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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进入了腊月以后,伊洛盆地中寒风凛冽,气温骤降。已经变得栌条光秃的榆、柳、桑、槐等落叶树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像是一群疟疾病发作的人在痛苦地呻吟。已经封冻的伊洛诸水,完全失去了汛期那奔腾不息的气势,好似几条被冻僵的蟒蛇,一动不动地卧在盆地之中。就连太阳也似乎抵挡不住寒冷的猛烈进攻,只好退避三舍,躲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多,抛头露面的时候少。只有那一株株耐寒的松柏与一片片低矮的麦苗,凭着它们的坚韧品性,在与寒冷进行着顽强的抗争,保持着它们固有的本色。

天寒地冻,冷风飕飕,老百姓都蹲在家里躲避风寒,很少有人外出,使本来人烟稠密的伊洛盆地中变得空旷而冷清了。但是,在洛阳城南、洛水之滨的一块略微突出的台地上,却与周围恰恰相反,显得异常热闹、繁忙。千余名身强力壮的年轻兵士,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块不大的地方,有的抬土,有的打夯,有的搬砖,有的运石,仿佛群蜂筑巢似的,忙得团团乱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还有几名手提马鞭的头目,在兵士中间穿来穿去,大声吆喝着:“快些干!快些干!”边吆喝边挥起马鞭抽打着个别偷懒的兵士。在头目的吆喝与鞭打声中,兵士们十分卖力地忙碌起来。工地之上尘土飞扬,号子声、打夯声响成一片,在空旷而冷清的伊洛盆地中回荡……

这种繁忙的景象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兵士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放慢速度。就在这时,贾充带领着八名亲兵骑马赶来。在贾充的身后,几十辆牛车吱吱呀呀地尾随而来。

“卫将军前来犒军——弟兄们整队恭迎——”随着头目的几声高喊,这些训练有素的中军兵士,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和活计,迅速地排成一个整齐的方阵,恭候着贾充的到来。

贾充缓辔来到方阵前,在马上向兵士们拱了拱手,高声说:“弟兄们辛苦矣!我奉晋王之命,特来犒劳诸位弟兄!”

“多谢晋王!多谢卫将军!”兵士齐声应答,雄壮的喊声像是两声炸雷,在洛水上空隆隆滚过。

贾充瞅了瞅工地上已瓘起的一丈多高的台基,微微一笑,高兴地说:“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弟兄们在野外筑坛,辛苦备至。晋王心系诸位弟兄,命充携带牛羊肉三千斤、陈年老酒二百坛,前来犒劳诸位弟兄,为弟兄们充饥御寒。”

可能是那香喷喷的牛羊肉和陈年老酒起了作用。使那些年轻的兵士更来了精神。他们眼盯着停在方阵前的几十辆蒙得严严实实的牛车,再次齐声高喊:“为晋王效忠,为卫将军效力,我等虽苦犹甜!”

“好!如此才是我军将士应有之军风!”贾充大为兴奋,用力朝那些赶车的车夫挥了下手。

随着蒙在牛车上的厚厚的垫子被揭去,一筐筐冒着热气的五香牛羊肉和一坛坛开了封的陈年老酒,清清楚楚地显现在兵士的眼前,一股浓烈的肉香与酒香扑面而来,随着寒风钻进兵士的鼻孔,令他们馋涎欲滴。他们一个个不停地吸着那飘来的香气,眼巴巴地盯着那些熟肉和美酒,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大吃大喝一通。然而,他们毕竟是久经训练的中军兵士,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他们都已跟随贾充多年,知道贾充的脾气。所以,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擅自离开方阵半步,只能是强咽下欲滴的馋涎,仍旧直挺挺地站立在原地,等候着贾充的命令。

大概是贾充故意想吊一吊那些兵士的胃口,没有马上下达可以吃喝的命令。他扫视着那些屹立在寒风中的兵士,严肃地说:“晋王将筑坛之重任交于我军,乃我军将士之荣幸。弟兄们切莫辜负晋王之信赖,务必按时将坛筑成。我再次申明:弟兄们按时筑成此坛,每人赏钱一万、锦一匹,给假一月;若是偷懒使滑,拖延了时日,所有人皆要脊杖五十,发配边远不毛之地,永不许返乡!望弟兄们仔细思量,好自为之!”

