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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落水在海南

一九八六年的海南岛,依然如处子样单纯、宁静。

从飞机上鸟瞰,宝岛就像飘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枚卵子,无心无欲,只顾在海水中游荡。仿佛一个浪头就能将它打翻,眨眼间又“咕嘟”冒出水面。

随着飞机的下落,海南岛在急速膨胀、扩展,居然也是一望无际。岛上的山川森林渐渐清晰,竟是一方浩瀚柔媚的绿洲。同去的十多位作家挤在窗口前,刹时间兴奋起来,把刚才的一场惊吓忘得一干二净。

飞机从广州起飞,本应直飞海南岛在海口市降落的,总共才有几十分钟的航程。谁知半道上,空中小姐突然用骇人的温柔广播说:“各位旅客请注意,因为飞机出了一点小小的故障,需要临时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惊慌……”开什么玩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万一摔下去,写遗嘱都来不及,能不惊慌吗?

到底是一群男子汉,愣是没怎么惊慌。刘兆林慢声慢语地说了一句:“同志们,准备喊口号吧!”海碰子邓刚不以为然地拧拧眉头:“操!”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皮紧。朱苏进没有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正以军人特有的沉着坐在一旁,用和军人完全不相干的“兰花指”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优雅而漠然地看着窗外,等待飞机降落。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见大海了。

飞机在雷州半岛上空,距海南岛仅隔一条二十公里的琼州海峡,本来坚持一下,抖抖翅膀就飞过去了。但飞机还是盘旋着降落到一个荒凉的机场上。虽说平安降落,大家还是捏了一把汗,庆幸说又活了一次。

谁也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反正没怎么太停又起飞了。看起来故障确实不大,但又非排除不可。否则,二十公里的海峡,怎么也坚持着飞过去了。

飞机再次升空后,很快就飞临海南岛上空,海口市已是一目了然。海口市面积不算大,也没多少高层建筑,就像内地的一座县城,显得松散而冷落。但下了飞机后,我们都受到热情的招待。看得出来,主人安排得非常周密。

这是一次笔会,由广州《花城》杂志社主办的。被邀请的十多位作家,多是我们刚从鲁迅文学院毕业的一帮同学。除了前面说到的朱苏进、邓刚、刘兆林,还有张石山、乔良、黄尧、吕雷、唐栋、孙桂贞等人。吕雷是广东作家,这次笔会就是由他穿针引线办起来的,也算半个主人,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大家。诗人孙桂贞是我们中唯一的女性。她的诗作奔放,浓烈,人却十分文静,老是微笑着坐在一旁,听大家胡侃。

从鲁迅文学院毕业已经半年,其中多数又考入北京大学作家班。也有几位同学因种种原因没有再考北大,其中就有鲁院时的班长邓刚、副班长刘兆林。考北大之前,同学们云集北京,曾数次联名给他们去信,希望他们能回来参加入学考试,再同窗几年。当时他们都回了信,说是同学们的友谊和盛情使他们感动得流了泪,但不会再回北京上学了。大家接到回信,气得大骂起来:这几个王八蛋!说什么流了泪,全是假惺惺的!有朝一日再遇上,非给他们放血不可!这当然是气话。鲁迅文学院的四十多位作家,三年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大家是舍不得他们走。这次笔会上重逢,自是有一番亲热,除了谈些别后的情况,话题老也离不开三年鲁院生活。

那的确是值得回忆的三年。鲁迅文学院的前身是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文革前叫中央文学研究所。是解放初期由丁玲创办的。据说建国初期,毛主席问丁玲,你想干点什么事?丁玲说,我想办个文学讲习所,培养作家。主席同意了,于是就有了中央文学研究所。文革前办了四期,文革后又接着办。像唐达成、马烽、陈登科、蒋子龙、王安忆、陈世旭、古华等许多著名作家,都先后毕业于这里。到我们是第八期。也是从这一期开始,讲习所改名为鲁迅文学院,是中国唯一专门培养作家的大学。大家为能在这里学习深造感到自豪。很多著名的作家、学者都来讲过课。八四年,丁玲不顾年高体弱,亲自来看望大家。同学们原以为这位老前辈思想僵化,可听了她的课才知道,她依然那么思想活跃、思路清晰、话锋机敏而幽默。她决不是个守旧的人,她依然那么年轻。在她面前,我们这些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感到羞愧了。我们今天探索和追求的,她和她的同辈人早在“五四”以后就开始追求并实践了。这是后辈人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鲁院三年,给我们的知识和思考是难以尽言的。鲁院三年的深造,将使我们终生受益。

