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海鸥或是海鸭子在偷吃蛤蜊？不是，那东西个头大着哪。老蛤头眯着眼使劲儿看，也许是江猪（海豚），海里的礁石丛经常有海豚出现，渔村人看到粗胖身材的海豚像猪，又因为渔人读礁音为江，所以就叫江猪。老蛤头惊奇万分，世界真是变得高级，连江猪也来吃蛤蜊了。可是当老蛤头走到跟前一看，天哪，这哪是什么江猪呀，原来是城里两个男女正搂在沙窝子里亲嘴干事呢。老蛤头掉头就跑，世界无论变得多么高级，人找老婆的方法却还是那个倒霉样儿，就像他当年。唉，太原始了。孙女又从城里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男朋友。老蛤头知道这个男朋友是什么意思，按渔村人的老说法就是对象呗。他很不高兴，他不高兴不是孙女不应该找男朋友，而是这个男朋友长得太不像个样子了，简直就像海里最卖不出价钱的大头鱼。他不能相信一个人会长成这么个模样来，细腿细胳膊细长脖子，却顶着个葫芦般的大脑袋，还他妈的戴着大近视眼镜。这种大头小怪的丑家伙，怎么会成为我宝贝孙女的朋友。乌鸦配凤凰，老蛤头差一点就要骂出声来。
但孙女高兴得像找了个宝贝，说他的男朋友是全省的数学竞赛冠军，优秀人才哟，好多名牌大学都主动来邀请他，而且不要学费。孙女很骄傲，手扯手地领着这个大头鱼满村满海到处逛，就像摆展览似的，向全渔村人显摆他的朋友是状元。老蛤头一百个不高兴，他才不管什么冠军状元的，这就像海里养鱼养蛤蜊，得有个好种儿，稀烂贱的大头鱼要到高贵的黄花鱼身上撒种儿，生出的崽子肯定更是个丑八怪！老蛤头生气，连晚饭也不愿回家吃，跑到蛤蜊滩边坐着，一个劲儿地抽烟。月光下，水波里有鱼往上蹦，银色的鳞片在暗夜的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溅起一朵银色的水花。紧接着又一道更亮的银光在水面上划过，溅起一朵更大的水花。老蛤头知道前面一条小一点的是母鱼，后面一条大的是公鱼。这两个东西要交配，所以就在水里耍欢。他叹了口气，连鱼找对象都要挑个头大身体健壮的，人这是怎么啦7老蛤婆哗啦哗啦地踩着松散的海沙走过来，她一面从渔筐里给老蛤头往外端饭菜，一面骂，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孙女找男朋友，你跟着吃醋，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老蛤头说，我要是当初长那么个熊样，你能跟我？老蛤婆说，你要是当初长人家这么个脑袋，现在就不用一身泥一身水的在这里闻海腥味了。怪不得孙女说你原始！老蛤婆走了，临走扔下一个大网兜子，要老蛤头给挖一兜蛤蜊，孙女男朋友最爱吃蛤蜊。第二天，老蛤头扛着沉甸甸的一大网兜蛤蜊，全是成熟的，大个头的。老蛤头是撅着屁股，在沙滩上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的，他想，也许这成熟的，健壮的大蛤蜊，让那个大头鱼吃了，能改变那个丑八怪的形象。孙女看到这些光闪闪的大蛤蜊，乐得直蹦高。老蛤头说，这一网兜能有一百斤哪，一顿吃不了，隔潮可就不新鲜了。孙女说，这怕什么，吃不了就冻起来，等到过年吃也新鲜。老蛤头知道这些年城里人生活高级了，家家能自己在屋里放电影看，家家都有冷冻库。孙女笑起来，说那不是冷冻库，是冰箱。老蛤头也笑起来，说管它是什么的，总不如从海里刚拿出来吃新鲜！七老蛤头和渔村人滚打摸爬了大半年，终于迎来了蛤蜊大丰收。更兴奋的是城里传来信息，今年蛤蜊价格高涨，说是很多海都污染了，有些鱼没有了，有些虾绝种了，有些蟹子突然疯长，但吃了却拉肚子，拉得必须送到医院里抢救呢。
渔村里人都知道，蟹于是最能抗污染的家伙，它是浪涛下的清道夫，大海就是肮脏得谁也活不下去，它依然能咔嚓咔嚓地舞动八条腿，精神抖擞地活着。蛤蜊滩的蛤蜊现在是最纯净，最鲜美，最没有污染的上品。据科学家研究，纯净的蛤蜊富含多种营养，能强身健骨，能聪耳明目，能滋润肌肤。有一家大公司要从蛤蜊中提炼出精华，制作高级美容产品，广告上已经打出名字，叫格丽白。蛤蜊名声大振，金钱将会滚滚而来，渔村人要真正翻身得解放了！海滩上出现了几个人影，这儿挖挖，那儿看看。他们是海产品贸易公司老板派来的，来看货样。老蛤头乐得颠颠的，领着他们专找成熟的蛤蜊，专找那些肉肥壳厚花纹漂亮的。来人点头称道，说是要订购多少多少吨。第二天，又一家贸易公司派人来了，也要订购多少多少吨。第三天，更多的公司派人来，他们在海边吵起来，相互抬价。渔村人乐不可支，谁给价钱高就卖给谁。静静的蛤蜊滩热闹了，大货车，面包车，小轿车，拖拉机，全都轰隆隆地开到海滩边上。时间就是金钱，渔村人倾巢出动，连那个绝对一百多岁的爷爷的爷爷也上阵收获蛤蜊，但这远远达不到众多公司急切的要求，渔村人发了疯地拼命干也是杯水车薪。于是，各大公司从城里调来自己的人马挖蛤蜊，一霎时，像吹响了战斗的冲锋号，各路大军从四面八方向蛤蜊滩挺进。蛤蜊滩大啊，容得下千军万马。
