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有一样与生俱来的宝贝东西正在失去，那就是他的双眼失去了光明。
在刘康的记忆里，他知道那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那天也是刘康被送到这家疗养院来的第二天。刘康似乎觉得他现在居住的房间附近有个什么庆典活动，从锣鼓喧天的声中去判断，他觉得外面一定很热闹。如果自己的眼睛不瞎，他一定走出去看看。
刘康胸前一直挂着一台方形的小型收音机，他的双手在那台机子上摆弄着。收音机里发出嘀、嘀、嘀的响声之后，一声清甜的温柔的女播音员从那台机子里悄悄地跑了出来，在瞎子刘康的耳边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正”。瞎子刘康似乎在说感谢你，我的小姐。
是的，刘康的胸前如果没有收音机，没有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他的生活想必是多么的枯燥。
刘康听到外面的锣鼓声是那么的热闹，真令他躁动不安。他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在倾听，试图从他的耳膜里听到外面的动态。
刘康问了同房的瞎子周勇说你听到了吗？周勇说听到什么了。刘康说锣鼓声。周勇说听到了。刘康说你能不能引我去看看？周勇说，笑话，我们都是瞎子，能看到什么？刘康说凑凑热闹听听外面的新鲜。
周勇将手中的盲人报纸放了下来，伸了个懒腰说，我今晚还有两节课要到盲人学校去给学生们讲课，要去你得想办法找位服务小姐带你去好了。
刘康对周勇说，你是老大哥，在这里住很多年了，你熟人熟路，我就希望能跟你一块出去。
周勇说，其实我也很想陪你去周围走走，给你听听周围的声音和熟悉周围的环境。可我今晚要去讲课，真对不起，我明晚一定陪你去，好吗？刘康说好的，你是我的指路明灯，以后我得靠大哥帮忙，多走出去听听路。
周勇说，哪里哪里，疗养院里有好几位小姐，侍候我们这样的残疾人非常热情周到，虽然我们看不见小姐的面容，我们可以从小姐和蔼的说话和温柔的声音中肯定，我们疗养院的小姐一定很漂亮，漂亮得像蚌壳里的生命，透明而柔软。
周勇能用蚌壳里的生命来形容疗养院的小姐漂亮，这是刘康第一次听到这样精彩的比喻。刘康觉得周勇的比喻非常到位。
沉默中，刘康听到周勇在打火抽烟的响声。响声过后，周勇说你也抽一支吗？刘康说谢谢，我不会抽。
一股香烟味扑鼻而过，刘康闻到烟味，立刻呛着咳嗽起来。周勇接着告诉刘康说，如果你想做什么或是想去哪里，就在床头柜上按下按钮，这时候就会有个漂亮的小姐来到你跟前发出恬静的嗓音对你说，先生你需要什么？到时你就可以跟她说你想做什么。
刘康初来乍到，对疗养院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十分清楚，他觉得女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双眼何时能看到光明。
刘康对按钮叫人的做法很感兴趣。他走到自己的床前，在床头柜上瞎摸一阵，他的手终于触摸到那个按钮的开关，为了检验瞎子周勇的话是否正确，他将他的手在那个按钮上轻轻地一揿，他试图从那个按钮里看到一位小姐的笑脸。
果然，不到两分钟，一位小姐的柔和的声音飘了过来，说先生，天都黑了，为什么关灯？刘康觉得不对头，怎么把屋里的灯给关了呢？该死的，那个呼人的电钮在哪里呢？他正犹豫着。周勇笑哈哈地说，小姐，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开灯和关灯没什么两样，你来得巧，刘康正需要你呢。
被称作小姐的人说先生你需要什么？刘康正在窘境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周勇机智地回答说，哦，刘康想叫你带他出去走走，看看外面为什么那样热闹。
那位姑娘说，哦，那是大马路对面的新城大戏院落成庆典，今晚是首场演出，热闹极了。如果你们想去看，我找个熟路的姑娘给你们带去就是了。
周勇说，瞎子看戏，真是笑话，我不去。
刘康说眼睛看不见就不能用耳朵去听吗？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就是把耳朵当眼睛使了吗？现在能去听听大戏院里的戏是我的福气。我想去。