我想有一天,我会用笔重新去翻捡那一段日子。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作家,怎样生活、学习、思考,怎样寂寞、孤独和痛苦。自然,还有怎么骄傲、怎么欢乐、怎么潇洒。那是一个灿烂的文学时代中引人注目的一隅。

让我们还回到海南岛来。

海南之行是这次笔会最精彩的部分。在这之前,我们被安排游览了广州市的一些风景区、大型商场、星级宾馆,看了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品尝了广州的夜宵和早点。但大家总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到广州来。海南岛才是最诱人的去处。我也同样盼望着早点动身。

在我的心目中,海南岛是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她的秀美风光,她的绰约风姿,从少年时就印在心中了。可那是在画报上,在文章里。

现在,海南岛终于就在脚下,就在面前了。

我当然还不知道,正有一场灾难在前头等着,使我几乎丧身海南。

七八天的南海旅行紧张而充实。说真的,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阅尽海南秀色,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只能抓紧时间。十多位作家加上《花城》陪同人员,还有海南岛新闻、文学界的几个朋友,可谓浩浩荡荡了。大家分乘两辆面包车,由海口市出发,沿东路逶迤南行。

一九八六年,去海南岛旅行的人还不算太多,全面开发也没有开始,路上车辆很少,原本并不宽阔的公路显得十分敞亮。海南岛东部多是平原和低丘陵,公路大坡度地回旋着甩来甩去,让人如荡秋千一样飘然欲仙。时值农历腊月,北方正是冰天雪地,万木雕零的季节,而海南岛却是春色宜人,满目葱茏。大片大片的椰林,橡胶林、油棕、芭蕉、花梨木等热带林木错落公路两侧,极具异国情调。

一路上,我们停车参观了许多地方。海南岛很美,又很贫穷。当他人向我们介绍情况时,几乎都谈到刚刚平息不久的“汽车狂潮”,他们希望尽快富起来,但碰了钉子。他们谈到海南岛的奉献,谈到几乎是掠夺性的森林采伐,谈到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资源,谈到改革浪潮中自己的焦灼。我们默默地听着,从心里说,海南岛不富,天理不公!当我们驱车去了黎家寨子后,更是深切感到,封闭孤零的海南岛,实在该结束封闭了。

黎族原是古越人的一支,世居海南,繁衍生息,多在深山老林偏僻闭塞之地。我们去的黎家寨子,就在一座山旮旯里,傍山而居。人们仍然住着低矮的茅草庵棚,里头阴暗潮湿。饶有风味的是,在主房旁边,几乎都有一座小伴房。细问之下,才知是为姑娘准备的。黎家风俗,姑娘长到十五六岁,就可以自由结交异性伙伴。为了方便,就需要单独造一闺房。

我们在当地人陪同下,参观了一处闺房。闺房很小巧。门旁有一方洞式的小窗,连脑袋也伸不进。据说是男女双方隔窗唱歌说话用的,谈得高兴了,姑娘才打开门,放小伙子进去。室内不过六七平方米,仅放一张床,别无他物,收拾得很干净。当时正有三个姑娘坐在床沿上唱歌,听不懂歌词,大约是黎家民歌。互相搂着肩,边唱边摇,给人一种宁静、凄凉、忧伤的感觉。不知黎女心里装着几多寂寞、几多愁。最大的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小的也就十五六岁,都显得风情万端。黎女很俏,穿戴多是手织的黎锦,色泽瑰丽,花纹古雅。这几位少女也像一般黎女一样,皮肤微黑,身材清秀,两只眼特别有神。看到我们进来,先是惊奇,然后都害羞地扭转头笑起来。之后,又大胆地转回身,眼睛忽闪忽闪地直看着我们,并不言语,依然笑盈盈的,倒把我们看得不好意思了。墙上贴着几张画,都是内地常见的美人图。从她们的眼神和几张画上可以揣测,她们已约略知道人间消息,知道外头有个正在变化的更大的世界。如果我们中有人说:“姑娘,跟我们走吧!”说不定她们真会跟着走。我的家乡苏北,不是有上十万来自云南、四川的姑娘吗?有人把这种大规模的姑娘远嫁,称为八十年代最怵目惊心的罪恶,罪魁祸首当然是人贩子。其实这只是很皮相的看法。或者说,形形色色的人贩子只是一种外因。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偏僻地方姑娘远嫁外乡的根本动因。她们已不再满足于父母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不再心甘情愿呆在山旮旯一辈子。于是发生了种种悲剧,产生了种种罪恶。但这仍然只是一部分,而大多数姑娘却生活得还算满意,尽管苏北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好。最重要的是,她们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跳出了原来生活的小天地。事实上,好多四川、云南姑娘是自己跑出来在苏北落户,又返回家乡把姐妹们带来的。她们哭着、笑着、担心着、向往着、吵吵嚷嚷、轰轰烈烈、十分悲壮地从原始扑向文明。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当原始山乡的人们不惜代价走向文明的时候,而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们却又怀恋着原始生活的那份宁静、质朴和粗糙。得不到的永远是美好的,失落的永远是珍贵的。人老要往前走,又老是回头看。人类就是这么走投无路!

