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九岁了，对世事还是一窍不通，像个小糊涂虫。和那些令人称羡的同龄人比起来，我实在相差万里。他们相对成熟、稳重，有着大人般的城府和心计。享受着父母的宠爱和人们的夸赞。而我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人们见了我都不由自主地皱着眉头，有时像躲瘟神似的远远避开。我却毫不识趣，飞快地追上去……
我一天比一天不安分守己，脑子里像是被搅动了池底的池塘，气泡一般源源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此起彼伏。我老是胡搅蛮缠地追着人问：风是从哪来的？太阳离我们有多远？彩虹为什么五彩缤纷……追本究源，没完没了，缠得人实在忍受不了。对于这些匪夷所思的追问，村里没有谁能真正给我答案，连村小最有学问的陈老师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他们都不约而同认为我不仅愚蠢透顶，还无可救药——脑子里成天胡思乱想这些毫无意义荒唐可笑的事，纯粹是自作聪明、庸人自扰。有时他们见躲不过去，就大声地训斥：风是从远方吹来的，太阳悬在高不可攀的天空上，当然和我们相隔万里……或者干脆一转身，毫不理睬地扔下我独自走了。剩下我呆头呆脑地苦思冥想——
齐天大圣孙悟空驾着一片彩云昂首站在九宵之上，俯瞰着苍茫的大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右手轻轻一挥，就轻而易举地招来一阵大风……
实际上这一幕仅是电影《孙悟空大闹天宫》中的片断。孙悟空智勇双全，不仅能呼风唤雨，还会变化无穷，几乎无所不能。风当然是他一挥手招来的，除此之外，我挖空心思再也想不出别的有关风的来源。自从我爸带我看过这部电影，我的那些怪想法遭人讥笑、无人问津后，最终都是这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跳到我面前，来帮我找到一个个答案的。
同村里人一模一样，我爸我妈也一直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好像我摇身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大怪物。不过他们的目光比村人掺进了些关心和爱护，还透着对我的担忧。和他们沉得坠人的目光一接上，我心里就像生了赘肉般难受，恨不得面前蹦出人人神往的孙悟空，对他们夸赞我是个聪明可爱且与众不同的好孩子。平日只要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急不可耐地打断我的话说，豆子，别成天胡思乱想，说些让人笑掉大牙的疯话，让爸妈在村里抬不起头做人……不管我到底想要说什么。在他们面前，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后来一见我，我爸我妈就不住地皱眉叹气，好像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我的脑子却越来越活跃，那些怪念头一个接一个，连梦里都充满着许多离奇古怪的幻想。
村里人众口一词，都在私下里说我脑子出了问题。除了老问一些没出息的事，他们又实在挑不出我别的毛病。有时他们一高兴，就想方设法地拿我当开心料。他们眉眼向上一挑，佯装亲热地说，豆子，我考考你，骡子是从哪来的呀？我困惑不解地摇着头，追问，骡子是从哪来的？他们不怀好意地讪笑着说，豆子，你要想知道答案，回去问你爸你妈。我求知心切，真的一转身，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孜孜不倦地问，爸，骡子是从哪来的？我爸一听像给弹了起来，跳得老高，伸出手掌朝我猛地煽过来。我愣了一下，脸上莫名地挨了一巴掌。我爸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说你这个狗杂种，人家分明是存心捉弄你，拿你寻开心。我看你成天想七想八的倒像个疯子。我爸紧接着又来一巴掌。我妈红着脸挺身挡住了，我才躲过了，并迅速逃走了。我莫名地挨了巴掌，想不明白我爸凭什么揍我，我妈一听那话就脸红。后来，还是我妈偷偷地告诉我，骡子是杂种——马和驴子杂交来的。一句骂人的脏话。别人心怀鬼胎地让我去问这种愚蠢下流的事，我爸当然饶不了我。
我并没从骡子事件上汲取半点教训，依旧我行我素，脑子里的怪念头总是层出不穷；坏毛病一点也改不了，老追着别人的屁股问这问那。村里谁也解答不了，谁见我都烦。我只好一次次去求助孙悟空。
我显得不合群，多数时候像独行侠，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少数时候才和村里的孩子混在一起。他们一向都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个没出息的大憨包。王莽是他们的“孩子王”，一个十足的小坏蛋，无处不学他爸的坏样，对谁都颐指气使，连大人也惧他三分。王莽爸是谁都惹不起的大坏蛋，不仅是一村之长，还是村里最大的姓——王姓人中辈分最高的，平日一言九鼎，在村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王莽一使坏，就爱找我的乐子，逗我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我也心甘情愿地陪着他玩，当一回他们的耗子，借机把那些憋在心底的怪念头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这时我和他们互相利用，倒也在一起玩得十分开心快活。
我在地里摘棉花，我妈交给我一个下午的任务。王莽带着二马、大光、陈凯、杆子、五二他们正在捉迷藏。他们分成好人和坏人两个互相对立仇视的革命阵营，好人不是消灭干净坏人，就是被坏人吃掉。游戏规则是好人坏人一起分头藏起来，藏得越隐藏越好，然后各自互相搜寻敌方，谁被对方发现并叫出名字及所处位置后就被取消参战资格，获胜者则继续参加战斗，一直到把敌方全部消灭掉才算真正胜出。王莽正领导着好人帮，同坏人帮展开了一场激战。不大一会，战斗结束，坏人全被消灭干净，好人如愿以偿地当家做了主人。我从不愿加入到他们这些索然无味的游戏中，只远远地做个旁观者。
一见我，王莽双眼闪过一道狡黠的亮光，飞扬跋扈地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盯着我说，豆子，这几天不见，脑子里一直没闲着吧！又冒出了哪些奇思妙想，说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我的兴致被勾起来了，和王莽的游戏开始了，我又乐意当起耗子，被他逮着玩。我煞有介事地抬起来，盯着头顶上的天空兴奋地说，天会不会塌下来？要是天真的突然塌下来……
王莽一听猛地怪叫一声，佯装吓得抱头鼠窜，口中大喊，快跑，天要塌下来了，天塌下来啦！哎哟哟，压死我啦！王莽的精彩表演才刚刚开始，就逗得二马、大光他们开怀大笑。
在王莽的导演下，我也很快进入角色，那些怪念头压抑得太久了，只想一吐为快。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天空说，天要是塌下来，哪儿才是最安全的避难之地……没想到二马竟害怕了，上前扯着我，傻里傻气地问，豆子，你说，天塌下来，我躲到哪里才不被压死？被二马一搅，王莽的戏就再也演不下去。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王莽十分扫兴，气冲冲地说，二马，天塌下来，你躲到你妈×里去不会被压死。二马吓得一哆嗦，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再也不敢吭声。我愤愤不平，二马有些憨，平日老受他们的欺负，成了王莽的出气包，我意味深长地说，二马，别害怕，天塌下来压不着你这个大好人，首先惩罚坏人。那些大坏蛋作恶多端，老天长了一双能识别他们的火眼金睛，一个不剩地全压死他们。
王莽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明白了我话里有话。他突然飞起一脚，朝我踢来，一边凶狠地吼着，×你妈的，你爸你妈才是大坏蛋，天塌下来先砸死你一家。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本能地往旁一闪，躲过了飞来的一脚。随即恶狠狠地骂开了，天塌下来砸死你全家！我爸我妈说，你爸老奸巨猾，杀人不见血；你妈仗势欺人，没少干坏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村里的一只小老虎，谁都惹不起。
