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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866年1月的某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坐在房里给皮蒂姑妈写信,详细说明为什么她自己、媚兰或艾希礼都不能回到亚特兰大同她在一起。这已是第十封信了,她觉得很不耐烦,知道皮蒂姑妈只会敷衍她,然后再次告诉她:“可是我真害怕一个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经冻僵了,便停下来用力搓搓,同时将双脚深深踹进旧棉絮里,她的拖鞋后跟早已磨掉,只好用碎毡皮包起来。毡皮可以防止双脚直接踩地,但也没有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尔把马牵到琼斯博罗钉蹄铁去了。思嘉暗想这世道太不公平了,马还有鞋穿,而人还光着脚呢,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她继续写信,这时,她听到了威尔进来了,便又把笔放下。她听见他那条木腿外面的穿堂里梆梆地响,后来没有声音了。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于是她大喊叫他。他进来,两只耳朵冻得通红,头发一片蓬乱,站在那里望着她,嘴角浮现着一丝笑意。

“思嘉小姐,你到底攒了多少钱呀?”他问。

“难道你是贪图我的钱才想和我结婚吗?威尔?”她生气地反问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现在。”

她审讯似地看着他。威尔显得很随意,不过他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她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只有10个金元,”她说,“是那个北方佬留下的一点钱了。”“唔,小姐,这不够的。”

“你想干什么?”

“交纳税金。”他答道,一面蹒跚地走到壁炉前面烤火。

“税金?”她又说了一遍,“威尔!我们已经交过税了呀!”“是的,小姐。但他们说不够。这是我在琼斯博罗那边听到的。”“可是,威尔,你到底要干什么?”“思嘉小姐,我的确很怕给你添麻烦,因为你已经够苦的了,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增加得很高——我敢肯定超过了县里任何一宗财产。”“既然我们已经付过一次了,我们就不应该付第二次了。”“思嘉小姐,你似乎从来不去琼斯博罗,我也很生气。那不是一位夫人该去的。假如你去多了,你就会清楚,那里近来有不少的流氓,共和党和提包党人在当政。你会很危险,甚至常常有人被从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发生。”“可跟税金有什么关系呢?”“思嘉小姐,由于某种原因,那些无赖已经对塔拉的税金表示气愤,仿佛那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当我知道后,便到那些酒吧间附近去打听消息。随后我才知道,有人希望你付不出第二次税金,然后州府就能公开拍卖,这样他们就可以低价买下塔拉。谁都清楚你没有那么多钱。不过我还不知道是谁想买这块地方。不过我想,希尔顿这胆小的家伙,娶了凯瑟琳小姐,他肯定会知道的,因为我正想向他打听,他便尴尬地笑了。”威尔坐下,抚摩着他的半截腿。每当天气变冷,这条残腿就会很痛,加上安装得很不好,弄得他很不自在。他谈到塔拉这个消息时,态度还是那么不在乎。由州府公开拍卖吗?这样大家就没有地方去了?而且搭拉会属于别人的!不,这简直太可怕了!

她现在只关心塔拉的生产,其他的事一概不管。既然有威尔和艾希礼来管她在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一切事务,她就不用离开农场。在战争爆发前,对于父亲一些战争的谈论,她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对于威尔和艾希礼晚餐后有关重要的闲谈,她也表现出很冷漠。

她听说过那些通过共和党大谋私利的南方败类,以及提包党人。后者是南方投降结束后就像蝗虫般拥来的北方佬,他们把全部财产带到这里。她还跟”自由人局”打过几次交道。她也听说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变得很自以为是。可最后一点她难以接受,因为她还从没见过一个傲慢的黑人呢。

很多事情,威尔和艾希礼都没有告诉她:随着战争而来的是重建故园时期的更大灾害。而思嘉显得很随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她听艾希礼说过,南部正在被作为一个被征服的省份对待,而征服者采取的主要政策是施加报复。不过,这种报复对于思嘉来说起不了作用,因为政治是男人们的事,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她听威尔说过,北部就是不让南部重建。思嘉心想,男人们总爱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以前没有打过她,这一次肯定也不会。如今最重要的是拼命工作,用不着担心北方佬政府。

思嘉对竞争的一切规律在改变毫不知情,诚实的劳动再不会赚到公正的报酬了。佐治亚州如今处于军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守着整个地区,“自由人局”完全掌握这里的一切,而他们正在确立适合自己利益的法规。

