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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

后来,金菊把那张决定了她的命运的婚约拿给高马看。地点在高马家里,时间是中午——他和她在紫穗槐树丛里幽会之后一个月的一个中午——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幽会,起初在大沟边里,后来转移到田野里,躲在郁葱的庄稼地里,看着圆的月亮和缺的月亮在有云的天空中游走,庄稼叶子上像涂了银粉,虫鸣唧唧,一滴滴凉凉的露水从庄稼叶上滚下,润滋着干渴的土地。她哭,他笑,他哭,她笑,爱情之火使两个年轻人形容枯槁,但那眼睛,却像烫人的炭火一样闪烁着。金菊受到了严厉的斥骂,高马也接到了方四叔托人传过来的话:“告诉高马,俺家和他近日无仇,远日无冤,别干拆散人家婚姻的缺德事!”——金菊闪进门来,急急忙忙像一阵风,躲躲闪闪往身后看着,好像背后有人追着。

高马迎着她。扶她在炕沿上坐着。她哆嗦着问:“不会有人来吧?”

“不会。”高马倒了一黑碗开水给她,她接了,用嘴唇沾了沾碗沿,就把黑碗放在桌子上。高马说:“不会有人来,你别怕——有人来也不怕,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我带来了。”金菊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叠着的红纸,扔在桌子上。她的身体一歪就趴在了炕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起来。

高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劝她,劝也无效,便从桌上拾起那张纸,一折一折剥开,见红纸上写着数十个黑字: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六月初十日黄道吉日刘家庆长孙刘胜利与方云秋之女方金菊、曹金柱次女曹文玲与方云秋长子方一君、刘家庆次孙女刘兰兰与曹金柱长子曹文订立婚约三家永结秦晋之好河干海枯不得悔约。立约人刘家庆、方云秋、曹金柱。

还有三个乌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个立约人的名字上。

高马把婚约折叠后,装进兜里。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小册子,说:“金菊,你不要哭,听我给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第四条: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这是国家的法律,比这张破纸管用,你根本不要发愁。”

金菊从炕上坐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眼说:“我不敢对俺爹俺娘开口……”

高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说,爹,娘,我看不中刘胜利,不愿意嫁给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有本事你去说说看!”

“你以为我不敢去说!”高马怒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你爹和你哥还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高马胡乱吃了几口剩饭,走到房后沙堤上站着,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天边的碎云和槐柳的梢头都涂上一层红,微风也无,炊烟袅袅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扩散开,混合成一团。他犹豫着,去金菊家还是不去金菊家?去了怎么开口?方家兄弟那张恶狠狠的黑脸在他眼前浮动着,金菊的泪眼在他眼前浮动着。他走下沙堤,沿着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长的胡同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跨到了头,他心里希望这胡同长一点,尽量长一点。

站在金菊家门前,他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都放下来。黄昏时分,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叫疯了,好像它们在为他鸣叫。那匹枣红小马驹在打麦场上跑着,马脖子下新拴了个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远处传来了老马的嘶鸣,枣红马驹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铃声在场上回旋。

他咬住牙关,头眩晕着,敲响了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恶狠狠地看着高马,问:“是你?干什么?”

高马对他笑笑,说:“来耍耍。”他绕过方一相,往院子深处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点灯,桌子周围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摆着什么饭食。高马走上前去,心里毕竟有点怯,问道:“四叔、四婶,才吃饭?”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声,四婶不冷不热地说:“才吃,你吃了?”

高马说吃了。这时四婶恶声恶气地吩咐金菊点灯。

四叔更恶地说:“点什么灯!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菊进了屋,点亮罩子灯!端出来,放在饭桌中央。

高马看到桌子上摆一个柳条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单饼,一碗酱。一把蒜薹,凌乱地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点了?”四婶问。

“吃饱了。”高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着头,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抹涂上酱,放上蒜薹,卷成一个筒,双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来,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肉。方四叔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

四婶瞪着眼,冲着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着干什么?要修炼神仙?”

金菊说:“我不饥。”

四叔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连门都没有。”

金菊看看高马,大声说:“我不愿意,我不嫁给刘胜利。”

“反了你啦,杂种!”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骂。

“你要嫁给谁?”四婶问。

“高马!”金菊说。

高马站起来,说:“四叔,四婶,《婚姻法》规定——”

一语未了,就听到四叔高叫:“给我打这个杂种!欺负到门上来了!”

方家兄弟扔下单饼,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扑上来,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响。高马招架着,说:“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说:“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菊哭着说:“高马,你快跑吧!”

高马头上流着血说:“你们打吧,我不会告你们,我和金菊的事,你们是挡不住的。”

四婶隔着桌子,抡起一根擀饼杖,戳着金菊的额头,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

四叔高声骂道:“高马,****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

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说:“四叔,你们打我,我情愿挨着,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们。”

四叔抡起烟袋锅子,敲在金菊头上。金菊噢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马!”四叔说。

高马欲扑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枣红马驹。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他把一只手举起来,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马到了乡政府,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高马说:“杨助理,方云秋破坏《婚姻法》,强迫女儿嫁给刘胜利,金菊不从,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冷笑一声:“高马,金菊是你的什么人?”

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助理说,“方金菊来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关起来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我没工夫跟你叨叨。”

高马还想争辩,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闪了进来,这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马闪到一边,看到那人从一个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鱼罐头,放在桌子上,说:“八舅,听说方家闹了乱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话,走到高马跟前,用手指着高马的头,笑嘻嘻地问:“你的头是怎么啦?”

高马头上的伤口一阵发紧,痛疼被唤起,脑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响,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娘儿们——“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说。

“不是。”高马说。

“方家兄弟是两个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换了一张恶脸,狠狠地说,“要是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喷了高马一脸。高马抬手抹脸,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门口,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高马在水泥台阶上跳跃着,挥舞着胳膊,维持着身体平衡,没有跌倒。他扶着墙壁,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良久,眩晕稍缓。他抬头看着那扇绿门,像一团糨糊般错乱的脑袋里慢慢闪开了一条缝,他用力扩大着这缝隙,用力,用力……耳朵里嗡一声响,缝隙合拢,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无体,一股温暖的液体从头盖里往下滑,滑,集中到两个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体从鼻腔里喷出来,流到了嘴里,腥腥咸咸的,他一低头,红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苍白的水泥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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