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山的性子。一座山有一座山的性子。那一座座的山就像从半空中猛地跌下来，在地上跌落得姿态不一。一座山就跌成了一座山的模样。
葛根树桩般站在村垴上眺着远近高低的群山，一看就是大半天。那些山一个个坦然地裸着性子，自在地敞开着胸怀，让悠悠的日月在它们身上润出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颜色。
一条明明暗暗的山道在群山间躲躲闪闪着，像是和葛根捉着迷藏。到了近前，才像不知从哪猛地蹿了出来，在村垴下的平地上痛苦而匆匆地敛住步子。山道是去年才通车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幸福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人物给取的，说是山里人发家致富且通向山外世界的一条幸福路。幸福路给山里人带来的新鲜和好奇像被一阵风轻轻给刮走了，山外的世界像梦中的星星一样遥远，山里人觉得和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大山相依相伴心里才会踏实万分。平日里这条幸福路就闲得慌，有时成天不见一个人影。葛根喜欢这些日日厮守的大山，更喜欢幸福路上的梦中世界。此后他就成了村垴上的常客，每天跑到村垴上就是为了看幸福路上的梦中世界。当然，村里人谁也解不开葛根的这点心思。
村垴上静得听见自己的心跳，村里最静的地方。村里人很少来这闲荡，鸟雀也有意避开了这里。都在一个劲地烘着这儿的寂静。现在是春日里，生命里最旺的季节。也许冬天的静才是真正的静，生命深处的大静。春天的静是浮在面上的，是让人不安的。寂静中藏着一种深度的躁动。
太阳已悬在了头顶上，每天的太阳从重叠的群峰间冲出来，最先来到村外的山垴上。葛根眯着眼看太阳下明暗不定的风景，他这才发现太阳已浑身是力，像挥动着一条条不软不硬的金鞭子，将万物驱赶往生命的深处。葛根心底激流般躁动着什么，想狠狠折腾一下。那些山就像一觉醒来的后生，也深陷在折腾自己的欲望里。葛根猛地对着太阳嘶喊了一声，太阳朝他大喊着，群山也一起跟着呐喊。葛根的身体就被这些春天的喊声撑得满满的，飘向空中，一片云样的飘向远方。
葛根眼前像猛地打开了天窗，豁地一亮。山道上正蠕动着一只大甲虫。一只真正的大甲虫。山里人不分大小，把汽车都一律叫做甲虫。葛根心里顿时泛起一波一波的浪涛，他在村垴上飞快地跳了几跳，冲着远方的大甲虫欢快地喊了一声。他的喊声如惊飞的麻雀在远方明明灭灭地起落着。大甲虫似乎在幸福路上慢悠悠地磨蹭着，葛根的目光如饥似渴地狠追过去，跟着大甲虫一道在群山间出没着。
大甲虫被渐渐放大着，葛根终于认清了它的面目，和去年见到的那辆大甲虫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这辆是乳白色的，那辆却是浅蓝的。
去年幸福路通车时，十几辆大大小小的甲虫沿着山道一直开过来，领头的是一辆黑得发亮的小车，高贵的令人不敢多觑一眼。殿后的是辆载满了人的大客车，大客车似乎跟山里人一般朴实厚道，让葛根有了想去亲近它的念头。村里人被集中在村垴下的空地上，像待宰的羊群惊慌失措。葛根悄悄地站在村垴上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十几辆车在村垴下一停稳，就从车上下来一大群人，他们一下车就呼啦啦地涌向同一个目标，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胖子肥头肥脑，葛根一见那胖子便立马感到他那一身的赘肉真是多的没地方放了。胖子一准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举手投足都是永远那么感觉良好。他向前走一步，周围的人也跟着小心地移动，他的一个手势就把周围的人给笼罩住了，他每说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同一个表情静心凝听着，他手中简直像有一个神奇的魔棒，将身边的人不停地变来变去。看着看着，葛根就被这庄严的场面逗得朴噗一声笑了。他觉得胖子和这些人真是有趣，简直像演戏似的，一个个像是戏里的人。葛根越看越觉得滑稽可笑，那胖子就像一个精明的放羊人，正赶着又乖又顺的羊群。胖子身边的人又像是胖子的影子，如影随形地跟定他。葛根又很响地笑了几声，甚至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只麻雀。可村垴下的人谁也无心注意到看热闹的葛根。
