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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间笔记1一日记

我的一日在哪里?我是否能够在已经被文明记录在案的那些有意义有价值的日子之外,在那些被历史的剪贴簿郑重地撕下来保存着的日历之外,想起我的某个庸俗、无聊、毫无意义、千篇一律的白开水似的日子(小学时期,老师经常用“白开水”比喻这种日子)?当我在四十岁上,在度过了一万四千多个日子之后,忽然想起我的过去的每一日,我发现我只能想起一小批日子:小学三年级加入少先队啦,“鲜红的队旗,五月的鲜花……”,平生第一次上台朗诵诗歌啦,“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某年国庆节坐在观礼台啦、十三岁受到某某人的接见啦“他的有力的大手,就像祖国和母亲……”革命时期的某个惊天动地的一日啦,“广场上人山人海,东风劲吹,红旗飘飘……”,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不平静的早晨”啦、评职称的通过啦、与某某人的一见钟情啦,“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穿过孤独和寻找的岁月终于出现在我的身旁。”……这些日子多半是在我的生命所谓“有进步有收获”的“闪光的时刻”。当然我也记得些倒霉的日子,某年打架在腿上留下的伤疤啦,“当时,我咬着牙,复仇的火焰在心灵的荒野上燃烧……”、生病住院啦、被某姑娘无情抛弃的那个冷酷的夜晚啦,“闪着电,下着雨,世界忽然变得陌生了……”……诸如此类,其余的大部分日子呢,都在我记忆的硬盘上无影无踪了,我一丁点也想不起它们来。要么是光明普照,要么是暗无天日,总而言之,我记得的只是在我的生命线上凸起或凹下的部分,至于它们之间那些平淡无奇的直线,我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如果把某一年写篇回忆录,那么可以有滋有味有思想有深度地写下来的肯定不是三百六十五天,而是“永远难忘的一夜”,“震撼世界的十天”(我的世界)“地狱中的一星期”“阳光灿烂的某某节”……其他日子是什么,阴或晴,风或雨,上班或休假,生病或健康。我认识一个喜欢在台历上记下每一日的朋友,他的大部分日子,都只是在那个日子下面记着寥寥数行,某日,阴,上午去单位。下午买米二十斤。某日,降温。摄氏七度。电表九十二度。晚上邓来访。他如果觉得某个日子特别重要,特别有意义,他才郑重地记在日记本上,有时,一天就写一千多字,“心得”!他说。不过一年也就是精练得出万把字,他不好意思地补充。我和他一样,有许多不值一提的日子,无聊、乏味、庸俗、毫无价值。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收获。但这些米粒般的日子肯定一分一秒,一时一刻,一日一日地在我的生命中光顾过了,即使仅仅是作为一颗米那样渺小,它们也在我的生命中划掉了一段,它们肯定留下了蛛丝马迹。但我从未将它们存盘。一日,在我们的生命中,早已被从文明史中放逐,属于生命中多余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它不会令我们的生命升华、进步,不会使我们天天向上。它仅仅是通向人生中那些关键紧要时刻的阴暗乏味的过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它不是柳,不是花,不是村,它只是联结这些光明目标的意义暖昧的空间。我总是在“盼望着那一天到来……”“那盼望已久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人生就像一次次意义不断升华、深化的作文一样,盼来了有意义的一次,又盼望着更有意义的下一次。我不喜欢那些位于这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和下一个有意义的日子之间令我度日如年的“已久”。在一日中,我们觉得人生无比空虚,无聊,漫长,生活在别处,我们期待着一日赶紧过去,生活再次光彩起来,充实起来,充满戏剧性,不是喜剧就是悲剧,这样我们才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我们渴望一生轰轰烈烈,大风大浪,一浪高过一浪,锦上添花,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在广场的中心地带。谁会记住那些对人生毫无建树,无关紧要的一日?一日,它永远不会出现在国家图书馆的某一页上,翻开任何一部书,任何一份报纸,都找不到我说的这一日。它不属于那些重大的节日、纪念日,也不是历史上的突发事件,不是某某节,不是日军偷袭珍珠港,不是原子弹爆炸,不是某某某被枪毙,不是某某名垂千古,不是全世界忽然停电,不是预言中的世界末日之类。