形势喜人而逼人。渔村人急中生智，按照各公司挖的面积估算蛤蜊的重量。海滩上又来了一些人，这是来赶海的百姓。海滩上又来了伙赶海的人。海滩上又来了一大群赶海人。黑压压的赶海大军也开进蛤蜊滩，这都是空手套白狼的手，等于明目张胆抢劫渔村人的丰收果实。但相比各大公司，他们只能是散兵游勇。渔村人天天算账收钱都来不及，所以，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城里人确实聪明，一家公司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发明了挖蛤蜊机械铲，一辆像拖拉机像坦克车的东西开进蛤蜊滩，一排大钢齿雄壮有力地插进沙滩里，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达吼叫，平坦的沙滩立即被开膛破肚，成百上千个蛤蜊在钢齿上翻滚。这绝对是一万只野鸭子一齐下嘴。人们呐喊喝彩，欢呼胜利。老蛤头在这巨大的钢铁家伙面前目瞪口呆，六亲不认的大钢齿所向无敌，管它什么蛤蜊爷蛤蜊爹和蛤蜊孙子的，全都在光天化日下跌跌撞撞地翻滚。老蛤头觉得不能这样滥杀无辜。但他被这个钢铁玩意儿吓住了，本来想喊想叫，但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其实他就是喊破喉咙也没用，他怎么能喊过马达的轰鸣。平民百姓的赶海大军也不示弱，他们一个个瞪着贪婪的大眼珠子，手里攥着锋利的铁钩、铁锹、铁铲，铁镐，挥汗如雨地刨着挖着。
老蛤头跑过来，机器听不见他的话，人总能听得见吧。他像哭了似地说，不能这样，不能乱挖……要挖大的，成熟的，不要挖小的，小的还能长呢！……然而，谁也不听他的，都在发了疯地干，管他蚂的大小，一古脑地往怀里搂，唯恐收获比别人少。这是才长了几个月的小蛤蜊呀……老蛤头揪住一个人的袖口，那个人劲头很大，猛地一甩，把老蛤头甩了一个跟头。一些随父母来赶海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像参加娱乐游戏，他们是整天坐在教室里的城里孩子，到蛤蜊滩就等于到大自然踏青。看到泥沙里会有珠光宝气般漂亮的大蛤蜊，他们一面惊喜地尖叫，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们撒开轻灵的腿脚，满海滩乱跑，乱挖，犹似一群群海钻儿。不过，他们比海钻儿聪明，看到老蛤头来追赶，更是兴奋无比，一会儿东跑，一会西拐，与老蛤头玩起了捉迷藏。累得老蛤头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最后，老蛤头只好作罢，坐在沙窝了里大口咳嗽。这些调皮的孩子看到老蛤头不追了，反而觉得无趣，便拿起蛤蜊当鹅卵石扔着玩，或是故意踩碎小蛤蜊，来激怒老蛤头再追赶他们。
老蛤头当然气得要命，他大声地斥骂，你们这些驴操的拘养的小畜生，你们这些伤天害理遭雷轰的小浑蛋…一老蛤头骂得嘴歪眼斜，口吐白沫，孩子们更感到有意思了，不禁哈哈大笑，继续挑逗和激怒老蛤头。但父母们不高兴了，他们过来围攻老蛤头，你为什么骂人？你放文明点儿！你这么大岁数还如此无知……老蛤头也知道骂人不对，只好装死，在沙窝子里一个劲儿的咳嗽。但周围一片哗啦哗啦的挖蛤蜊声响，使他心如刀割，他只好再次挺起身来，尽力来保护大难临头的蛤蜊。一个身体棒壮的大汉，正在凶狠地抡着手中的铁铲，撅着屁股一个劲儿地往前挖，那劲头，绝对顶得上一百只野鸭子的能量。不一会儿，他就挖了一大麻袋。老蛤头上前说，不能这么蛮干，把小蛤蜊铲死了，来年怎么办7我管他来年不来年的，说得好听，来年还不知是谁的呢！大汉压根不理睬老蛤头，依然挥动铁铲勇往直前。喀嚓喀嚓！…一个胖小伙子用铁钩又刨又挠，他虽然专弄大个的蛤蜊，但为快抢多挖，就创碎不少小蛤蜊。老蛤头抓着小伙子的铁钩。
