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转眼就来了。这是老哈河南北两岸一年中最舒心的季节,从空中到地上,都给人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风既不凌厉也不温煦,就那么清清爽爽地吹着。在老哈河的滋润下,绿草延伸到了天的尽头,花儿遍野,紫的苜蓿,红的山丹,白的芍药,还有车前子、蒲公英……都像比赛似的摇摆着,颤动着,散发着浓香。本来就浩渺的天空,这时显得更加高远,燕子在下过雨的午后剪起翅膀穿梭,枝繁叶茂的老榆树,这儿一棵,那儿一棵,撑起一片又一片浓荫。老哈河似乎流得更欢快了,仿佛要去远方约会。
凤霞死后,春燕和我与王玉柱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虽然我们依旧很少说话,但相遇时的眼神,充满了理解与默契。填志愿时,我拿不定主意,王玉柱说:“你就报卫校吧。将来当大夫多好!穿着白衣服。”王玉柱报了财校,春燕报了艺校。学校要求星期一上晚自习时填志愿,可那天,春燕情绪不好,正巧也没电,我们就站在外面说话,内容是春燕和她大嫂吵架。
事情发生在星期天。中午吃饭时,春燕就说起了住校的一些开心事,她全没在意她大嫂怎样黑了脸色。“我就知道,啥去住宿了,分明是躲心静去啦。”春燕正在喝水,没吭声。她大嫂又说,“哼,一天到晚,总是想让别人养活,那敢情好,我还想找人养活呢。”春燕再也忍无可忍,便“啪”地放下水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你出去找啊!”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没人拦你。哼,就怕你没那个能耐!”她大嫂顿时恼了,跺着脚开始骂养汉的,说春燕你有能耐,明天就找野汉子去。一边骂,一边哭天叫地的,收拾东西要走,春燕妈拼死拼活拽着她,苦苦哀求:“你消消气,春燕不懂事,看在妈的面子上,就别了。”
春燕大嫂死活不干,家里登时乱成一锅粥。春燕爹勃然大怒,拿起一个大碗就朝春燕抡过去,一股鲜血顺着春燕的额头流下来。可春燕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大嫂,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前襟上。她爹气疯了,一边骂,一边撸胳膊挽袖子的还要打,春燕她妈拼死抱住老头子的胳膊,哭着说:“她爹,别打了。”春燕却嚷了起来:“让他打,让他打,打死才好呢!”正闹着,春燕大哥春江回来了。见了自己的男人,春燕的大嫂哭得更凶,春江蹿过来,就要打春燕。春燕妈赶忙挡在中间,哭着说,你们打死我好了!一家人这才住了手。
我们坐在教室门前的花坛沿上,陪着春燕难过。晚风徐徐吹来,夜空渺远,星星不知人间忧患,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王玉柱就在这时走过来,说要去他表哥家。
王玉柱的表哥叫文凯,在旗乌兰牧骑拉马头琴,比我们大几岁。我们上小学时,他经常来王玉柱家。那时,他管我们叫小屁孩儿。小屁孩放学后就往王玉柱家跑,为的是听文凯拉马头琴。文凯拉着马头琴,让我们一个个唱歌。我们每人唱完一首就退到了后面,只有春燕站在文凯前面,一首接一首地唱。文凯饶有兴趣地为春燕伴奏。有时,连大人们都来听,夸春燕这妮子唱得好。上初中后,文凯又来过一次老哈河。我们见到他时,他留着像女孩子一样的长发,穿着白的确良衬衣,脚上一双塑料凉鞋,能看见干净的袜子。我和春燕是在村口的树林边遇见他的,当时我脸一红,拉着春燕就加快了脚步,瞄一眼春燕,她的脸也红了。走几步,禁不住回过头。文凯也正回头。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唠嗑儿,提起文凯,春燕大嫂马上说,那小子,眼睛贼亮贼亮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春燕暗中触我一下,扭过头,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听听吧,全世界只有她是好东西。”
王玉柱说完去文凯家,就腼腆地一笑,说:“反正不上晚自习了,你俩也去吧。”春燕和我都没想到王玉柱会这样说,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是难为情不好拒绝,还是内心本来想去,稀里糊涂地跟在了他的后边。