也不是作家们苦思冥想,去粗存精、精心营构的那些戏剧化的一日,不是《1934年的逃亡》,不是《生死恋》,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也不是《刽子手之歌》《浪得过火》《九个半星期》;它与红白喜事无关,与奇迹或灾难无涉,也不事关初恋啦、车祸啦、中彩啦、调动啦、癌症啦、旅游啦、打架啦,它既无积极意义也没有消极意义,既不舒适也不难受,既不事关革命也不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它仅仅是毫无意义而已。它在着,像个没有犯法的无赖那样躺在你的阳关大道或独木桥上,你必须从它之上越过,才能穿过你的针眼,抵达你的罗马。它在着,如此而已。它从不进入历史,从不被文明记录在案。在文明的记录系统中,任何人都无法记载它,因为文明不提供记录它的写作系统,也不提供它的读者,它不为进化论提供依据,也不指向世界历史更“某某”的未来。一日是原在的,古往今来都一成不变的,一样的无聊、一样的无意义、一样的无价值,它的存在完全是对时时刻刻在要求着向上、升华、进步的生命的大浪费,它只配永远打入文明史的最黑暗的地狱中,永远遮蔽起来,略过不提。

从小到大,老师讲故事,讲的都是有教育意义的,有价值的、有启迪作用的、有指导功能的、鼓舞斗志的、奋发向上的……布置作文,标题一般都是“记有意义的一日”、“值得纪念的一日”或者“某某节有感”。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作文无数,我写的都是有意义的事,做好事啦,春游某某地啦,秋游某某山,语文得到五分啦、幸福快乐而有收获的一天啦(不幸福不快乐不无聊也没有意义,毫无收获的一日呢,老师说是流水账,0分)。老师批改作文,都是以是否有意义为评分标准。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是有意义的,头次作文,我以为拿着笔,又会写字,就是随便写得了,我把一日中看见想到的都记下来,看见天啦、树啦、看见房子汽车啦,“我想起了我的裤子上有一个补巴,就忘记了看蝴蝶”(原作)圆通山动物园的猴子啦,吃早点时候数手指头啦、太阳的影子啦、上公共厕所啦……老师当然不是随便叫我写任何一日的,她规定的是写去圆通动物园(学校一年才组织我们去一回动物园)这“千载难逢”的一日,老师也只能点到为止,至于观察啦、感悟啦、提炼啦、精练啦、升华啦、往深处发掘啦,得靠我自己,但我像猴子一样不聪明,玩不来这一套。这篇作文,我得了个“差”。我父亲很不高兴,说我一点才气也没有,作文怎么可以乱写,想咋个写就咋个写,你要动脑筋想想嘛,哪些写得哪些写不得?我于是明白了并不是会写字就随便什么都可以拿来写的。世上的文字有些是进得作文的,有些是不能写进作文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登得大雅之堂”),但究竟哪些作得文哪些作不得文,我是悟到四十岁才明白,不就是那些毫无意义的日子嘛。后来我渐渐聪明,才气也开始乱冒,写春天,我马上往光明、生命的复苏这些方面去想,肯定是优。写动物园,我立即从爱护啦、怜悯啦、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些方面去想,肯定是优。写登山,自然少不了从人生总是从向更高境界攀登这个方面去展开,不是优也是良。我开始把握了那个难以揣度的“有意义”,就像我在中年时才悟出菜谱上所谓味精“少许”,胡椒“少许”的“少许”是什么。一旦了悟,我就成了才子,我终于养成文雅的习惯,阅读、写作、说话都只指向那些有意义的方面,我渴望的乃是某种有意义的不虚度的有价值的壮丽的人生。当我大学毕业时,那些无意义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已成了植物人的日子,再也不会在我的记忆中出现了,我学会了对人生的大多数细节略过不提,于是我拿到了毕业证书。

所以,现在当我要写《一日记》的时候,我茫然失措,胸无成竹。只有一些碎片泡沫式的东西浮光掠影地浮在思想的表面,犹如被污染了的河流,我不知道哪些可以抓住不放,哪些会沉下去;我丧失了判断是非的能力,踌躇不决,下笔艰难,犹如在越南在丛林中,到处是地雷、陷阱,一不小心就轰地一声。当我在某个这种一日的第一秒醒过来,就看着窗子上的微光发愣,微光,不是光明、不是灿烂、不是熠熠生辉、不是闪烁,只是像一层毛,某种鼠类肚子上的绒毛而已。颤动着,犹如一位老妇人患风湿的手,在把一种灰色的药粉状的东西抖开,然后慢慢地在一根银勺子的搅动中消散开来。光线混浊,不清楚,还不能说它是黎明(多么健康而美丽的词,但我却不能断然使用!),但也不能说它是最后的黑暗(多么悲壮有力的字眼,我却不能用来造句!),只是一些微弱稀薄的光而已,发着灰,或者在发蓝,或者发出的是白,都不是,不能确定。也许是由秋天此日此时的天空或天气造成的,也许是窗子对面的建筑物(记忆中它肯定是灰的)或者某一片玻璃造的孽,或者是布在飘扬中留下的遗迹,亦或是我屋内的事物在燃烧,另一类的燃烧?