两个年轻人正扛着炮口一般黑森森的机器瞄准着胖子，像要对着胖子开火。葛根有种被灼伤的痛感，想冲下村垴去救胖子。黑森森的机器喷出的不是一团烈火，却是灼眼的强光。胖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演戏演到高潮似的继续唱他的主角。胖子一直沉溺于自己的角色，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演讲，周围的人都打开了耳朵，似乎不肯漏过一个字，甚至要让每个字都种在脑子里。
村里人远远地立着、静着、呆着目光虚虚的，空无一物张着嘴巴又幽灵般无声无息，如刀刃贴到脖子上，度着生死劫难。
葛根一见气就涌来了，村里人怎么就不明不白在这曲戏里丢掉了自己呢？他生气地撇下这些人，目光落在大客车上。他突生了一个怪怪的念头：他要把自己藏在大客车上，让大客车把他带进山外的世界，看看山外的世界是不是都是这些人，这些一个个看上去都那么可笑的人。葛根还来不及行动，他的想法就落空了。
胖子领着那群人演完了一场戏后，又一个个回到了车子里。又是胖子坐的小车打头阵，其他的车鱼贯而行，扬着一股尘土离开了村垴，最后孵化成十几个黑点融入了群山之中。
村里人站在村垴下，无声无息，久久没有动作，如贴进了一幅陈年的画里。葛根只得站在村垴上恨恨地跺了跺脚。
大甲虫终于钻出了群山的缝隙，惊起一股高高的灰尘驶近了。葛根竟不住有些紧张，载了满满的一车人呵！车窗两边贴着一张张青春的面孔，这些面孔和胖子领的那群人有着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葛根意外地被这些面孔感动了，心里弥漫着异样的感觉，觉得他们应该是一群真正的山外人，不会是来演一场戏就一屁股走了。
大甲虫在村垴下刚一泊稳，就从车上哗啦啦冲下一大群人，那样子像一群刚出圈的羊，急着去寻觅绿草。是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骤然带给葛根一个从未识见过清新亮丽的世界。他们一下车就东张西望，见了什么都要惊叹叫嚷。葛根真切感受到那扑面而来山外世界浓郁的气息。他们穿的衣服就让葛根的一双眼不够用，像一下子过尽了四季的盛装。他们往村垴下一站，就把山里的春天比得矮下去一大截。他们欢闹了片刻，突然就无声的静下来，他们被山里的静吓着了，在都市的喧嚣里泡久了，山里的静才是一个大静的世界。一阵大静过后，他们又对着四周的青山绿水欢呼雀跃着，由衷地赞叹着。
山里的天真是蓝哟！蓝得让人一见钟情，永远爱它不够。
我真想躺到那朵白云上，跟着它在天堂上飘啊飘啊，飘上一辈子。
山里的空气才是天然的氧吧，把人都融解掉了。山里的空气拿到城里一准能卖好价钱呢。
山里的水更甜，甜到人的骨子里去了。有人发现了村垴下的清水潭，尝了一口，随即惊叫着。
……
他们对山里的什么都生有不小的兴趣，葛根有些喜欢上了这些山外人，他们真的是和胖子完全两样的人。他们来自山外，却把住了山的内涵，真正踏进了山的生命深处。葛根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常听大人说，山里人到了山外，就变成了一截死树桩，闹得笑话要用箩筐来装。可这些城里人到了山里呢？不也和进城的山里人一样，对山里的什么都稀罕到骨子里去了。
一个男人仰着脸张望着，目光悠悠抛爬上了村垴。他一眼发现了葛根，手意外地一扬，喊道，山里的小朋友，下来呀，快。
喊声很扎耳，葛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被猛撞了一下，他看着那个叫喊的男人，一声不响地冷落着，刚才对他们的喜欢与好感也一下子跑光了。
山里的——小朋友，下来——吧。有人故意拉长了声调拿腔拿调地喊。
村垴下一阵哄笑，混合着男男女女青春的笑声。
笑声净往葛根心底深处猛扎，他睁大眼看着他们，像一个高明的屠夫要看透他面前一头要宰杀的猪。如同跌了一跤又爬起来，葛根很快有了异常冷静后的清醒，他再居高临下地看村垴下的这些青年男女，发现他们竟然和上次来的胖子那伙人没什么两样。他们是城里人，是和山里人不一样的山外人。
到底是山里的孩子，在山里土生土长的，什么世面也没经见过。有人唏嘘慨叹着。
葛根关紧了自己，纹丝不动地站着，守着属于自己的山里的世界。
山里的小朋友，下来吧，我们请你当导游，就是给我们带一带路。有人喊叫着。
