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去过真正的树林。即使在画中见过它们，也不能让我听到、摸到那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的颜色。我在梦中去了无数次树林，有树且只有树。无数的鸟儿落下的音乐像一根细细的玻璃棒，在没有防备的时候，就摔在树枝上，清脆地折断了。
我没有用心地捡起过一片叶子，一次也没有。即使在小学的自然课上，老师曾经要求我们每人制作一个树叶标本，而在学校到家的小路上就是落叶聚居的家园。我的脚步曾不止一次地践踏过那些柔软的绿色、黄色。当那时，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像是一片奇异的花棉布，有一些细碎的伤感，和几滴湿漉漉的快乐。
几滴小雨滴在春的睫毛上，即使只是湿润了一小片区域，却在一定的范围内，都纷纷让植物们伸出绿色的手指，绿色的风，以及一切可以变成绿色的生命。当我发现一首轻短的小诗的字缝中逐渐渗出绿意，并且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使我有些恍然的感动，却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树枝头的一滴露水已经砰然砸下一片陌生的宁静了。走在脑中的小树林中，我哑然地望着每一棵瘦小的、粗壮的、纤细的、快乐的、忧伤的、天真的小树，像是见到了许多不知名的朋友。它们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从我们拉手的指缝间隙，似乎再用一用力气，就能捏出许多细碎的金色温暖来。它们像小小的雨珠一般，流出来又滴下去。整个过程中只听见几近无声的透明感。这片意料之中的宁静在悄然扩散。
我忘记按照小学自然课上老师的要求，耐下心来去找一片合格的叶子。那天下午，我蹲在放学必经的那条小路上整整一个小时，眼前是那么多同样的叶子，却又有微小的不同。在我的眼中，有绿得快乐的叶子，有绿得失落的叶子，有绿得宁静的叶子，有绿得张扬的叶子，我不知道，老师所说的“合格”，到底应该以怎样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就这样束手无策了好久，于是，我没有找到一片叶子就回了家。对我来说，那件事一直不遗憾。
直到有一天，我去了一片能够被称为树林的地方。许多枝条从不远处一个矮矮的小山坡上垂落下来，甚至能让我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看看天空并没有小雨的迹象，确切地说，连一丝雨的影子也没有挨到皮肤，但那声音却很真切地传入我的耳朵。几只拍打着夕阳准备回家的山雀，途经那座小山坡，直到它们飞走时，我闻到它们的翅膀上沾了某些新鲜的味道，像是青草和玫瑰混在一起的味道，突然，我身处的树林像一幅褪色的蜡笔画开始渐渐脱落自己的颜色，在树枝上栖息的山雀们、麻雀们，突然越来越淡也越来越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了。
耳边还留着最初的颜色，黄昏下的小树林开始以另外的眼光打量我，打量这个世界，我却不敢直视它的目光，怕一旦陷入就无法走出。总有小溪忘记疲惫地流淌着，不知道流过了多少浓稠的月色，在它的声音和涟漪中还留着一些月光的碎屑，我却不敢走近，怕一旦沾湿了衣袖，就无法走出这片小溪了。
事实上，我遇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树林。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一册薄薄的童话卷里，曾经看到过一段这样描写树林的话：“阳光躺在岩石上，睡意蒙眬，树林的目光永远纯净，从树与树的缝隙中，我仿佛能闻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那本书并不是纯粹的童话，字里行间总带些细小的伤感，而它本身也在一次忙乱的搬家中被丢失。从此我再也没有找到它。但它却送给我一片短暂的树林。那胜过树林本身。
鸟儿用箭的速度和温度穿过树林，回来时却是另外一群鸟儿了。
我没有走出树林，一直没有。一些回忆凋谢了它们本来的模样，一些清晨从阳光中重新打捞出来，浑身滴着细碎的金色，给我的感觉却都是同样的面孔。事实上，我的思绪穿过了树林的另一端，走出的时候，却一直“滴滴答答”在流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惋惜。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