一行十几人驱车三百多公里,终于到了海南岛的最南端三亚市。

我无法形容在三亚三天的感受。

那真是一个清静的世界,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徜徉于山村、海滨,每每令人沉入虚幻,这里是人间,还是世外?

天空高远得没有边际,明净得纤尘不染。假使你的眼力好,尽可以看到九重天上去。如果有一只蚊子从高空飞过,你甚至看得清它腿上的毛。人站在天空下,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你会发自内心地产生一种对大自然、对茫茫宇宙的敬畏和崇拜,颤抖抖叫一声:“我的天!”在北京上学时,对天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此。北京风沙大,加上废气污染,天空老是沉甸甸的,浑浑沌沌,像老娘们头上的一块破毛巾,看了叫人恶心。天空也决没有这么高远。走在大街上,老感到一种难耐的挤压,脚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头上是晃晃荡荡的灰云块,周围是没头没脑永远喧嚣的人海车流。在北京城的街道上,人是可以顶天立地的。人的自我感觉特别高大,人什么都崇拜,但极少有人崇拜大自然,崇拜天空。天空有什么好崇拜的,我那时就对天空特别厌恶。天空离得太近了,近得叫人受不了。天空就在头顶上,就在腰窝里,就在腿胯间,死死地缠住你,追着你,挥之不去。还有比这更叫人心烦意乱的吗?

海南的海水同样清澈透明,和天空一样碧蓝碧蓝。我从来没想到,海水会是这么个蓝法,像一幅巨大的起伏的蓝锦缎,一直铺向天际。这么比喻仍然是蹩脚的。海南的海水只能是海南的海水。透过海水,你能看到九米以下的海中景物,而且是清清楚楚。据说夏威夷的海够清澈了,也只能看到七米深。三亚附近大海湾的海滩更是世界第一流的。这里的沙天然形成,又白又细,人睡在上头,柔软舒服得光想叫唤:“噢——!噢——!……”夏威夷的海滩自不能和这里相比,听说那里的海滩沙不仅黑,而且是花钱从别处运去的。美国人有钱,但他们无法造出一个天然、浑然、自然。

自然是境界。大道自然。

距三亚市不远,在海南岛最南端的海滩上,有一块巨石兀立,上有石刻四字:天涯海角。

我们去参观的那天,仿佛老天有意安排一个阴晦的天气,让你充分感受天涯海角的苍茫和凄清,太阳隐去了,满天风起云涌,大海翻腾着咆哮着从天边滚滚而来。我站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脚下就是凶猛的大浪。大浪撞在礁石上,水花四溅,轰然作响。极目大海,旷远而迷茫。古人云:沧溟之深,不能比其大。信然而骇然。此时,心已不存任何杂念。人间的烦恼、得失、功名、恩怨,皆如烟云般消散。天地悠悠,而人生何短!大海使你深刻,使你旷达,使你坦然面对人生的过程。记得有一次,在北京美术馆看到一幅壁画《生命的归宿和起点之舞》,好像是四川一位画家的作品。画上有篝火,有赤脚披发、袒胸露乳的舞蹈的山人。看了令人震撼,却不甚理解。壁画旁有一段文字:“在乌江两岸、鄂西下里巴人的故乡,至今还跳着古老的《跳丧》和《摆手》,它是具有永恒魅力的楚文化。原始山民认为,死是劳作创造一生的句号,是象征物种生命延续的一瞬休息,要疯狂地击鼓舞贺。《摆手》是人们在歌颂生活、追求爱情、赞美由归宿延续的生命起点,起点的后面是神秘的、朦胧的、无限的、进化的……在劳动者那里,红白同喜,生死同美,于是汇成舞的乌江画的大海。”现在,我忽然懂得了那幅画。