山里的小朋友，下来吧！我们不会让你白干活，我们会付给你双倍工钱的。就箅我们给希望工程捐款吧。有人追尾补充着。
他和他们之间充斥着陌生，陌生简直大得没有边际。葛根的目光掠过他们的头顶，落在萦绕在群山间的幸福路上，正是这条幸福路连接了山里山外的世界，成了山里人和山外人的纽带。他有些憎恨这条幸福路，正是有了幸福路，他们才成了一群入侵者，并把轻视和侮辱一起送进山来。
山里的小朋友，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难道你心中装着我们永远也不明白的忧郁，啊，亲爱的，山里的小朋友啊……有人竟唱了起来。
葛根突然哭了，泪水汹涌着。村垴下的人似乎正对着他笑。葛根慌忙低下头，擦干了泪，仰起脸，朝着远方的群山笑了笑。他真的在这瞬间长大了，长成了山里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挺了挺胸，认真地眺着远方的群山，群山外还是看不见的山。
村垴下的男男女女再也没人理会葛根，他们对他的兴趣一下子被蒸发掉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商议着什么，最后似乎统一了意见。他们随即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对于他们，快乐和高兴竟能轻易获取，说来就来，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串。
他们回到车上，很快又下了车，一个个背着画夹，手中多了一两只塑料袋子。女孩的肩上还挎着与之体形相衬的背包。一下车，他们迅速组合着，三五成群地结伴。循着通向山寨的小道向村子走去，在一条岔道上，他们像是被人捅开的鸟巢，一下子惊散开来，扑向了村子的四面八方。
葛根惊恐地瞄着他们的身影，心中动荡着不安。
村垴下还悄然立着一男两女，他们一边朝葛根张望着，一边小声地争执。那男的声音重起来，葛根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葛根的感觉一下子坏透了，那男的声音都透着不快，两个女孩一边说一边望定着葛根。
她们一起朝葛根扬起手，喊道，小朋友，我们俩都是和你一样的，也是大山里的孩子。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好吗？
葛根惊讶地看着她俩，他实在再也觅不见她们身上一点山里人的影子，她们已脱落得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她们不是山里的孩子。葛根用力摇了摇头。她们真的曾是山里的孩子，那也是她俩变了，离了根，忘了本。
秀秀、琪琪，别费劲了，跟山里的孩子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咱们还是跟大伙一块去村里吧。
奇瑞，我和秀秀也是山里长大的，你怎么就不嫌我们毫无道理可言。奇瑞，我看你有时简直想和秀秀粘成一个人。那个叫琪琪的女孩揶揄道。
话音刚落，秀秀就半生气半娇嗔地擂了琪琪一拳。琪琪一边反手还击一边回头说，奇瑞，是你表现的时候，为了秀秀牺牲我吧。
我只准备牺牲我自己，充当你们双方的炮灰，这样你们谁也伤不着谁了。
秀秀，你瞧奇瑞多侠肝义胆，你再迟迟不抓住他，没准会被别的女孩猎去，坐失良机。
两个女孩笑着打着闹成了一团。
葛根对他们之间的事可没什么兴趣。看上去那个叫奇瑞的男孩对秀秀特别有意思，照山里人的话说就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中了秀秀，正发狠地撵秀秀呢。葛根怎么看这个奇瑞都眼睛不顺。葛根现在挺讨厌那些喜欢做戏的山外人。
秀秀，别闹了。这次到山里来采风一年也难觅一次，别让大好时光流走了。琪琪向葛根摇着手，喊，你不肯下来，那我们上去。你可得等我们，别走。
琪琪忽然改口喊他小弟弟，只有山里人才这样喊山里的孩子。葛根心中掩不住一种亲近感，牢牢拴住了他身子。去年腊月以来，他就一直守着这条幸福路，像是把家安在了村垴上。
