一景:宫庭内一室(国王,皇后,波隆尼尔,欧菲利亚,罗生克兰,与盖登思邓入。)

王:(对罗与盖)而你们无法在谈话中发现他为何要表现得如此神魂颠倒,以狂烈及危险的疯癫症搅乱其安宁?

罗:他也承认他心神恍惚,但是他不肯说出其中之原因。

盖:并且他也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探讨。

当我们想刺探他之真相时,他就狡猾地躲避询问。

后:他有无乐意的会见你们?

罗:很有礼貌的,像个绅士。

盖:但也十分勉强的。

罗:他很寡言,可是他也了当地答复了我们所求。

后:你们有没有刺探他有何消遣?

罗:夫人,我们去会他时才超越了一班伶人。

当我们告诉他此事时,他好像很高兴听到此消息。

他们现在已在宫中,并且相信他们已被雇于今夜为他演出。

波:这些完全正确。并且他也叫我来邀二位陛下去一同观赏此剧。

王:吾甚乐意,并很高兴他有如此之嗜好。

先生们,请多鼓励他往此娱乐发展。

罗:我们会的,主公。

(罗生克兰与盖登思邓出场。)

王:甜蜜的葛簇特,请你也暂且离我们一下,因为我们已私下设计唤哈姆莱特来此,让他能偶然似的撞见欧菲利亚。

那时我可与她父亲藏匿于隐秘之处,作合法的旁听,不需露面的为此邂逅作个坦白的判断,观察他的举止,看他所患的是否真的是相思病。

后:我将听从您的旨意。

至于欧菲利亚,我希望你之美貌的确是令哈姆莱特疯狂之原由,也希望你之美德能令其重获心智,能共享此二美。

欧:夫人,我也同样的祈望。

(皇后出。)

波:欧菲利亚,你到这儿来。

(对国王,指着一藏匿处。)

陛下,委屈您了,我们可藏于此处。

(转向欧菲利亚,递给她一本诗经。)

请念这本诗经,这样你看起来比较像单独在此。

(再对国王。)

我们也经常犯此罪行,这种例子可多了:

利用神圣的姿态及虔诚的动作来遮掩魔鬼之心。

王:(暗思。)

啊,的确呀!此话真狠狠地鞭挞了我的良心!

一个娼妓的抹粉面颊

也不见得会比我这用粉饰语言来遮掩之虚假行为更加丑陋。

啊,这是个沉重的包袱!

波:我听到他来了,我们退下吧,主公。

(国王与波隆尼尔出。)

(哈姆莱特入。)

哈:生存或毁灭,这是个必答之问题:

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究竟是哪个较崇高?

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肉体之百患,那么,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啊,这就是个阻碍:

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假如他能简单地一忍了之,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终生疲于操劳,默默地忍受其苦难,而不远走高飞,飘于渺茫之境,倘若他不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

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自古无返者。

所以,“理智”能使我们成为懦夫,而“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之心志变得黯然无光,像个病夫。

故此番考虑坏大事,乱大谋,使它们失去魄力。

(见到欧菲利亚。)

且慢,美丽的欧菲利亚,可爱的小姐,在你的祈祷中可别忘了我的罪孽。

欧:殿下这几天来如何?

哈:我谦逊地谢谢你,很好。

欧:殿下,这里有些你从前给我的纪念品,我一直想还给你,希望你把它们收下。

哈:不,才不,我从来没给过你任何东西。

欧:尊贵的殿下,你知道你曾经有过,并且当时还添加了你的甜言蜜语,使它格外的珍贵。

现在既然此情已散,你就收回这些罢。

对有情人来说,送礼者若无诚意,那此礼就会失去意义。

拿去罢,殿下。

哈:哈哈,你有无贞节?(注意地端详)

欧:(吃惊)殿下?

哈:你美吗?

欧: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你若有贞节,并有美貌,那么,你的贞节不应和你的美貌有所来往。

欧:美貌与贞节,能有比此更完美之结合吗,殿下?

哈:当然有的:美貌能败坏贞节,使它淫荡

这比贞节能感化美貌来得容易。

从前这是无法想象的,但是现在它已得到了时间的证实。

我曾爱过你,在以前。

欧:你的确曾令我如此的想过,殿下。

哈:当时你不应该相信我:

可把美德之枝接于罪孽之干,其果实仍将存有罪恶之苦涩,那不是爱。

欧:你真的把我给骗了。

哈:你去进尼姑庵罢!

难道你想做一窝罪人之生母?

我还算是个有点道德的人,但是我能说出我的许多过失,使我觉得我的母亲是不应该生了我。

我骄矜、记仇、有野心

藏匿于我内心深处的邪恶潜能,庞大得使我无法想象,繁多得令我无力实践。

像我这种家伙,存于天地之间有何用处?

我们都是坏蛋,千万别相信我们。

你去尼姑庵罢。

你父亲呢?

欧:在家里,殿下。

哈:让他被锁在那儿好了,这样,他只能在自己家当个傻瓜。

欧:啊,老天爷,请帮助他!