王莽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扑倒在地，跌了个狗啃泥。从地上不知所措地爬起来，他愣愣地看着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我一时有些得意，心中荡起一种快意，感到替二马出了口恶气。想起我爸我妈私下里说过王莽爸妈的那些话，一股脑儿全给抖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当了回真正的孙悟空，把天不怕地不怕的王莽一举降服了。王莽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我。二马、大光、陈凯他们和王莽的表情大同小异，但他们脸上透着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像受压迫的穷苦人突然翻身当了主人。王莽恼羞成怒，又怪叫一声，整个身体像大鹰一样朝我猛扑过来。我愣了一下，来不及躲闪，被扑倒在地。王莽扬眉吐气地骑在我身上，大声地吆喝起来。
这回来不及去请孙悟空来当帮手，我只好豁出去了，一阵发疯地反抗。别看我又瘦又小像根干柴棒，可我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身子灵活得像只好斗的小公鸡，王莽很快就不堪一击，我瞅准机会，一用力，猛地将他掀翻在地。我一下子窜到了他身上，当成胯下马一般骑了一阵。王莽在我双腿的夹击下动弹不得，像条僵死的虫子。我得意地哈哈一笑，大声地喊，王莽，快说，天塌下来砸死你那大坏蛋爸妈，我就饶了你。王莽无可奈何地躺着，咧开嘴想哭，又哭不出声。我不依不饶地说，王莽，你点头也行。否则我将你当成马骑回村里。王莽忍气吞声地点头。我像兔子似的一跳，迅速跳离了他。
王莽发了一阵呆，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拼着嗓子发出一声喊，二马、大光、陈凯，你们快跟我一起上。说着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地朝我猛扑过来。
我迅速往旁一跳，王莽又扑了空，重重地摔倒在地。大光、陈凯他们你望我、我望你，树桩般站着按兵不动。我拍着巴掌大喊，王莽，你都成狗熊了，还想去领导别人。王莽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显然他不想当谁都瞧不起的狗熊。
他满腔仇恨地盯着我，想再次扑过来，环顾一旁冷眼旁观的陈凯、大光他们，气一绥，顿时像只被阉的公鸡斗志全无。这回王莽彻底地没戏了。我开心地拍着巴掌喊，王莽，瞧你这副熊样，有什么鸟本事再当孩子王啊！快滚你妈的蛋。
王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盯着我突然说，我爸我妈是大坏蛋，可是你爸你妈亲口骂的。
我爸我妈还说了，你爸是什么鸟东西，不就仗着辈分高，又是一村之长，就在村里为非作歹，欺压大家。我使劲挺了挺胸脯，骄傲地点头说。好像我爸我妈也成了打虎英雄，将王莽爸妈掀翻在地，骑到他们身上，为村里人出了口恶气。王莽哭丧着脸，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像嘹亮的号子。他突然意想不到地扭转身，撒开腿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回头喊，豆子，你小子等着，让我爸找你爸妈算账去！看谁会怕谁。说着像被人追赶似的慌慌张张向村里窜去。我见状乐了，高兴地拍着巴掌喊，去吧！找你坏蛋爸妈告黑状去！两个手掌都拍疼了。大光、陈凯他们目睹着王莽的狼狈相，也一个个偷着乐了。不过，他们可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我鼓掌。
王莽飞快地窜上了村道，跃过了村头的老榆树，一晃就消失在村里静默的房舍后面。二马、大光、陈凯他们莫名其妙地呆了一下后，忽然潮水一般哗啦啦地涌过来，看着我讨好地说，豆子，你真了不起，三五下就把王莽打翻在地。大光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王莽的狼狈相，从头至尾地表演着。我再次被逗乐了。我从未和谁打过架，没想到第一次就把身壮如牛的王莽彻底打趴下。对于王莽去找他爸妈告状，我丝毫未放在心上。那些话是我爸我妈在家痛骂的，他们一直教导我从小做人要诚实。再说我都斗过了王莽，他们一定不怕王莽爸妈。
陈凯正学着电影里一副坏人的样子，对我表忠心，他巴结地说，豆子，我一向对你赤胆忠心，只要你来当我们的司令，上刀山下火海就等着你一声令下。二马、大光、杆子他们也争先恐后信誓旦旦地表态。我忘乎所以地点头，取代王莽当了他们的头。我想我该领着他们干一件最有意义的事。五二提议说，豆子，我们还是接着捉迷藏，看今天到底是好人毙了坏人，还是被坏人灭了。我早有了主张，当机立断地摆手说，以后再不许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我们今天来玩一个“天塌下来”的游戏。他们全都睁大眼睛疑惑不解地瞪着我。我开始讲游戏规则。他们听得入了迷。我深思远虑地说，我们要从小学会预防灾难，因为灾难会随时意料不到地从天而降。
接下来，我带着二马、大光、陈凯他们开始玩“天塌下来”的游戏。谁都要全副身心地投入，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我们每个人都要选择一处自认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建一栋供人居住的房屋，来经受天塌地陷等一系列灾难的考验，看谁建的房子活下来的人最多为胜。
一个下午，我们虽然各自为战，但都在紧张而快乐地忙活着。我用石块垒了一座大山，把半腰的山洞布置成一处房子，然后按照游戏规则捏了6个泥人放进去。大光把房子建在一棵枫树下，枫树又高又大，像巨人似的能顶天立地。二马在一片平坦的大地上起了房子，房子的造型却很独特——尖尖地锥形体。杆子的房子造在一片凹地里。陈凯干脆掘地起房，房顶覆盖在地面上。五二的房子是金字塔式的，而且房子四周竖起了不少坚固的石柱，一根根仿佛擎天柱……
接受灾难考验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用同一大石块向每个人起的房子狠狠地掷下去。山顶崩溃了，我的房子因藏在山洞里秋毫无犯，房子里的人安然无恙。杆子、陈凯的房子和人也经受住了灾难的考验。大光的房子有大树顶着，树虽毁了，但房子只稍稍砸歪了点。二马的房子被掀掉了装饰用的尖顶，其余的部分则固若金汤。五二房子四周的擎天柱共同托起了大石块，而下面金字塔式的房子则完好无损。我们每个人起的房子都平安地经受住了这巨大灾难的考验。
欣赏着一个下午的累累硕果，我们一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有一种无言的快乐在我们的目光中互相传递着。在如此幸福快乐的时刻，我们像一个个小糖人般融化在这件最有意义的游戏里。
不知不觉间天黑透了，我和陈凯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道别。并相约明天再玩另一个更有意义的游戏。
掖着篮子小心谨慎地回到家。我爸我妈早已收工回家，正一心一意地等我回家吃饭。一想到我妈交给我下午的任务——篮子里仅散落着几朵寥寥可数的棉花，心猛地提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篮子藏在身后，我爸和颜悦色，看都不看篮子一眼，招呼着我快点吃饭，饭菜都凉了。我妈也毫不计较，仅瞟了篮子一眼，既没骂我是小懒虫，更没盘问我一个下午都干了啥，是不是又追着人的屁股去问些怪话？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一颗悬了很久的心顿时落下来。毫无顾忌地坐下吃饭。
我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大口地扒饭吃菜。我爸目光慈爱地看着我，不时地给我挟上一块又一块最喜欢吃的咸鸭蛋。我有些受宠若惊，他很少给我夹菜，今天似乎亲热得过了头，像做梦似的。不过，我察言观色，一点没发现我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着父子情深，我妈在一旁其乐融融，仿佛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我爸对我这么好，我想长大了得好好孝敬他，让他不再受王莽爸欺压。心里一激动，下午打翻王莽的事差点脱口而出；还有我取代王莽当了孩子王，和大光、陈凯他们玩了一个下午“天塌下来”的精彩游戏。想让他们也一起高兴高兴。但又怕他们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在胡编乱造些疯话。话到了嘴边又活生生咽了回去。