他们往村垴上攀来。上山的路深藏在杂草和砾石中间，不是山里长大的人很难辨认得出。上山时那个叫奇瑞的男孩犹豫了一下，落在了后面，他紧赶了几步，才抢在琪琪和秀秀的前面。他想一口气上到村垴。那些杂草和砾石不认识他。他也从不认识什么杂草和砾石。他刚走两步，那些杂草和砾石像有意为难他，不时地伸出胳膊和腿绊住他。差点让他摔跤。秀秀和琪琪在身后一边提醒着他小心一边笑声不断。奇瑞像跟这些杂草和砾石倔上了劲。他一定要征服它们。山里的杂草和砾石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狠狠迈开步子，落在杂草和砾石中间。可一脚踩下去，杂草和砾石总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让他手足无措。他左冲右突，却陷进了杂草和砾石的重重包围之中。他生气了，双脚胡乱地踩在砾石和杂草身上。杂草和砾石丝毫没有避让，这儿伸出腿，那儿横过胳膊，他一个趔趄，跌倒在杂草和砾石群中。他躺倒在杂草和砾石丛中再也不想起来。他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斗志。
杂草轻蔑地对他说，城里人，我可要把你变成山上的一棵草，让你回不了城里，永远与我们为伍。
砾石嘲笑说，小伙子，我们要把你变成山里的石头，让你尝一尝做一块石头的苦难和乐趣。
秀秀和琪琪惊叫着，一起奔上前，问，奇瑞，摔伤了吧。忙伸手去拉。
他赖在地上不想起来，颓丧地说，别管我，就让我变成山上的草和石头吧！我被它们打败了。
琪琪和秀秀一听笑个不停，说，奇瑞，你终于知道了山的厉害。这么平平的小山丘，山里人哪会放在眼里。而你就气馁了。其实，再险的山道，山里人从来就没怕过，只会去征服它。
奇瑞一脸愧色的从草丛和砾石中爬起来。
琪琪在砾石间走了几步，说，走山道时，你别总盯着自己的脚下看，要会走一步看三步。这样才不会摔跤。
葛根突然接上话，大声地说，你得在心里把山里的草和石头当成真正的朋友，它们才会把你看成好朋友，绝不会为难人。你瞧着草和石头不顺眼，它们也瞧你不顺心。它们心里比谁都明白着呢。
琪琪、秀秀他们全怔了，绝没想到一个山里的孩子会说出这样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琪琪仰着脸喊，小弟弟，这话说到了人的生命深处。山里的生命也是有血有肉的，谁把它视作朋友，它才会还以朋友之情。
葛根无声地笑了一下。琪琪懂他的话。
琪琪和秀秀加快了上山的速度，她俩到底是山里长大的，与山虽生疏多了，但走山道基本功没丢。却苦了垂头丧气紧跟的奇瑞，走得趔趔趄趄，像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草。
葛根在心底深叹了口气，像奇瑞这样的山外人永远不会把山里人认作朋友，更不会把山里的草和石头认作朋友。
他们终于上到了村垴。站到了面前，葛根大着胆子盯着他们看，琪琪和秀秀还未脱净山里人的气息，是山的灵气和水浇出的漂亮女孩，特别是秀秀，秀气得让人心疼。难怪那个叫奇瑞的对她穷追不舍。葛根简直喜欢上了她俩。奇瑞是一副地道的山外人的长相，白白净净的，像刚长成的玉米棒子。他在一旁总是斜视着葛根，打心眼里吐着不屑和轻视。和他的目光一撞上，葛根的心像被刀子烙了一下。
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呀，告诉姐姐。琪琪拉着葛根的手问。
葛根的眉头拧了一下，琪琪身上的香水味让他难以忍受。他眼角的余光正好瞥见不远处刚吐新绿的葛根，轻轻地抽出手，手一扬，指着匍匐在地的葛根说，就是它，我和它是一样的名字。
他们一齐望过去，都不识得那株植物的名字。也许是离开山里太久的缘故，琪琪和秀秀一脸的迷茫。琪琪小声地说，小弟弟，姐姐不识得，告诉姐姐，它叫什么名字呀。
葛根心中青藤一样牵出丝丝失望，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葛——根，它就是山里的葛根。
葛根？！这名字真土，跟泥墙上掉下的土坷垃一样。奇瑞嘟囔了一句。
葛根被刺了一下，大声地说，山里人就兴叫土名字，取那些怪里怪气的名字山里的水土养不了。
秀秀狠劲挖了奇瑞一眼。
奇瑞一时如寒蝉般噤了声。
秀秀说，葛根，你这名字可是山里的水土种出来的。
葛根无声地笑了笑。
琪琪看着葛根说，我们是来山里采风写生的。不！我们是美院的学生，是专学画画的。我们想把山里的人、树、山、村子、风景都给搬进画里。让画里的大山长得更美更好。
葛根认真地问，你们要把山里的风景都装进画里，让更多的山外人都看到它吗？
对，葛根，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弟弟。我们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儿秀丽的青山绿水，也让更多的人能来这里。