由联邦政府组织的局,用来管理那些懒惰而鲁莽的前黑奴,现在在吸引他们从乡村到城市来。局里任由他们游手好闲,并且腐蚀毒化他们的思想,怂恿他们反对以前的主人。杰拉尔德家以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负责管理塔拉的分局,他助手是凯瑟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他们两人到处乱说,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想让黑人再一次沦为种植园的奴隶,而黑人能否逃过,在于这个局和共和党的各种保护。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告诉黑人们,他们没有败给白人,并且就会允许白人与黑人通婚了,而他们以前主人们的财产也将分掉,每个黑人都得到40英亩地和1头骡子。他们用白人的行凶犯罪来煸动黑人,所以仇恨和猜疑又会继续加强。

“自由人局”由士兵受保护,同时军方发布了一些被征服者所听从的命令。人们动辄被捕,甚至对局官员表示冷淡也有罪。军方颁发的命令是关于学校的,关于卫生的,关于谁的衣服上所钉的钮扣是什么种类,包括所有一切事物的。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力干涉思嘉所经营的买卖,并且有权对她的买卖规定价格。

幸好思嘉很少与他们联系,因为威尔说服她,让他掌握买卖上的事,而她只管理农场。威尔用他温和的办法,克服了许多困难,并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同时威尔能够与提包党和北方佬应付下去。不过现在有个大问题,大到很棘手。这就是那笔税金和丧失塔拉农场的危险,这些事肯定要让思嘉知道,况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她瞪着两眼望着他。

“该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们打击我们,让我们成了乞丐,难道这还不知足吗,还要放纵无赖来欺辱我们吗?”战争已经过去了,和平已到来,可是北方佬仍然有权掠夺她。而她居然如此笨,曾经以为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就会万事大吉的。可威尔带来的这个令人可怕的消息,却在整整一年之后降临,这几乎将她彻底压垮了。

“唔,威尔,我还以为我们的困难消失了!”“会来的,”威尔扬起他那张瘦削的乡巴佬面孔注视着她,“我们的困难才刚开始。”“我们还要付多少税金呢?”“300美元。”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300美元呀,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呢!

“怎么,”她慌乱地大叫:“那我们该怎样筹集300美元呢?”“是的,这几乎是不可能。”“不过威尔!他们是不会出卖塔拉的。你看——”从他那温和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仇恨、痛苦,这远远超过了她的想像。

“唔,他们不会?我看,他们肯定会出卖的!思嘉小姐,国家已经沦为地狱了,如果你原谅我说的话,那些提包党和流氓都会同意,而我们民主党人肯定不会的。这个州的任何民主党人,只要他在1865年之前的税收册上有2000美元以上的税额,就没有资格投票选举。就连你父亲和塔尔顿先生以及麦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爷们都没有投票权了。还有在战时担任联盟军上校以上军官的人都没有权力。同时,只要在联盟政府下面担任过公职的人也没有权力,如此一来,从公证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区到处有这种人的。实际上,北方佬制造那个大赦誓言的谎言,就是让每个在战前稍有身分的人都不能投票。聪明能干的人不行,上流社会的人不行,有钱的人也不行,这就是他们的法律!”

“哼,我就有权力,只要我履行那该死的宣誓。1865年,我身无分文,更不是上校或别的什么体面人物。北方佬如果算诚信的话,我也许已经立誓并忠于他们了。可现在绝对不会。我宁愿永远丧失选举权,也不去宣那个誓。不过,像希尔顿那样的流氓,他居然也有选举权;像乔纳斯·威尔克森,像斯莱特里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麦金托什家那样的废物,他们居然也有选举权。而且,如果他们要欺负你,叫你交纳更多额外税款,也很轻松。就像一个黑人杀了白人那么简单。”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们两人都记得,在洛夫乔伊附近一个农场里,一个孤单的白人妇女曾遭遇的不幸……“那些黑人能够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们都用枪杆子给他们作主,可我们不能参加选举,对此无可奈何。”思嘉嚷道:“选举!投票选举和眼前的事有关系吗,威尔?我们谈的是税金……威尔,任何人都清楚塔拉是个多么好的农场,如果百般无奈,我们可以用它抵押一笔钱,够付税金就行。”“思嘉小姐,你真聪明,可有时说起话来却有点笨笨的。请问,找谁来押贷这个农场呢?除了那些提包党,还会有谁呀?你看,每个人都有土地。每个人的土地又是那么荒凉。你要如何押呢。”“我还有从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钻石耳坠呢,可以把它卖掉。”“思嘉小姐,这附近谁有钱买耳坠呢!如果你有10个金元,那么就超过大多数人的存款了。”这时他们沉默下来,思嘉感到她撞上了一堵石壁。过去一年,已有太多石壁被她撞上了。“我们该如何做,思嘉小姐?”“我不知道,”她无可奈何地说,并且认为没必要管它了。因为这实在是很难解决,而她突然感到很累,连骨头都疼了。她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工作,拼命挣扎,并把自己累得半死呢?