(这个想象很有诗意,如果展开,我没准会把这一日搞成现代派的,但没有燃烧,只是令我想起了燃烧这个词而已,词如果不管制好,它可是长着翅膀的,它喜欢张冠李戴,把井井有条的世界搞得乱七八糟,让干燥落在水里,肾脏流进玻璃。)我不能把握它的品质,也不能推断它的意义。它是否值得一写?写作的经典定义是,永远必须以是否值得来指导,我没法不顾一切地乱写、胡写。现在才六点不到,它已经溜进来,好像外面有一个灰色的探雷器,在小心地触摸我的窗子,它同时也有吸尘器的功能,它把窗子附近黑夜留下的粉末一点一点吸掉。微光开始扩展,向着房屋中的事物蔓延。先是出现在枕头边,从我的还有一半搁在梦里的鼻头上扫过,可能某处有一个窗子突然打开了,与某团强光打了个照面,闪出另一种光,这光再投射到无辜的事物上,经过曲折的七弯八拐的折射终于抵达了我的鼻子。犹如一个雪崩从山峰滑下。这是什么话,有何意义?吉兆还是凶兆?对这一天,它暗示的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只是六点钟左右,从外面――昆明市区某一部分的天空,习惯性地漫入我卧室的光线,既不美丽,也不难看,既不会引发我今天盼陕乐的心情,也不会令我的心情更坏。它开始在我的房间里弥漫,犹如毒气在战壕里散开,从下面向上散开,我的衣柜出现了,犹如雾中的岛屿。门缝里夹着一件紫色花裙子的下摆,下面是一个乳罩(我是否应该这么写,我是否已经在暗示什么,它肯定出现了意义,但这意义不道德),没有用过的纯洁的乳罩。(更糟了,更有深度,更叫人想人非非,为什么一个男人的卧室会有没有用过的乳罩,嗯?)好吧,那不是乳罩,只是一个被剥开了的球体(达利的画?或者侦探小说的第一页?)算了吧,那就是一个乳罩,“妇女保护乳房使不下垂的物品”,如此而已。跟着微光,现在我看见了地板,在距离乳罩大约半米的地方,是一堆衣服,它们混乱一团,衣冠不分,犹如一滩硬掉的水泥。某条深蓝色的牛仔裤的一条空腿翘向空中,它竟然没有瘪掉,在我的经验中,裤筒的意义就是如果没有腿在里面,它就是瘪的。这个细节超出了我的经验的范围,它有何意义?我确定它毫无意义,一条没有腿却鼓着的裤腿,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启迪?没有。它立即就从我的记忆的下水道溜走了。现在我的印象里出现了石灰墙壁,我以为它们应该是白的,已经发表的文字都说它们是白的。它是白这个概念的法定标本之一。但现在看起来,我不能再把它叫做白色的墙,它在灰和白之间,也在黑与灰之间,也在青和白之间,它变得如此复杂,我一句话竟不能概括它。它压制了我捕捉主题的冲动。我无法把它的本质从复杂的色阶中精练出来。我不能肯定它就是白墙,我甚至怀疑是否上面的石灰在夜间发生了某种变化,消解了它的白的本色。但只过了五六分钟,某些面积上就白起来了,或者明确地向白运动了,但我还是无法把一面正在变化中的墙说成是白墙,我不喜欢这种中性,含糊,缺乏主题的、难以把握的状态。它渐渐白起来了,差强人意,白几乎可以说是这面墙的主题了。已经差不多只要套上“白墙”就可以一语中的,将它概括了结掉。但我尚未自信到要把“白墙”一词套用于它,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阴影出现了。因为石灰墙同时也把它的白反射到其他事物上,它目前是房间里最耀眼的部分,具有统帅或压倒一切的高光。但它的白,却并不对房间里的其他事物发生根本性的影响,它们也许更亮了,或者更清楚了,但并不白。严重的是它们不但没有盲目跟着白起来,反而借了那白的光造出些各形各状的影子,投射到那白上,使那墙无法被称为白墙。就是在它最接近于纯白的时候,各种事物释放了它们的阴影,犹如马群出栏,犹如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从各种家具之间、从墙和墙的联结处、从一颗钉子、从一个挂勾、从墙面的石灰层的由于厚薄不均形成的各种微弱的海拔上、从上个月敲钉子没有敲进去洞坑里、从镜框的边缘、从我的头到腰的部分,手指和手指之间、从下面的床铺,它们起伏不平,犹如辽阔的群山,从窗子外面那些没有光明的事物中,从天空,从风和世界的摇动中,从时间中……某个无法确定其身份、其动机、其方位、无法捕捉的家伙总是在操纵着万事万物的变化,破坏我的既定方针,令我永远无法给事物定性。它在一面单纯统一的墙上,造出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块、圆、“屋漏痕”、椭圆、六角形,长条纹、直角、正方形、线、实心圆、空心锐角、钝角、新月形、三角、半圆……并且在出现的同时也在时间中一点点地死去、变形、消失。它们使这面墙上洁白的含量永不会有100%的时候。总是80%是白,或者50%是白,或者,30%是白,当一日终了,阴暗的东西又开始占上风,白企图用一个单一的意义统治一切的企图失败了。但同样的,黑暗也无法使这面墙彻底地本质地成为黑墙,它的命运将与白天的墙一样。这种永远没有明确单一的性质,只有变化、斗争,暂时地占领或被占领,没有明确的意义的阴阳交错的形势,我永远把握不住,无从下笔,我不知道描写记录它,对于我那总是得“优”的作文有什么好处。但这一日时问还多,有意义的时刻还有机会出现的。我不必把这些光啦、墙啦无关人生痛痒并且枯燥乏味毫无戏剧性的东西记下来,我只是轻而易举地精炼了它们,让它们在我的一日里位于沉默中。我把以上这一段精炼成:“一个黎明”。黎明,也还算有点诗意吧。其他,则略过不提。

