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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命令他瞎了眼

我的哥哥罗大虎突然失明了。对此,祖母惊慌失措,她的孙子眼睛好好的,怎么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呢?这真是祸从天降。祖母问哥哥是怎么回事,哥哥不说,他对谁也不说他是怎么失明的。祖母不甘心,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哥哥。我给祖母说,你就不要难为我的哥哥了,他不会告诉你的。祖母说,二龙,你知道你哥是怎么瞎了的?我说,知道。我说,罗家的任何事,松陵村的任何事,人世上的任何事我都知道的。祖母说,你快给婆婆说。我说,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你就不必知道那么多了。祖母说,贼孙子,你就看着你哥哥受罪?我说,我没有办法。祖母说,谁有办法?我说。那些人?祖母说,你说的是哪些人。我说,你以后就知道了。祖母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说,糊涂比明白好。

心事重重的哥哥每天都是独来独往。星期六那天,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穿过杨家庄,走过张家台,下到沟底就是干河了。干河里有一渠细如游丝的清水。哥哥踩着从河水里凸出来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过了河。上了沟,到了松陵村的地界,哥哥坐在沟边的一块平坦如眠的石头上仰望着天空。暮春初夏的天大蓝大蓝的,如同狗舌头舔过一样,干净而光滑。风不大,风的力量刚刚够穿过人的肌肤、船、血肉,把心中的阴霍清扫一遍。太阳光如同温吞吞的水从头顶泼下来,有热度,却不烫;大地由情懒而舒展;庄稼人已走过了春天的困乏时日,热情慢慢地鼓涨了。他们收了工,扛着农具,回到了家。天气好,心情也好,我的哥哥罗大虎真想在石头上躺一会儿再回去。杨老师被开除以后,几个礼拜以来,哥哥的忧郁如难以消化的食物一样堆职着。放学后,他不再在学校里久留了。没有杨老师,教室里空旷了许多,学校里也空旷了许多。呆呆地坐了一刻,哥哥追逐着一块飘忽不定的白云走上了乡村土路。不知怎么的,他被那块白而发亮的云朵给迷住了,仿佛那云朵是一叶扁舟能载得动少年人的迷惘和忧郁。如同蝴蝶一般在眼前飘动的白云极具诱惑力似的引诱着哥哥,哥哥只顾追着白云向前走,一直走到了麦田深处,他才抬起了眼。他越走离村庄越远了,他应该返回去向相反的方向走才是。可是,迟了。

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眼前的景象:在不远处的土楞上有一另一女在动作,男人骑在女人的身上,男人的动作使哥哥好奇,他以为两个人是在打架,男人占了上风,正在欺负女人。我的哥哥罗大虎最痛恨最瞧不起那些欺负女人的男人了。从小,他对女人有一种尊敬感,怜惜感。

他一旦碰见邻居两口吵架,虽然不知端底,总是同情女人。少年人对女人的怜爱是由这种思维支配的:女人应该是男人呵护、保护的那一类,就像老鸡护着鸡仔一样。不要以为我的哥哥将女人视为弱者,在我的哥哥看来,人世间因为女人而美丽,美丽的东西就要捍卫。哥哥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向土楞走去的,他要像大人一样责备、批评、纠正男人的蛮横、粗野和缺少风度。土楞呈斜坡状,仿佛一张摆开的躺椅。

哥哥首先看见的是土楞上的青草,土楞上的青草到了这个季节比毛毡还厚,比牛脖子上的铃铛还响亮。哥哥的目光抚摸着青草一直向前延伸,他捕捉到了躺在青草中的毛辫子。女人的毛辫子仿佛彩虹一般耀人眼目。毛辫子微微地颤动着。哥哥给祖母说,她有毛辫子。祖母笑了:咱们村有好几个姑娘留着毛辫子,你说的是谁?哥哥说,她不是咱们村里的人。祖母想起来了:大概是工作组那个叫许芳莲的姑娘吧?

