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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脚印

一天下午,我正走向小船,忽然我在岸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人的赤脚脚印,这脚印在沙滩上印得清清楚楚。我像是遭雷击又像是见了鬼似的呆在了那里。我侧耳倾听,又环顾四周,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走上一个高地,向远处瞭望。又在海边上下跑了几趟,但就那一个脚印,除了这一个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迹象。

我又跑到脚印附近看看有没有别的脚印,看看它是不是我个人的幻觉。但毋庸置疑,因为那正是一个脚印。脚趾头,脚后跟,样样都有。它是怎么留到这里的,我无法得知,也想像不出。我极度紧张,反复琢磨,像一个彻底糊涂忘却自我的人,脚不沾地的往家里的工事跑去。由于害怕之至,每走两三步就要回头看一看,每一丛灌木,每一棵树,或远处的每个树桩都会把它误看成一个人。一路上,由于害怕而想像出了多少奇形怪状的东西,每一刻涌现出多少荒诞的想法,以及内心中闪现出的怪念头,简直无法描述。

一跑进我的城堡,我以后就这样称呼它好了,就立刻钻了进去,仿佛有人追赶似的。至于是像当初设计的那样,通过梯子爬进去,还是通过被我称为小门的山岩上的洞口爬进去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仍记不起来。我逃跑时的害怕程度,就是兔子往窝里逃、狐狸往洞里逃也不至于恐惧成我这样。

我一夜未眠。离那次事件时间越长,我心里的害怕程度越大。这种情况颇为反常,尤其是不合乎一般动物处于恐惧状态下的常情。但各种恐怖的想法困扰着我,离事件越远,我越往坏处想。有时候,我幻想着,这一定是魔鬼在作祟。于是,我的理智便随声附和。其他的人类怎么能跑到这个地方呢?把他们带到这里的船又在什么地方呢?除了脚印外还有其他什么记号呢?一个人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呢?转念一想,如果魔鬼在这个地方变成人的样子,他为什么不用其他办法吓唬我,而单单留下一个脚印,这么做毫无意义,因为他不能肯定我一定会看到它。这是另一个让人困惑的原因。因为我是完全生活在岛的另一端,他绝不会这样简单,把一个脚印留在我万一看不到的地方,而且还在沙滩上,只要遇到大风海浪就会把它完全冲掉。所有这一切看起来都难以自圆其说,这和我们平时对魔鬼阴险狡猾的看法相矛盾。

所有这一类事情的种种推测,使我排除了是魔鬼所为的疑虑。但我马上又得出结论,认为定是更危险的动物,或许就是住对面大陆上的野人,乘着独木舟出来闲逛,由于急流和逆风,来到这个岛上。上岸后,因为不愿留在这个孤岛上,又回海上去了。当这些想法萦绕在我头脑中时,我很庆幸自己当时正好不在岛的那边,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的船,否则他们肯定会认为这岛上一定有人居住。说不定会来搜寻我呢。但转而一想,一种可怕的想法又折磨起我来,因为他们也可能发现了我的船,知道了这岛上有人居住,如果真是这样,我敢断定他们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再来,找到我把我吞掉。即使找不到我,也会发现我的围墙,毁掉我全部的谷物,劫走我驯养的所有的山羊。最后,我只好活活饿死。

害怕使我头脑中的宗教希望都消失了。曾受过上帝的恩赐而产生的对上帝的信任,也全消失了。就好像他以前通过创造奇迹使我生存下来,现在却无力保护他赐予我的粮食一样。我开始责备起自己贪图安逸,每年没有多种些粮食,而只求够下季吃就算了,仿佛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安心享用地上长出的庄稼就行了。我觉得这种自责很公平,于是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预先准备下两三年的粮食,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因为缺少面包而饿死。

在造物主手中,人类的生活是何等的难以捉摸!由于所处的环境不同,人们由此而产生的感情迥异。今天我们所爱的,也许是明天我们所恨的;今天我们所追求的,也许是明天我们所摒弃的;今天我们所祈盼的,也许是明天我们所恐惧的,甚至是心惊胆战的。而这时的我,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因为,以前我那么痛苦,就是觉得自己被人类社会遗弃了,孤零零一个人,被无边无际的海洋包围着,与世隔绝,被宣判只能过一种寂寞的生活,被上天认为是一个不足与人类为伍,不能出现在其他生灵面前的人。如果能让我看到一个人,就仿佛使我弃死复生,升入天堂。如今我敢断言如果让我看到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害怕得发抖,而在岛上发现一个人的脚印的迹象,我就怕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我惊魂稍定之后,又产生了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最后得出结论,这正是那无限智慧而仁慈的上帝给我安排的生活。我既然无法预知神明的最终目的,也就无法抗拒他的旨意。我既是他的生灵,他便有绝对的权力完全按照他的意愿统治我,支配我。作为一个曾经触犯过他的生灵,他当然同样也有权按他的意愿惩罚我。对他的震怒应该接受和服从,因为在他面前我是有罪的。我转而又想到,既然上帝不仅是公正而且是万能的,他认为应当这样来惩罚和折磨我,他当然也能拯救我。如果他认为不应当拯救我,绝对的、完全的服从他的意志也是我责无旁贷的责任。另一个责任是我对他充满希望,祈祷,静静地服从他每天的吩咐和指示。这些想法占去我许多时间,许多天,甚至可以说,几个星期,几个月。对这件事的思考,产生了一个不可忽略的特殊结果,那就是:一天早晨,我正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有关野人出现的可怕想法,这使我非常不安。这时,《圣经》上的这段话忽然跃入我的脑海:“在陷入困境的日子,求告我,我将拯救你,你也将使我荣耀。”