好一个“红白同喜,生死同美”!原始山民,何其坦然如斯。而我辈“文明人”实在是过于计较,过于促狭而功利了。

但我到底还是有所觉悟了。

大海,可以重铸人的灵魂。

仿佛为了检验我的觉悟程度,上苍有意在海南为我安排了一个节目:落水。

在三亚数日,参观、吃蛇,可谓尽兴而返,十几位作家分两路回海口市。一路由中路走,目的是顺道多看一些地方。我和黄尧、吕雷等人仍沿原路返回。因为琼海县师范邀请作家讲课,拒之不恭,只好答应,陪同前往的有《花城》主编李士非先生。李士非是著名诗人,亦写报告文学、散文,多有成就。我和他同是丰县老乡,两家相距不到一公里。李士非先生离家已经四十多年,前些年曾几次回故乡探亲,家中还有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和兄弟侄孙一个大家庭。他每次回乡,我都要陪他玩玩转转的。平日,我称他李老师,他称我赵老弟。我叫得真诚,他叫得亲切,称得上是忘年交。海南行数日,他一直安排我和他住一个房间,以便早晚叙叙。去琼海县讲课,他自然要陪同的。

琼海的名字我早就知道的。早些年到处演《红色娘子军》,琼海的知名度便格外高,那是红色娘子军的故乡,英雄的故乡。在神奇之外便多了一份景仰。

在琼海师范讲课,属例行公事,没有特殊感受。

次日上午安排游万泉河,我的历险也就开始了。

人多,主人准备了一条大船。另外还有一艘摩托快艇。摩托快艇是作保护用的。大家纷纷挤上大船去,我却站着没动。李先生在大船上喊:“本夫,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呀!”我歪起头指指快艇说:“我想上小船。”他忙摇手:“不行不行,那船有危险!”大家也都说危险,劝我别上。事后,同行的几位作家回想起来都说奇怪,本夫向来稳健的,那天怎么啦?

我也不知怎么了。反正在看到快艇和万泉河的瞬间,我心里“忽腾”一下,像是什么东西无意间触到某一机关,引爆了我性格中沉睡已久的那一部分天性:我突然产生要冒险的念头!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冒过险了,像个规矩人一样生活得四平八稳。但我知道,我灵魂中更多的是叛逆。在参加工作、踏入社会最初的十多年间,我时常有些“反思维”的思索并付诸行动,结果却碰得头破血流。一路跟斗栽下来,我沉默了,也被视为成熟了。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么成熟起来的。只有天知道,这种“成熟”是什么东西!

我时常回忆起我在青少年时是怎样捣蛋的。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最深刻、最闪光的记忆,多是过去干过的最“荒唐”的事。而在人生的“现在时”,你只能做一个“好孩子”,做一个规矩人。可是在晚年便留下很多遗憾。

也许是生活过于平静我需要波澜,也许是神经已经麻木我需要刺激,也许是灵魂已被污染我需要冲刷,也许是人生的艰险和劳累使我胆怯而生逃避之心,也许是海南这方人间净土使我贪恋不愿归去……扯蛋!其实那会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要冒险!

终于我跳上快艇。

快艇很小。除了驾驶员,仅能容我一人。我兴奋至极,悄悄和驾艇的小伙子商量:“半道上让我开一会?”他回头笑笑:“行!”看来,他对我的勇气很欣赏。

大船已缓缓离岸,向万泉河中心驶去。

小伙子仍在检查艇上的什么,一边安慰我:“不急,我们一会儿就赶上。”我点点头,燃起一支烟,佯作平静地看着已经远去的大船。他们正远远地向我招手呼喊。

万泉河宽阔而平静,并无滔滔巨浪。但两岸都是黑黝黝的大山和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使万泉河水呈现一层神秘而可怖的黑色。仿佛那里头潜藏着无数水怪和妖魔,正悄然等待猎物的出现。万泉河好像还是一条处女河,并无航道,也看不见一条来往船只。那条大船已消失在一架大山的背后。河面静得有些阴森。

我悚然打个寒噤。

但快艇发动了。

小伙子刚喊一声“抓牢!”快艇便飞一样直扑万泉河。平静的河面像被利刃划开一道闪亮的口子,水扇白哗哗斜刺着往后掠去。水珠飞溅到脸上、胳膊上,凉浸浸的极为惬意。我穿了一身单衣,脚上是布鞋,身上斜挎着相机。这身单衣还是来海南后临时买的。离开家时,家乡的丰沛平原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到处冷凝得如北极冰川。我是穿一身厚重的棉衣棉鞋上路的。越往南天气越暖,火车到广州,我已脱得只剩一件内衣内裤了。到海南时,只好再买一身单衣临时穿用。此时,呼呼作响的清爽的河风鼓起我的衣衫,我像一只抖动的膨胀的气球,轻飘飘系在快艇上,任它飞窜腾跃。