小姐说，我现在很忙，我得找个人给你带路。
刘康听到小姐的脚步声出门去了，几分钟后刘康又听到了另一位姑娘甜脆脆的声音和脚步声朝自己走过来。那位姑娘说，谁想到马路对面的大戏院去听戏就跟我走吧。刘康举起右手给姑娘敬了个礼说，小姐我去。
刘康说完话的时候，他已将自己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瞬时，刘康的手臂上被另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刘康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女人的手握住了。他的心跳加快起来，他想，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姑娘这样牵过他的手。他发现他的耳朵在发热，他有点不自在。
姑娘把刘康带出门槛。刘康右手的拐杖在路面上敲得咚响，他在探路和听路。他的大脑高度地集中去听那根拐杖与路面上的响声，他的另一只手紧握住姑娘的手在黑暗中摸着前进。
刘康和姑娘走在人群中，刘康想，一个正常人对一个盲人的疏远孤立是可怕的。它使人丧失正常的认识力和判断力。刘康记得在他没有双目失明之前，他很清楚地看到一个正常人对一个盲人拥有的那种权威优势和主宰力量，看到盲人在这种正常人的力量的威压之下的胆怯和软弱、自卑和无助。就像刘康现在双目失明一样，他只能紧握住姑娘的手跟随姑娘的屁股而借助手杖敲击路面前进。他觉得他像一只幼鼠一样十分害怕周围的目光。
为了赢得姑娘的善意和友爱，刘康试图以此建立自信。
刘康开始觉得这位引路小姐的手好像不是那么温柔滑嫩，他想她是不是也残疾了，是火烧伤或是被开水烫伤？他捉摸不定。他总觉得小姐的手好像老女人的手一样的粗糙，他鼓起勇气将他的手在那个小姐的手板上轻轻地抚摸着。尽管他抚摸的是一只鱼鳞般的手，可他坚信那肯定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手。刘康想，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双目失明的男人能拥有这样一只烧伤或者是烫伤的手就不错了。他想着想着，他在那只手上轻轻地捏了捏。他问姑娘，周勇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姑娘说，周勇是名消防兵，据说他是消防支队的政委，团级军官。他的眼睛听说是在一次扑火救灾中，为抢救一家老少三代人而被火烧瞎的。周勇是一级残废。姑娘讲到这里突然问刘康说，哦对了，你的眼睛又是怎么瞎的？
刘康叹了一声说，我是一名军人，是一名仅有九个月军龄的军人。我的双眼是在上个月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弄瞎的，当时，连队接到上级的指示，火速赶到荆江河畔的某化工厂抢救国家的物资。部队赶到现场时，那里一片漆黑，长江的水位已淹没了化工厂的部分物资，所有厂区已无法通电，我们连队是冒着滂沱的大雨在黑夜中冲进化工厂的。就在那次抗洪抢险的战斗中，我被漂在水中的化学物质淹没了双眼，打那个夜晚起，我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军人成了一级残废。缘于此，我拒绝接受黑暗中的不幸和悲伤。我能活在这个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的世界里和正常人一样穿衣吃饭，这就是我在没有战争的年代里没有故事的惟一的故事。
姑娘听到刘康这么一说，她的心像是被刀刺了一下，感觉很痛。她面对身边的年仅二十一岁的双目失明的军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立了几等功？姑娘问。
我立了一等功。刘康说。
姑娘紧紧地握住刘康的手说我应该向你致敬。
刘康对姑娘说，小姐言重了，你能陪我一起听完今晚上的戏我就高兴了。