奇瑞突然插进来，有些不耐烦地说，葛根，我们想请你做向导，带我们去村里风光最美的那些地方。
葛根突然哑了口，不再吭声。
奇瑞急切地说，葛根，我们会付给你工钱的。10元。
葛根低下了头。
奇瑞惊讶而无奈地说，瞧，10元还嫌少！我看过一篇报道，10元对于你们山里人来说，可是好几天的生活费。葛根，你嫌工钱少，再加5元。15元。
葛根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着。
奇瑞生气地从一沓钱中扯出两张10元币，长驱过去说，葛根，20元。就算我捐给希望工程吧。先付工钱。
葛根扭过身去，默然地看着远处的群山。
奇瑞的脸气青了，恨恨地说，你们瞧瞧，山里的孩子不仅市场意识强，胃口也不小，20元竟嫌少。50元，这回50元总填足了胃口吧。
葛根的目光在群山间的幸福路上蹒跚着，看着看着，他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奇瑞惊得大叫，葛根，50元你还嫌少！葛根，你见过50元吗？知道50元的价值吗？！天啊，山里的孩子敲竹杠比起城里的小贩毫不逊色。我今天算是猛开了眼界。
葛根的目光仍落在幸福路上，幸福路是通向山外世界的，还会有许多山外人循着这条幸福路来到山里的。
奇瑞简直歇斯底里地喊，我今天豁出去了，100元，我付100元。葛根，这回你该心满意足了。
葛根忍不住哭了，泪水滴下来，滴在了幸福路上。
奇瑞跺着脚说，山里的孩子真是不可思议，让人捉摸不透。
琪琪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忙用眼色止住大喊大叫的奇瑞，上前拉着葛根的手说，都是他在你心里塞了太多的委屈。葛根，告诉姐姐，你心里一定憋了很多的话要说。
葛根止住了哭声，说，我带你们去看村里最美的风景，你们把它装进了画里，但别让更多的山外人看到它。
告诉姐姐，这是因为什么？琪琪不解地问。
山里人从这条幸福路走到山外，他就会很快变成城里人。山外人顺着幸福路来到山里，他们怎么也变不成山里人。山里的世界和天地只是山里人。
村垴上一阵静默。
我这就带你们走，一线天、凤洞，这些都是村里最美最拿人的风景，最值得你们装进画里。先去一线天吧。一线天离这儿近。葛根猛地挣脱了琪琪，一下子往村垴的背面窜去。
三人拔腿紧紧跟上。
葛根和山上的杂草、石头很熟，一路上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葛根摸摸这棵草的脸颊，捏捏那块石头的脸蛋。走得不紧不慢，他的双脚准确无误地落在草丛和砾石的隙缝间，一点儿也没伤着草和石头。
三人在葛根身后紧赶着。不大一会，就被葛根扔下一大截路。葛根头也不回，站在草丛间等。他们走到离他四、五步时，葛根又不紧不慢地走着。每次都是这样。
秀秀悄悄地碰了碰琪琪，小声地说，这葛根真神了，他一次也不看我们，怎么就知道我们和他拉下的距离？
琪琪想了想说，葛根真的是一个山神。
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走着，奇瑞苦着眉头，他简直咬着牙在熬着。忍不住小声嘀咕说，这个小山精简直是在生着法子折磨我们，对我们有偏见，想闹我们的笑话。
葛根却远远地抛过一句话，山里人的心是一眼望得见底的清水潭，山外人的心才是浑的。
又一阵静默。
远远地就望见耸入云霄的一线天，两座拔地而起的险峰像恋人似的紧贴在一起，两山之间剩下一线隙缝。
葛根加快了步子，狠狠甩下了他们。三人再也顾不上喘息，一路紧追着。
近了，只见这两座山峰宛若一座大山被上天从最高处用神斧活生生地劈了开来，露出了山的灵魂和内核。
山的裸露的灵魂一下子把三人惊住了。
葛根静立在一线天下，一动不动。
站在了一线天下，三人只看了第一眼，就被山的气势完全震住了，立马感到了人的渺小。两座陡峭的山峰面对面地挺立着，互相深深地对视。两山之间宽处相距有几米远，狭窄之处仅一米而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真的让人心生敬畏。
三人无声无息地立着。
是过这一线天去凤洞还是绕道去？葛根突然沉声问。
当然是过一线天了。奇瑞抢着说。
秀秀和琪琪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里都有探险的欲望。
都愿意过一线天。那就闭眼静心站上10分钟。葛根生生地说。
这是为什么？奇瑞不情愿地问。