摩托艇速度快得惊人。不大会便转过一架黑色的大山,追上大船。我招招手,大喊一声,快艇已飞越前头,一路领先,遥遥而去了。

我充分体味着飞腾的滋味。

万泉河显得更为宽阔,河面好像有几公里宽,两岸是更加浓黑的大山和原始林莽,水面颜色亦越发深得怕人,如置身龙潭虎穴。但我已毫无怯意,人生有此一番狂浪,快矣哉!

忽然,两岸山壁恶狠狠挤压过来,如巨魔般拦住去路,像要大喝一声截住我们:何物快艇!竟敢如此放肆!且慢走!

可我们慢不了啦。万泉河像被扼住喉管,河面陡然变窄,河水狂躁地跳荡着,流速明显加快。摩托艇像是擦着山岩,“嗦”地射出狭谷,进入又一片开阔的水域。

我回头看看,大山呆住了,好似也在惊异我们的勇敢,我眨眨眼笑了。这才觉察到睫毛上都是水珠,浑身已是半湿。

大船早已被远远地甩在后头,不见踪影。

小伙子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他们。我也乘机擦擦脸上的水珠,轻轻吁出一口气。

万泉河算得上海南岛的一条大河,她有两条源头,一是五指出东,一是黎母岭南,在琼海县合口嘴汇合,经嘉积至博鳌入南海,全长一百六十公里。我不知道快艇已到哪里,估计离琼海县已有很远了。整个航程上,仍然没见到一条船,一个人影,周围只有山和大森林,仿佛身处旷古洪荒时期,一任小船在水上漂流。我已经远离文明和人类。小伙子始终没和我说一句话,我也没问他什么问题。他只是专心驾着船,我只是默默地品味着荒凉和孤独。

随着一阵隐隐的马达声,大船在后头远远现出身影,在蒙蒙水气中蹒跚而来。我说:“接接他们吧!”小伙子应一声,双手盘舵,快艇在河面上潇洒地划出一个弧,往回驶去。两船相交时,他们在船上向我呼喊摇手,我得意地抛出一个飞吻。我知道,他们肯定在羡慕我。

大船前头走了。我们的快艇仍沿着大弧度向后滑行。重新调过头来后,我说:“让我开一会?”小伙子说:“等超过大船就让你开!”此时,我已快活得忘乎所以,自以为不仅可以开快艇,而且可以开宇宙飞船,可以摘星揽月。

可惜,这一切都没来得及,便翻身落水了。

问题出在超越大船的时候。

大船在前头犁起几重浪谷,河水晃荡得十分厉害。快艇选了一个角度,便从船后直飞过去。速度依然快得惊人。我感觉到船体和水面是若即若离的。因水面不平,后尾刚弹离水面,前头便栽向浪谷,跟跟斗斗。我预感到不妙,双手死死抓住扶手,以防甩出去。当快艇穿越第一重大浪谷的时候,船头一低,挑起一排浪花,只听“哗啦啦”一阵大响,铺天盖地地泼下骤雨般的水来,快艇整个被笼罩在茫茫浪花里,我们两人都被浇得精湿。我“啊呀”一声叫,知道不好。这时我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沮丧和恐慌。但这念头似乎只有千分之一秒便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极度的兴奋和刺激。好啊,真他妈的痛快!

我知道更大的险情还在后头。水雾中听到小伙子一声大喊:“抓牢!别慌!”却显得十分遥远和飘忽,像隔着千山万水。快艇从第一道浪谷中抬起头,又扑向第二道也是最深的中心浪谷。我快速眨巴眨巴眼,抖落睫毛上的水珠,竭力睁开眼皮,向前看去。小伙子两膀的肌肉凸凹如山岩,水淋淋油光滑亮。他握紧方向盘,双腿叉立,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去。但船体被巨大的流速冲得倾斜了,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船头斜立着扎向浪谷。我意识到,纵有霸王神力,他也无能挽回快艇翻船的命运了。那一瞬间,我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清醒。