哥哥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她有毛辫子,我把钢笔给她了。

我的哥哥罗大虎突然发现街道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有几次,他只看见了她的背影,看见了她垂吊的毛辫子。她的背影太像杨碧霞老师了,端正、挺直,脖颈长长的。他大概没有胆量撵上去看看她是什么长相,他只能站在家门口,看着她越走越远。不论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论街道上是什么气氛,都不影响我的哥哥罗大虎对这个陌生女人的注视。这个陌生女人大概成了哥哥的兴奋点,他的希望可能很简单,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唱一首歌,或者和他说几句话,或者只让他看她几眼。看看这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巴是不是杨老师的再版,或者只呼吸呼吸女人的气息——杨老师的气息。陌生女人走来了,几乎和哥哥罗大虎擦肩而过了,我的哥哥罗大虎却不敢抬眼去看她,他红着脸,垂下了头,和她拉开了距离。等陌生女人从院门前走过去了,哥哥一只手抓住门框,探出半截身子,目送着她走远了,走远了。幸运的是,陌生女人丢失了钢笔,而钢笔恰恰被我的哥哥罗大虎捡拾到了。钢笔是哥哥在麦地里挖“地地菜”时拾来的。他真想不到,能捡这么一枝油黑发亮的钢笔。哥哥真高兴,哥哥将钢笔在手心里捻了又捻,他拔下笔帽子,看了看笔尖,那镀金的笔尖如阳光一样亮,他很小心地戴上了笔帽,把钢笔放在鼻子眼前,嗅了又嗅,吸进哥哥肺腑之中的,只能是一缕金属味儿,一缕清秀的气息,一缕无法抗拒的诱惑,不然,他不会爱不释手的。他将钢笔插入衣服口袋,钢笔挂钩像胸章一样,闪闪亮亮。

他用手捂在衣服口袋上,捂了一会儿,将钢笔取下来,埋在了笼子里的野菜中了。他提着菜笼子向回走,还没有走出地头,一个女人从地那头走来了,就是哥哥在街道上看见的陌生女人。这女人很年轻,和哥哥的杨老师年龄差不多,只是毛辫子比杨老师的长一些,脸蛋儿没有杨老师滋润,但不失好看;面部的线条儿没有杨老师柔和,但比杨老师明朗;杨老师的目光是收敛的,她的目光却是放肆的。我敢肯定,我的哥哥罗大虎不会这样评价陌生女人的,因为,他对他的杨老师太偏爱了。这是我眼里的陌生女人——她比杨碧霞还漂亮些。毛辫子问哥哥拾到一枝钢笔没有?哥哥看看那双毛辫子,那双乌黑油亮梦幻般的毛辫子,眼睛眨巴着。毛辫子说,我晌午和社员们一起锄地,把钢笔丢了。哥哥摇摇头,表示没有见到什么钢笔。他挎上菜笼子向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毛辫子跟在他的身后。他站住了,毛辫子也站住了,他又看了看她,他的右手伸进菜笼子里,把地地菜向一边刨了刨,从地地菜下面取出来钢笔。我的哥哥罗大虎将钢笔的笔帽子取下来,看了看笔尖——闪闪发亮的笔尖。哥哥将钢笔向笔帽子上戴时,手有点抖,竟然戳不到笔帽子里边去。毛辫子一看,吭地笑了。罗大虎越发窘迫了,看着笔帽子上的圆孔,竟然愣住了。毛辫子接过钢笔,她干脆利索地将钢笔插进了笔帽里,她用嘴吹了吹沾在上面的尘土,又用右手抹了抹,问他叫什么名字。哥哥正眼去看那女人,女人右脸庞上竟然有一个酒窝!女人的酒窝里竟然盛着笑!哥哥暖喃道:杨老师杨老师。

只有祖母才有这酒窝,只有他的杨老师才有这酒窝。她的酒窝怎么和她们的一模一样?一刹那间,我的哥哥罗大虎以为他又和杨老师不期而遇了。你大声说嘛,害怕啥?哥哥说他叫罗大虎。毛辫子朝哥哥哧地笑笑:罗大虎?得是属虎的?哥哥说,是。女人拧身走了。毛辫子还在颤动。我的目光紧随着哥哥,和他一起注视:女人的手臂长长地伸出去摆在身子两边;她的手不算大,手指头伸进土楞的草丛里紧紧地抓住青草,好像是草丛里长出了一双手,手和青草长在一起了,手臂和青草长在一起了,女人和青草长在了一起了,手和手臂变成了青草,女人成了一丛青草,只是比青草的颜色更深一些。而那男人仿佛是拿着镰刀在青草中放肆地刘割。青草被齐脖子割下之后就流泪了。绿色的眼泪像空气一样透明。我的哥哥罗大虎呆呆的,眼睛眨也不眨。