吃过了饭，我啪地放下碗筷就像小鸟一般要飞出家中。我爸紧张地喊了声小兔崽子。我奇怪地一回头，我妈也神色怪异地盯着我。我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想逃已来不及了。我爸早像老鹰一般猛扑过来，凶相毕露地逮住了我这个小兔崽子。我本能地吓了一跳，心头狂跳着，从未见他对我这般凶狠。惊问，爸，你要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我爸咬牙切齿，气喘如牛，一双眼睛都熬成了红桃子，喘了一口大气才恨之入骨地骂，小兔崽子，都是你干的好事惹的祸，打了王莽叔不说，把三爹三奶也骂上了。还昧着良心栽赃到你爸你妈身上。这回你不仅死有余辜，更把你爸你妈坑害了。看我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我像只被宰的小公鸡，没命地扑腾着挣扎着，我爸双手铁钳般一用力，我顿时动弹不得。我意识到这下子少不了要吃苦头，怪自己回家后让我爸我妈的虚情假意迷惑了，一点防范也没有，才被我爸逮了个正着。活该！看来王莽去他爸那儿告了我的黑状，他爸气焰嚣张地杀上门来兴师问罪，我爸成了受气包，忍气吞声地赔着笑脸说着好话。王莽爸一转身，我爸大发雷霆，跳着脚骂我给他闯下了大祸，恨不得手到擒来，立即把我逮回家千刀万剐，以卸心头之恨。幸得我妈理智，导演了一曲瓮中捉鳖的戏。我爸要把所有的气都一股脑儿地撒到我身上。我心存侥幸地辩解说，爸，你不知道，王莽先动手打我，我往旁一闪，他就摔倒在地，没想到他那么大的块头，却像纸老虎一样不堪一击。一说到王莽的狼狈相，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我爸见状如火上浇油，破口大骂，狗杂种，瞧你那得意忘形，就没干半点好事。王莽可是你天经地义的叔，你就不能事事谦让着他。谁叫你无法无天，一心逞强。打了王莽叔不说，竟把三爹三奶也得罪啦！我再不揍扁你，天理不容。我爸不由分说地就要动手。我心里一急，忙口无遮掩地提醒说，爸，你忘啦！骂三爹三奶的那些话可都是你和妈平日骂的，我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气得浑身发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有团火球在嗓子眼里窜动着。过了一会，才喷着火星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狗杂种，辛辛苦苦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吃里爬外，狼心狗肺，把我和你妈卖个一干二净。说着雷厉风行地提起手掌，不厌其烦地亲吻着我的两瓣屁股，啪啪的声音像放鞭炮。我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无论怎样辩解，这顿揍都在所难免；呲牙咧嘴地忍受着，咬紧牙关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我爸的手脚再也停不下来……
我的屁股又瘦又小，经不起我爸的这顿狠揍，我感到屁股像充气的气球迅速膨胀着。后来，我爸的手掌一落在上面，就像刀子剜了一般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妈却在一旁无动于衷，仿佛我爸揍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我爸突然手忙脚乱地歇下来，连连喘着气，随即让我妈去找一根结实的竹鞭来。我妈一转身，毫不迟疑地去了屋外。我心里像针扎了一般。看来我爸铁了心要把我往死里揍，泪水随即不争气地涌出来，绝望地说，爸，你真要把我往死里整，不让我活了。我爸一听火气更旺了，恨铁不成钢地说，谁叫你自作自受，不打死你这狗杂种，我怎么向三爹三奶交代……
我恨我爸自私自利，愤恨交加地说，打吧打吧！打死我，你才好去向三爹三奶邀功领赏。我爸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怒火万丈地骂道，狗杂种，还嘴犟，不打死你日后不长记性，目无尊长……我妈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根结实的竹鞭。我双眼绝望地一闭，想我妈真下得了狠心，甘当我爸的帮凶，对亲生儿子下毒手。平日我爸要揍我，我妈总是处处袒护我，关键时候甚至用身子紧护着我，像垛墙严严实实地罩住了我爸的拳脚。我爸一向拿我妈毫无办法，连连叹息，也就偃旗息鼓。
接过竹鞭，我爸迫不及待地在我的屁股上猛抽了一下。我再也抵抗不住，身不由己地大声喊疼。我爸像听了喜讯似的满脸兴奋，一伸手，猛地扯下我的裤子，露出又红又肿的屁股，我又恼又羞，脑子里闪过一个怪念头——孙悟空从天而降，手擎金针棒，对我爸轻轻一点，将他击翻在地。我爸在地上一连滚了好几个来回，疼得杀猪般地嚎叫着，大声求饶。而最终发出惨叫的却变成了我，不是我爸。我爸挥起竹鞭一下下充满节奏地抽在我光屁股上。
随着竹鞭的一次起落，我就不由自主地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我妈在一旁冷眼旁观，就差一点没替我爸喝彩。我心里绝望透了，恨恨地盯着我妈。我妈毫不理睬地转过身去。我爸没了一点顾虑，把几年来憋在心底的狠劲全抖了出来，竹鞭雨点般地落在我光屁股上。我不顾一切地一声接一声惨叫不已。我爸像上了瘾似的，一边挥舞着竹鞭一边欣赏着我的叫声。
我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冲出了牢笼般的屋子，飞到了村子上空。村里一时静得可怕，我的叫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村道上断了行人的脚步声，人们不再互相串门，都一心呆在自家屋里，屏声敛息地竖起耳朵，细心地捕捉着我每一声惨叫……村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地狱般令人恐惧的世界。
我一边惨叫一边不屈不挠地冲我妈喊，妈，骂王莽爸妈的那些话可都是你和爸私下里说的，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账一起算在我身上，让我来当替罪羊。妈，平日你不是字字句句地教我做人要诚实，不说谎话欺骗人。我对王莽说的每一句可都是真话呀！妈，我到底错在哪？你不说个一清二白，打死我也不会瞑目的。
我爸一听勃然大怒，下手更重。他一边狂舞竹鞭一边穷凶极恶地骂。骂些什么我一句再也听不进去。我妈仿佛被我的一番话刺疼了，面红耳赤，不住地喘着粗气，像肩上压了副重担。
我的喊叫声渐渐衰落下来，再也没一丝一毫的力气，身子仿佛不属于自己了，像有一双大手把它们一块块从我身上撕扯掉，只剩下一副空洞的灵魂。我猛然感到莫名地恐惧和害怕，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住。四周慢慢地浮现出一张张村人的面孔，他们全都朝我阴险地笑着，扮着不尽相同的鬼脸，然后一起冷嘲热讽地说，豆子，你不是成天爱幻想，比谁家的孩子都聪明可爱；你不是敢讲真话，连你爸妈都大公无私地出卖嘛！哈哈，这次你就等着受罚吃苦头吧！没人救得了你。我气得想大叫，嗓子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见我再也挺不住了，我妈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犹豫地一抬手，抓住我爸挥起的竹鞭。我爸一愣，他正在兴头上，见我妈阻拦他，恶声恶气地说，你挡着我干什么？我妈心疼地说，行了，你也出够了气。再打下去豆子就没命了。其实，你也该打自己的板子，豆子的话不无道理，你成天在家跳着脚骂人，豆子实心眼，一来二去就嚷出去了。你不检点自己，光下狠劲打豆子，就是打死他也无事于补。
我爸被呛得说不出话，气得干瞪着眼，两个眼珠子鼓得像金鱼眼。他想了想，振振有词地说，真是妇人之仁，你懂什么？这叫苦肉计，不真对豆子下狠手，你当真能闯过三爹三奶那一关嘛！
我妈的目光落在我血肉模糊的屁股上，泪水顿时疯涌出来，情不自禁地叫着说，都是你有理了，瞧你下手这么狠毒，把豆子往死里拽，是不想让他活了，好像他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我爸发出了一声浩然长叹，恨铁不成钢地说，豆子再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还听任他一如既往地疯下去，岂不毁了他一生。只有让他深刻地牢记这次惨痛的教训，定会从此受用无穷。
我妈气消了一半，无可奈何地说，你下手也太狠了，豆子的屁股都烂了。命中注定他派上你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爸爸……一转身，去房里找药膏去了。
我爸不为所动地说，涂点红药水就行了。我还得带他去见三爹三奶。这祸根是豆子种下的，还得他去连根拔掉。随即一五一十地交代起见了三爹三奶该说那些话。手却紧攥着我不放，害怕一松手，被我逃走了。其实我浑身无力，像堆烂泥；屁股疼得一阵紧过一阵。我想逃也逃不了。