我高高兴兴地从床上爬起来,心里不仅得到了安慰,而且由于热切地向上帝祈求获救,仿佛也受到了指导和鼓励。做完祈祷,把《圣经》翻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便是:“侍候着主吧,高兴起来吧,他将使你心里充满力量。侍候着主吧。”这句话给我的安慰是无法形容的。我满怀感激地放下书,不再悲哀,至少在当时是这样。

正在我整日深思熟虑、苦思冥想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可能仅是我个人的幻觉而已。这个脚印也许正是我从船上上岸时自己的脚印。这使我精神稍稍为之一振。我开始劝说自己这也许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是自己的脚印而已。我既然能从船上走下来,为何不能走到船上呢?而且,我也绝不会确切地记起我曾到过哪个地方,没到过哪个地方。如果将来有一天发现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脚印,而我像个傻瓜似的,编织出那么多鬼怪幽灵的故事,然后比任何人更害怕。

现在我又有了勇气,想到外面去看看。我已经有三天三夜没有出过城堡了,我已开始因为缺粮而挨饿了。因为,家里除了一些大麦饼和水以外,没有多少东西。我也知道,那些山羊也该挤奶了。这通常是我傍晚的消遣。我想这些山羊一定因为得不到挤奶而备受痛苦。而实际上,这差点毁掉几只羊,使它们没了奶。

因此,我暗暗叫自己相信,那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只脚印而已(我只不过是被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罢了)。我又开始到外面去了,开始到我的别墅去挤奶。当我向前走时总是害怕地张望,不断地回头看看身后,时刻准备着丢下筐子逃命。我的样子使人想到我曾做过什么坏事,或是最近受到过极度惊吓,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于是,这样连着过了两三天后,什么也看不到,我胆子稍大了点,认为这实际上确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自己的想像而已。但我又不能完全说服自己,除非再去海岸一次,看一下那个脚印,并用自己的脚量一下,看是不是大小一致,这样我才能确信那是我的脚印。但是,当我到了那里时,首先,显而易见的是,当我停放小船时,我绝不可能在那一带上岸;其次,当我用自己的脚测量那个脚印时,我发现自己的脚要小出许多。这两件事情又使我胡思乱想起来,使我重新又进了浓雾之中。我像个得了疟疾的人,冷得浑身发抖。于是,我又重新回到家里,认为有人或一些人已经在那里上了岸,总之,岛上已有了人。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大为吃惊,简直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来保护自己。唉!当人们被恐惧心理支配时,他们所做出的决定是何等的荒诞。我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围墙拆掉,把驯养的山羊放到树林里变成野羊,免得敌人发现之后,为找到更多的战利品而经常光顾这里。其次,我打算索性挖掉我那块谷田,以免他们在那里找到谷物,更经常到岛上来。最后,我甚至想把茅屋和帐篷都拆掉,免得让他们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后,从而再进一步搜寻,找出在此居住的人来。

这些都是我再次从发现脚印的海边回到家后,在晚上所想到的问题。此时,各种忧虑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种种想法充满我的大脑,使我火往上冒。所以,对危险的恐惧,比危险本身更能千万倍的让人胆战心惊。更糟的是,我平时总是听天由命,现在灾祸来了,却再也无法从中得到一些抚慰。我就像《圣经》里的索尔,既埋怨菲利斯人攻击他,又抱怨上帝抛弃了他。因为我现在没有合适办法用来安定我的心情,没有在危险中向上帝哭诉,没有同以前那样,把对自己的保护和援救完全交付给上帝。如果我那样做了,至少,我会乐观些来对待这新的意外,也许会以更加勇敢的态度来渡过难关。

这些杂乱的想法使我整夜翻来覆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沉沉入睡。我因为过度用脑,精神疲倦,所以睡得很香。醒来之后,我觉得心里比以前任何时候安定多了。现在,我可以安静地思考目前的处境。经过我自己内心激烈斗争,我断定,这个岛景色宜人,物产丰富,且离我能见到的陆地不算很远,所以不会像我想像的那样完全没有人迹。这里虽然没有固定的居民,但对面大陆上的船只有时或许会来靠岸,他们或许有一定的目的,或许只是被逆风吹到这里来。