不知是那香味四溢的酒肉强烈地吸引着这群已饥肠辘辘的兵士,还是贾充那奖惩分明地措施强烈地刺激着这群年轻气盛的兵士,他们又一次齐声高喊:“请卫将军放心。我等脱皮掉肉,也定要按时将坛筑成!”

“好!”贾充再次用力挥了下手,大声宣布,“弟兄们放开肚皮,尽情吃喝吧!”

贾充一声令下,兵士们像是炸了群的马,高声喊叫着,一窝蜂似的扑向那一辆辆装着酒肉的牛车。他们有的抓起大块的牛羊肉狼吞虎咽地大吃,有的抱着酒坛子黄牛饮水般地大喝。酒的香气与肉的香味好似浓浓的夜雾,弥漫在工地上……

兵士在大吃大喝,贾充却围着刚刚瓘砌起的台基转了一圈,认真地检查着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兵士正在修筑的这座“受禅坛”,虽然只不过是座砖石结构的大坛,比不上北边的亡山和南边的伊阙那么雄伟壮观,更没有皇宫中的太极殿那么富丽堂皇。但是,它却要在改朝换代的历史进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已经在北方大地上存在了四十五年的曹魏政权,要在这座受禅坛上宣告结束,在历史上消失;经过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司马氏终于牢固地控制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以晋代魏的最后过程,要在这座受禅坛上完成。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座受禅坛将要给不少人带来巨大的荣耀、富贵与财产,也会使不少人失去权势、名分与财富。贾充当然是属于前者,多年来他为司马氏付出的一切,都要在这次改朝换代中得到回报。他将成为新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将会享有新王朝带给他的名与利。尽管司马炎并没有采取他用武力推翻曹魏政权的建议,而是决定采用禅让的方式取代曹魏政权;可司马炎对他仍旧十分信任。把修筑受禅坛的重任交给了他。这是一个好的兆头,预示着他将来的锦绣前程。为了报答司马炎对他的信赖,也为了向司马炎显示一下他的才干与忠诚,以便在不久的将来能最大限度地捞足好处,他把中军最精干强壮的兵士派来筑坛,并把自己的心腹派来做监工。就这。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还要亲自跑到工地来督促检查。

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令贾充十分满意,他笑眯眯地来到正在喝酒吃肉的兵士中,兴奋地说:“弟兄们好好吃,好好喝,只要肚子装得下,酒肉多得很。以后每天都会有人按时将酒肉送到此处,供弟兄们享用。不过,任何人也不许吃坏喝醉,耽误了筑坛。否则,军法处置!”

那几名监工更是邀功心切,在工地四周挑起了许多只灯笼,点起了好多瓘大火,高声地催促着兵士:“弟兄们吃饱喝足后,再干上一阵,消耗消耗肚里之酒肉,免得胀坏了肚肠。”

香喷喷的酒肉使这些年轻力壮的兵士迅速地恢复了体力,他们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操起工具,搬砖的搬砖,运石的运石,挑土的挑土,打夯的打夯,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洛水之滨,灯火辉煌,人影晃动,号子声、打夯声又一次腾空而起,传出了数里之遥……

辰时刚过,魏帝曹奂就又准时来到了他日常用于批复奏章、召见群臣的便殿。面对着那张空空荡荡的御案,他悲哀地长叹了一声,坐在御案边发起呆来。

身为一位大国之君,管辖着众多的州郡与数以百万计的臣民,按理说御案之上应该是奏章瓘积,永远也批复不尽。可是,由于魏国的军政大权早已落入司马氏的手中,从少帝曹芳时起,魏帝就已经成了摆设,稍微重要一点的奏章均要送到司马府中,由司马师、司马昭批阅,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司马氏兄弟懒得看的奏章,才被送到魏帝的御案上,由其做些可有可无的、毫无实际用处的批复。曹奂登基以后,这种状况依然维持着。司马昭在世之时,虽是大权独揽,一切军国大事均由他自行处理,曹奂根本无权也不敢多加过问,只能任其为所欲为。但是,出于礼仪,在曹奂的御案之上,每天总还有三五份可看可不看、可批可不批的奏章供他批阅,聊以自慰。然而,自司马炎继承了晋王之位后,在曹奂的御案之上,连这种毫无批阅必要的奏章也在不断减少;近几天,干脆是一份奏章也没有了。那张御案也同曹奂一样,成了一种摆设。曹奂每天只能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御案叹气,发呆……