山里有山里的规矩。这一线天是村里人世代的保护神，山里人平日轻易不来，怕冲撞了神灵。只在过年过节时才来祭拜。一线天是最灵验的。也可以许愿，实现了再来还答。
奇瑞竟笑了笑。他睁着大眼看着一线天。
快闭上你的眼，山神正盯着你看呢。
奇瑞惊了一跳，这葛根真的太厉害了。他忙闭上眼，他真的感到了山神一双冷得人心寒的眼。
葛根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
又是一阵静默。
可以过一线天了。我打头阵，都紧跟我。谁胆大就排到最后。过一线天时不要说话、不要分心。不习惯走黑路，只要人心中不是一片黑漆，就会点起一盏灯，照着你的脚下。葛根沉声说。
三人排好了队，自然是奇瑞断后。
葛根像泥鳅一样滑进了一线天。琪琪、秀秀稍稍犹豫了一下，也紧跟进去。
一下子闯进一个黑暗的世界，一双眼一点用处也没了。她俩手牵着手，紧张得忘了自己的存在。在黑暗中摸索。猛地就意想不到地涌来可以吞没自己生命的恐惧，葛根突然离开了，把他们抛在这片黑暗里。她俩对葛根顿生了一种亲近和依赖感。
奇瑞在身后有些紧张地喊，秀秀，你的手呢？
秀秀紧贴着琪琪，不答。
都站着别动，先抬头往上觅亮光，再往下看眼睛就大有用处了。葛根就在身边说。感觉却相距遥远。
三人都仰着脸往上望，在似刀切得不太整齐的两峰顶上，顶着一线狭小的天空。一丝亮光艰难地从狭缝间挤进来，落在半山悬崖的峭壁上。阳光永远射不进一线天的底部。
一个阴暗的世界，暗得无边无际，足以吞没一切。
一个大静的世界，静得瘮人。
一个充满了声音的世界，一个细小的声音对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巨大的撞击。
……
再拉下脸时，眼前仿佛有了一线亮光，在牵引着脚步。能看见葛根在前面晃动的身影。
又缓缓地前行着。
葛根闭着眼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感觉得到身后琪琪、秀秀的紧张和小心，听得见她俩的心跳。那个奇瑞比谁都紧张害怕，一个城里人的良好形象和感觉早丢得一干二净。
琪琪踩翻了脚底的一块石头，一个踉跄、一声惊叫。秀秀也尖着嗓子叫了声。奇瑞也跟着一声惊呼。
葛根忙回过身，琪琪正好扑倒在他身上，并紧张得抱紧了他。葛根的心顿时跳得乱了节奏，用身子极力支撑着琪琪。琪琪的身子软得像棉絮，仿佛要把他狠陷进去。葛根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一动不动。
琪琪从惊慌失措中醒过来，意识到失态，忙挣起身子，在暗中抓住了秀秀的手，说，吓死我了。又问，葛根，没吓着你吧！
葛根想了想，说，刚才你睁了一次眼，山神才吓唬你一下。我一直闭着眼的，山神不会吓我的。
琪琪大叫，葛根，你真神了，刚才我真的睁了一次眼，让你一说就准。
秀秀插进来说，琪琪，山神罚你到山里相亲来了，相中了谁，就让谁来背媳妇。
琪琪娇嗔道，秀秀，瞧你一嘴胡说。你可别冷落了奇瑞，人家是不爱江山爱秀秀的。
两个女孩就你来我往地闹了起来。
葛根的心中像被拨动了什么，有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在拱动着。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说，这是一线天，山神在看着呢。
两人不敢再闹了，一起噤了声。
又缓缓地前行着。
琪琪悄悄地伸出手，牵住了葛根的手。葛根很不习惯，想抽出手，却被琪琪紧攥着。
默默地走了一程，有一缕亮光透了进来。葛根说，迎着亮光走下去就到了山外。
秀秀感慨地说，只有在真正的黑暗中呆过的人才会懂得幸福。
琪琪悄悄地放开了葛根的手。
葛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汗水和琪琪都成了他身体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出了一线天，葛根又静静地走到一边去了。
一踏进山外的世界，他们三人都身不由己地咦了一声，外面的天地比以前要亮了许多、清新了几分，让人觉得山里的世界更美更可爱。
奇瑞就异常活跃着，像彻底换了个人。他兴奋地从手提袋里拿出相机，对准着秀秀、琪琪和一线天不停地拍照着。让她俩摆出各种各样赏心悦目的姿势，秀秀和琪琪很默契地配合着，一脸春风一脸阳光地笑着。谁都忘了冷落在一旁的葛根。
葛根突然就有些说不出的伤感，他极目眺着远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远处的山峰：一、二、三……