我妈找来了红药水，一边涂药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豆子，你爸的这番话你一定要谨记在心，他虽下手狠，可也是望子成龙心切。豆子，日后说话做事要小心谨慎，王莽一家我们可得罪不起，谁叫你爸没一点本事，让你跟着受苦受累。
我爸被戮到了痛处，脸一红，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提醒我妈说，跟狗杂种扯这些废话干什么，你得抓紧时间，我还得带他上三爹家，晚了怕是连门也进不去。
我妈说岔了话，忙打住话头，紧闭着嘴巴，专心致志地上红药水。我感到全身慢慢恢复了知觉，屁股一阵火辣辣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着，一直扎到心坎深处。
我爸一本正经地扯着我上王莽家。我半步也挪不动。我爸双手一用力，将我半个身子提离了地面，一条腿却在地上拖着。扯得屁股一阵阵钻心地疼，我咬紧牙关坚持着不发出声音。
出了门，我妈不失时机地赶上来，语重心长地叮嘱说，豆子，你可要听你爸的话，诚心实意地给三爹三奶还有王莽叔赔罪认错。我一声不吭地扭过头，坚决不看她。我妈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一直看着我爸扯着我跌进了黑暗的陷阱里。
我恨死了我爸，这回连我妈也一起恨上了。原来我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假心假意地哄骗我。他们两面三刀，在王莽爸妈面前低声下气。可一转身又跳着脚骂人家。他们为了讨好三爹三奶，竟卖儿求荣。他们从小循循善诱地教导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说真话，可到了厉害攸关时，却强词夺理让我用谎话去欺骗人……
我爸紧扯着我的一只胳膊，我像只吊在我爸身上的小袋鼠。可我这只小袋鼠一点儿享受不到父爱的伟大，却在不断加剧的痛苦中煎熬着。我把牙咬得吱吱响，和着我爸沉重的脚步。
走着走着，我的脑子里猛然跳出一个怪念头——
我的全身突然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荆棘，它们像尖刀似的深深地扎进了我爸的手掌。等到我爸发现时，他的手掌和我的胳膊再也分不开了。他拼命地想挣脱出手掌，却越粘越紧，扎进他掌内的荆棘沿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地疯长，向他的身体深处挺进。我爸仿佛无比惊骇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的身体布满了坚硬锋利的荆棘。只要他稍一动弹，体内的荆棘就乘机作乱，凶神恶煞般地折腾着，疼得他像驴子似的在地上打滚。我妈急中生智，找来一把菜刀，迫不得已地砍下去，鲜血淋漓地卸下了我爸的一只胳膊。我爸杀猪般地大叫起来，一面破口大骂，狗杂种，竟存心害我。我哈哈大笑，快活地说，爸，你这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那些坏话是你们骂王莽爸妈的，却心安理得地要我代你们受过。你瞧，老天都觉得不公平，一心一意要惩罚你。我爸气得翻白眼，豺狼似的怪叫一声，朝我猛扑过来。我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半步也跑不动。眼看着就要被我爸伸手逮住了，心里一急，我突然间变成了一只会飞的小鸟，从我爸的手边迅速冲上天空。我爸眼巴巴地看着我在天上得意地飞。我一会儿在空中展翅翱翔，一会儿又向下俯冲，掠过我爸的头顶，或者在他上方盘旋，逗他开心。我爸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拿我没办法，只好一脸无奈地干瞪着眼，跺得脚诅咒我。我一生气，飞快地掠过我爸的头顶，及时撒下一泡屎，不偏不斜正好落在我爸的头上。我爸有气无处撒，只得破口大骂……
一条狗从暗处意想不到地窜出来，朝我和我爸凶猛地汪汪叫响。我心里一惊，才醒过神来，刚才一准是孙悟空暗中帮了我，才心有灵犀地完成了一次对我爸的报复行动。狗似乎有恃无恐，气焰嚣张地朝我爸叫着，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王莽常将这条狗带在身边炫耀，我知道它的臭德性，应该和我爸臭味相投。我幻想着它猛扑过来，朝我爸的屁股上狠咬一口，互相残杀。我爸又呵斥了两声，狗不再叫了，大概认出了我，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在我脚边亲热地蹭着，我恨不得狠踢上它几脚，可是两条腿实在使不出一点力气。
豆子，你要牢记爸的话，诚心实意向三爹三奶认错赔罪，大人不计小孩过，等哄过了三爹三奶，爸保证今后不再打你了。我爸和蔼可亲地俯下身，在我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坚决地扭过头去，不再相信他的鬼话。
我爸不再斤斤计较，一手紧扯着我的胳膊，一手小心地叩响了王莽家涂得乌黑锃亮紧闭的大门。三爹三奶，我爸亲热无比地大叫着。叫声像惊雷一般在黑暗中猛地炸响了。村里人仿佛都被炸醒了，一惊一乍地伸长脖子探听着。
过了一会，脚步声才自里屋懒洋洋地传过来，有人磨磨蹭蹭地前来开门。我爸有些忐忑不安地做好了准备。门吱地发出一声惊心动魄地大叫，我爸吓得一激灵，王莽妈的半边脸嵌在门缝里。我爸立即迎上去递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讨好说，三奶，我把狗杂种给您和三爹逮来了，交给您和三爹发落。都怪我平日养儿不教，由着他耍性子，有眼不识泰山，让您和三爹受气啦！
王莽妈在门缝里盯着我爸阴阳怪气地说，大侄儿，瞧你把话说到哪啦！我和你三爹哪敢不识抬举，我们不成了别人的出气筒就算烧高香了。大侄儿，你把豆子原模原样地带回去，可别让他受什么委屈。都说童言无忌，我看豆子倒是实心眼，一个憨厚老实的好孩子。再说有多大的风才能掀起多大的浪。我看板子不该总打在豆子的屁股上……我越听越兴高采烈，本来我对王莽妈一向无好感。但今天看来她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明白人。她明察秋毫，把矛头直指我爸，言下之意没有我爸在私下里兴风作浪，我一个屁事不懂的毛孩子又怎能说出那番只有大人才说得出的话。三奶越说越激动，不由分说地就要关门，拒我爸于门外。
我爸心怀鬼胎，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他被三奶驳得哑口无言，心里一急，慌乱之中把手误伸进门缝里，夹在了两扇门之间。我爸龇牙咧嘴地大叫一声，受了些皮肉之苦。我见状一阵幸乐祸。三奶迫不得已重新开启了巴掌大的隙缝，阴沉着脸说，大侄儿，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把豆子都带来了，我和你三爹再糊涂透顶，也决不会和一个毛孩子计较高低得失。大侄儿，你再不带豆子回家，就是轻看我和你三爹了。
三奶这只母老虎确实厉害，软硬不吃，我爸那是她的对手。难怪我爸总是私下里跳着脚骂他们，有气无处撒。哈哈，我心里一阵开心。这回我爸可遇上了克星，三奶的话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像横扫千军的指挥棒一下子搅乱了我爸原先布置好的阵脚。我爸一下子慌了手脚，不住地喘着粗气，连手心都在吱吱地冒着冷汗。情急之中，他气急败坏地在我屁股上狠捏了两下，我仓促地发出好几声凄厉的惨叫。我噙着热泪叫道，爸，虎毒不食子，你竟对亲生儿子下这么狠的毒手。话说出口我才知道中了我爸的阴谋诡计，忙闭上嘴巴咬着牙不再吭声。
我爸立即接上话假心假意地说，三奶，我是诚心诚意带豆子来向王莽叔认错，向三爹三奶赔罪的，我再不明事理，也不会袒护这狗杂种。何况他冲撞了三爹三奶，别说我狠揍他一顿，就是卸下他手脚我也下得了狠手，谁叫他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三奶，都怪我平日姑息养奸，纵容这狗杂种胡言乱语，成天像个疯子。三奶，如今您说什么我都真心诚意接受，只要您网开一面，让我见见三爹，向您和三爹负荆请罪。三奶，您要是不让我进门，我就在门外守上一夜，心甘情愿地给您当看门狗。
我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怪念头——我爸真的变成了一条忠实的看门狗，尽职尽责，对着王莽一家摇尾乞怜。我悲愤交加地朝它猛踹一脚，鄙夷地说，爸，你怎么一点做人的尊严和骨气也没有，我再也不认你这个爸了……
王莽妈冷若冰霜地盯了我爸一眼，然后不情愿地打开门，扭转身朝屋里走去。我爸欣喜若狂，忙扯着我跟进屋。我全身使不出一点劲，只得听任我爸的摆布。我爸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地表忠心：三奶，您不知道，在村里我是最拥护您和三爹的。三奶不说话，两瓣大屁股在面前扭来扭去。我的脑子又闪过一个怪念头——