这种异常的现象,让神经过敏的曹奂精神上变得更加紧张,每天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昨天晚上,当他夜不能寐而在庭院中踱步时,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号子声。他有些奇怪,问当值的宦官:“夜已深矣,何处还在大声喧哗?”“……”那宦官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回答:“奴才风闻,城南之洛水边正在修筑大坛。”

“修筑大坛?”曹奂侧耳细听了片刻,诧异地问,“寒冬腊月,何人筑坛?意欲何为?”

“这……”那宦官偷觑了曹奂一眼,躲躲闪闪地回答,“奴才不知。”

这深夜传来的号子声与当值宦官慌里慌张的神情,把本来就神经衰弱、经常失眠的曹奂搞得彻夜难眠,翻来覆去地折腾了整整一夜。

曹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匆匆地梳洗完毕,连早膳都未用,就急急忙忙地来到便殿。此时,他多么希望御案上能出现一摞奏章,不,哪怕是一份也好,以表示他还是魏国的天子,还有奏章需要他来批阅,管他这个天子是货真价实的还是徒有虚名的,管那奏章是真实有用的还是根本无用的!可是……

面对着仍旧空空荡荡的御案,曹奂再次陷入深深的哀伤之中。这时,他又想起了昨夜听到的号子声,想起了当值宦官那慌张的神情。想着想着,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突然像晴天霹雳似的在他的脑海里炸响:莫非司马炎在修筑受禅坛,要逼迫他进行禅让!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仿佛遭到雷轰电击一般,浑身抽搐了一阵,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报应啊……”

曹奂正自语着,一名宦官慌慌张张地走进便殿,跪伏在地,惊慌失措地说:“启奏陛下,晋丞相何曾、骠骑将军石苞、车骑将军陈骞、卫将军贾充与御史大夫王沈、尚书令裴秀,有要事求见陛下,现在殿外等候。”

曹奂不禁愕然,沉思不语。近几年来,随着司马昭权势的不断强大,主动到便殿求见曹奂的朝臣也在不断减少;就是他下诏召见某个朝臣,也十有八九要以种种理由为借口,逃避不来。司马昭去世之后,皇宫一直处于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百余日已无一个朝臣来过便殿……如今,这几个司马昭的心腹之人却一齐来便殿求见,这不能不引起曹奂的警觉与猜疑:看来,司马炎已经迫不及待了,派人前来逼宫了!在此关乎曹魏政权存亡的紧急关头,他是托病避而不见,还是与他们进行周旋?是顽抗到底、宁死不屈,还是苟且偷生、以皇位去换性命?

曹奂就像个处在十字路口上的行人,四顾茫然,不知所向,犹豫彷徨,无法举步,惟恐一步迈错,铸成终生悔恨!他苦苦思索着应付何曾等人的办法,苦苦寻求着逃脱困境的出路……

大约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何曾等人见曹奂久拖不见,就不顾朝仪宫规,擅自闯进了便殿。

何曾等人的突然出现,把如同惊弓之鸟的曹奂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抬头一看,更是大惊失色:何曾、王沈和裴秀三个文官面沉似水,神色严峻,目光咄咄逼人;而石苞、陈骞和贾充三员武将,不仅眼射凶光,面露杀气,而且一身戎装,腰悬宝剑……“带剑上殿”,在魏国的历史上只有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曾享有过此种殊荣。可如今,就连石苞、陈骞和贾充,竟然也敢置国法于不顾,明目张胆地带剑上殿!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充分表明:他们是来者不善!没有司马炎的授意,他们决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何曾等人想给曹奂来个下马威,先打掉他皇帝的尊严,为下一步逼迫其让位做好准备。所以,他们也就完全把君臣之礼丢在了一边,只是默默地盯着曹奂,毫无跪拜行礼的意思。