“我们该如何做呢,”她说,“千万别让爸知道了。他会不安的。”“我知道。”“你告诉过别人吗?”“没有。”无论是谁听到了坏消息都会立即来找她的,而她对此感到很不耐烦了。

“威尔克斯先生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他会有好些主意。”威尔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他心里真的有数,好像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他在果园里修栅栏呢。我刚才拴马时听见他的斧子声。不过他赚到的钱决不会比我们的多。”“要是想同他谈谈这件事,我也谈,不是吗?”她突然高声说,同时踢开那块裹着双脚的旧棉絮,站起来。

威尔不说话,继续在炉火前搓着双手:“最好披上你的围巾,思嘉小姐。会感冒的。”她把它当作耳边风,没戴围巾便出去了,而她现在必须马上见艾希礼,把她遇到的麻烦告诉他。这可是非常紧急的事,没有时间再等了。

她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那该多好啊!自从他回来以后,她没有私下同他谈过半句话。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经常有朋友在他身边;后者总不时地怀疑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懂得他真的存在。这副亲昵的样子曾惹起思嘉很愤怒,虽然她心想艾希礼也许死了,因此这种情感也慢慢淡下来。现在她单独去找他,没有人会打扰她了。

她穿过果园,她的双脚被潮湿的野草打湿了。她听见艾希礼修栅栏时斧子的声音。要修复被烧光的篱笆,是一件很费事的劳动。一切工作都是很费劲的。要是艾希礼就是她的丈夫,那么她去找他时,可以安静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将身上的负担都给他,叫他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她,那该多好啊!她绕过一丛石榴树,便看见他在干活。他身上穿的是条粗布裤子和一件杰拉尔德的衬衫,这件衬衫以前只有开庭和参加野宴时才穿,如今已经很破烂了,穿在新主人身上显然太短了。他把上衣挂在树枝上,因为流了很多汗,她走过来时,他正站着休息。

看见艾希礼满身褴褛,她顿时涌起一股怜爱之情。他的手天生不是来劳动的,他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

她忍心让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围裙,姑娘们穿肮脏的旧布衣裳,让威尔比苦力更卖劲,可不忍心让艾希礼受这种委屈。她宁愿自己过苦日子,也不愿见他那样。

“人们说亚伯·林肯是修栅栏出身,”当她走上来时艾希礼这样说,“我可能爬到多么高的地位啊!”她皱起眉头,他很容易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但在她看来,这是很难理解的,所以她几乎被他给激怒了。

她把威尔带来的消息告诉他,一说出来便觉得解脱了。当然,他也会提一些有益建议。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当发现她正在哆嗦时赶紧把上衣取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什么,”她终于说,“我们该怎么去筹钱吗?”他说:“可是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我在问你?”她恼火的答道。即使他帮不上忙也没有办法,可他竟然什么话都不说,哪怕说一声“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嘛!他只微微一笑说道:

“我回来这么久了,只听说一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说。

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妈给媚兰寄来信,说瑞德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骏马还有满袋满袋的美钞回到了亚特兰大。她的意思就是这些东西都是来路不明的。皮蒂姑妈这样想,这在亚特兰大是很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经想办法夹带联盟州金库里的几百万跑掉了。

“不要说了。”思嘉打断他,“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算是一个。可是,我们该怎么样呢?”艾希礼放下斧子,他的眼光仿佛伸向遥遥无期的某个地方。

“我担心的不仅是塔拉的我们,而是整个南部的每一个人,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这样说。

这时,她真想大喊:“让南部的人见鬼去吧!可是我们怎么办?”但她努力不让自己说出口,因为她很厌倦。原来艾希礼一点用也没用!