我揉了揉被光芒刺得发花的眼睛,起床了,从床上怎么起来,如果要老实交代,至少得五十多个动词。例如,光是穿衣服这一项活动,如果要区别穿毛衣和穿棉衫就得用不同的动词,因为毛衣和棉汗衫质地完全不同,手感也不完全一致。当我掀开被子,用右手摸索到那件汗衫,它是冰凉而柔软的,有些像我不喜欢的某个才女的手,还有些湿气,我用两个手指头将它拎起来,另一只手撮紧手指,就像一个蛇头,从领口那儿钻进去,徐徐下滑,寻找袖子的出口,以便把汗衫的面翻出来;我是这种人,我从来不为明天可能发生的战争做好准备,像战士那样把衣服叠好,我总是把罩在身上的一切往头上一抹,像个萝卜似地把自己从衣服里拔出来。翻正了汗衫,再把它套到头上,往下拉扯,当它顺着我的还在发热的身体灌下来的时候,我身上起了一片浅显的鸡皮疙瘩。穿毛衣就与穿汗衫不同,毛衣是暖和的,没有湿气,柔软而有质感,我头石屏2001红薯地。那是黄昏,大地反光的时候,农妇正在喜悦中刨着她的红薯。她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掰开来,里面像象牙那么白,很脆、不太甜。我们坐在红薯地旁边的山坡上,一面嘭咔嘭咔地嚼着红薯,一面望着黄昏。这红薯地在异龙湖边上,山腰上是铁路线。沿湖有一条公路,那是云南最美丽的乡村公路之一。红薯闪着光,我们以为大地是黑暗的,其实大地在黑暗中孕育着颜色。那黑暗是五彩缤纷的源头,大地从未生产过黑暗的东西。种植,把种子播进黑暗的土层中,掩埋起来,并不知道将有什么颜色出现,但知道升起来的决不会是黑暗。那红薯地离农妇的家有些路,她在某个时刻把种子播下,然后盼望着。大地的黑暗是可怕的,当她来到她的地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出现,大地停止了,那就是黑暗。沙漠是黑暗的,白天、黑夜里,只是唯一的颜色,如果没有对比,把白色的沙说成黑暗也是一样。这农妇喜悦着,地头放着一个空背箩,她说,她丈夫等一下要来,帮她把这些东西背回家去。

才套进去,两只耳朵立即就有一种热烘烘的感觉,当它与我体贴之后,里面的内衣就开始温暖起来,被汗衫弄得有些紧张的皮肤也缓和平滑了。这种事每次都会在我心里泛起一种轻微的感激之情,我相信我之所以会对人生,对每一个日子都有信心,憨憨地高兴着、热爱着,就是由事物的这些细微的难以告诉的无数小恩小惠造成的。但穿毛衣或者汗衫这样的事情即便可能对肉体有些好处,可它们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呢?我忽然警告自己,不要对这类多如牛毛的小恩小惠感恩戴德,比如一个蓝宝石似的大晴天啦、偶然飘过来的缅桂花香或煎火腿的味道啦,买到一块瘦多肥少的后腿肉并且便宜了六角钱啦、倒头就睡一宿无梦醒来发现满世界阳光灿烂,半月的梅雨已经无影无踪啦、太阳移动,阳光刚好洒满你的床铺啦、这张暖洋洋的床对腰部的爱抚啦、自来水的温度比意料中的温暖啦、在街上,某个靓女对你的韵味深长的一瞥啦、打开窗子,一股好风就扑进来啦、长途旅行,买的票恰好挨着窗子啦、冬天的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桌子上正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铜火锅啦、好朋友在金色黄昏打来的约你喝茶吃晚饭的电话啦、你母亲在你下班回家时告诉你青头菌宝珠梨已经上市啦、深夜十二点过十分才抵达住处的大门,看门的大爷刚要上锁啦、……多了,这种小恩小惠在日常的庸俗的人生中随时可遇,你怎么可以对这些小甜头动用感激?这种感激价值多少?你的感激应该留给重要的那些,比如全社会的关心啦、集体的温暖啦、时代的进步啦。这样一想,我犹豫起来,是否还要对套裤子、穿袜子的事进行记忆,虽然凭心而论,我确实感激套毛衣、穿袜子之类的小事,我确实害怕这类小事从我的生命中丧失掉,我害怕这一点,胜过了害怕什么什么的复辟、什么什么的颠覆。但我不能说出来,因为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是不值一提的,念念不忘是境界不高的表现。我相信渴望着深刻和高尚的读者对我的这份肤浅乏味的哕里哕唆已经心烦,略过不提吧。