从旁猛窜出一只大黄狗，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恶狠狠地对着王莽妈的屁股又撕又咬，顿时鲜血淋漓。王莽妈疼得惨嗥不已，一回头，身后的大黄狗又猛扑上来。她顾不上疼痛，吓得抱头鼠窜，大喊着救命。大黄狗穷追不舍，紧扑上去，一阵乱咬，白花花的屁股一团血肉模糊……
我开心得像中了头彩，好像面前真有一只大黄狗蹿上去咬王莽妈的屁股。我一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笑声不大，但王莽妈还是警惕地一回头，声严厉色地盯了我和我爸一眼，琢磨着我们在玩什么鬼花样。我爸吓了一跳，狗急跳墙地在我的屁股上猛捏了两下，我疼得大叫。我爸花言巧语地说，三奶，这个狗杂种成天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可别信以为真。三奶狐疑地剜了我一眼。
王莽爸悠闲自得地躺在客厅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我爸早听人说过三爹饭后养成了这种习惯，一声不响地扯着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惊动。三奶却屁股一扭，撇下我们独自进房去了。有意把我们晾在一边。
王莽也装模作样地躺在他爸旁边的小太师椅上养精蓄锐，这个小坏种正学着他爸的坏样。可他的双眼微睁着，眼光在我身上晃来晃去，嘴角得意得都翘上天啦！我很不服气地扭过头，有些难受地站着，心里却在说，瞧你那神气劲，都是你爸你妈给的。一想起下午王莽趴在地上的那副熊样，心里顿时就好受些。
我爸比谁都充满耐心，树桩般地僵立着，又老实又规矩。我的两条腿早已支撑不住身子。屁股疼得一阵紧过一阵，而且扯动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我愤怒地盯着王莽爸，还不见他有醒来的意思。
王莽却再也忍耐不住，从太师椅子一跃而起，跳到了我面前。我爸吓了一跳，用目光示意着，小声地提醒说，王莽叔，别惊动了三爹。王莽昂首挺胸，不理睬我爸，却神采飞扬地围着我转起来。我忘了我爸在身边，对他怒目而视，两眼仿佛喷出火来……王莽的神气劲便荡然无存，一时像霜打的冬草。
我爸一看就心知肚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满脸媚笑地陪着小心说，王莽叔，都是小兔崽子横行霸道，冲撞了你。这不我把他逮来了，保证他对你百依百顺，你想撒气就拿他当出气筒，想揍他就尽管出手，只要你觉得痛快，想对他咋样都行。
王莽的双眼闪过一道灼人的亮光，他突然怪叫一声，做了个力劈华山的姿势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把小兔崽子一刀给劈了，然后再千刀万剐，那才解心头之恨。我还要骑到他脖子上，让他一生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做牛做马。
我爸立即眉开眼笑地赞赏说，好！好！王莽叔，你就这么着惩罚这小兔崽子。这些办法能让小兔崽子大长记性。哈，王莽叔真是聪明绝顶，日后比三爹还要有出息。
我恨透了我爸。我要是还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踢出的一脚最先不是击向王莽，而是飞向我爸。我爸竟充当起王莽的帮凶，对我施暴，实在罪该万死。可我全身一丝力气也没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坠落。看来我这次又在劫难逃……
王莽得意地盯着我说，豆子，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爸——是他一心一意让我这么干的。
我爸忙接上话说，王莽叔说得好！小兔崽子，你要恨就恨我。要不是我一再恳求王莽叔这么干，他才懒得亲自动手训你。
王莽对我阴笑着说，豆子，你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是我要跟你过不去，是你爸要我这么惩罚你的，日后想算账找你爸去。说着苦大仇深地抡起手掌朝我猛劈过来。
我双眼痛苦地一闭，在心里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这时没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王莽的手掌有力地划了一个弧形，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仿佛被肉体以外的疼痛彻底击溃了——一个趔趄，一连踉跄了好几步，眼看着就要垮掉。孙悟空突然从天而降，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豆子，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被王莽击垮，一定要挺住，顶天立地做人，因为你是这世界上最诚实勇敢的好孩子。我精神一振，几经努力挣扎才勉强站稳了身子。我挺了挺胸，像一棵卓然傲立的大树要经受自然界狂风暴雨的洗礼。
王莽开心地笑着说，豆子，我一掌劈过去，你就这么不堪一击，倒像个纸糊的人。
我爸也高兴地说，对！他就是个纸人。王莽叔，你再一用力，他就要崩溃掉。
王莽快活地说，我就让你这个小兔崽子彻底崩溃吧！他有恃无恐地举起手，要将我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是王莽发明的一种酷刑，常被他用心不良地来惩罚二马、大光他们。他用掌代刀，一下下斜砍下去，自上而下地把受罚者切成无数的碎片……
接下来王莽就要兴致勃勃地表演千刀万剐的酷刑。他无所顾忌地挥起手掌，在我身上狠砍下一刀。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站住了。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轻易倒下去。顽强地承受着王莽的酷刑。见我变得如此脆弱，王莽一时乐不可支。
我爸在一旁不迭地叫好，给王莽壮胆撑腰。王莽的干劲更大更足，而我的痛苦却在迅速加剧。心都碎了。
刀子切到屁股上，我再也忍受不了，呻吟着。王莽幸灾乐祸地说，豆子，你也当了狗熊。哈，瞧你下午八面威风，想不到晚上就变成了狗熊。我爸迅速接上话说，他的屁股烂了。王莽叔，别管他，继续干你的活。王莽又惊又喜，猛地扯下我的裤子，一见我的屁股像烂番茄，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掌。我又羞又恨……
莽莽，别再胡闹了。王莽爸不知何时被惊醒了，走过来大声地制止说。我爸早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迎上去，像做了错事似的猛地低下头，惭愧不已地连叫了两声三爹、三爹，满脸委屈地检讨说，我该死！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冤。三爹，都是我平日把狗杂种宠上了天，由着他使性子，不知天高地厚、目无尊长，不仅打了王莽叔，还尽编些瞎话气三爹三奶。我把狗杂种给逮来了，三爹，您和三奶就多费心，发落他，消消气……
三爹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目光盯在我的屁股上，像在上面狠咬了一口，我心里一阵莫名地疼。他和蔼可亲地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替我拉上裤子，有些于心不忍地责备说，永富，瞧你把孩子都折腾得不成人样，豆子不就是编了几句瞎话。小孩子的话，有口无心，就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这次可是个例外，以后再不许发生这样的事。哎，永富，不是三爹当着下辈人的面训你，你这是给三爹三奶造孽。
我爸脸一红，似乎松了口气，装腔作势地说，三爹，您和三奶真是菩萨心肠，可这狗杂种实在没半点良心，罪有应得。他竟打了王莽叔，让我的脸从此搁哪？这次说什么我也决不轻饶他。
三爹生气地说，永富，你这是什么话。越说越让你三爹动气。豆子不过摔了莽莽一下，也是莽莽平日不可一世。比什么都横行霸道，仗着辈分高，成天骑在侄孙们的脖子上吆三喝四的。豆子能煞一下他的霸气，可是最好不过的事。再说，他们之间吵过了、闹过了，不到半天又亲亲热热地滚到了一起。做父母的那能同孩子一般见识。永富，这次对你可是个深刻的教训，日后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们可是瞎掺和不得。
我爸看上去比谁都老实，唯唯诺诺地说，三爹教训得对。我打心里记住了。可这狗杂种实在让人失望。三爹您却和他结了缘，处处袒护着他。也是他的好福气呀。