姑娘说可以。但我得带你熟悉疗养院到大戏院的路，你必须用你的心去听听路面上的响声和周围的环境，把自己所走过的路记在脑子里。刘康说当然当然。姑娘又说，把你胸前的收音机关了吧，从现在起，你的心你的大脑和你的双腿必须高度集中精力记住脚下的路和听听周围的环境。刘康说是的小姐，我一定记着。那姑娘又说请记住了，从疗养院里出来，往右手边走48至50步，就到大马路了，这条马路位于市中心，车子及来往行人特别多，在这条路上经常发生交通事故，你如果要过马路，首先要学会辨别方向，然后要学会听听汽车往来的距离和汽车喇叭的声音，再然后要学会听听周围行人的多少。然后你就数着40—42步就可以走过马路。当然啦，你过马路时最好能有人把你带过去。姑娘说完话的时候，刘康已经听到嘈杂的汽车喇叭声在嘀嘀地叫，他想，他们已经走到大马路的边上了，他把挂在胸前的那台收音机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是怕路人抢走似的。他屏心敛气的集中精力在感受脚下的路和他周围的环境。
刘康和姑娘终于走过马路。刘康听到姑娘叹出了一口气说，终于胜利地通过了死亡线。
刘康感到姑娘的话很怪，刘康诧异地说，小姐的话我不明白。
姑娘说，当一个盲人在车水马龙的路上行走的时候就好像一名战士要通过敌战区的防线，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刘康觉得姑娘说的话很有哲理，一个小小的话题都离不开军事，说话也很有道理。刘康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是的，盲人防的是车马，战士防的是敌人的枪弹。刘康点了点头说。
姑娘说这比喻不错。
他们来到大戏院前，刘康的头脑里立刻像电影一样闪现出刚才所拐过的路线。他想，这也许就是盲人的头脑，对记忆中的线路特别敏感，如果明晚还有机会的话，他再约她到大戏院来的时候，他也许会熟悉路况了。
刘康从嘈杂的人群中可以断定，戏院门口的人很多。人群中刘康听到有人在吵架，他仔细地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是从两个男人的嘴巴里吵出来的。刘康从吵架的嗓子去判断，他估计男人A是个老头，男人B是个青年。
男人A说，这里不给摆卖，你再不走我就没收了。
男人B说，你敢没收我的摊子老子跟你没完。
男人A说，我讲话算数的，我叫你搬走你必须得搬，这是公共场所不准摆卖，你知道吗？
男人B说，老子就是不搬，你算老几？市长来了也不敢动我，不信你就看。
男人A的自尊心估计被男人B挫伤了，只听见男人A高声大吼着说，市长来了我也得叫你搬走，你怎么能拿市长来吓我？我不怕你，市长来了你还得搬走。
男人B好像妥协了，说老人家，你就行行好吧，我老婆下岗，我在民政局吃劳保，孩子读书学费重，一家人就靠这个水果杂货摊过日子，你就开个恩吧，这地盘真是做买卖的地方，你就给我摆吧。
男人A说，现在下岗待业的人那么多，我能帮得了吗？你还是走吧，别在这里影响市容执法队的工作。
男人B听见男人A这么一说，就来气了，骂道我操的，老子今晚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离开，我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男人A说，快给我把这个无赖轰走。话音刚落，刘康好像听到有人在搬动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刘康又听到男人B说，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一定戳死他！刘康听到男人B火爆的行动的同时听到了围观者不同的声音从四面飞来，人们的声音像利器一样不容躲闪地很无情很刻薄地在指责男人B。
刘康对身边的姑娘说，只要一动刀，就会出现流血事件，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是一位军人的天职。姑娘说是的，我们得想办法阻止这场流血事件的发生。
刘康来不及听姑娘说完话就抬起双手掰开人群，顺着男人B的声音摸去。
刘康从那嘈杂的声音中听到有人喊道，瞎子，你进来凑什么热闹，快滚出去，刀是不长眼睛的。
刘康对那个声音回答说，刀不长眼睛我不怕，我长心眼就得了。
神经病。那人说。
刘康摸到男人B的跟前，伸出手笑眯眯地说兄弟，消消气，放下刀来再说。拿刀不算英雄。
男人B听到英雄二字，立刻激动起来说，什么是英雄？你知道吗？我王志刚才是英雄！