略过不提,这一日已经白拉拉过了两小时,登得大雅之堂的题材尚未发生,硬要写,也只有记下,某日,晨:晴朗。残酷但高尚的杀手,两个小时,数千个动词以及它可能牵动的形容词啦、比喻啦、白描啦、夸张啦、倒叙啦、意识流啦通统一刀切下。快刀斩乱麻一一晴朗,历史就是如此写成的。黎明前的黑暗早已结束,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看上去已经像是散掉的毛线,一日中最具有希望、活力、生机的时刻已经过去,这段时间一般来说是一日中最具有戏剧性的时间,历史最喜欢用它的各种状态来比喻自己,“时代的黎明”啦,“新世纪的曙光”啦……而生活中有意义的事件也往往在此时开始,“拂晓,战斗打响了……”“黎明,紧张的一天开始了……”但一日已经来了,却什么也没有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过是和什么两面针牙膏啦、舒适牌牙刷啦、玻璃杯啦、牙齿以及它的缝隙里埋伏着的渣滓啦、干翘翘的洗脸毛巾啦、镜子啦、香皂啦、剃须刀啦、发油啦早点啦――今天是一碗杂酱面,配方有面条、杂酱(肉糜和云南昭通酱加上香油以及我的“少许”用旺火炸成的,不瞒你说,它是使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有滋有味的依据之一。那年我在欧洲待了两个月,最牵挂的就有这碗杂酱面。)、酱油、盐、味精、红油、芝麻油、胡椒粉、葱花以及钢精锅啦、煤气灶啦、自来水啦、筷子啦、瓷碗啦、桌子椅子啦、抹布刷子啦――之类有关,多了,如果把这些家珍一一数落出来,那就是一个世俗生活的杂货铺,俗不可耐,无足挂齿。也许在陪着我过日子的种种什物中,可以提及的只有客厅里的那个长方形小柜子,我也许可以略微发掘一下它的意义?它是我外婆传下来的惟一的一个家具。它可能曾经是黑色的,但已经不是黑色的了,露出了被表层的棺材漆遮蔽着的底色。从底色上看,木头表面最初被漆过一道棕色的桐油,而桐油下面才是梨木或者柚木。它是被手或者是屁股磨得露出了底色的,这些磨损了它的手和屁股早已成了郊外青山上的白骨。据我家的故事,这个柜子是前清出品的,我外婆的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从我出生,它就一直在我家里,但我从未注意过它,它是如此平庸,就像头发长在我自己的头上一样,从来不曾在我的视觉中出现过。小时候,我就生活在这类清代制造的家具中,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大略地知道它们是椅子、圆桌、柜子、床。它们制造了我童年时代房间中的各种阴影、光线和森然的气氛,可能它们也掩护过到我家来避难的鬼怪。我想我可能在一个大橱柜中挂着的丝绸长衫之间见过它们。我从未在文字中提起过我外祖母传下来的家,这个家是阴暗而暧昧不清的,这种阴暗不是由于缺乏光线,而是储藏了太多太久的光线所致。阴暗不是由于它反动,而是由于它长年累月地处于无意义之中,因此在人们的记忆中暗淡了。我记得那时我尚未到幼儿园去,成为祖国的花朵。某个下午,我外祖母把我放在一张黑色的大床上,床边上挡着一块木板,以免我滚下去。我看见窗子外面瓦蓝的天空,不时有鸟或烟子从那里经过。我看见一只青色的猫从掀开的木格子窗外面跳进来,叼走了圆桌上一个蓝色瓷盘里的煎鱼。我在阴暗中辨认着家的种种细节,看不清它们的整体,只有各个局部在明与暗的交错中摊开着,丧失了名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阴暗这个词,我只是慢慢地看着那些家具如何从光芒中向黑暗深处退去,它们的名字在那儿消失了,只有一些形象不全的局部。它们向纯黑撤退的道路相当复杂,先是灰色的白光,犹如旧时代小姐们的脸色,一对黄铜打造的鱼形的门环垂在阴森的表面,犹如小姐耳鬓间的环佩。在这环佩后面,橱柜脱漆的面子流泛着朱黑色的光泽,渐渐向四周化开去,又暗下一些,这儿的色调类似我外婆那条丝绸的青色腰带;然后在灰色与青色之间犹豫着,是青还是灰?又暗下去了一点,已经离开了青与灰,好像在暗中有一个光线的调节器,依照某个配方调配着光线。再后,是黑暗之前的朦胧,接近了黑,但还不是黑……我就这样跟踪着一个大柜子上面的光线,跟着它一直进入我的眼睛再也辨别不出亮度的黑暗中,在那儿,我开始想象这橱柜中的什物,我清楚地记得在它的中间有一对抽屉,里面放着钙片、奶粉、糖果、饼干和外婆的玉手镯和一只老鼠。我记得在黑暗深处,这两个抽屉就像两只眼睛,闭着,但我知道它们看得见我。这些事我从未对大人或小孩提起过,我天生就知道这些事是不可以说的,大人的世界没有关于它们的话。我对那些家具惟一能说的是,它们在革命时期被搬到外面的街道上,大人们四块钱五块钱一件把它们卖掉。“留着是祸根”,我永远记得我外婆低声对我母亲说的这句话。祸根一词,使我明白了这些旧家具的意义,它们第一次从阴暗的死水里浮上来,进入了我的忆记中。我记得在那遥远的一日,大约是1966年和1967年之间,这些祸根摆满街道,不仅是我家的,很多街坊邻居都搬出了他们的老家具。这些遗老遗少,黑暗而陈旧的家族,被无数个毫无意义的日子折磨得光芒暗淡,那些日子留下的仅仅是午餐或晚餐时炒菜做饭冒出的油烟。无意义在一个普遍追求意义的时代是可怕的,无意义也就是落后,甚至是反动。我舅舅一家就由于无聊而喜欢打麻将、嗑瓜子、拖鞋……被流放到县上去了。这些明清甚至是元代传下来的家具并不好卖,它们甚至卖不出去,越精雕细刻以至失去了实用价值的越卖不出去。