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张的大名叫张柳生，现今村里已没人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大名了。村里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一口一口地哑巴张叫着，叫了十好几年。时光将哑巴张从一个英俊的后生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哑巴张打小就聪明，村里的老人都说还没见过这样聪明的小孩，还说聪明的小孩怕是难养。
村里老人的话不幸被言中，张柳生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劫难。张柳生不知得了什么病，先是发高烧，后又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像中了邪一般。吃药打针一点儿都不管用，张柳生依旧高烧不退，后来还是一个江湖郎中用一个祖传的什么方子医好了张柳生的病。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张柳生却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张柳生成了哑巴。后来，村里再也没人叫他的大名了，大家都叫他哑巴张。
虽然再也说不了话，但哑巴张人似乎变得更聪明。在村里人眼里，似乎没有心灵手巧的哑巴张不会做的事。从照明线路到收音机钟表电视机一有了毛病，只要一经哑巴张的诊治，准保手到病除。那些泥瓦活竹篾活木工活哑巴张更是样样拿手。村东黄大头家的灶台自打搭灶台的高手齐一手造好后这烟囱的烟就不太容易出得去，只要一做饭灶房就烟雾笼罩的，把人都给呛饱了。也请齐一手来看过多次，齐一手就是找不到原因。不知怎么就有人想到了哑巴张。哑巴张一来，往灶膛生了几把火，东看看西瞧瞧，然后在灶膛口敲掉了一块砖，在灶膛底垫了几块砖，这哑巴张三弄二弄的，不仅烟从烟囱畅通无阻地溜走了，炉灶变得又快又省柴火。打这以后，村里人一有事就去找哑巴张，哑巴张有求必应，没有他干不好的事。让人惊喜的是哑巴张从不收村里人一分工钱。有事就去找哑巴张成了村里人一句口头禅。
十七、八岁上哑巴张的父母先后病故，哑巴张成了没父母疼的孤儿，一个人过着日子。哑巴张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村里人一看见哑巴张就煞有介事地说：哑巴张，叔（婶）给你介绍对象，好不？哑巴张的脸就红透了，像挂在树上的熟果。哑巴张用力地点头，用手比划着谢谢……哑巴张的一双眼睛刹那间被点亮了。
但这话村里人说说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把这话搁在心上，谁也不会真正去付诸行动。后来，只要村里人一提给哑巴张说亲，哑巴张只是淡然一笑，一双眼睛刹那间就暗了下来。哑巴张，给你介绍对象这句话就成了村里人几十年不变的一句口头禅。连那些咿呀学语的小屁孩也会说。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村里人丁越来越兴旺，不少人家儿女成群，枝繁叶茂，但哑巴张至今仍是孤身一人。这些年，村里没有人知道这哑巴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成了村里最忙的一个人，忙得都是大家的事，忙得与人比划的工夫也没有。他的亲事也就一直这么拖下来了。
前年，蒋昌盛的屋顶漏了，蒋昌盛的女人喊哑巴张去帮拣漏，哑巴张刚上到屋顶，没想到双脚踩着的椽子年久失修——从中间嘎地断了，哑巴张从房顶上直直地栽到了地上。哑巴张虽拣了一条小命，但一条腿却瘸得厉害。不久，哑巴张给村里朱大国家接电线，竟无端地引起了一场火灾，差点让朱大国倾家荡产，好在大火让村里人扑灭了。就这样，村里再也没人有事去找哑巴张了。
冷不丁闲下来的哑巴张受不了这份冷清，常一个人瘸着腿在村道上漫无目的地蹒跚着。村里人一个个见了，仍重复着几十年的一句老话：哑巴张，给你说门亲事？！
哑巴张凄凉地笑了笑，一言不发，黯然神伤的双眼盯着村庄上空起起落落的炊烟发呆。
新村长庄永盛要给老村长的妈妈做八十大寿，老村长的妈妈说，孙儿，奶奶别的啥都不想，就想用哑巴张家那棵祖传的百年松柏做一口好棺材。那棵松柏有二、三百年了，奶奶做梦都想百年后睡上它做的棺木。
这事好办。新村长一口承应下来。
新村长雷厉风行，当即找来在村里有点威望的袁大嘴，让袁大嘴立马给哑巴张捎话：用一千元买下那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老松柏。
没想到哑巴张死活不肯，用手生气地比划着多少钱也不卖，谁也别想打这棵松柏的主意。
新村长很生气很恼火，这棵松柏是哑巴张家的祖产，哑巴张死活不卖，他一时还真拿哑巴张没一点办法。
正当新村长一筹莫展之际，老村长悠悠地吐着烟圈，一语点醒了梦中人：给哑巴张说门亲事，哑巴张至今不是独身一人嘛，有了女人，哑巴张还不肯舍出一棵树呀！
新村长喜上眉梢，却又忧从中来，说，爸，我上哪儿给哑巴张找个女人？
老村长不紧不慢地说，眼前就有一个，村西的老寡妇冯桂莲，她和哑巴张可以凑成一对。
新村长双眼一亮，心悦诚服地说，爸，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从来就没想到这招。这哑巴张当了几十年的老童子，这冯桂莲也寡妇做了十多年，两人真凑成一对了，还不跟干柴烈火撞一起了。这哑巴张一下子泻了几十年的火，还会不肯让出一棵树？！
老村长语重心长地说，要当好这个村长，还得好好历练历练。
新村长使劲地点头。
为了哑巴张的这门亲事，新村长亲自登门说亲。冯桂莲是一口答应。
谁也没有想到，这门亲事却在哑巴张那梗住了。
哑巴张气呼呼地用手一下下比划着：一个人过惯了，人也老了，就是仙女也不想娶了。
新村长见哑巴张如此不近情理，气得拂袖而去。
一个哑巴加瘸子都瞧不上眼，冯桂莲伤心得要寻死，被新村长拦下了。
村里人不知怎么都知道了这事，一个个不分先后地去找哑巴张，说新村长成人之美，完全是一番好意；说哑巴张有了伴儿，这晚年的幸福生活也就有了着落；说那棵松柏让村长奶奶看上了，是你哑巴张的福气。村里人众口一词地让哑巴张捐出那棵松柏。
哑巴张先是使劲摇头，用力比划着，再后来沉默无言，让村里人白费口舌。
哑巴张的沉默像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
村里人很失望也很生气，都说这哑巴张人太倔了，太不识抬举，这胳膊能拧过大腿！
村里人就去和新村长商量这事，就有人献计献策：等夜深人静，咱们一起去把哑巴张的那棵松柏给伐了，生米煮成了熟饭，看哑巴张能跳上天去。
新村长看着村人不吭声，过了好久才说，你们这样做不好吧，要是让外人知道，说我欺负一个哑巴……
村里人齐声说，村长，树是我们伐的，这不关你的事。我们实在看不下去，才为你抱不平。
这天午夜，惨淡的月光映在地上，二、三十个壮硕的村人分成两队，一小队把哑巴张家的大门给锁上了，守在门前。另一大队村人直奔松柏树下。
突然，有人一声惊呼：不好啦，这哑巴张吊死了。
一具尸体直挺挺地吊在松柏树下，惨白的月光将它的影子投射在沉重的黑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