哈:将来你若会出嫁,那就让我送句诅咒来给你做嫁妆:

不管你是守操如冰,还是贞洁如雪,你将无法逃离流言的毁谤。

你去进尼姑庵罢!再见。

倘若你非嫁人不可,那就嫁个傻瓜好了,因为聪明人都晓得你会使他们当乌龟。请赶快进尼姑庵了吧!

欧:请上帝之神力使他痊愈。

哈:我听说过你的那些胭脂饰品,上帝给了你一张脸,你却偏要把它打扮成另一个。

你卖弄风情,你矫文饰字,你油腔滑调,你虚情假意。

够了,不谈了,我火了。我说,我们以后不许再有婚姻。

已婚之人可以继续生活下去,除了一人之外,其他的人们均应保持现状,不许结婚。

你去尼姑庵罢,走呀!

(哈姆莱特出。)

欧:啊,高贵的灵魂已完全失去理智!

朝士的相貌,军官的武艺,学者的口才,一国之君的辉煌前途,万人楷模的翩翩风度,显赫的至高尊严,这些全毁了,全毁了!

我是个最伤心,最不幸的女人。我曾听过他甜如蜜糖的美言,但是现在却目睹他丧失其崇高的理智,就像一串美妙的铃铛,失去了它们的和谐。至上的青春典范,就如此地在癫狂症中被摧毁。

啊,我曾见过的,与我现在所见到的,它们令我痛心!

(波隆尼尔与国王入。)

王:痴情?他的神情看来并无此倾向

他所说的话,虽缺条理,但也不见得表示他是个疯子。

他的内心深处正在为某事困扰,而我观此事将涉及凶险。

为了防范此事,我已决定此策:立即把他送往英格兰,让他去收领欠于我国之贡金,也希望在此番旅行之中,新环境与新事务能使他排除此令其古怪之忧扰。

你觉得呢?

波: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还是认为,他的悲哀还是因为他未尝得到爱。

好了,欧菲利亚,你无需告诉我们哈姆莱特殿下说了些什么,我们全听到了。

陛下,您可随意行事 不过,您若同意,看完戏后可让他去与其母后单独谈话,要求他表露其悲哀之原因。

让她坦率的与他面谈,那时,您若准许,我可藏在一处窃听他们的话。

倘若她找不出其中原因,那就把他遣送去英国,或随意把他监禁在您决定之处。

王:就这么办。贵人之狂,决不可轻视!

——节选于《哈姆莱特》第三幕,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丹麦王子哈姆莱特本在德国威登堡大学念书,奔父丧回国,见叔父克劳狄斯登上王位,母后匆匆改嫁新王,既疑又愤。好友霍拉旭告知他,父王的鬼魂每天深夜出现在城堡露台。他按时静候,果然见到亡魂。倾听诉说后方知父王正是被叔父所害。哈姆莱特悲愤异常,诅咒这万恶的时代,考虑到形势严峻,他决定装疯卖傻迷惑叔父及奸臣。

他的异常言行引起了克劳狄斯疑虑,便召来哈姆莱特的两个旧友探其真伪。哈姆莱特忽庄忽谐,疯话间以哲理,使两位奸臣摸不着头脑。大臣波洛涅斯向新王献策,认为让他的女儿欧菲利娅去约会哈姆莱特,他们可偷听这对恋人的谈话,必能弄清真相。奸王依计而行,但依然不得要领。哈姆莱特恐怕鬼魂之言不实,欲进一步证实克劳狄斯的罪行,便请戏班子来宫演剧,并约请克劳狄斯与母后及一干人等同来观剧。因剧情与克劳狄斯所犯的罪行相仿,奸王心虚,不待剧终,便仓皇离去。由此,你死我活的斗争真正开始。

克劳狄斯观剧受刺激后,独自在神像前忏悔。哈姆莱特正巧路过,本可一剑将其刺死,但虑及此举会将仇敌送入天堂,便放过了复仇机会,决定待其以后作孽时再动手。他又来到了母后的寝宫,欲加以规劝,忽闻帷幕之后有动静,以为奸王在偷听便挺剑直刺,不料倒下的竟是邀功心切的波洛涅斯。

克劳狄斯闻知此事惊恐不安,找借口将哈姆莱特遣往英国。王子改写了随行者所带的密信,使两个卖友的小人代自己去英国受死,他则返回丹麦。登岸后,遇见一个掘墓人一边干活一边在讽喻人生,哈姆莱特大受启发,宿命思想使他决心听天由命、静观其变。

克劳狄斯利用波洛涅斯之子雷欧提斯急于报父仇的心态,挑唆他与哈姆莱特决斗,并准备了毒剑毒酒。决斗中,奸王假意祝贺哈姆莱特初战告捷,奉上毒酒,王后抢过喝下。雷欧提斯违规下手,中剑的王子抢过毒剑还刺对手。雷欧提斯临死前揭发了克劳狄斯的阴谋,哈姆莱特在众人惊愕之际刺死罪恶累累的奸王,自己也毒发身亡。