平日积攒下对三爹的坏印象此时一扫而光。三爹实在是个明白人，每一句话都入情入理，一下子打动了我，抓住了我的感激之心。不像我爸，一副卑鄙可恶的小人嘴脸。我有些得意地看了我爸一眼。我爸忐忑不安地垂着头，但原先弓着的身子却奇怪地挺直了几分，身上像骤然卸去了一副重担。
三爹亲切地看着我，眉头舒展着说，豆子，都是三爹糊涂，让你受苦了。日后要是再受你爸刑罚。你就来找三爹，三爹替你主持公道。说着目光朝我爸笔直地射过去。
我心存感激地点头，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把三爹和我爸做着一番比较。
三爹敛回目光，又亲切地看着我夸奖说，豆子，三爹一直听说你绝顶聪明，脑子一刻也不闲。豆子，你现在想什么呀？说出来让三爹解解闷，兴许有三爹感兴趣的事。
我又惊又喜地说，三爹，你真想听？眼光却瞟向我爸。我爸的身子像被利器猛地刺中了，不安地抖动了几下。
三爹一乐，郑重其事地大声说，听！三爹用心听，一字一句都谨记在心。豆子，你想什么就尽管说什么。
我心头顿时像面鼓咚咚地撞响着，脸如火如荼地烧起来，不顾一切地豁出去，大声地说，三爹，我恨死了我爸，他让我说假话，欺骗你和三奶。三爹，我一定要做个诚实的孩子，不说一句谎话……我偷偷地打量了我爸一眼，我爸一听脸色突变，紧张得张大嘴巴，像溺水的人一般绝望。
三爹突然哈哈大笑，不假思索地打断我的话，异常开心地说，豆子，你想做个诚实的孩子，对吧！于是你打定主意要向三爹状告你爸让你说假话欺骗三爹三奶——他们却在背地里说三爹三奶的坏话。豆子，你这孩子真有意思——看来脑子一刻也不曾闲过，不是想着天即将塌下来，就是琢磨着地会不会陷下去，要么你爸妈在讲三爹三奶的坏话。
我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像三爹和我一起朝前走着，他突然就转过身，和我背道而驰……等明白过来，我急忙委屈地辩解说，三爹，我说的可是真话，我爸一直对你和三奶没安好心眼，净说你们的坏话……
哈哈哈，王莽爸笑得比什么都响亮，最后脸一沉，忧心忡忡地说，豆子，你这孩子真有意思，你以为三爹会信以为真，叫你几句瞎话迷惑了，就和你爸伤了和气。哎，要不是亲眼目睹，我还真叫你蒙骗了。豆子，今后别再跟你爸怄气，别一门心思想那些不该想的事。你才屁眼大的人，这样下去真让三爹替你焦心呀。
我睁大眼，像不认识似的瞪着王莽爸。他仿佛突然就变了副面孔，让人胆战心惊。我像是在深不见底的陷阱里坠落，绝望地喊，三爹，我是最诚实的孩子，从不去说谎。三爹，我说的都是真话。
王莽爸声色俱厉地说，豆子，你耍这点小把戏，三爹再糊涂还能看不透你呀。三爹也是从小滚过来，一天天长大的。豆子，不是三爹好为人师，要教训你，做人从小要诚实，不说谎话，更别胡思乱想，不安分守己。
我爸不看我，眼光散乱地落在暗处，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接上话皱着眉头说，三爹，说出来不怕你见怪，这狗杂种成天疯疯癫癫的，不是在梦里喊着天塌下来了，就是叫着王莽叔的名字，还拳打脚踢要把王莽叔给骑到身下。
我愤怒无比地瞪着我爸。我爸在说谎，可这回他面不改色，浑身轻松。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像打了翻身仗。三爹一边叫一边认真地点头说，看来豆子这孩子是一点儿不正常。永富，你可要把他管紧点，别惹出什么乱子，做到防患于未然嘛！我爸点头哈腰地说，三爹，三爹，我听你的吩咐，得把他看紧点。再惹出什么事，我可吃不消。就说眼下这事，三爹三奶真是个明白人，要是换上别个，不知怎样误解我。凭着这点，永富就是一生为三爹三奶做牛做马也一万个心甘情愿。
三爹忙摆摆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孩子的事别再提了，日后他惹出什么事，三爹还是能说上句公道话。永富，这些年你对三爹三奶忠心耿耿，三爹是心中有数的……
我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四下看了看，绝望地闭上了嘴巴。在王莽爸眼里，我从此就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孩子……我一阵莫名地恐惧。
三爹亲切地招呼着我爸坐下。我爸小心谨慎地坐在三爹身边。两人亲密无间地促膝交谈。三爹在说村里的一些事：村西头的宅基地为什么给了李爽快家。半边坡的山林为啥让程胜承包了。王保忠凭啥承包了雷塘养鱼。不时地看见我爸天真地歪着头，有时不失时机地插上几句话，有时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屋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轻松融洽。
我难受地僵立着，屋里给人沉闷的窒息感，我渐渐地失去知觉，又一阵可怕的恐惧感袭来，猛拽着我像在万丈深渊里往下直坠。
我爸轻松地过来扯我，要带我回家。我全身软得像堆烂泥，一头要栽下去。我爸轻快地一用力，将我半个身子提离了地面。我全身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着，疼得快要喊出声。
王莽爸满面春风地站起身，三奶也高高兴兴地从里屋出来。我爸喜笑颜开地说，小兔崽子，快跟三爹三奶王莽叔再见。我咬着牙默不做声。我爸顿时拉下脸，生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旁若无人地紧闭嘴巴不吭声。我爸左手猛地擎起来，要惩罚我。三爹飞快地一抬手，挡住了我爸，宅心仁厚地说，永富，别难为孩子了。我爸有苦难言地叹了口气，神色黯淡地说，这狗杂种，养也是白养，半个人都顶不上。三奶在一旁宽慰说，永富，别说丧气话，瞧豆子眉清目秀的，日后一定有出息。我爸苦笑着摇头叹息说，真要有这一天，那可是三爹三奶的洪福高照。
我爸扯着我毕恭毕敬地离开王莽家，三爹一直有说有笑地送到了门边。我爸惶恐不安地回过身，恨不得多长一双手，受之有愧地拦住了三爹，并轻手轻脚地从外合上了门。
三爹咔嚓一声上了门闩，脚步声咚咚地消失在里屋后，我爸才轻松地舒了口气，脸上透着一丝诡笑，蹑手蹑脚地蹲下身，背上我快活地往回走。
我一万个不愿意，使劲扭动着身子，却被我爸摁到了背上。他背着我一起一伏地向前猛窜，头顶上的星光忽明忽暗的，勾勒出我爸贼头贼脑的身影。
回到家，我妈在门前望眼欲穿地迎住了，急切地问，都急死人了，咋磨蹭这么久？糊弄过三爹三奶吗？豆子没露馅吧……一口气问了许多事。我妈对我视而不见，目光却紧贴在我爸脸上寻找答案。
我爸故作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拐着弯说，看把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隔墙有耳，进屋再一五一十地掰给你听。说着马不停蹄地把我背进屋。
我妈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下来，松了口气，忙随我爸身轻如燕地闪进屋。刚要关门，又伸出头向外仔细地探望，才咣当一声关上门。心急火燎地扭转身，催促说，永富，快说。
我爸毫不怜惜地把我撇在木床上，像脱掉了一身沉重的冬衣，轻快地转过身，神采飞扬地盯着我妈说，去了一趟三爹家，像是进了一趟鬼门关。我妈吓了一跳，惊呼，他们把你怎么啦？我爸扮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说，这事说来一波三折，有惊无险。三爹这只老狐狸老奸巨猾，先是让三奶挡着不给进门，迎头朝我挥来一记杀威棒。后来又唱起双簧计，让我自导自演，他冷眼旁观，看够了风景后才跳出来亲审豆子。幸好豆子一心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向三爹状告我，不料却歪打正着。三爹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正常的孩子都不会向外人尤其当着爸爸的面前说爸爸的坏话，加上豆子爱胡思乱想的名声在外，就信以为真，以为豆子脑子真的有毛病……
听到这，我妈吐了吐舌头，似乎给吓得不轻，立即又欣喜若狂地说，这祸根是豆子稀里糊涂种下的，幸好又意想不到地被他连根拔掉了。看来三爹三奶这回对我们尽释前嫌。
我爸不无炫耀地说，三爹现在把我们当成自己人啦！跟我们商量起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来……
我妈一高兴，就乐得手舞足蹈，不无向往地说，往后我们再也不受别人的气了。谁都会对我们另眼相看。
我爸面色凝重地点头说，有三爹照应，往后的日子会一天赛过一天的。
我妈无限陶醉地闭上眼睛说，我们终于能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啦！
我成天难受地趴在床上，那儿也去不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吃力地去想，从前那一个接一个的怪念头仿佛被人连根拔掉，早已弃我而去。有时它们猛地闯进我的脑海里，也只是惊鸿般地一掠而过，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孙悟空仿佛被如来佛镇压在十万座大山下，再也不来见我。我只能心灰意冷地去回想着从前——那些充满着奇思妙想令人向往的美好生活。但每做一次痛苦不堪的回想，我就发现自己更远离了那种美好的生活。