“结果会如何,只要看看历史上遭到毁灭时就知道了。我们能亲眼看到一次Gotterdammerung尽管这是使人不舒服的事,但毕竟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么?”“世界末日呢。不幸的是南方人并不承认自己是神。”“艾希礼·威尔克斯!请你不要再说了,这次我们要被淘汰呢!”她要把他从假象中唤了回来,所以他亲切地捧起她的双手,仔细察看着她手上的老茧。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手,”他一面说,一面亲吻两只手心,“这双手很美,每个老茧都像一枚纪念章,每个血泡都是对你无私的奖赏。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父亲,而磨出来的。亲爱的,你在想,‘这里站着一个傻瓜在说关于古代诸神的废话,而活着的人危机四伏,’是这样的吗?”她点头时,真希望他握着她的双手永远不松开,然而不是她想的那样。

“你现在,到我这里来,是希望我能帮助你!可是很抱歉。”他用困苦的眼光望着那把斧子和那堆木头。

“我家全部财产早都没有了,但我以前不知道那些财产是属于我所有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了,我无法帮助你,思嘉,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个农夫。你以为我们在这里依靠你过日子,还不明白这处境的悲惨吗?是的,是全靠你,我永远也报答不了你们。现在我愈来愈清楚地认识自己是个怎样的无能之辈,所以不能接受你的所有恩惠。逃避现实使得我愈来愈难面对现实了。你懂吗?”她点点头,她很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向她倾诉,尽管从表面上看,他显得很随意。

“不愿意面对现实,这是我的原因。直到战争爆发为止,生活对于我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戏那样虚幻。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太清晰了,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它们稍稍有点朦朦胧胧。”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淡淡地一笑,因风寒衣薄,他开始颤抖。

“思嘉,我是个懦夫。”

他说的那些话,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她在语言上能够听懂的。她知道这是假的。他身上没有懦弱。他细长身躯的每根线条都说明他家历代祖先的英俊,而且他这次战争中的经历是思嘉所熟知的。

“是吗,事实上是这样吗?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鼓励士兵重新战斗吗?难道将军会亲自写信谈一个懦夫的事迹吗?”“那不是勇敢,”他显得很不在乎说,“战争好比香槟酒。它会迅速影响懦夫。在战场上,你如果够坚强,可能不会死,所以傻瓜也会勇敢起来的。不是那么一回事的。而且我的怯懦,比起第一次听到炮声冲上去,更要糟糕。”他的话说得很吃力,似乎这些难以开口话语。如果是别人,思嘉准会表示轻蔑。

寒风吹着她又湿又冷的双脚,她全身发起抖来,但与其说是由于冷风,不如说他的话令她感到恐怖。

“不过,艾希礼,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唔,真是难以理解。语言的表达显得很单薄。最关键的是害怕生活突然变得如此现实,从此得与它息息相关了。

“但是我并非不愿意在泥泞中劈木头,而是很难接受这件事的意义。我很怀念过去美好的日子。思嘉,战前生活是美好的。或许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可是对于我而言,生活在‘十二橡树’村如同天堂一般。可是现在全没了,而我与这种新的生活相抵触,因此我感到很害怕。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戏。我脱避所有不现实的东西,以及那些过分现实而又有生气的人和情景。我讨厌它们。我也在回避你,思嘉。我不能跟你比,我怯懦得宁愿与影子和梦想为伍。”“那么媚兰呢?”“媚兰是我梦想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战争,我会悠闲地度过我的一生,快乐地长眠在‘十二橡树’村,自以为是地看着生命消逝而不认为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战争一来,生活的真面目出现了。”

“我第一次投身于战争时——你知道是布尔溪战役——我看到我童年伙伴们被打得惨不忍睹,濒死的马匹在厉声嘶叫,这使我领略到他们残忍没人性了。可这些还不是最差的,思嘉,战争中最恶劣的是我必须同他们相处。”

“我一生都不想跟人们打交道,因此交了很多的朋友。经过战争后使我明白,我曾经创造过一个世界,但是其中全部是虚幻的。它教育我怎样对待人,不过它却没有告诉我如何同这些人在一起生活。现在我为了赡养我的妻子儿女,我必须在那些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们中间开辟出一条生路。思嘉,你是抓住双角和生活扭打,让它来服从你吧。然而我该如何去适应生活呢?我非常害怕这一点。”当他用令人难以理解的语言独自诉说时,思嘉竭力想了解它们的真正含义。然而那些话很快销声匿迹。她就是不明白。