有一把明末传下来的太师椅,椅背上雕着无人理解的繁琐花纹,连反动的意义(比如花鸟虫鱼所代表的封建阶级糜烂生活)都没有,到一日之末,还没有人愿意出五块钱买走它,它当即被斧子劈成烧柴,家人才得到解放似的松了一口气。他们可能早就对祖先传下来的这种日复一日的、毫无意义的生活感到极不耐烦。除旧布新,新桃换旧符,才能使生活永远保持着与新时代的联系,获得永不过时的价值和意义,这是我家人在革命时代悟出的真理。自从这些黑暗王国的家具从我家消失之后,我家就开始亮堂起来,明确起来,一览无遗了,我从小就害怕的鬼怪们从此也无影无踪了。后来,我们家开始热爱搬家,为搬家而学习工作奋斗上进,三十年搬了三回,一回比一回大,一回比一回现代化,终于告别了公厕,用上了抽水马桶。家具也换了三回。今天我父母已经近七十岁,在满屋崭新耀眼的新式家具和油漆味中过着风烛残年。这个小柜子是当年那些家具中体积最小最不显眼的一个,它甚至用来烧火也是毫无价值的,它连一锅饭都煮不熟。所以它得以由于不刺眼而留下来。它曾经放过我家族的一些最无聊的东西,纸啦、布啦、相片啦、米啦、小人书啦、老鼠屎啦。在某一时期,它曾被用来藏匿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证据,因为它的构造与一般的柜子不同,它的侧面有一块壁板可以抽起来,下面藏着一个可以平放进两本书的抽屉。现在它是空的,它的实用已经从内部转移到表面。如今它的意义不在于它可以装什么藏什么,它现在已经成为古董,清式家具的幸存者之一,象征着我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它终于熬过了无意义的时间,从那些无聊和平庸的日子中脱颖而出,被我置于客厅中最显眼的位置。在我这个历史不长的家中,它可能是我惟一乐为人道的家什。但这个柜子最近被我卖掉了,有人出价三千。姗姗来迟,身价百倍,物以稀为贵,我立即出手了。见利忘义,一件有意义的东西被我作价出卖了,此事难于启齿,按下不表。

现在我只剩下正午、中午、下午和晚上啦。大家可以看出来,我被包围在一种不值一提的空间和时间中,我就是一生在这种时间和空间中居住到死,它也很难自动产生什么意义。我不能指望在这个家里会发生什么大事,两个人由于结婚而建立的小家庭,吃喝拉撒、只生一个小孩,把她养大,嫁人,如此而已。所以,米兰?昆德拉说,生活在别处。现在我离开了家,两眼盯着地面,看是否会遇着什么使一日生出意义的端倪,一个钱包啦、一个跌倒的老人啦、一幢失火的房子啦、一个急需救济的老贫农啦……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但我什么也没有遇上,一个国家,整天有无数可以让人当雷锋的有意义的事让人去碰上,还了得?不是房子失火,就是小偷在街上跑,或者老人没有座位,或者同事的家乡又发了水灾……还了得?我麻木不仁地在灰色的街道、垃圾桶、梧桐树、杂货店、邮局、卖烧饵块的小摊子、补皮鞋的鞋匠、咸菜铺、公厕、涂脂抹粉的女人、职员、老板娘、自动取款机……和芸芸众生之间穿过,我才不会把这些毫无意义的现象写下来,它们只是现象。现在不是革命时期,我不可能出了门就往广场那个方向走,我得朝管我的工资的单位那边走。我去上班,大家都知道所谓上班是怎么回事,和集体在一起,回到大家中间,在我们壮丽的事业中。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不仅崇高壮丽而且直接发给工资。上班地点,是一切可能有意义的事情通常发生的场合。义务劳动啦、政治学习啦、参加公审大会啦、游行啦、植树啦、捐款啦、排练节目啦……可以说,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很多都是在上班时发生的。我父亲最清楚这一点,他退休在家之后,最牵挂的就是每个月的十号回单位去,与同志们聚会,听文件,听当前国内国际形势的报告。每当那一天,他的眼睛从早晨就开始闪出异样的光芒,到傍晚才恢复正常。他穿戴整齐就雄赳赳地直奔单位去了,像一个战争之前应召归队的退役中校,什么也挡不住他。开始我不太明白他何以如此热爱着回单位去,他不是退休了吗,在家里在得好好的,养尊处优,穿着拖鞋,平生第一次披上了睡衣(我给老爷子买的),一天两瓶牛奶,九点左右到公园里去走一遭,看看鸟,听听滇剧,喂喂鱼,风抚弄着衣服,衣服抚摸着皮肤。中午,或者在一品堂吃小笼包子,或者上蒙自馆品尝正宗过桥米线,或者在家里做些家常小菜,清蒸鸡蛋啦、回锅肉啦、凉拌莴笋啦、小炒豆腐啦……然后“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然后吃晌午,喝茶,读旧小说,读报……然后在五点钟,去幼儿园接孙女孙子回家,左手拿着孙女的彩笔画,右手拿着孙子的奖状……丰盛的晚餐、红烧肉、圆桌、三鲜鸡汤……饭后洗澡、看京剧、九点半上床睡觉,一个不知所终的梦,天亮醒来,大脑清楚,闹钟不响、电话不响、外面是春天的雨,送牛奶的人在门口吆喝……他的生活如今充满了日常的碎片。