曹奂不敢与何曾等人进行正面冲突,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苦笑着说:“诸位爱卿免礼。”

何曾等人根本不领曹奂的这份情,连个“谢”字也没说,仍无所顾臣子拜见天子时本应解下佩剑,放在殿外。臣子可以带剑上殿,虽是天子所授予的一种特权,但实则是越权欺上、跋扈嚣张的表现。忌地直视着曹奂,一言不发。

曹奂在臣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自讨了个没趣,丢掉了皇帝的面子,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诸位爱卿有何事奏朕?”

何曾见曹奂已经软了下来,趁机说道:“昨日青州刺史有报:十日前,其州地界出现日食,白昼天地一片漆黑;晚间流星如雨,夜空辉煌如昼。此昼夜颠倒、幽明混乱之象,数十年来从未见过,特来告知。”

何曾话音刚落,王沈又接着说:“昨日陇西太守有报:十余日前,其郡出现怪异之人,身高三丈,足长五尺,头如碌碡,目似石臼,口若血盆,声传十里,四处传言:‘改朝换代,天下太平!’此事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特来告知。”

“奏事不名”,这在魏国的历史上也仅有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享有过此种特权。可如今,何曾和王沈不仅在曹奂面前没有下跪称臣,而且口气骄蛮,好像他们并不是在向国君奏事,而是在向同僚或下属通报事情。他们这种违背君臣之礼、大逆不道的言行,要是放在正常的朝代,就是犯下了不赦之罪,要遭到抄家灭族的严惩。可是,如今已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曹奂,只能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仅不敢去治他们的欺君之罪,而且连自己的不满情绪都不敢表现出来。他一边暗自哀叹“虎落平川被犬欺”,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这一切都不存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曹奂的一再退缩和忍让,并没有换来何曾的同情与怜悯,他仍按照司马炎的授意和事先议定的步骤,一步步地逼迫起曹奂:“东方昼昏夜明,西方异人出世,陛下对此有何感受?”

何曾的用心和目的,曹奂心中已经明白,当然不会钻进其设下的圈套。他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偶然出现一二怪诞反常之事,亦不足为怪。再者,此事是真是假,亦难断定,或许是州郡之长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何爱卿不必惊慌,泰然处之可也。”

曹奂想虚晃一枪,趁机逃脱。可老奸巨猾的何曾当然不会上当受骗,空手而归,而是牢牢地揪住此事不放,紧追不舍地说:“天地虽大,但秩序少变。太平盛世,天上星辰井然有序,地上万物正常无异;只有在除旧布新之际,才会天象有变,生灵反常,以此来警示世人。我等以为,近日发生在青州、陇西奇异之事,既非古代臣子向天子奏事时本应自报名字,可以不自报其名是一种很高的礼遇。以讹传讹,亦非事出偶然,而是天运有变,故而显现出异常之象。陛下以为如何?”

曹奂再次陷入了何曾的包围之中,但他也不愿束手就擒,而是要奋力突围。他沉思了片刻,以守为攻地说:“朕以为,文王病逝,天悲地痛,故而显现异常之象,以示哀悼。此事古已有之,屡见于经史典籍。何爱卿乃当朝名儒,熟读经典,精通史籍,想必对此已了然于胸。”

何曾见曹奂还在进行负隅顽抗,心中很是窝火。他愠怒地打量着曹奂,用更为严厉的口气说:“此言差矣!若天地是为哀悼文王而显现异常之象,为何文王归天时不显现?为何安葬文王之时不显现?而却在文王归天百日之后才显现?天地显现异常之象,虽古已有之,史有明载,但均出现于新旧交替之际、改朝换代之时。对此,陛下作何解释?”