屁股总是不见好，肿得像发面馍，从里往外地烂起来，时不时地流又腥又臭的血水。我妈开始没当回事，后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一下子慌了手脚。在家专心照看着我，并向人讨了偏方，挤掉一次脓血后，就给我涂一次中草药熬成的绿汪汪的药膏。我妈一边上药一边不住地掉眼泪，恨恨地说，瞧你爸心有多狠，竟对亲生儿子下这么狠的毒手。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妥，忙话锋一转，埋怨说，你是自作自受，下次再吃里爬外，烂的就不是屁股，爸妈说什么也要将你赶出家门。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我一声不吭，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妈突然没好气地叫起来，豆子，你成哑巴啦！怎么不跟妈说句话。又惊奇地问，豆子，你是驴脾气上来了，还是没感觉了？怎么一声也不喊疼？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怕疼的……
我好像没丁点感觉了，身子木木的，心里又虚又空，里面的填充物仿佛在一夜间突然丢失了，变得一无所有。我又惊慌又恐惧，惶恐不安地想找回，却又不知自己到底丢了什么？
在我妈的精心照护下，我的屁股开始结痂，结了厚厚的一层痂，将屁股密不透风地包裹着。我妈扔下我下地干活去了。剩下我形单影只在家养伤。好在要不了多久，我的伤就会好起来。我开始有了知觉，只是用心去想，脑子里仍空白一片，那些怪念头还是躲得离我远远的。
果然没多久，屁股上的厚痂争先恐后地脱落，露出又白又嫩的肉来。我的伤差不多快好了，意味着即将重获自由。掐指算了算，我在床上一连趴了一个来月。
不等那些痂彻底脱落干净，我就急不可耐地在床上试着跳了几下，然后飞快地跳下了地，一口气冲到了外面，像小兔子一样欢蹦乱跳。我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天，天又蓝又亮。我放眼大地，大地跟绿宝石一般美丽壮观。鸟儿的叫声又甜又脆……心里一激动，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的犟脾气又卷土重来，发誓要做个诚实的孩子，找回过去美好的生活，让那些怪念头失而复得……
在村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时，二马的爸正祺叔一眼捕捉到我，就亲热地大叫着，快活地冲我扮鬼脸。我高兴地应了一声，飞一般奔过去。正祺叔赶着村里一辆瘦驴拉的粪车，长年累月地往地头送粪。他身上总携着股臭烘烘的大粪味。王莽他们一见他就闪得远远的，像躲瘟神。连二马平日也不受人欢迎，都嫌他身上透着股粪味。我从未躲过他，正祺叔和我最亲近。
跑到近前，正祺叔伸出沾着粪星的手，将我拉上了慢腾腾的驴车。和他并肩坐着，我倍感亲切，臭气熏天的大粪仿佛变成了香气四溢的烤鸭，我像见了多年不见的亲人，噙着眼泪叫了声正祺叔。他夸张地应了一声，笑眯眯地问，豆子，这些天总不见你，一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都快憋死人啦。豆子，你躲到哪啦？许多的话一直憋在心里，一经搅动，仿佛一起要喷发出来。我直了直身子，难为情地说，被我爸打烂了屁股，心在天上飞得高高的，人却成天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那儿也去不了。正祺叔一惊一乍地说，豆子，你爸凭什么打你呀？！接着又气愤地说，你爸这么狠毒，竟对亲儿子下毒手。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爸老在家说三爹三奶的坏话，被我说给了王莽。我爸一气之下就饶不了我。
你爸到底说了三爹三奶哪些坏话呀？正祺叔歪着头，同情万分地问。
我像遇到了知音，一五一十地说，我爸跳着脚骂三爹三奶是人人都惹不起的老虎，是比毒蛇还要狠的大坏蛋……
正祺叔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豆子，你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就把你爸你妈的话都原原本本告诉三爹了？
我像小鸡啄食似的点着头，生气地说，这回三爹什么也不听，他只信我爸编造的那一套假话。正祺叔，我可是个诚实的孩子，从不说谎，三爹却是非不分，还无中生有地造谣说我脑子不太正常。
豆子，正祺叔相信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从不说一句谎话。三爹黑白颠倒，好歹不识。豆子，你爸这些天又骂了三爹三奶什么话。正祺叔知心知肺地说。
我爸得意地说他骗过了三爹这只老狐狸，还说三爹看得起他，我家有三爹照应，要过上好日子啦！我脱口而出。
正祺叔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着，忍俊不住，猛地扑哧一声笑出来，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大笑声。
我本能地吓了一跳，目光投向正祺叔，我感到他刹那间变成了一个面目恐怖的恶魔。惊问，正祺叔，你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吗？
正祺叔笑得岔了气，笑声像驴子一般在村道上空叫得欢，搅得我心里惶恐不安。过了一会，他才吃力地止住笑，喘着气说，豆子，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哈哈哈，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困惑不解，心急火燎地问，正祺叔，快说，我到底怎么啦？
哈哈哈，你这孩子。村里人都说我养了个憨儿子，没想到你爸妈也生了个大憨包。比二马还要憨！正祺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异常开心地说。
我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襟说，正祺叔，你说我憨什么呀？
正祺叔收敛了笑，突然拉下脸，正色地说，豆子，村长说的一点不错，你脑子真的有毛病，都是你平日瞎七瞎八地乱想，一下子搅乱了大脑的正常。
我急切地辩解说，正祺叔，我的脑子没一点毛病，真的没毛病。正祺叔，怎么连你也认定我脑子有毛病。我陷入一阵绝望之中，像被人扔进万丈深渊里。
正祺叔声严厉色地盯着我说，豆子，你的脑子真的有毛病，正祺叔半点都没说错。豆子，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对三爹三奶说谎？你是啥时恨上了我爸，想让三爹与你爸为敌？豆子，没想到你心眼儿可一点也不憨。可惜这心眼儿用错了地方。豆子，你平日爱胡思乱想，你爸是怕因此耽误了你一生，才阻止你。他可是一心望子成龙呀！豆子，听正祺叔的话，今后别再跟你爸你妈怄气了。他们养大你是多么的不易呀！
我委屈得掉下泪来，失望地尖叫，说，正祺叔，我的脑子真的没一点毛病。我更没对三爹说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要做个诚实的孩子。
正祺叔生气地用手戮我的脸蛋说，豆子，别再说瞎话了。还说自己的脑子没毛病呢，可那一句话都不像一个正常孩子说的话。一个正常的孩子，谁也不会去编造爸妈的坏话，跟自家人过不去。二马一个大憨包，也为大光骂了我一句脏话，和他打得头破血流……
我气得一跺脚，身体失去重心，顿时从车上猛扎下来，滚落到路边的草丛里。驴车的后轮擦着我身子吱吱地驶过去，仿佛从我身上狠狠碾过。
正祺叔也不停车，大声地吆喝了几声，悠闲自得地驾着驴车驶远了，留下一股浓浓的大粪味。他嘶哑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豆子，别再想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了，耽误了自个大好时光。
我万般难受地躺倒在草丛里，远去的驴车仿佛仍在我身上不停地碾压，把我碾成了一团肉泥。我泪流满面地仰脸看天，一朵云在头顶上无精打采地飘啊飘。要是搁在一个多月前，我会对着这朵白云浮想联翩，做出许多大胆而快乐的幻想，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怪念头像雨后春笋般从脑子里拱出来。如今我两眼巴巴地紧盯着它，脑子里像一口干枯了多年的老井。
