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深沉的悲哀里，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狗。
它们忠厚、老实，是顶好的中国狗。
有一只黄的，是我家的，我的，我小时候的。好像狗天生就和小孩儿好，从没见这狗凶过。
这狗早就没了！
前些年回老家。几千里相隔，几十年未曾相见，一见便有说不尽的感慨和心酸。晚风摇动的麦丛里，很难想像到曾座落着一个古旧的院宅。几辈人饮用的老井塌陷了，被遮掩在萋萋的荒草里，但见一汪清水，就忽地展开一个鲜活的画面，听到了那时的笑声和言语声。接着就幻化出一只黄狗，总是在落日的余辉里，撅起尾巴跟着担水的大人来往于井台边。就是在孩子中间，它的样子也是听话的，伸出小手摩挲它的脑袋，它便把温温、软软的身子靠向你，你会觉着这狗咋就这么好，它是家里的什么人啊！后来，它被狗中的杂种咬伤了，再后来，它就遇到了所有狗的共同命运。我哭了，哭得很伤心。那时，我全然不知狗的世界里也有野蛮与文明的较量，还有大人们的麻木和贪欲。如果说人的慈悲心的培育有其诱因，我最初的慈悲，大概就是那时萌发的吧。
后来，我不喜欢狗了，它咬我了。我曾经对狗发誓：要是和你好，宁愿我当小狗儿去！但最终是我错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初次去它的主人家造访，它只能用不恰当的方式分辩陌生客的善恶呢，能责备它么，怪只能怪人的调教不够啊！
“我多么想要一只狗呀，哎，都怪我！”想不到，在我的童年早已远去的时候，我9岁的小儿山娃子也喜欢上狗啦，用他捏笔捏得出汗的小手儿歪歪斜斜地写下以上的话。他向我难过地诉说着：“谁家不养那小狗崽儿啦，浑身的毛儿湿了，还有屎，楼房不能养，晚上它没地方去了。”为了弥补他的失望，他找到了一个自慰的办法，摸狗玩儿。打开楼房的窗户，我看他在马路边上，和一个发音不全管大狗叫“大走”的小孩儿，你一下我一下地摸一只狗的耳朵，嘎嘎地乐得开心极了。那只狗也不咬，顺从地让他们摸着玩儿。
孩子，你的真情叫我们大人回到童年了！
一个阴冷的雨天，我在一个胡同里看见三只小狗儿，被人用麻绳勒着脖子牵得紧紧的。有一只，四爪颤抖着。另两只，不敢迈步，被穿着邋遢的主人踹了一脚。我对那人说：“放开它们吧，怪可怜的。”那人不理，只顾和几个人计较着卖价。返身默默地想：我算什么呢？阻拦不成，又没钱买下来解脱这生灵，再说，哪里又是它平安的归处呢！
在公共汽车站旁的一家饭店门前，有一根直立的浇铸在水泥里的铁棍，上端有个铁环，是专门吊狗用的，也是专门招引狗肉食客的。要是碰巧，即使在公共汽车里的座位上，也会看到狗那惨烈的一幕：“行刑者”举着拳头粗的棒子向狗的头部猛地击去。它的呻吟声被车内的嘈杂声和汽车的引擎声淹没了，想听，是听不到的。
这是怎么了？一群人竟睁大艳羡的目光围观很难记住名字的外国的几只什么狗。那些狗可能感觉到这个中国主人对它们保养的好，且谁家花高价买去都受优待，就更是趾高气扬了。听说，一个腰缠万贯、抹着口红的女人，成交之后的当晚，竟不顾丈夫的反对搂着一只外国狗美美地睡了一宿。
我的自尊心仿佛受到极大的撞击，我的没有泯灭的童心也鼓胀起忿忿不平：我的中国狗啊，为什么你遭受如此不幸？同是狗类，为什么外国狗就得到偏爱？
唉，想起来叫人揪心，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女孩儿，手戴银镯牵着一只小狼儿狗，看上去，拥有一只外国狗的骄傲把她显现的单纯全部占据了。我茫然地问；“给我牵一会儿，行吗？”“不行”，很干脆地回答。
小女孩儿，你为什么不牵一只中国狗？我心里反问。
中国狗不值钱吗？
作于1993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