裴秀见何曾已接触到实质性的问题,也赶紧出马助战,振振有词地说:“四十五年前,武帝病逝之后、文帝登基之前,扬州出现月食,凉州发生地震,且有民谣日:‘鬼在边,委相连;当代汉,无可言;言在东,午在西;两日并光上下移。汉献帝闻之,知汉祚已尽,天命在魏,于是便顺天应命,在许昌城外筑坛,将帝位禅让于文帝。此事国史有载,陛下想必并不陌生。近日,天下不仅怪诞之事接连不断,而且洛阳城中之孩童又在到处传唱:’朝阳落,双火升,一曲日暗委鬼遁;邙山下,洛水边,大坛高筑天下新。此童谣之意,不言自明。不知陛下已解其意否?”

何曾等人的轮番进逼,已使得曹奂无有还击之力,只能左遮右挡地进行招架。他偷偷地瞟了瞟何曾,故作糊涂地说:“朕未曾读过国史,对四十五年前所发生之事并不知晓;朕久居深宫,对洛阳城中之童谣未曾听闻,更不解其意。”

对曹奂的推脱之词,何曾早有预料,冷笑着说:“陛下未曾读过国史,如今进行补读亦未为晚。尚书令方才所言,国史上记载甚详,绝非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石苞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说:“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未读过国史,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陈骞也紧处加楔,冷讽热嘲地说:“连三岁孩童都可解其意之歌谣,陛下竟然浑然不解,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话已说到了这种程度,贾充仍觉得何曾等人过于温和,就一针见血地说:“魏室气数已尽,天怒人怨,若不改朝换代,必然要灾难降临,祸国殃民。陛下应顺应天意民心,效尧、舜之道,将帝位禅与晋王。否则,将神人共惩,悔之晚矣!”

曹奂被这几个文臣武将逼得没有退路了,不由得热泪双流,苦哀哀地说:“众位爱卿皆我大魏股肱之臣,受国恩,食皇禄,为何却不顾君臣之义,苦苦逼迫朕让位也!”

“非我等愿如此,而是天命不可违,民心不可悖,非如此不足以消灾避祸,非如此不能够保国安民。”何曾瞥了曹奂一眼,像一位长辈在教导晚辈似的说,“自古以来,风水轮流转,五行相交替,兴久必衰,盛久必废,从无不亡之国、不败之家。既然魏祚已终,天命在晋,陛下何不将社稷禅与晋王,去安享清闲之福。请陛下莫要不识时务,既违天意,又背民心,自取灾祸!”

如果说何曾的话是绵里藏针,以势相逼;那么贾充就是杀气腾腾,以武力相威胁了。他手按佩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说:“武帝与文帝当年不也是汉室股肱之臣乎?不也是受国恩、食皇禄乎?文帝逼迫汉献帝让位时,可曾顾及过君臣之义乎?前有车,后有辙,何谓‘不顾君臣之义’也!顺从天意,为民请命,岂为‘苦苦逼迫’也!不知陛下愿做汉献帝刘协,还是愿做高贵乡公曹髦?何去何从,速作决断。若再迟疑,只怕要生变也!”

贾充的这一轮猛烈进攻,像是一阵乱棒,劈头盖脸地朝曹奂打来,把他打了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贾充,无言以对。

王沈见曹奂已被贾充镇住,不失时机地从怀中掏出早已代曹奂拟好的诏书,摆放在御案上,半催促半提醒地说:“禅位诏书已经拟定,请陛下用玺!”

曹奂从懵懂之中清醒过来,扫了一眼御案上的禅位诏书,不禁泪如雨下,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地说:“朕无德无能,本不应承继大统,君临天下。无奈文王再三恳请,晋王又赴邺亲迎,使朕不得不违心登基。今既然魏祚已终,朕岂敢违背天意民心。只是禅让之事非同寻常,请诸位爱卿宽限数日,容朕祭告过列祖列宗后,再用玺颁诏。可否?”