琪琪忽然想起来，向他招着手喊，葛根，快过来，我们一起合影呀。
葛根的身子被定住了，依然在忘我地数着远处的山峰：一、二、三……
琪琪跑过去，扯起葛根说，走，去和姐姐一起照张相。
葛根仍在心里含糊不清地数着：一、二、三……
琪琪只好喊秀秀和奇瑞过来。
奇瑞小跑过来，一边示意让琪琪摆好姿势，一边举起了相机。
葛根挣脱不出身子，被琪琪紧扯着。见奇瑞一举起相机就要拍照，急切中慌忙扭过头去，并用手深深掩住脸。
奇瑞夸张地大笑着，开心地说，到底是山里的孩子，连照相也不知是咋回事，把相机当成杀人的枪口一样。
这回琪琪和秀秀也跟着一起笑。
秀秀止住笑说，葛根，你真有趣，是不懂照相，还是讨厌照相？
葛根哑着口不说话，却独自跑开了。和他们隔得远远的。
琪琪叹了口气说，葛根早熟，和同龄的山里孩子可不一样。
让我们忘掉刚才的忧伤，该快乐的时候就尽量快乐着吧。奇瑞喊着，琪琪、秀秀，快，行动起来，别浪费时间，生命有限呵。
琪琪、秀秀闻声而动。奇瑞举着相机一阵猛照，似乎要把一线天也装进相机带进城。
等他们疯够了，葛根才远远地抛过一句话，该去凤洞了。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前面。三人急急地尾随着葛根。
一路上葛根闷闷不乐，一句话不说，心里像塞满了重重的心事。
琪琪看出葛根满是心事，到底是些什么事，她又一点也说不上。她突然想起什么，问，葛根，你咋不上学读书？
葛根跟大山一般沉默不语。
琪琪明白了什么，说，葛根，你失学了，姐姐说对了吧。
葛根突然蹲在地上，失声大哭。
奇瑞和秀秀被吓了一跳，惊问，葛根，你怎么啦？
琪琪赶上前，蹲下身抚着葛根的头发轻轻地说，葛根，哭吧！哭吧！
葛根放声痛哭着。琪琪说，葛根，别老把伤心的事压在心底，你才这么小，会伤身子的。都哭出来吧，哭一场你就一身轻松了。
葛根哭得更加汹涌如潮。
秀秀想问什么，被琪琪止住了。琪琪伤感地说，别打断他，让他狠狠地哭一场。
葛根突然就扯断了哭声，扬起脸，脸上满是泪水洗涤过的凄凉。他擦了擦眼泪说，你们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三人都感到意外得很，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了词。
葛根闭上眼说，问吧。别磨磨蹭蹭的。
琪琪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葛根，你爸妈为什么不供你读书？是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吗？
葛根望了一眼远处说，去年春修幸福路时，我爸落下悬崖摔死了。我也就失学了。
三人失声叫起来。
你妈呢，她为什么不供你上学读书？秀秀问。
我爸死后不久，我妈就跟山外一个收山货的搭伴循着这条幸福路走了。
琪琪恨恨地说，你妈怎么就这么下狠心，不声不响地扔下你跟别人跑了。
葛根头使劲摇了几摇，说，我妈不是你们想的这样狠心，我妈是个好女人，和我爸相爱了好多年，是我爸对不起她，先撇下她独走了。我妈走前还问过我，我要是让她留下来，她就不跟那个收山货的走了。是我让我妈走的，走得远远的。再说我妈在山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山里人都一口咬定我妈克死了我爸。我妈更应该去寻找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我妈放不下我，我就向她保证：我会一天天长大的。
三人都轻轻地嘘了口气。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某种东西，秀秀和琪琪的泪水就掉下来了。
葛根，你还有什么亲人？秀秀轻声问。
还有奶奶呀。爸爸死了，妈妈走后，奶奶就一次次望着我说，葛根，听奶奶的话，陪奶奶一起好好活下来，活一天就要过好这一天，过一天就要活好这一天，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死去的爸爸、对得起奶奶呀。
葛根，你奶奶真是个好奶奶，也是个了不起的好奶奶。琪琪说。
我知道奶奶的苦心，奶奶能一天天活过来，是想让我并不孤单的一天天活下来，长大成人。
葛根，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秀秀说。
葛根摇着头，目光随着远处一只高飞的小鸟起落着。
走吧，再过一个山头就是凤洞了。葛根撩开腿上路了。