“思嘉,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才开始孤独而绝望地明白我已经演完了。也就是布尔溪战役爆发后5分钟。当我第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就结束了。但那时我开始明白了,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演员,在白费力气地摆姿势。这些人的思想都不是我想要的,他的行动也像野蛮人的行动那样与我不同。他们用肮脏的脚蹂躏我的小天地,导致我无法找到一席躲避之地。我这样想:战争结束后,我可以重新生活,并且再看看那影子戏;但是,思嘉,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我们大家面临的是很重大的局面,所以,思嘉,我是由于胆小害怕而在受惩罚呢。”“但是,艾希礼,”她开口说,“如果你担心我们会没饭吃,那么,艾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你要相信我们!”他眼光中流露着尊重和钦佩的神色。

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变得茫然了。这时她的心猛地落地,意识到他没有考虑吃饭的问题。他们常常用不同的语言交谈。然而她是那么深深地爱他,所以每次当他退缩时,便仿佛觉得太阳下山了。她把他拥在怀里,让他明白她真实存在,而不是一些虚幻的东西。她渴望着合二为一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他见她第一面开始,她就一直渴望着啊!

“没饭吃很难受,”他说,“我清楚,因为我也有过,可是并不觉得很可怕。我觉得最可怕的是,我们已经没有了那种悠闲舒缓时,还得继续生活。”思嘉绝望地想着,觉得也许媚兰会明白他的意思。媚兰和他经常说这样无聊的话。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

而他现在面对的恐惧,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因为,她坚信,在这个劫后重生的世界上,还有更要可怕的呢!

“啊!”从她声音里可以听出仿佛希望都被落空了。听到这样的声调,他只好苦笑一下,好像在表示歉意。

“请原谅我,思嘉,我不能让你理解,因为你不懂得恐惧的含义。你的心像狮子一样,又缺少想像力,所以我非常妒嫉你。你永远不会害怕面对现实,你永远不需要逃避现实。”“逃避?”这是很亮眼的词,原来艾希礼也想要逃避。她想到这里便很紧张。

“艾希礼,”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我对这一切厌倦极了!”他扬起眉头,思嘉把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听我说,”她连忙说,“告诉你,我对这一切早就厌倦了,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告诉你,艾希礼,南方已经死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党人抓住了它,跟我们已没有关系。艾希礼,让我们走吧!”

他严厉地瞧了她一眼:

“是的,让我们走——丢下他们所有的人!我再也不想理他们了。啊,亲爱的,我们走吧。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需要军官,到那里我们会快乐的。我会替你做事,艾希礼,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知道你不爱媚兰——”这时艾希礼一怔,想要插嘴说话,可是都被她滔滔不绝的话头打断了,他不懂她的意思。

“那天你曾告诉我你爱我——啊,你一定记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依然爱着我!我敢说你还爱我!而且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艾希礼,我们走吧。我一定会使你快活的。无论在哪里,”她又补充又一句说,“方丹大夫说过媚兰再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了,但是我能——”他紧紧抓住她的肩头,痛得她不能说话,而且她累得气喘吁吁了。

“我们应当忘记‘十二橡树’村的那一天。”“难道你忘记了?你能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吗?”

他深深吸了口气,赶紧回答。

“是的,我不爱你。”

“你骗人。”

“即使是骗你的,”艾希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也是真正的事。”“难道你认为我会丢下媚兰和孩子一个人和你自己跑掉?我能让媚兰心碎吗?让他们娘俩靠朋友们的救济过日子吗?思嘉你疯了!你难道没有一点人性吗?你也不可以丢下你父亲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对他们有责任,就像我对媚兰和小博有责任一样,因此不管你讨不讨厌,只要他们还在这里,你就要为他们负责。”“我不能丢下他们。”他朝她俯过身去,这时她很紧张,她以为他会拥抱她呢。但是,他只是轻轻拍拍她的臂膀,安慰着她。

“我知道你很累了。所以才说出这种话来。你肩负着三个男人的重担。不过我会帮助你的。”“那只有一个办法,”她冷冷地说,“那就是带我走,让我们到别处去寻找我们自己的幸福。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恋的了。”“没有,”他平静地说,“除了名誉,什么也没有了。”她怀着伤心的眼光看着他。他的头部高扬着,把身体挺直,充分体现出高贵和尊严品质,就算一身褴楼也被覆盖。她们的眼光碰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热切的期望之情,而对方却离她很遥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冷淡。