“不可!”曹奂的话音还没落,贾充就断然予以否定。他怒视着曹奂,不容置疑地说,“立即用玺!”说罢,示威性地将腰间的宝剑抽出半截,然后又猛然插入剑鞘。

贾充抽插宝剑的声音,把曹奂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和反抗意识全部给吓飞了,打碎了。他的脑子里已几乎成了一片空白,只有人的求生的本能还在活动着,并支配着他的言行。他窥视了一下怒目而视、按剑而立的贾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声音颤抖着说:“朕立即用玺……立即用玺……”

翌日清晨,洛阳依然是阴云密布,寒气逼人,大街小巷仍旧是行人零落,车马稀少。但是,在晋王府内外却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那座曾被改作司马昭灵堂的议事堂,又重现出往日的雄姿与辉煌。自司马昭死后就一直笼罩在悲凉气氛中的晋王府,今日终于恢复了往昔的热闹景象。

今天,对于司马氏来说,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对于司马炎来说,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司马氏经过祖孙三代的惨淡经营,无所不用其极,今天终于要达到取曹氏而代之的目的了;司马炎经过多年的苦苦追求,采取各种不同的手段,今天终于要如愿以偿地由“王”而“帝”了。华夏的历史今天要发生一个新的转折,北方大地今天要更换新的主宰……为了迎接这个非同寻常的大喜日子,司马炎征得母亲王元姬的同意,令人连夜把整座晋王府收拾得焕然一新。

尽管曹奂的禅位诏书还没有正式颁布,但曹奂要让位的消息却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文武百官的耳朵里;尽管这种结局完全在朝臣们的预料之中,但它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文臣武将的心中引起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尽管满朝文武对改朝换代已做好了必要的心理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时却又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这件事毕竟太重大了,它不仅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而且关系到臣民们的前途与命运……正因为如此,这些朝廷的官员在经过了彻夜难眠的辗转反侧之后,一大早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晋王府,云集在议事堂。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块,或相互交换着内部消息,或相互打探着真实情况,或相互试探着对方的态度,或相互交流着应变的措施。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决定着国家与臣民命运的关键时刻的到来。

这种混乱、嘈杂的状况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将近午时之际,随着一声“晋王到——”的高喊,议事堂内才安静了下来。文武百官各就各位,屏声敛气,恭候着司马炎的大驾光临。

自从安葬了司马昭之后,司马炎一直蛰居在晋王府内,从未在公开的场合上露过面。除了何曾、郑冲、王祥、荀颉、荀勖、石苞、陈骞、贾充、王沈与裴秀等人外,其他的朝臣都还没见过司马炎。事隔两三个月,这个即将成为皇帝的人会是何等样子?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待群臣吗?

在群臣的热切盼望中,身着王服的司马炎,在何曾、石苞、陈骞、贾充、王沈和裴秀的簇拥之下,稳健地步入了议事堂。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原因吧,抑或是那袭光彩夺目的王服的映衬吧,使司马炎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与为司马昭送葬时的司马炎判若两人,比那个年老多病、苍白瘦弱的老晋王司马昭要威风得多,精神得多!

“参见晋王!”文武百官怀着或喜或忧、或乐或愁的心情,向司马炎躬身施礼。

司马炎面带微笑,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满堂的文武百官,谦和地说:“诸位免礼,请坐。”

“谢晋王!”文武百官纷纷落座,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即将登上帝位的司马炎,一边在心中暗暗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司马炎不慌不忙地在父亲司马昭坐过多年的位置上坐下来,低缓地说:“家国不幸,父王英年归天。炎虽不才,但蒙诸位错爱,拥立为王,以继承父王之基业。炎新登王位,初秉国政,虽有治国安邦之志。但力难从心。故日夜惶恐,惟怕有负诸位之错爱与国人之厚望。诸位皆博学多识之士、理政治军之才。请诸位能以天下为重,对炎不吝赐教,以图国富民强、长治久安……”

这是司马炎继承王位后首次大会群臣,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会引起群臣的格外注意,都会在群臣的心中产生这样那样的反应。大臣们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仔仔细细地品味着,试图咀嚼出每句每字的真正含义,以便校正自己今后的方向与行为。所以,议事堂内十分安静,只有司马炎那浑厚而深沉的声音在回荡。

可是,司马炎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堂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天子诏书到一一”群臣略一愣神,不约而同地扭过脸去,把目光投向大堂的入口。只见太保郑冲在太尉王祥、司空荀颉与侍中荀勖的陪同下,手捧诏书,稳步进入大堂。