陈凯的爸陈胜利打面前经过，他一眼发现了我，目光像毒峰似的螫在我身上。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惊讶地问，豆子，是你呀？你躺在这干吗？
我不安地闭上眼，使劲地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对人说。
陈胜利凑过来，伸出手在我的额头上拭着体温，关切地说，豆子，你是不是病了？快跟胜利叔说，胜利叔好送你回家。
我不为所动，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陈胜利情真意切地说，豆子，看样子你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豆子，快跟胜利叔说，兴许胜利叔能为你伸张正义。
我微睁开眼，看见陈胜利的面孔比谁都和蔼可亲。我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召唤，一下子打消了疑虑，鼻子一酸，想哭，又哭不出声。泪水却不争气地涌出来。
陈胜利咬着牙，同仇敌忾地说，豆子，一定是有人欺负你了，有什么委屈就说，不管是谁，胜利叔都要为你打抱不平。
我哽咽着说，胜利叔，我说的都是真话，却被人当成假话，还说我脑子有毛病，不正常。
陈胜利一听怒气冲冲地说，这是哪个混账的话。我们的豆子可是天下最诚实可信的孩子，聪明可爱，又喜欢动脑筋想问题。豆子，这是谁在造谣生诽，胜利叔这就找他去。
我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急忙扯住他，哀求说，胜利叔，别去，是混账三爹说的，谁都惹不起他，我不想让你受牵连。
陈胜利义愤填膺，跺着脚骂道，这个混账三爹，凭什么说我们的豆子脑子有毛病，不正常。我看他的脑子才是有毛病，不正常……
我不安地四处张望着，四周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我才一吐为快地说，我爸说三爹的坏话，我讲了真话，三爹却以为我在说谎。
陈胜利信口问，豆子，你爸说了三爹哪些坏话呀？
我毫不隐瞒地说，我爸在家跳着脚骂三爹是大坏蛋，三奶是母老虎。后来还说三爹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陈胜利突然出人意料地大笑着，笑声像一把刀猛地插进了我心里。他打断我的话开心地说，豆子，你这孩子真有意思。
我一时呆若木鸡，我又上当受骗了。我颓丧地低下头，痛恨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陈胜利一锤定音地说，豆子，你脑子分明有毛病，不正常，却硬充好汉，说自个比谁都正常。豆子，你要是脑子没毛病，就不会对三爹说谎话，冤枉你爸。豆子，从今往后可要做个诚实的孩子。
这回我欲哭无泪，什么也没再争辩，只是愤怒地瞪着陈胜利不说话。
陈胜利突然干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掉头走了。边走边甩过两句话：豆子，没想到你这个小兔崽子比不正常的孩子还要可怕。你等着，总有你悔之莫及的那天。说着大笑着走远了。
我万念俱灰，陷入一阵莫名的绝望和恐惧中。我惶恐不安地四处张望着，猛然觉得自己变得面目可憎，让人害怕。一见我恶魔般的面孔，我爸我妈、三爹三奶，王莽、正祺叔、陈胜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吓得大叫，一个个抱头鼠窜……我开心得像获得了世界冠军……没想到他们突然间又悄无声息地返回来，他们的面孔变得比我更加狰狞可怖，一个个张开血盆般的大嘴，吐着长长的红舌头，一声不响地向我猛扑上来。我想逃却逃不了，两条腿迈不动，像被捆绑了似的。
我痛苦、绝望、恐惧……我什么也想不明白。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猛地撞到一起。他毫不费力地一把揪住我，吼道，小冒失鬼，原来是你呀。大光的爷爷老鬼一见是我，喜笑颜开地说，豆子，听说你被你爸打烂了屁股，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说谎，长大了那还了得。你爸管教你天经地义，你却不识好歹地恨上了他。想不到你人小，心眼儿却不小，还会从中使坏。豆子，做人可要诚实，从小要学好。老做坏小孩，肯定不招人喜欢。豆子，赶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我全身的血一下子凝住了，有种沉重的窒息感。面前的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我呼吸困难，吃力地张大了嘴巴，大口地喘着气。全身憋得难受，像有块烧红的铁块在吱吱地烙着。想大叫，却又喊不出声，嗓子眼里像被堵上了。这一切突然降临的灾难都是因为我学会了说谎，用假话欺骗三爹三奶，冤枉我爸我妈……成了普天之下最不诚实可怕的坏孩子。我突然无比惊恐地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说了谎话，别有用心地去欺骗村里人……
在村口的棉花地旁，我和王莽不期而遇。王莽带着二马、大光、陈凯他们捉迷藏。他又理所当然地做了孩子王。一见我，王莽不失时机地打了个响哨，他们立即围过来，将我圈在中间，拍着巴掌自编自演地唱起来：小豆子，坏小孩，说谎话，冤枉爸，冤枉妈，骗三爹，骗三奶，我教你，要学好，别学坏，要诚实，别做坏孩子。唱完了，他们一起冲着我得意地坏笑着。
王莽得意洋洋地走到我面前，学着我爸的口吻振振有词地训斥说，小兔崽子，你为什么要说谎，欺骗三爹？面对王莽的兴师问罪，我在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心有余悸地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我没有说谎，更没去欺骗三爹。王莽瞪着我气急败坏地说，小兔崽子，你还嘴硬，还想百般抵赖。说着出人意料地举起手掌啪地一声狠扇在我脸上。
我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王莽。王莽义愤填膺，似乎要对我做最后的审判。他蛮横无理地说，小兔崽子，快快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对三爹说谎，一心做坏小孩？我有些心虚，底气不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干了错事，说了谎话。但还是摇头否认。
王莽耀武扬威地一挥手，二马、大光、陈凯他们唯命是从，一哄而上地逮住了我。我惊问，你们要干什么呀？王莽阴险地笑着说，小兔崽子，我们要跟你玩一次新的猫捉耗子的游戏。
随着王莽一声令下，大光、二马、陈凯他们不由分说地分别抓住了我的头、胳膊、两腿等部位。我悲愤交加地看着他们，那个下午共同抗争灾难时结成的友谊一下子消失殆尽。我心酸得直落泪。王莽在一旁兴奋地喊着口令——一二三、一二三、抛……我随即被他们用力抛向空中。
我重重地摔下来，又被他们伸手接住。如此几次三番。我仿佛变成了一尊瓷器，被人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有一种绝望的恐惧摄住了我的身心。我一下子泪流满面。王莽再次恶狠狠地审问，小兔崽子，你为什么要说谎？
这回，我没再怀疑自己，我感到自己真的说了谎话，别有用心地去欺骗王莽爸妈还有村里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痛哭流涕地点头承认自己说了谎话。随即口不择言地编造了一个生硬的故事。
晚上一觉醒来，我总见我爸骑在我妈身上，欺负她。我恨死了我爸，可又拿他毫无办法，挖空心思才想到在村里我爸最怕三爹，于是就编造了我爸讲三爹的坏话，让三爹来收拾我爸。
王莽神气地点头说，这就对了。豆子，你能知错就改，还是个好孩子。
我不知不觉地点头。
王莽嬉皮笑脸地说，豆子，说说你爸是怎样欺负你妈的……
我脸一红，默然无语地低下头，什么也不再说。
王莽没再追根究底，吩咐我说，豆子，往后你就和我们一起捉迷藏吧？！
我加入了王莽领导的队伍，很快变得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我爸我妈还有村人们一见我就眉开眼笑，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温和慈祥，无不夸赞我变得懂事、诚实、聪明又可爱……只有我偶尔在内心深处惶恐地感到自己却是在可怕地成长着，不但学会了真实地说谎，还在可怕地变坏着。不过，这些可怕的念头仅从我的脑子里一掠而过，如一盆温水泼过，再也勾不起我的任何兴趣。
此后我在一天天幸福快乐地长大，脑子里再也没有萌生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它们仿佛从此背叛远离了我。我彻底地变得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