哭声哭气地质问，你长没长人心？我不这么干，别人也照样这么干！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使劲地从老蛤头手中抽回铁钩，又飞快地刨着挠着。老蛤头无望地愣在那里，四周一片哗啦哗啦！刷啦刷啦！喀嚓喀嚷！……老蛤头被这些声音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他这才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般地爬满蛤蜊滩，他已经身陷赶海大军的中间。这让他想起过去常喊的一句口号，一切坏蛋，必然要葬身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可是，他老蛤头不是坏蛋呀，这算怎么回事呢？这不是说他要葬身在坏蛋的汪洋大海之中吗？老蛤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行，不行，这不行！……老蛤头突然又像充了电，他朝人群中间冲着，一会儿抓这个人的铁钩，一会儿又抓住那个人的铁铲，一会儿又拖住另一个人的后腰。被拖住后腰的人一面挣扎着一面说，就是我一个吗？你别光拖我，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哪！老蛤头傻眼了，只好撒手去拖别人。
但不管他拖谁，谁都是这样一套话来对付他。有的甚至还说老蛤头专门欺负老实人，有种的你去拖那个大坦克呀，人们指着远处马达轰鸣的机械钢铲。老蛤头这时什么也不听了，他像一头被猎人围困住的老狼，红着眼，咬着牙，在人群中这边冲，那边撞。最后他终于看清他抓着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就死也不肯放手了。因为这个年轻人像个学生，与他的孙女差不多，肯定懂道理。那个年轻人果然并不野蛮挣脱，只是慢声细语地说，请你把手松开。老蛤头不但不松，嘴里还凶狠地喊着，不行！不行！不行！……请你把手松开。那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又文雅但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老蛤头哪里肯松，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不行。年轻人一动不动，等老蛤头平静下来后，他又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我犯法了吗？老蛤头瞪着红眼珠子说，这…这比犯法还严重！年轻人竟然笑了，比犯法还严重？这句话既是语法的病句，又不合乎逻辑。老蛤头有点蒙了，因为他听不懂年轻人说的意思。年轻人说，我可是学法律专业的，今天就要教育教育你这个不懂法的法盲。
我问你，吃几个蛤蜊，你给我定什么罪？老蛤头更有点晕头转向。你说，定什么罪呀？……看到老蛤头的狼狈相，年轻人振振有词，很有些得意。四周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有人还拍起巴掌。你定罪呀！……老蛤头终于被逼急了，急切地说了一句，这么干，蛤蜊滩就完了！……说着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年轻人的胳膊不放。年轻人并不急切，还是一如既往的温雅，他对老蛤头一字一板地反问，是我把蛤蜊滩弄完的吗？我一个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吗？……老蛤头无可奈何地松开手，他最怕讲道理，因为他有道理也不会讲。看到老蛤头败下阵来，人们干得更猛了，而且还有些理直气壮。人就足比动物强，他们有灵巧的头脑，有灵巧的手脚，还有更灵巧的嘴巴。更厉害的是，人还能制造出得心应手的工具，这就使一个人能变成几个人，几十个人，乃至上百人的力量。野鸭子再厉害，一只就是一只，一个肚子填饱了，就是饱了。它决不会将蛤蜊带回冰箱里囤积，更不会拿到市场卖给别的野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