一股伤心和疲惫的感觉浸过她的全身,她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她哭。他从没想到她竟然也会哭,这时他对她产生了同情。他连忙把她抱在怀里,亲切地抚慰着:“亲爱的!你是我最勇敢可爱的人儿!你千万不要哭呀!”就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在他怀抱中的她变了,他抱着的苗条身躯有一股狂热和魅力,那双绿眼睛看着他,表现了爱慕之心。突然,周围已不再是冬天。对于艾希礼,春天回来了,一个舒适而懒洋洋的春天,那种年轻人渴望的日子,现在来了。从那以后已经消失,他看见朝她凑过来的两片樱唇那么动人地颤抖着。于是他忍不住吻了她。

她太兴奋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急跳。她的身体好像要融化了,他们忘却了时间合二为一地站着,他如饥似渴地吻着她的嘴唇,好像永远也吻不够。

后来他放开她,她感到自己要倒了,便抓住篱笆支撑着。她抬起那双燃烧着爱欲的眼睛望着他。

“你爱我,你爱我!说吧!”他的两手搭在她肩上。她觉得他的手在颤抖,她喜爱这样的颤抖。她向他凑过去,可是他却往后退了几步,同时用那双已经绝望的眼睛看着她。

“不要这样!”他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对你无礼了。”她快活而面带微笑着看着他,表示她已经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嘴唇时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摇,摇得她头发乱七八糟,他仿佛怀着对她满腔怒火地摇着她。

他说:“我告诉你我们不能这样!”如果他再摇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摇断了,头发已经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吓呆了。她努力挣扎着,然后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的额上渗出汗珠,他紧握双拳,好像很痛苦。他望着她的脸,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刺穿。

“全都怪我,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要带媚兰和小博离开这里。”“离开?”她痛苦地大叫:“啊,不!”“是的,你必须相信。你以为我们这样了我还会留下来吗?而且这种事以后还可能发生——”

“但是,艾希礼,你不能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你是爱我的。”“你还要我说吗?好,我就说,我爱你。”他鲁莽地向她凑拢过去,吓得她连忙往后退。

“我爱你,你的勇敢,你的顽强,你的情欲,你那十足的冷酷无情,你的全部我都爱。我爱你到什么程度,爱到我刚才几乎崩溃了,爱到几乎忘掉了世界上对我最好的妻子——爱到我如此放肆。”她挣扎着,心里像被冰刀戳了似的,感到痛苦,感到心寒。她说:“如果你有了那样的感觉,那又如何呢——因为你就是不爱我。”“你不会理解我的。”他们相视对方,一言不发。突然思嘉打了个寒颤,她觉得寒冷极了。同时看见艾希礼那张苍老而冷漠的脸,那张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显得很陌生。

这时她真想转过身去抛下艾希礼,躲藏起来,可是她太累了,懒得走动,甚至不想说话了。

“好吧,”她终于说,“我是说,从今以后我们结束了。

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会结束。”他注视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从地上挖起一点点泥土。

“不过,这些东西还留着呢。”他说着,脸上又浮现出微笑的影子,这样的微笑带着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尽管你没有想过,这些是你爱得比我更深的东西,你还有塔拉呢。”他那块润湿的泥土塞到她手里,轻轻将她的手指合拢。她朝泥土看了看,觉得这对她没有一点作用。她看着他,渐渐认识到他身上有一种完整性,那是她的手不能办到的,而且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一点。

即使你把他杀了,他也不会抛弃媚兰;即使他深爱着思嘉,他也不能跟她结婚,并且会竭力保持一定的距离。殷勤好客、忠诚名誉,这些字眼对他真的很重要。

泥土在她手里冷冰冰的。她又看了一次。

“对了,”她说,“我还有这个呢!”

开始,她觉得艾希礼很不可思议,而泥土只是红泥土而已。但她猛地想起塔拉周围的红色海洋,觉得它很可爱,而且为了保留它,她曾努力做过,甚至想过今后继续拥有它。她再一次看他,那炽热的感情洪流不见了。现在她可以静下来思考,没有人会打扰,对艾希礼,还是对塔拉,同样如此,因为她全部热情都已经干枯了。

“你不用离开,”她平静地说,“我会让你们大家有饭吃的,就算是我讨好你也罢。刚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她说完回过头离开了。艾希礼目送着她,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渐渐消失。这一姿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灵上,比她刚才说的话都更加清晰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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