按照这个速度,如果被翻船砍下河去,不被砸死,也会被淹死、呛死。我当然不能束手待毙。没等小伙子招呼跳船,我便在弥天大浪中纵身扑向河面。几乎与此同时,小伙子也弃船而下。等我从水底钻出水面时,快艇已消失在河里,了无踪影了。这一切好像只发生在半秒之间。

大船已经走远,拐到一架山的那一面。既看不到船影,也听不到马达声。河面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山。森林。辽阔而深黑的水域。低吟如兽吼的山野的风。

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因为落水的刹那摩托艇速度太快,虽然是一前一后落水,我们两人的距离却有二十米之多。我钻出水面后,见他飞快地向我游来,满脸愧色。上船前,主人曾一再叮嘱,一定要绝对保证作家的安全。但怪得了人家吗?是我自愿冒险的。也许,这正是我期待的最佳结局。

他快速划到我身边,说道:“对不起!”便从身后一把托住我臂膀。他是个有经验的救助者。我说:“你别碰我,我会水!”他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松开了,只在旁边几米处紧紧注视着,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他已看出来我会游水。

我的游泳技术说不上精,但是可自救。我的家乡并非水乡。我的游泳技术是从坑塘里“打嘭嘭”开始学起的。后来便渐次长进,会潜水、会自由泳、会仰泳、会踩水。红卫兵大串连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曾横渡湘江,在橘子洲头慷慨激昂过一番:“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后来在南京燕子矶下,也曾和少年伙伴横游长江二百米,爬上一艘废弃的破军舰,在甲板上撒过一泡尿。可见,我还是有点水上功夫的。

小伙子游着水再次靠近:“怎么办?是往岸上游,还是等?”我往两岸瞅瞅,最近也有二华里,爬上岸去问题不大。但我担心大船回头寻找时找不见,他们会着急。就说:“就在这里等吧!”

我们决定原处等待。

万泉河表面平静,没有太大的浪头,但水底的力量却很大,而且凉。我穿着全身衣裤鞋子,身背相机,游起来自然要多费力气。我不断变换着姿势,时而侧游,时而仰游,更多的是用踩水技术,以保持身体平衡,不被流水冲得太远。脚底凉得透骨,说明这一带河水起码有五七丈深。水很清澈,内地最好的自来水也比不上它纯净。我低头喝了几口,凉丝丝甜津津的,口感畅美。我心里想,海南人用瓶子装上万泉河水去世界上卖,也会发大财的。

我们两人像两个水葫芦,在泱泱河水中飘浮。危险紧紧逼住,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我知道大船很快会回来救我。但我不敢大意,更不敢浪费体力。眼下体力就是生命。我尽量轻松地借助双手在水中滑动,两耳却在寻找马达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周围及远处仍是死一样寂静。只有山野的风漠然低吟着在河面回荡。

双腿被裤子搅拌着,已经不太灵活。一双鞋子也显得格外沉重。我完全可以将它们甩掉,却终于没那样做。我自信还能坚持。但死的阴影已悄然逼近。我开始想,会不会这么淹死?因为我已不得不用全身力气对付水底的激流,而心脏好像也已被浸得冰凉。生命正被悄悄冷却。

我在生死之间徘徊。眼前只有无边的水。

但我承认,在那一刻,脑海里并非水一样纯净。我在人间拥有的一切都在闪现。我似乎有些留恋。就这么完了吗?我又想起那幅壁画:红白同喜,生死同美。固然固然!我极其勉强地承认着,却不无遗憾,不无忧伤。

我到底不是原始人。我无法达到那个境界。我还不想死。因为我还年轻。

四十分钟后,大船归来了。事后得知,过去那架大山后,他们陶醉于眼前无比壮美的景色,忙着欢呼、照相,完全忘了还有一只快艇。等谁忽然记起要回身给快艇上的我照一张相时,大船已走得很远了。最初没有看到快艇,以为我们还在山对过的那片水域兜耍。于是慢慢行走着等了一会儿。后来总不见快艇出现,才意识到是出了意外,这才忙忙掉头,蹒跚着赶回救援。

我们终于被救上大船。但我已精疲力竭。如果大船再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因为那小伙子也已累得够受。他已经无力再把我拖上岸去。

临被拉上船时,我没忘了要求广东作家吕雷:“伙计,给我……照一张相!”

至此,海南之行才算功德圆满。

我没有葬身万泉河,却实实在在经历了一番生死体验。

我的好友,云南作家黄尧懊悔得直跺脚:“怎么不是我!”我相信他是个男子汉。

人生没有一次落水的经历,当是一个缺憾。大约,这也要机缘的。

造化,落水在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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