文凯热情地欢迎我们,给我们倒水,哈哈地笑着,叫着我们的乳名。我们的拘谨减了一大半。他说了很多乌兰牧骑的事:他们的演出,男女队员搞对象,等等。我们听得心砰砰直跳,连眼睛也没放的地方。面对我们的窘迫,文凯很开心,笑得肩都抖了,露出白灿灿的牙齿。随后把一双黑眼睛转向春燕,说过几天乌兰牧骑要招考演员,要是春燕考,肯定能考上。你及早准备两首歌吧。文凯说完,就教春燕考试时怎么站,手放在哪儿。春燕就照着做。
又过了几天,我们再去文凯家。春燕把练的歌唱给文凯听,文凯指点后,春燕再唱。唱着,唱着,他们就停下来,开始说话,说得很投缘。王玉柱和我偶尔加上几句,也只是个点缀,我们的声音融不进他们的话语。那个晚上,我看见文凯的眼睛果然贼亮贼亮的。
那段时间,我们放了学就去文凯家,有时还在他家做饭吃。到上晚自习时再匆匆赶回来。文凯给春燕和我每人做了一盏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他把墨水瓶的塑料瓶盖丢掉,用铁皮裁个圆形,再把周围用钳子折回来,做个瓶盖,瓶盖中间穿个眼儿,用棉花搓个捻子,顺着眼儿穿过去。没电的晚上,我们就点着那盏小灯看书。
文凯要走了。本来,我们答应晚上去给他送行,可还没放学,我就被语文老师逮住,帮他判卷子。可能是快毕业了,老师们都很忙。王玉柱也没去成。他是体育委员,得帮体育老师填同学们三年的体育成绩。就剩春燕自己了,春燕说也不去了。可还没上晚自习,文凯就来找春燕了。晚自习时,值周老师来点名。点到春燕,我站起来说:“她病了。”
快下自习时,班主任来了。她站在门口,威严地向教室扫了一眼,然后,慢慢走进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是来找我的。果然,她在我身边站住了,用中指敲了两下桌子。我抬起头,她向我点一下头。我跟在她后面走出教室。刚进办公室,她就说:“我想找你谈谈。”
我的脸“唰”地一下,觉得血都涌了上来,心突突直跳:莫非她知道了什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我们每天去文凯家的事。她看了我一眼,并不着急,拿起杯子开始喝水。一定是近期的行踪露馅了。我想。我的心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蹦来蹦去,暗中打着自己的算盘,也希望她快点开口。可她偏偏没完没了地喝水,等她好歹开始说话了,我的腿立刻软了一下。
“你这些天在忙什么?是不是放学后经常出去?”她说。
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摇着头,装作一脸的无辜,说没有。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又问:“柳春燕呢?她今天怎么没来上自习?”
我下定决心将谎言进行到底。于是勇敢地迎着老师的目光,说:“她病了,在宿舍躺着呢。”我估计这会儿春燕该回来了。老师没再说什么,盯了我一眼,就让我回教室了。
有两个人正在我的座位翻看分数,我没好气地扯过来,因此扯撕了一页卷子,心里更乱,沸沸扬扬地翻涌着很多事,其中就有玉兰的事。如果班主任知道我们每天去文凯家,还在那里做饭吃,她会怎么处置我们呢?尤其今天晚上春燕一个人去了文凯家。我越想越害怕,在给卷面合分时,几次加错了分数。
回到宿舍,春燕竟然没回来。人们闹哄哄地刷牙洗脚,同时交换着一天的见闻,即使牙刷在嘴里的,也要呜哩哇啦地接上一句。脸盆相撞声,倒水的哗哗声,笑声,不绝于耳。大家都无忧无虑,只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抬头:春燕!我所有的负担霎那间都卸了下来:“我的姑奶奶!你总算回来啦!”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春燕的眼神和神态与往常不大一样。我甚至都有点不认识她了,想再仔细看看她,可灯就在这时熄了。
躺在被窝里,我把班主任的话悄悄告诉了她。奇怪的是,春燕居然什么也没说,似乎没听见。半天,才从被窝里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黑暗中,我突然发现,春燕的眼睛和文凯的眼睛一样,贼亮贼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