当哥哥明白,这一男一女并不是打架之后,竟然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也不可理喻他为什么如此贪婪地注视,是好奇还是探究?是憎恶还是喜好?是愤怒还是无奈?他廓不清。专心致志的男人把身体把意识把所有感觉器官似乎都贴在了女人身上了,他既然忽视了高洁的蓝天流动的白云可怜的青草和午后燥热的宁静中所掩盖着的一切,他完全有可能忽视一个少年人的存在和莫名其妙的眼神,而对罗家门背后的那双眼睛,他只能是视而不见。罗二龙的这双眼睛像摄像机一样支在他和女人的身后,拍摄了他们两人演出的全过程。松陵村的喜剧悲剧丑剧闹剧都逃不出我的目光——无所不在的第三只眼。那男人回过头来蓦然发觉了站在不远处的罗大虎,慌慌张张地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系裤子,慌慌张张地扶了扶眼镜。他大概看清了,站在不远处的是个少年,是罗世俊的儿子,故作镇静地拉了拉衣襟,伸出右手的五根指头在浓密的头发上刮了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哥哥跟前。哥哥不知道他就是工作组的组投卫明哲,只是觉得这男人太肥胖太牒肿太丑陋。他用心胆气正的神情迎接这男人从眼镜片里射过来的很凶狠的目光。卫明哲一句话不说,就给哥哥两个耳光,接着,又是当胸一拳,我的哥哥罗大虎被打了个翘起。“跪下!”卫明哲的面目极其狰狞,一双细眼睛瞪得像刀刃一样,几乎要把那副和面部的比例不匹配的眼镜顶走。哥哥使劲地看了看他,没有跪。

罗家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给人跪下呢?卫明哲将眼镜摘下来,一只眼镜腿塞进口腔,拿牙齿咬着嚼着。他两腮的肌肉像涝池里的青蛙一样命动着,他大概嚼得有滋有昧,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金属般的声音极其冷酷。卫明哲重新戴上眼镜,看也没看我的哥哥罗大虎。左一脚右一脚,在哥哥的小腿上乱踢。哥哥惨痛地叫了两声,在腿上抚摸着。就是把哥哥的腿踢断他也不会跪下的。尽管,老卫那肥胖的肉体给哥哥带来了极大的威胁;尽管,那凶狠的目光像锥子一般锋利,哥哥一点儿也不畏怯。我的哥哥罗大虎不会像父亲一样懦弱,他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强悍的心。那男人正要挥拳再打,女人走过来了,女人捉住了卫明哲的手腕。“啊!”哥哥叫了一声:这不是毛辫子吗?不是将钢笔还给她的那个漂亮的许阿姨吗?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杨老师吗?不要说哥哥惊诧,换了我,我也会惊诧的。哥哥将目光挪向了许芳莲,她的眼睛似乎更加清澈晶亮了,两条毛辫子梢儿搭在饱满的前胸,笑盈盈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受虐的痕迹,刚才被这个男人压在身底下受到的欺负从她的脸庞上捕捉不到,她的眼神她的风度具有天使般的气概——尽管哥哥没有见过天使,老师给他讲过的天使大概就是这样吧:脸色红润、双目含笑、亭亭玉立。我知道,在哥哥的心目中,这个年轻的女人是圣洁的,不可侵犯的,她很美,尤其是那个红红的丰满的嘴唇,和花瓣一样,招人喜爱。美丽使哥哥畏怯。少年人甚至连接近她的胆量也没有了。仿佛她就是一尊神像,只能供奉在高处,叫人膜拜。那天,他给她还钢笔时只看了她两眼。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这般模样,没有这样妖挠。为什么现在她变了,变得这么美?哥哥用尊敬、热爱甚至是求助的目光看着许芳莲。“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知道个啥?”女人的话一落地,哥哥竟然哭了。他跑过去,做出了要偎依这女人的姿态,他以为这女人就是祖母的翻版,就是他的老师杨碧霞的来世。他要偎住这女人的胸脯倾诉挨打的委屈。许芳莲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身子几乎靠住了那男人。哥哥扑了个空。他站住了,他倒希望这女人责备他几句。我看得出,哥哥想把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从眼睛里挖出来埋在地里,或者抛在九天之外,让在他的脑海里变成青草的女人还原回去还原她的美丽!既然他面前的这位天使完好元损,没有受到欺负,他就不必为她担忧了。女人走过来,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哽咽着说叫罗大虎。女人不是知道哥哥叫罗大虎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他?这女人真鬼呀,他大概是为了叫那个男人听的。女人笑了“罗世俊的儿子?好了好了,回去吧,哭啥哩?”我的哥哥罗大虎还没有来得及拧身,卫明哲一把拨开了许芳莲的手臂,将他向前一拉“你看见什么了?”哥哥说:

“看见,看见你和她……”“你说什么?”卫明哲抓住哥哥的手像捏一只柿子一样,哥哥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看见你欺负她。”“啊?”卫明哲大叫一声,在哥哥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告诉你,你什么也没看见,你是个瞎子!”卫明哲将哥哥向后一推,又向前一拉“明白了没有?你是个瞎子,从现在起,你的眼睛瞎了!”我的哥哥罗大虎揉了揉眼睛,他再一次去求助天使,许芳莲躲过他的目光,擦着他的身子走了。哥哥说:“知道了,我是个瞎子。”卫明哲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哥哥的额头戳了两戳“滚,瞎子,”我的哥哥抬起了双眼,他的眼睛大概发酸发痛,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揉,一边撩起衣襟擦。

我的哥哥罗大虎回到家里时已是半下午了。我知道事情瞎了,我痛心地目击到了哥哥失明的全过程。哥哥一走出麦地,眼前就逐渐模糊了,白云、蓝天、青草、小麦、树木都罩着一层薄纱,他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朦朦胧胧的,只见形状,不见质地;只见轮廓,不见筋骨。

接下来,眼前的世界就灰蒙蒙黑沉沉的,变成了一种面孔一般模样,脚下的小路身旁的小麦以及他暂且还能看见的村庄都如同抹上了一层稀泥。还没走出麦地,黑暗的世界就如同大雨一般盖头而下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真个是看不见了。我听见哥哥说,我看不见了,啥也看不见了。白天无缘无故地跌进了黑暗,哥哥看不见一团肥肉在脸庞上扯乱了的卫明哲,看不见那漂亮的天使——其实,许芳莲并不是什么天使,她是从农村抽调来搞社教的工作组成员,也是个农民。卫明哲命令他瞎了眼,他就是瞎子了?这个世界在少年人面前怎么会变得如此蹊挠?不!哥哥在反抗,我能看见!他甩开步子向前走,几脚踩出去,就踩进了麦地里。他执拗不过自己已变成瞎子的现实,他没有能力和一片漆黑较真。他果真瞎了。黑暗在他的四周生长得如同太阳一样旺。哥哥呀,你还逞什么强呢?不是我有意责备哥哥,我觉得,他应该像我一样,平静地接受这现实。其实,我只能责备自己,我枉为第三只眼,看清楚看明白有什么用呢?看得越清越痛苦。这个世界适合于瞎子。

我的哥哥罗大虎跌跌爬爬地进了院门。他走路时,先把一双手伸到前边去摸索、乱抓,然后,才能把步子挠出去。我的祖母一看,他的长孙大睁着双眼却是一走一磕碰,吃惊不小“大虎,你是咋啦?”哥哥说:“我看不见了,啥也看不见了。”祖母将五个指头伸开在哥哥面前来田地摆动,哥哥的眼睫毛眨也不眨。他怎么会看不见呢?早晨去学校的时候眼睛还好好的。“是你碰在啥地方了?”祖母耐心地询问。“没有。”哥哥说得很肯定。“是谁打了呢?”“没有。”“是不是有人把啥药水给你喷进眼睛了?”“不是。”“这就怪了?没见过,真是没见过,咋会有这事呢?”祖母连声叹息。哥哥没有给祖母说是卫明哲命令他成为瞎子的。即使他说了,祖母也未必相信:难道他卫明哲是神是鬼?是主宰人生死的阎王爷?说叫谁瞎了就瞎了?哥哥委屈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祖母问他没有看见啥?哥哥说:“我啥也没有看见啥也没有看见。”祖母问他“眼睛疼不疼?”哥哥说:“不疼。”祖母打来了一盆清水,给哥哥洗了洗眼睛。她问哥哥“能看见了吗?”哥哥说:

“我啥也没看见。”祖母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娃咋能得这怪病呢?

祖母牵着哥哥的手去找胡大夫。胡大夫的家在松陵村的街北头。

年轻时,胡大夫在县城的中药铺子里坐过堂,对常见的病他还是能对付得了的。胡大夫给我的哥哥罗大虎号了号脉,看了看他的舌色、五官,问了问失明前的征兆。哥哥向胡大夫隐瞒了他目击到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合,隐瞒了卫明哲气势汹汹的命令,只是说,他一出麦地就啥也看不见了。胡大夫捻着胡须说:“这是怪病候,我行医大半辈子了,也见过一些怪病的,比如说:尾骨上长出了尾巴;生下来就有三条腿;一天不吃粮食,只想吃土;一看见女人就大小便失禁——这些怪病都有前因后果的。我真没见过不明不白就瞎了眼睛的。”祖母说:“你看娃有没有其他啥病?”胡大夫说:“没有。从脉象上看,寸脉细而紧,尺脉小而短。好像是受了点惊吓,就是受了惊吓,也不至于失明的。怪,这病还是怪。”祖母说:“能不能给娃开一剂药?”胡大夫说:“病急,千万不能乱投医。现在还不明白原因,等过两天看看再说吧。”祖母觉得胡大夫的话有道理,她牵着哥哥的手回到了家。

