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教育局局长张明凡在步行上班途中，遇到了高中时的班主任李芝。这么多年没见，李芝已经老了，满头的白发在晨风中飘摇，像一丛枯草。
李芝显然也认出了张明凡，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打个招呼。张明凡皱了皱眉头，眼睛转向了另一处。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李芝突然喊道：“张局长。”
张明凡停下来，故作吃惊地说：“这不是李老师吗？怪我心不在焉，没认出你来。”李芝说：“没关系，这么巧啊，你上班去？”张明凡点了点头，说：“是啊，你也上班去？”
李芝说是的，又说了些客套话。张明凡有些不耐烦了，看了看手表说：“我先上班去了，有事回头聊。”李芝欲言又止，张明凡奇怪地问道：“李老师，你有事吗？”李芝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没事，你上班去吧。”
跟李芝分手后，张明凡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读书时的情景。李芝是在张明凡读高三的时候临危受命来当班主任的，她那时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很有名气的老师了，她带的毕业班高考录取率在学校里一直数一数二。有这样的名师指教，学生们都很兴奋。但谁也没想到，看似娇弱的李老师竟然喜欢体罚学生。
有一次张明凡犯了错误，被李老师责令靠在墙角边罚站。当时是下午最后一堂课，李老师下了课后居然忘了他。结果张明凡在教室里左右为难，不知道是回家好还是继续站在那儿。这样过了两个多小时，他终于忍不住偷跑回家了。到家才知道出了大事，爸爸洗澡时煤气中毒了。送到医院，医生很惋惜地说要是早来十分钟就好了。
从此，张明凡就认定了李芝是他的杀父仇人，仇恨深埋在了心中。
张明凡到了办公室，秘书高全送来一份文件，说是市里申报高级教师的名单。张明凡翻了翻名单，突然顿住了，李芝的名字赫然在列。对她的评语是：该老师任职三十二年，创造了独特的高考教育方法，为我市培养了一千余名大学生，深得学生及家长爱戴……
张明凡用红笔在这段评论上画了一个圈，打了一个重重的感叹号。高全不解其意，问他怎么了。张明凡一笑，说：“今天没事，一起去她的学校看看吧。”到了学校，高全要去通知校长，张明凡拦住他，说今天是微服私访。两人一起上了教学楼，来到高三年级的教室。李芝正在上课，教室后面却有几个学生或蹲或站。课堂的秩序倒是非常好，学生们都目不斜视地看着讲台，连他们经过也没有回头。
李芝看到了他们，愣了愣，随后迈腿，看得出来她是想过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停住了，然后接着讲起课来。张明凡带着高全下了楼，路上问道：“你看这个李老师怎么样？”
高全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我还从来没看过高三的课堂这么有秩序的，这个李老师真有一手！”
张明凡冷笑道：“你只看到了表面，没有看到实质。如果没有高压政策，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会这么听话吗？你看到教室后面的学生了吗？那是变相体罚，上面三令五申严令禁止的！”
高全看了看张明凡脸上的表情，心里一寒。
下了班后，高全去了李芝家，直接问道：“大姨，你有没有得罪过我们张局长？”跟着把张明凡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摇头叹息道：“那么多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还特意去听了你的课，我估计他对你一定有成见。”
李芝呆坐在沙发上，半天才说：“那么看来，我的高级教师没戏了？”
“你跟他有过节儿吗？说出来听听，或许可以缓解缓解。”
李芝苦笑着说：“缓解不了的，矛盾太大了。”说着，她把那段往事说了出来。“不管怎么说，是我对不起他，我也不求他的原谅了。”
高全听了急得抓耳挠腮，半天才说：“我看不如这样，你带点礼物上他家走一趟，跟他说清楚当年的事和高级教师职称对你的重要性。他平时挺通情达理的。”李芝摇头道：“我不去，按辈分，我是他老师，哪有老师给学生送礼的！再说了，如果我送了礼后才能得到高级教师职称，那我对他也太失望了。”
高全知道大姨的脾气，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这副倔脾气，以她的能力早就已经是高级教师了。从李芝家走出来后，高全去了趟银行，跟着又去了张明凡家。张明凡见到他来，很意外，问他有什么事。高全开门见山，说是为李芝的事来的。“她是我大姨，还希望您高抬贵手……”
张明凡一愣，跟着微笑道：“小高啊，这事不是我抬不抬贵手的事，是因为你大姨的确不符合条件嘛。你也看到了她是如何体罚学生的。”
高全一咬牙，掏出了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说：“这是我大姨让我给您的。”张明凡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一看，见是厚厚一沓钞票，微笑着说：“你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什么时候见我收过这东西？”高全脸一红，说：“这个职称对我大姨太重要了，还请您破一回例。”张明凡想了想，说：“那你先走吧，我考虑一下。”高全见他没有退回红包的意思，心里一喜，到底是领导，不管平时装得怎么清高，到头来还是放不下钞票。这样一想，高全心里就有底了，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几天后，张明凡开会通报了这次参加申报高级教师的名单，并请在座的各位来评审。顺利地评了几位老师后，轮到了李芝。这时张明凡站起来说：“在评定之前，我想先说几句话。”高全心里一紧，预感到坏事了。果然，张明凡接着说：“关于李芝老师，她的教学能力的确是一流的，但是她身上的问题也是很严重的，在我们的明察暗访中，发现她一贯有对学生采取体罚的行为，严重损害了教师在社会上的形象。更为严重的是，”张明凡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甩在桌子上，“她在得知自己体罚学生的事被我发现后，还给我送来了一万元红包！”
在场的人顿时惊呼起来，纷纷对李芝的行为表示了谴责。高全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在地。
评审会结束了，高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李芝家中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大姨说这事。李芝开门一看他的表情，顿时就明白了，苍凉地笑了笑。
高全气愤地说：“他不评你也就算了，还故意在会上甩出钱来说你贿赂他。这不是成心害你吗？”
李芝一惊：“什么，我贿赂过他？”
高全苦笑着说是自己自作主张，拿了一万块钱去送礼。谁知道张明凡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给他们设了这么一个大陷阱。
李芝目瞪口呆，哆嗦着指着高全喝道：“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这不是毁我一世清白吗！”
再说张明凡报了一箭之仇后，却没感觉到有多高兴。仔细想来，李芝的高压方法虽然不符合规定，却也是极有用的。她之所以成为名师，也许就是因为她的课堂纪律管得好。如果不是她，有多少学生会与大学失之交臂呢？
几天后，张明凡突然听说李芝去世了，忙问高全怎么回事。高全说大姨早就查出是癌症晚期了，她当了一辈子老师，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得到高级教师这个职称，所以很在意这最后一次申报。没有评上后，她心里郁闷，病情加重了……
高全又说送礼是自己瞒着大姨做的，她事先并不知道。“大姨知道你恨她，但是你知道那天大姨为什么会忘记你吗？因为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那天去世了！她本来可以请假送老人上山的，可是因为你们是毕业班，她不想你们缺课。直到下了课后她才急匆匆地赶去，所以就忘了你。”
张明凡一下子呆在那里，许久没有出声。
“你知道大姨临终前说了什么话吗？”
张明凡摇了摇头。
“她问我，你是一直不接受贿赂还是就这一次没接。我说一直不接。她就很开心地笑了，说，我有这样的学生死也瞑目了。”张明凡听罢，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突然，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高全的手说：“快……快带我去参加追悼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