悲剧《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最高成就,写的是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为父复仇的故事。这段情节取材于12世纪的丹麦史。1576年,一位法国作家把它改写为故事。16世纪80年代,伦敦舞台上曾多次上演过莎士比亚同时代剧作家据此改编的戏。1601年,莎士比亚又把它重新改编,把一段中世纪的封建复仇故事,改写成一部深刻反映时代面貌、具有强烈反封建意识的悲剧,哈姆莱特的形象也成为世界文学中著名的艺术典型之一。

哈姆莱特的时代是一个封建势力还很强大的时代,他的敌人又是一个极其奸诈、善于笼络臣子的国王。而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他不相信暴力,不相信群众,只是孤军奋战,终于抱恨死去。他的悲剧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因为他所处的时代还缺乏先进分子必然胜利的条件。

《哈姆莱特》不仅在思想内容上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义,它也是莎士比亚艺术上成熟的标志。莎士比亚很注意情节的安排,他的戏剧常常包含几条平行的或者交错的情节。《哈姆莱特》中三条复仇的情节交织在一起,而以哈姆莱特为父复仇为主线,以雷欧提斯和小福丁布拉斯为副线,三条线相互联系,又彼此衬托。在复仇情节之外,剧中写了哈姆莱特和欧菲利娅之间不幸的爱情;写了哈姆莱特和霍拉旭之间真诚的友谊以及罗生克兰、盖登思邓对哈姆莱特友谊的背叛;还写了御前大臣波洛涅斯一家父子兄妹之间的关系。所有这些又都起着充实、推动主要情节的作用。其次,《哈姆莱特》情节的丰富性还表现在它描绘的生活面很广阔,从宫闱到家庭,从深闺到墓地,从军士守卫到民众造反等场面,一一展现。莎士比亚常常突破古典戏剧的清规戒律,把喜剧因素和悲剧因素结合在一起,如在欧菲利娅落水淹死的悲惨场面之后,紧接着是掘墓者插科打诨的场面。这种“崇高和卑贱,恐怖和滑稽,豪迈和诙谐离奇古怪地混合在一起”,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称道的莎士比亚悲剧的“特点之一”。

悲剧中人物众多,但各具性格特点。在反面人物中,克劳狄斯这个“脸上堆着笑的万恶的奸贼”,阴险狠毒,笑里藏刀,表面对人和气,善于笼络人心,实际上无比凶狠奸诈。哈姆莱特同这样一个难以对付的笑面虎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显示出他复仇任务的艰巨。于是不但装疯、“戏中戏”等安排有了情节上的必要,而且主人公的犹豫、拖延也才有了客观的根据。王宫中大小廷臣阿谀逢迎,狼狈为奸。年老的如波洛涅斯,昏庸老朽,自以为是,奥斯里克则是年轻廷臣的典型。在正面人物中,欧菲利亚天真柔弱,既真心爱哈姆莱特,又甘心做波洛涅斯的工具。心爱的人发疯使她心碎,老父被爱人误杀又使她彻底崩溃,以至落水致死,她是宫廷阴谋斗争中不幸的牺牲者。霍拉旭理智冷静,同哈姆莱特一样,抱有人文主义的理想;富于正义感,但性格不同,又没有如哈姆莱特那样肩负起不共戴天的复仇任务,自然不会产生哈姆莱特那样激烈的内心斗争。在复仇问题上,哈姆莱特同雷欧提斯、小福丁布拉斯形成鲜明的对比。雷欧提斯为报私仇,利用民众对王室的不满,登高一呼,群众像怒潮一般涌向王宫。他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也不顾后果,只有个人的恩怨,而缺乏扭转乾坤的大志,同哈姆莱特相比,显得简单鲁莽。小福丁布拉斯原定兴兵复仇,夺回老王失去的国土,在个人私仇上似乎也加上了一点国家兴亡的色彩,但却禁不住叔王的一顿训斥,轻易就放弃了复仇的打算,相形之下,显然没有哈姆莱特性格的复杂和坚定。

除通过人物之间的对比来突出主人公的性格外,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中还充分利用“独白”这一传统手法,来揭示主人公的内心活动,使得他的性格更加深刻和丰富。剧中主人公的重要独白共有六次之多,有的戏剧性强,有的富于哲理,但都有助于揭示性格。如第3幕第3场末尾哈姆莱特的独白(“他现在正在祈祷,我正好动手”),既说明了哈姆莱特当时放弃这一行动的原因,又达到推动剧情进一步发展的目的,具有高度的戏剧性,使得观众的情绪随之起伏;又如第3幕第1场那段“生存还是毁灭”的著名独白,不仅本身是一首富于揭露性和哲理性的好诗,也是理解主人公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的钥匙。通过这段独白,我们看到了他对人生的思索,他的烦恼和失望,苦闷和彷徨以及他对周围现实的深刻揭露和批判。

莎士比亚是语言大师,他的语言丰富且富于形象性。他的戏剧主要用无韵诗体写成,又结合了散文、有韵诗和抒情歌谣等,不同的文体在剧中起着不同的作用。莎士比亚按照人物的身份与处境的不同而使用不同的语言,文雅或粗俗,哲理或抒情,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人物。同是一个哈姆莱特,装疯时的语言与平时的也各有不同。此外,莎士比亚还善于运用比喻、隐喻等形象化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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