说时，男人B一手将刘康拽到他的跟前说瞎子，你摸摸我的腿看看。刘康说我为什么要摸你的腿呢？要摸就摸你的心。男人B说瞎子你不要说废话，老子叫你摸你就摸，你摸了就晓得什么叫英雄。你懂吗？老子的这条腿才是真正的英雄。说话间刘康的手在男人B的指引下触摸到一副假肢。刘康惊愕了。
人们看见男人B低下头将自己的左腿裤管挽起到膝盖骨的地方给围观的人看。观众看见男人B的左腿上安装着一副假肢，男人B用那把水果刀在他的假肢上敲得咚咚响，像街边耍猴的艺人把围观者吸引着。男人B在灯光下晃着那条装假肢的腿时，关节的地方发出吱吱的响声。刘康虽然没有看见男人B的这一举动，可是刘康感觉得到男人B此时的心情。刘康听到男人B说，大家看看，大家都看看吧，这是我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留下的纪念，我王志刚为国捐腿，我二等功臣二级甲等残废我没能养活老婆孩子，我不是男人。今晚上谁敢把我的摊子搬了我就砍谁！
男人B的话把围观者给震撼了。刘康感觉到一阵嘈杂声之后，大家又平静了下来。
刘康对男人B说，兄弟，你为国捐躯是我们军人的光荣，可你不能拿这条假肢当老本来给政府添麻烦吧。
男人B说哪来的瞎猫，多管闲事。说着就伸出手给刘康一掌，打在刘康的肩膀上，刘康一个趔趄，倒在男人A的身上。男人A咚一声跌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刘康听到男人A落地瞬间身体的某个部位有铁具撞击地板的响声。
刘康立刻将身下的男人A扶起来，可男人A像只大象一样沉重，刘康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把男人A扶起来。刘康对趴在地上的男人A说老大爷，很对不起。
刘康没有听到男人A的反应，刘康俯身将头去对着男人A的脸，尽可能用他的耳朵去感受男人A的表情。刘康听到男人A喘着沉重的粗气在呻吟。沉默中，刘康听到一位老女人的嗓音从一米外的人群中飘了过来说，兄弟，你眼睛不好，你就不凑热闹了，我来扶他吧。
刘康觉得来人口气虽然温和但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刘康说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我能感受到周围发生的事，刘康说着就俯身用双手在男人A的身上摸着，刘康试图在男人A的身上寻找到着手点，以便将男人A抱起来。就在这时，刘康的手似乎触摸到男人A的手臂像根铁具一样硬邦邦地固定在一个说不准的什么位置上。刘康的心为之一震，开口说，老大爷，你的手？
被称为老大爷的男人A喘着一口带痰的粗气，他对刘康说老弟，这是我的假臂，下面还有一条假腿呢。麻烦你把我弄起来吧。
刘康震惊了。老人家原来是个高度残肢缺腿的人。刘康的心在震动之时他的双手轻轻地揽过老人的腰间，把老人撑立着站了起来。刘康像一根电杆直条条地站立在人群中央，而老人的头颅却像电杆上的一只大灯泡，依附在刘康的肩膀上。刘康想，老人摔了这一跤，也许身体已经很弱了，刘康只能发挥电杆精神把老人给撑着。刘康欲开口指责男人B的无理之时，身旁的男人A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从衣服口袋里扯着纸巾捂住嘴巴将痰吐了，然后清了清他那苍老的嗓子说话了。
老人家对那个男人B说，兄弟，你作为一名军人，丢了一条腿就值得到处炫耀到处找政府解决吗？你不想想你的多少个战友的尸骨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为国捐躯而回不了祖国的情景。你这条假肢又算什么呢？兄弟，收回你的傲骨吧。你看看我。我也是一个军人，我的右腿和我的右手都是假肢。你看看，我都挽给你看看。老人说着这句话的同时就将他的右手右腿的袖管裤管挽起来，在人们的目光下晃动着。
那个叫做王志刚的男人看见老人的假臂假腿在他的眼前晃动之时他羞愧地低下头，无地自容地不知说什么好。
刘康虽然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可是他的耳朵里却听到老人说，你看看，我的这条腿和这只手都丢在朝鲜的上甘岭战场上，让美国佬拿去下酒了。几十年来，我找谁去要回我的腿和手呢？我还是黄继光的战友呢！