到了晚上,我的哥哥罗大虎突然能看见了,他的双眼有神,目光如炬。我听见他给自己说,他能看见黑夜从地缝里冒出来在土地上苗壮地生长;他能看见黑夜那张冷峻的面孔,连黑夜的眉毛也能看个一清二楚;他能看见后院那棵倚在天幕上的中国槐把天空搅乱了的枝叶如同点燃的火把那样亮;他能看见屋顶的蛛网密不透风似乎有千年之久也能看见房间里的旧桌子旧凳子,连炕边上的木纹也如水一样在他的目光中流动。而且,天越黑得结实,他越看得清楚。噢噢,你看怪不怪,黑夜简直就是他的一盏灯!我的哥哥罗大虎趴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全部做完了。祖母从睡梦地里起来一看,他的长孙罗大虎竟然在如铁一般坚硬的黑暗中做完了作业,惊讶得不知所措了。哥哥平静地说:“我能看见,我连院子里的风也能看见,风很软活,就像咱家的那只大黑猫。”祖母点上煤油灯,仔细端详着长孙的眼睛,她没有发现哥哥的眼睛有什么怪异之处,她伸手去哥哥的眼睛上触摸,她的手刚刚按在哥哥的眼睛上就像揭子茧了似的直甩手。罗大虎的双眼比开水还烫人。祖母以为她的孙子发高烧,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温温的,一点儿也不烫,祖母叹息了一声“真是没经见过呀。”我对祖母说,如今这世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祖母说,二龙,是不是你在作践罗家人?我说,不是我。这是世事。祖母自以为她经见了许多世事“白狼”闹事,军阅混战,八年抗日,内战烽烟,新中国成立。可是,她就是没经见过哥哥这样的瞎子——白天瞎眼,晚上复明。

第二天天刚亮,我的哥哥罗大虎照常去上课,他出了房子门,下房檐台阶时,脚下一绊,跌倒在院子里了。祖母听见响动声,赶紧从后院里出来了,她知道孙子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准备送他去学校。她一看哥哥趴在房檐台下,将他扶起来,问他是昨回事?哥哥说,他又看不见了。祖母越发蹊挠了“昨晚上不是能看见吗?这是咋回事?”哥哥说:

“我啥也没看见我啥也没看见。”哥哥又陷入了黑暗之中。那天,哥哥没有去学校上课。

一连三天,哥哥都是这样: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晚上,一双眼睛亮如火炬,炯炯有神。白天变成了他的黑夜,黑夜成了他的白天。

既然将黑夜和白天颠倒了,祖母就每天晚上陪着他去学校补课。行走在胶一般蒙古稠的黑夜里,祖母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的,走得很不顺畅,哥哥却如燕子在天际间飞翔般地自如行走。他牵着祖母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小心,有个坑。”或者说:“放开走,路平坦坦的。”祖母的衣襟被暮春初夏的东南风鼓动着,仿佛一面旗帜。她精神抖擞,步子迈得很灿烂。

到了学校,好心的老师给哥哥辅导着语文和算术。晚上10点多,祖母陪哥哥回到了松陵村。

祖母和哥哥走进家门时,常常失眠的父亲刚刚入睡不久。睡梦地里的父亲出气很不匀称,呼吸声时而如绣花针那么细,时而如木橡那么硬。突然吭吭哧哧几声,仿佛一块石头跌进了深沟,听不见回音,等第二次将那吭哧声打捞上来,呼噜如同炕席那么大,惊人、可怕。睡着了还这么累?父亲的睡觉太吃力了,比进北山割柴还吃力。

哥哥的失明使祖母忧心忡忡。她领着哥哥进了几回县医院,吃了西药,也服了中药,总不见效。祖母和父亲商量给哥哥治眼病的事,父亲说:“你给我说说顶啥用?我又不是医生。”祖母说:“娃还小,咱总得想想办法呀。”父亲说:“医生也没办法,我有啥办法?”祖母生气了:

“照你说,就叫娃这么做一辈子瞎子?”父亲说:“我管他。”父亲的这句话使罗二龙寒心,他对父亲说,儿子就是你的责任。你知道“责任”两个字有多重吗?父亲叹息了一声:你爷爷对我负过责任吗?没有!祖父对父亲伤害太深了,父亲至今耿耿于怀。我不想责备父亲。祖母知道,她和父亲也说不出个道道来,父亲的心里被其他事塞满了,装不进去儿子。怎么样给孙子治眼病,全由她自己拿主意。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孙子治好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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