过去他在单位上的时候,生活是整块整块的,参加某某整风,一年;到某地搞土改,三年;参加某某班的学习,半年;搞某某革命,十年。他的一生就这样一批一批地过去了,回想起来,只是某某运动,某某革命几个简称就可以包罗,但就是在这些日子中,我父亲写下了数十万字的感想、心得、体会,堆在一起,与他的身材一样高。现在呢,他只是每天的在台历上草草记着寥寥几个字“晴,上午去翠湖,下午去医院。”退休五年,五本台历,不超出两千字。后来我终于明白,他不并以为如今这种小日子是真正的生活,他内心深处,他认为这种人生毫无意义,他只是无可奈何罢了。他年轻时代,最深恶痛绝的就是这种无意义,只是饮食男女的生活,“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他就是为了反抗他的家族传下来的那种风花雪月,吃喝拉撒的数百年如一日的毫无意义的生活,才投奔了革命的。(那种生活腐朽到这个程度,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曾看过李渔的随笔全集,令我最吃惊的是,这个玩友,一生横跨明清两代,但他一直闲情偶记,写什么房舍第一,洒扫、墙壁第三,界墙、女墙、厅壁……蔬菜第一,葱蒜韭……谷食第二,饭粥、糕饼……肉食第三……几案、床帐、橱柜、炉瓶、屏轴、茶具、酒具、碗碟、笺简、牡丹、梅、桃、李、木芙蓉……春秋行乐之法、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鸡鸣赋、龙灯赋、闺月称觞记,佛日称觞记……那是什么时代?改朝换代,国破山河在,此人竟然热衷于这种鸡鸣狗盗花鸟虫鱼的庸俗写作)。所以,从我父亲的经验,我明白上班,就是生活在意义中。我从此16岁就开始上班,并且不断地向着事业的意义核心靠近,工厂、一厂宣传科、大学中文系、机关……虽然我每周上班是五天,而不是一天,一年上班是二百多天,不是一天,但我决不能把它分成二百多天来看待,上班这件事作为整块的一才会具有的意义,这个整体是不能一日一日地加以分割的。如果我把上班这件“在壮丽的事业中”,一秒一秒地切下来,那么我只消描述其中的几分钟,壮丽事业的意义就会被庸俗化掉。例如,八点差二分,憋着小便(为了不迟到,等见过科长再去小解,可以从容些。),穿过阴暗的过道,一股从纸张中散发出来的霉味立即捅开了我锁住的鼻子,强忍着不使自己咳嗽,到了办公室门口,掏出一串钥匙,用手指摸索着钥匙的形状,摸出一把,捅进去,不合;又摸出一把,再捅,还是不合。身上冒出些小汗,小腹越发胀鼓。又摸出第三把,气恼着戳进锁眼,才开了门。每天都要这么折腾一阵,我有十一把钥匙,分别用小刀、指甲剪、钥匙牌把它们在钥匙圈上隔成三组,每组三或四把。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钥匙,加在一起有二公两重,装在裤袋里鼓鼓的一大坨,把大腿皮磨得起老茧。但这重量是一钱也少不得,开家门的两把,防盗门、正门;开房间的两把;还有三把是开箱子柜子的。开住处大门的一把,开办公室的一把,开办公桌、文件柜的两把,还有开父母家门的一把。这些钥匙全是干系着性命的,由它们展开又有几十把不带在身上的钥匙,这些是一把都少不得的。开了门,日光立即漫出来,犹如撞进了闪光灯,眼睛有些不能适应,闭上眼皮躲避了一阵,才适应了些。打开雾气朦胧的窗子,晨风就像雅驯的秘书那样迈进了房间,带来了一些新鲜的气味,有花朵的、有泥土的、有树木的,也有远处刚刚打扫过,喷上了药水的厕所的气味……我感到一丝凉意,身上泛起了一层细腻的鸡皮疙瘩。我裹了裹衣服,发现上衣的钮子扣错位了,忙关了办公室的门,把它们一个个解开,重新对位,扣好,拉拉衣角,把领子翻翻顺。一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担心着科长不要正巧这时进来。有人的脚步急冲冲地穿过整个过道,在尽头消失了,一听就知道是小刘去厕所。忍不住想笑,这个同事永远是下面夹着屎,脑门大汗淋漓,已经忍耐不住的样子。这个印象我从未对人说过,它会永远锁在舌头的保险箱里。我只是有时候忍不住会对小刘毫无道理地笑笑,小刘非常惶惑,笑哪样?笑哪样?他紧张地检查自己,是否有什么漏洞,他是一个很爱面子,却总是破绽百出的人。几页写着瘦金体汉字的稿纸被翻落在地板上,那是科长写的一份工作总结,我用纤巧白皙的手指把它们收拢,拾缀好,像是拾起一把扇子。在我弯腰的时候,第一道阳光一晃就进来了,像是一个拿玻璃片玩反光游戏的儿童的恶作剧。它旋转着,倾斜着,像是一只来自天空的巨大的金笔,笔芯扫描在我的办公桌上,书写下一些东西,在我的写字间里出现了我不明含义的笔迹,一些神秘的符号。这些符号在办公室里放射开去,从中间,飞溅到周围的文件柜、墙上的中国地图、挂历、篮球、锦旗等等之上,然后在这些东西上形成新的光芒,创造出来的光芒,又返回到中间的光柱中,一些微小的软体在其中漫游,像永不会变成青蛙的小蝌蚪。桌子上的灰尘一粒粒亮起来,犹如充血的细胞。墨水瓶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军事地图上的箭头。