老人讲到这里的时候，人们惊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明亮起来，刷刷地射向他。
此时，只见男人B“咚”跪了下来，对着男人A深深地鞠了几个躬，他说首长是英雄，首长请原谅。战士王志刚不对，战士听首长的。
兄弟，你快起来，军人是不轻易下跪的。刘康听到男人A对男人B说。
刘康又听到人群外好像有人在叫着，老市长，戏就要开演了，我们进去吧。
话音刚落，刘康就听到身边的老人回答道，我马上就去。
新城大戏院首场演出的节目主要是歌舞表演。刘康在姑娘的带领下找到了并不十分理想的后排位子而双双坐了下来。他们坐的座位前面是条宽约一米的走道。走道上不时听到有人将零食手推车在过道上轻轻地推着。
刘康对坐在身旁的姑娘说，小姐，今晚要不是有你给我带路并坐在我的身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姑娘说你讲的是哪里话，看戏吧。刘康说我看不见，我想和姑娘说说话。姑娘说你看不见就用耳朵去听，我给你解说。
刘康抬起右手在座椅的扶手上寻找着姑娘的左手掌，他的手在扶手上摸了两个来回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他鼓起勇气将那只好动的手越过椅子的扶手，寻找到姑娘的那只鱼鳞般的手并紧紧地握住它。刘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姑娘的心为之一震，说你怎么了？刘康说小姐，你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姑娘在疗养院遇到这样的事很多，她对这种情况的处理十分有经验。她想愈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愈要加倍冷静，既然刘康如此激动就满足他吧。这也许对一位年轻的双目失明的军人来说是有很大帮助的。
姑娘的左手掌被刘康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之后，姑娘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到刘康的那只手上，这样，刘康的那只手夹在姑娘的两只手之间游动着。姑娘心想，如果她的双手能给身旁的人民共和国的残废军人带来温暖的话，她一定会满足他。
节目一个一个被观众鼓掌和赞叹，姑娘对节目一个又一个的解说使刘康有如亲眼看到的感叹。刘康觉得身边小姐声音既恬静清秀又温柔，刘康从小姐的声音去判断，他觉得小姐和舞台上的演员差不了多少。他想小姐的脸蛋一定很可爱，可爱得像她的嗓子一样。
刘康鼓起勇气想问问小姐的芳龄，可他不敢。他觉得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去问一个年轻女人的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于是，在刘康的心目中隐隐地收藏着小姐的声音和小姐的形象。刘康除用耳在听姑娘的解说之外他还用心去感受姑娘的温暖。
当然，他们的对话犹如耳朵边飞过的蚊虫声正在轻轻地悄悄地活动着。尽管他们的对话是轻轻地悄悄地，但仍免不了小姐在解说中常常为某一个故事或是某一个细节而激动把身旁的个别人给影响了。这是戏院里常有的事，也没有人过多地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况且，他们还是残疾人呢。即使姑娘说的话有点影响别人但人家也会谅解的。
刘康说小姐的嗓音很清甜，听起来真令人动心。
姑娘哈哈地笑，然后说是真的吗？我怎么不觉得。
刘康说是真的，你的声音很像舞台上的演员。
姑娘说其实我从中学起就一直是文艺队的演员。
刘康说现在还是吗？
坐在后排的一个小女孩打断了刘康和姑娘的对话，小女孩说你们能不能少说点话或是再小声一些。
姑娘说好的。看戏吧。
帷幕又徐徐拉开了，通过舞台报幕员的报幕，刘康听到舞台上表演的是《春天的故事》。是由市歌舞团著名歌唱家张梅主唱，由市艺术学校伴舞。