我在岛上生活了15年,从没见过一个人影。即使有人一时被逆风吹到这里来,他们也会尽快设法离开,因为直到现在,他们仍认定这是个不适于久居的地方。

我最大的危险来自那些从陆地上偶然来此登岸的人们。他们被逆风吹来,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他们绝不会在这里逗留,一定会想法尽快离开,极少在岸上过夜,不然,潮水一退,天色黑了,他们要离开就困难了。因此,目前我只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万一遇到野人登岸,就躲起来,别的就不用考虑了。

现在我开始后悔自己把山洞挖得这么大,而且在岩石与围墙之间还留了个门。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在头一道围墙的前边,在我12年前种的两行树之间再修一道半圆的新围墙。那些树由于以前种得很密,现在只须在树与树之间打上几只木桩,就可以使得树干间的距离十分紧密。我的围墙就这样做成了。

这样,我现在有了双层墙,我在外墙上加上了碎木料、旧绳索等诸如此类我以为能使墙坚固的东西,并在上边开了七个小洞,大小能够伸出我的胳膊。在墙里面,我不断地从洞中挖来许多泥土,填充在墙脚上,把土踩实,把墙加到有10英尺厚。那七个小洞,是我打算安放我的滑膛枪的。我有七只滑膛枪,都是过去从船上拿下来的。我把它们看作我的大炮,作了一些架子当作炮架安装好。这样,在两分钟之内我就可以连攻七枪。为做好这道墙,我辛苦了好几个月才完成。在此之前,我总认为自己是不安全的。

这一切做好之后,我在墙外的空地上,插上了我认为长得快的柳枝和树桩,我相信自己栽了足有200棵。在墙与树之间,我留了很宽的空地,这样我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观察到敌人,即使他们企图到我的外墙附近,也无法藏身。经过两年的时间,我有了一片浓密的树林。五六年时间里,我的住处前面就长起了一大片森林。它们长得粗壮高大,郁郁葱葱,难以通过。没有人会想到林子后边是什么样子,更不会有人想到这是一个住所。我没有在林中给自己留下路,至于我进出的通道,只靠两只梯子,一只放在岩石较低的地方,另一只放在岩石的断面上。这样,两只梯子被拿走后,任何人靠近我的住所都要受到监控,即使他能下到我这里,但仍处在我的内墙之外。

我这样做可以说是用尽了人类智慧方法来保存自己。以后可以看出,这样做是不无道理的,尽管那时我没有撞见到什么危胁,徒有恐惧而已。

做着这些工作,同时我并没有忽略其他的事情。我极为关心我的羊群。它们不但供我随时所需,不用我费火药和子弹,也省得我费力追杀那些野山羊。我不愿意放弃它们带给我的便利条件,想以后再去重新驯养。基于这一点,经过长时间考虑,我觉得有两个办法可以保全羊群,一是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挖一个地洞,每天晚上把它们赶进去;另一种方法是再圈起两三块小地方,彼此相隔,足以隐蔽,每个地方驯养六七只羊。一旦大羊群遭遇不幸,我仍可以有精力和时间把它们再驯养起来。尽管后一种方法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劳动,但我仍觉得是最合理的设想。

因此,我花了些时间在岛上找出我认为最隐蔽的地方。我终于选定了一个非常合乎我心意的地方。这是山谷中一片小小的湿地,处于茂密的树林中间。这里也正是我曾提到过的,先前从岛的东部回来时几乎迷路的地方。这里有一片空地,差不多有三英亩,周围被树木包围着,简直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至少不像我圈其他地方时费那么大的力气了。我立刻开始在这里忙活起来。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把它全围上了篱墙,这样我的羊群在这里就彻底安全了。我的羊群,现在已不像当初那般疯野了。我不再耽搁时间,立刻把十只小母羊和两只公羊转移过来。我继续加固篱笆,直至它同别的围墙一样坚固。只是我做别的围墙时更从容,所用的时间也更长。我所做的这些劳动完全是由于我看到的那只脚印后产生的种种想法而引起的。然而,到现在为止,我却从未见到有任何人类光临这里,但是我已在这种不愉快中生活两年了,这使我的生活远不如以前惬意。这一点,任何人,只要他知道整日里生活在别人的陷阱里是什么滋味,就不难想像得出。同时,我也悲哀地感到,我思想上的烦躁不安,对我的宗教观念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心里由于害怕落入野人或食人族手中,很少能专心地向上帝祈祷,至少不会有我过去那种肃静安宁的心情了。尤其是我在向上帝祈祷时,心里痛苦,精神压力极大,觉得危机四伏,每夜都提心吊胆,担心等不到天亮就会被野人吞掉。我可以从自身的体验中得出证明,平和、感激、热诚、友爱的心情比害怕不安的心情更适于祈祷。一个人在灾祸来临的恐惧下作祈祷,无异于在病床上作忏悔祈祷,心情同样不安。因为这种不安影响着一个人的精神,正如疾病影响着一个人的身体一样。而且这种精神上的不安是一种缺陷,比起肉体上的疾病毫不逊色,甚至更为严重。因为祈祷是精神上的行为,并不是肉体上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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