阳光把压在墨水瓶底下的一份内部文件照亮了,文件右上角的“机密”两个字非常刺眼,我赶紧把它翻个身,依然用墨水瓶压好。这时候阳光的军团已经越过了我的办公桌,朝着办公室的纵身挺进了,它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报纸架,在那里,一条昨天的头版头条的消息被照亮了。科长还没有来,办公室开始热乎起来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消褪。我犹豫着是否先去小便,科长还没有来,我应该让他看见我已经在办公室,但似乎也不必,因为办公室已经打开了,窗子也打开了,他必知道是我。想得这个理由,我就坚决地去小便了。厕所的气味在半截过道里弥漫着,终年不散。我已经习惯它属于单位上的气味,就像医院总是有福尔马林的气味,我家里总是有某种香皂和书籍混杂的气味,科长总是有轻微的、恰好黏在秘书鼻孔边缘的狐狸味。我进了厕所,发现科长已经蹲在里面,他的半个头从蹲位的隔板边缘露出来。小便池正对着蹲位,我如果要小解的话,势必整个屁股对着科长。我有些犹豫,我是否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进去就了事?但这样做很危险,因为他随时可能抬头看见我,而且他显然不会不抬头的,那么近。我还是抱歉地朝他笑笑,然后完事吧。我像古代成语里面说的那样,“胁肩谄笑”着,到了科长面前,但他正低着头,脸憋得通红,根本无暇顾及这个笑脸,我很狼狈,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等科长抬起头来呢,还是转身了结我自己的内急。气味浓密,我忍不住了,就转过身,自己干自己的。正欢畅,忽然想起科长大概正在后面生气地瞅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炉子烤着的芝麻大饼,就停了,再也不出来,刺痒痒的。只好算了,穿好。

回过头的时候又赶紧准备了一脸笑容,但科长已经起来去洗手了。他甩着两只白肥的手,我看见他手上的肉块在晃荡。科长也看见了我,就说,早啊。我就说,您早。然后我打开了水龙头,洗手。

以上这一过程只是在我的事业里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但我回忆它们却用了三小时。绞尽脑汁,机关算尽,结果是得不偿失。我可以保证,以上这些都是上班中发生的真人真事,是从八点钟开始的“我们的事业”的一部分,它不仅完全无碍我们的事业,而且对我们的事业是很有益处的。实际上在这十分钟之间,我已经放松了神经,调整了视力,处理好了上下级之间、同事之间的关系。十分钟之后,我已经精力百倍地投入了工作,并且成绩杰出。但看看我把一项严肃的事业报告成什么了?个人的小天地、小局部、小感觉、小情调、小心眼。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管中窥豹,只有一斑。读者肯定看出来,在这种琐碎具体、事无巨细、是非不明的描述中,一个巨大事业的意义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一切听起来与其说是描述一桩事业,不如说它更像是在描述某个小公务员灰色平庸、芝麻大的生活。因此,上班的意义决不能一日一日地说,要一段一段、一个一个时期、一个一个时代地概括起来说。只有整块地对待上班这件事,把每一日的无聊细节、过程省略掉,精炼出本质,它才会是可以进入正史的某某运动,某某革命,反某某的斗争,学习宣传某某文件的阶段……其中的重大意义自会泾渭分明、是非清楚。如果我们的作文不对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加以管制,任其自由散漫,我国瘦精干巴的图书馆就会膨胀起来,被垃圾淹没。所以,我作为个人是没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事业发言的。我在上班,这就够了,这已经保证我永远不会被时代抛弃,不会被壮丽的事业抛弃,我的一生已经献给有意义的人生,这难道还不够么,我还唠叨什么?接下来的流水账,无非就是下班,吃饭,睡觉,你是否有时间想听一个家伙说他如何睡觉?(可以去看普鲁斯特的小说,法国最无聊、最没意思的作家。此人用五千字写他如何睡觉)睡觉?有什么意思!浪费生命,你一个字都不想听。接下来,又是上班、下班……于是,我的一日,就是这么几个高度概括的、抽象的词就可以概括掉,黎明、起床、早点;正午。中午、盒饭;午睡。下午、晚餐、电影三频道、睡觉。该说的不必我多嘴,不可说的就只能保持沉默。一日啊,你这个百无聊赖的家伙,你只配永远、永远地呆在黑暗中!199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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