音乐过后，姑娘对刘康说你听到了吗？这是一场反映农民在春天里如何播种种地的故事。你看不见我就简单讲给你听。现在舞台上的背景是远山，远山的东面是万道霞光的云峰，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和零星的村庄。舞台中央现在正吊着一棵大榕树，榕树四周百花齐放，春天的景象十分迷人。姑娘又说台上的歌唱家正唱着，“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在什么来着，哦对了，在……
刘康开始觉得姑娘的解说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刘康永远记得他在部队时曾经上台为这首《春天的故事》伴舞时的情景。刘康知道《春天的故事》是赞扬中国改革开放的主题歌，是以邓小平南巡讲话为主线来讴歌我国改革开放的春天的故事。姑娘怎么能说是农民播种种地的故事呢？刘康愈想愈觉得蹊跷，觉得姑娘今晚给他所解说的戏肯定是编出来的？刘康的心乱到了极点，他听不进姑娘的话也听不进台上的歌舞声。他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姑娘要这样糊弄他？刘康的心情糟糕透了。
犹豫之时，姑娘那只鱼鳞般的手拍了拍刘康的手臂说，刘康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刘康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强撑着笑脸说，小姐我听你讲着呢。姑娘说听着就好。你看，现在舞台上的农民们正高兴地在田野上……姑娘讲到这里，突然间被坐在后排的那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刘康听到小女孩说，奶奶，你怎么乱讲话，舞台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榕树，也没有什么农民，你乱讲。
刘康的心被震惊了。刘康双手紧紧抓住姑娘的手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说你为什么要愚弄我？你听见了吗小姐？
坐在刘康身旁的姑娘也紧紧地握住刘康的手犹豫了一阵，姑娘说，小刘，对不起，我不是小姐。我是位年近60的军人。我和你一样都是荣军疗养院的盲人。
刘康惊愕了。刘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眼前的女人肯定不一般。
刘康正犹豫之时。被称之为姑娘的女人说，小刘呀，三十年前我是我国西部某发射中心的工程师，在进行某项军事试验时弄瞎了双眼。我来到荣军疗养院已有二十多年了，帮助战友是我在荣军疗养院的一大乐趣。尽管今晚上的戏我一点也看不见，可我能通过台上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和舞台语言编出我心中美好的故事。你不觉得我的故事很美好吗？
刘康听到老大姐这么说，心中立刻升起一股仰慕之情。他抬起右手给老大姐深深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在走道上咚的一声跪在老大姐的跟前，说首长，战士刘康向你敬礼了。
老大姐听到咚的一声响，立刻站了起来，伸出那双虽然粗糙但并不残疾的手在刘康的身上抚摸着。老大姐说小刘你快起来，军人是不轻易下跪的。
刘康并没有马上起来。刘康似乎觉得跟前的老大姐的手比自己母亲的心还要温暖。
老大姐在刘康的脸上轻轻地摸到了刘康眼前的宽边墨镜，然后在那副墨镜下摸到了一片湿漉漉的泪迹。
老大姐说，小刘，你为什么流泪？军人是不轻易流泪的。
刘康仰起头，像一位双眼炯明的孩子等待母亲的教诲。刘康说，首长，我很想看见你。
你会看见我的，会看见我的。就像我一定会看见你一样。
刘康说，你说的是一种希望吗？
不是希望，是不久的将来，我们都会重见光明的。
肯定吗？刘康回答道。
当然肯定。国家的医疗事业那么发达。
尽管他们的对话像蚊虫声那样悄声入耳，但仍被舞台上的歌声给淹没了。舞台上《走进新时代》的歌舞节奏又响彻夜空。那激昂亢奋的歌声像母亲一样动情地舔着那对企盼光明的军人的耳膜，人和歌声在一股涌动的暖流中久久不愿离去。
（选自《人民文学》2000/1期；2002年获《中国作家》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