一路上谁也不肯说话。
山静，人静……
刚拐过了一道弯，就望见一帘瀑布从半山的山洞里飞挂下来，落在山洞下的悬崖上，溅起无数大大小小的雪珠，惊起一团团轻烟般的雾霭，又袅娜地上升着，与瀑布深深地融为一体。瀑布又从悬崖上直挂下来，注入瀑布下的一眼深水潭里。
奇瑞、秀秀、琪琪一齐顿住了身子，看得眼睛发直。琪琪呆了一下，她瞄了瞄葛根，葛根正静静地看着瀑布，看得脸上飘起雾霭，落满了美丽的雪珠，与瀑布融在一起。琪琪感到她一点也不懂葛根，这个山里的孩子实在太神了。
啊！美极了，真是人间仙境。奇瑞抒情地叫了一声，张开臂迎着瀑布奔过去。秀秀和琪琪也雀跃着追上去。他们顷刻间就忘了葛根的忧伤，变得欢乐着。
奇瑞一冲到清水潭边，就举起相机对着瀑布照起来。又把相机对准着琪琪和秀秀。
琪琪和秀秀不住地笑着，摆出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
葛根远远地望着他们快乐的身影，看着那份热闹。葛根想提醒他们，不要和风景走得太近了，太近了就看不到风景的内涵与灵魂。他们一点儿还不懂得生命与风景。他们只知道把喜欢的东西都装进相机里，他们没有在心上把这些喜欢真正留住。
葛根感到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拉得无边无际。
怎么叫凤洞呀，明明是瀑布嘛！奇瑞突然不解地问。
有人好多次见过一只凤凰从山洞里飞出来，一直迎着落日飞到西边去了。得名凤洞，又叫凤凰洞。
想不到山里人也这么浪漫，落日下一只飞往西边的凤凰，真的太美了，真的富有诗意的想象。奇瑞惊叹地说。
别山里人山里人的，叫得多瘮人。秀秀嗔道。
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改不了口。我立马就改邪归正吧。奇瑞说。
……
玩得尽兴了，他们才支起画夹，作起画来。
葛根闭上眼，想着山里大大小小的许多生命，不一会就深深地陷进去了。
给，葛根。饿了吧！
葛根睁开眼，琪琪正站在面前，对着他笑，手中捧着好几个大铁罐。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葛根，吃吧。别客气。奇瑞远远地喊。
他们早已收起了画夹，正给自己的肚子填着各种食物和水。
琪琪把大铁罐塞给葛根，转身跑了。
葛根静静地坐着，仿佛被他们一同装进了画里。
他们吃过了喝过了，扔了一地的狼藉。奇瑞说，咱们该回去了。琪琪、秀秀一起站起身要往回走。
葛根默默地走过去，拾掇着地上的垃圾。秀秀和琪琪红着脸上前帮忙，被葛根挡住了。葛根将地上的垃圾拾得干干净净。
三人无声无息地看着葛根。
返回的途中，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葛根带他们抄近道回去，很快就望见了村垴。
琪琪突然打碎了寂静，问，葛根，你还想上学读书吗？
葛根默了一下，才无声地点点头。
秀秀激动地说，等我和你琪琪姐今年夏毕业工作了，我们就一起资助你上学读书。让你一直读到大学。
葛根，你就等着我们吧！我和秀秀一定会帮助你圆读书梦。琪琪说。
还有我呢！你们俩怎么就把我忘了。奇瑞抢着说。
葛根的眼里有泪光闪了几闪。
回到了村垴上，见村垴下的人都差不多聚齐了。奇瑞兴奋地朝他们挥着手、大喊着。他们也在山下回应着。
琪琪和秀秀不舍地拉着葛根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葛根，我们会来的，会给你带来好消息的。
葛根点了点头，忍着没让眼泪出来。一直目送着三人下了村垴，融进了人群之中。
他们临上车时，葛根看到琪琪和秀秀朝村垴上挥着手，喊着再见。葛根的手也在空中摇呀摇。
大客车载着他们，扬着一股灰尘走了，渐渐地越变越小，凝聚成一个小黑点融进群山之中。
葛根痴痴地看着隐没在群山间的幸福路。
此后，葛根常站在村垴上，眺着远山，望着悠长的幸福路。
春天去了，夏天来了。秋天走了，冬天降临了。
大山是清冷寂寞的，幸福路是清冷寂寞的。
第二年春天时，一辆收山货的车子停在了村垴下。当它载满了一车的山货离开村垴时，一个小男孩悄悄地爬上了车子。车子在通往山外的途中冲下了悬崖。那个男孩和司机一同摔死了。
发生车祸的男孩就是葛根。
葛根的死对于山里人成了一个难解的谜，有说他去山外找妈妈和那个收山货的，有说他喜欢上了山外的花花世界……
村垴上再也没人眺望着幸福路，幸福路像山里人的梦一样悠长、冷清、寂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