虽然曹奂让位的消息在这些大臣中已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这是曹奂以天子的名义下的最后一道诏书,但无论如何,如今的曹奂在名分上仍是天子。因此,那些大臣稍作迟疑之后便纷纷跪伏在地,参差不齐地说:“臣恭迎诏书!”就连何曾等人也不例外,十分勉强地随着众臣跪了下去。只有司马炎一人没有下跪,但也起身离座,躬身立于一侧。

郑冲不紧不慢地展开诏书,高声宣读起来:

咨尔晋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汉道陵迟,世失其序,上苍眷命我高祖,至今已四十有五载。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大魏之数即终,天运在乎司马氏。惟乃祖乃伯乃父,树神武之绩,勋德光于四海。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显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其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舜,禅位于晋王……

郑冲宣读罢曹奂的禅位诏书,议事堂内一片寂静。尽管曹奂的这道由人捉刀代笔的禅位诏书,只不过是四十五年前汉献帝刘协禅位诏书的翻版,字里行间都是大臣们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并无什么新鲜的内容;可是,当大臣们亲耳聆听罢禅位诏书后,心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吃惊,并且莫名其妙地觉得像是猛然被抛进真空中,脑子里出现了暂时的空白。他们就像是一群戏迷,虽然明知台上演的戏文是假的,但还是会被假戏所左右。只有司马炎、何曾等参与炮制这道诏书、逼迫曹奂让位的局内人,显得泰然自若。他们就像一群戏子,不管台下的观众反应如何,仍然按部就班地依照着早已编排好的戏文,假戏真做,一出接一出地继续演下去。

郑冲把满堂有些无所适从的大臣打量了一遍,提高了声调说:“晋王接诏——”

早有准备的司马炎立即进入了角色,对着诏书躬身长揖,严肃地说:“炎无德无能,难以担此大任,请天子收回成命。”

司马炎的话刚一出口,何曾马上也进入了角色,恳切地说:“天子知历数有在,天命所归,故而顺天应数,将社稷禅让与晋王。请晋王不必过谦,还是顺应天意吧!”

何曾的话音未落,贾充等人又随声附和道:“天命不可违,圣意不可拒,请晋王接诏!”

司马炎瞥了一眼满堂的大臣,故作严厉地说:“何丞相欲使炎做不忠不义之人耶!欲将炎置之炉火上耶!”

何曾向贾充等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一起跪伏在司马炎面前,以额触地,异口同声地恳求着司马炎:“大魏气数已尽,天意民心皆归于晋室。为了国家社稷之长治久安,为了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请晋王莫要有违天意民心!”

就连代表曹奂传达诏书的郑冲、王祥、荀□与荀勖,此时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加入了何曾等人的行列,跪倒在司马炎面前,齐声说道:“遵奉天命乃最大之忠,体恤万民乃最高之义。当今之际,只有晋王才可上应天命,下安民心。请晋王弃小忠小义,而行大忠大义!”

司马炎连忙去扶郑冲、王祥,谦恭地说:“太保、太尉快快请起,莫要折杀炎也!”

郑冲、王祥仍跪着不起,决绝地说:“晋王若不顺应天命民心,接诏受禅,老朽便长跪不起!”

何曾等人也马上响应,大声地说:“晋王若不接诏受禅,我等便跪死在晋王面前!”

戏演到这种地步,那满堂的大臣也都品出了味来,看出了名堂,知道该是他们进行表态的时候了,若再迟疑,只怕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他们就纷纷跪倒在大堂之上,争先恐后地说:“晋王若不接诏受禅,我等便长跪不起!”

戏已演到了高潮,该是收场的时候了。司马炎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先是装模作样地仰面长叹,而后又佯作无奈地说:“诸位快快请起,炎遵命便是。”说罢,从郑冲手中接过曹奂的禅位诏书,供奉在主位之上。

何曾见大功已经告成,兴奋地说:“此乃社稷之大幸也!臣子之大幸也!国人之大幸也!”说毕,便率先向司马炎行起了君臣之大礼。

何曾首开先例,其他大臣也只好纷纷仿效,向司马炎行起了君臣之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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