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峻的形势,让赵源越想越怕,而且是束手无策。等到灾难降临,容自己说清楚换车这件事的时间恐怕就不存在了,到那时摆在眼前最直观的结局,手头上的权力被叫停,就地接受有关部门调查,严重的话就会给部纪检弄到北京去双规,这以后有机会澄清事实还好,不必去承担法律责任,顶多是未来漆黑一片,所有的梦想与理想都会在上江这个地方终结。可是一旦不能把白色还原成白色,那等待自己的下场,就得另说了,现在还无法想像。糟糕的现状,可怕的明天,让赵源开始后悔了,假如前几天不抱有侥幸心理,主动把换车事件向部里汇报,那么事态恶化后,自己受这件事的冲击程度,想来还不会是七零八落的那种程度,因为自己事先争取到了主动权,态度端正了,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脚下没有退路可走。出于本能的自救心理,他甚至还动了不该动的脑子。昨天上午,接到部里的电话指示后,神经高度紧张的赵源,居然萌生了给徐正通风报信,拿信息换平安的念头,双脚差一点就迈出了办公室的门。
要不说官场上的人,在关键时刻处理关键问题上,会显得比一般老百姓有政治素质呢,这从赵源后来没有迈出办公室的门就可以领悟到。
内心的冲撞,虽说还在升级,然而赵源最终还是让政治赋予他的觉悟,控制住了他的行动目的。他明白,自己一旦跟徐正做了这桩交易,徐正能给自己回报多少平安先不说,这件事情的性质,在此就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自己全面与法律作对了。不能那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人性,扭曲到邪路上去,因为那样的话,就对不起上上下下,左右前后那些帮助、支持、呵护、给予自己的热心人,就算自己含冤而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儿,以站立的姿态结束,这样也好让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们少些遗憾,起码是在视觉上少受一些冲击……
游戏结束了,赵书记。说着,徐正掏出那张收条,递给赵源。
赵源接过来,打开一看,神色骤然剧变,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唉,人啊,总是在没有机会献爱心,没有时间履行职责的时候才渴望献爱心,才懂得使命是光荣的,人性的弱点啊,赵书记!但愿你此生,别有我现在这种马后炮的感受,真的。给你这个东西,是想让你放下包袱,把能源局现在和未来的事情都办好,我不想说我对不起你,我只想说,我对不住能源局的父老兄弟。好了赵书记,就不跟你握手了,也不说再见了,未来的日子里你多保重,走好你的路吧!
冯……局长——赵源望着徐正的背影,下意识扬了一下手。
徐正站定,慢慢回过身,捏着下巴又走了回来。
赵源的脸色又恐慌起来。
徐正见状,冲他摆摆手,停下来说,赵书记,对我来说,不管带走什么秘密都是垃圾,可要是把一些秘密给你留下来,就未必是垃圾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一想到这句老话,赵源就镇静住了,一指沙发道,徐局长,有什么话,您坐下来慢慢说。
徐正一挥手说,谢谢赵书记,用不着了,就几句话。
赵源又道,那我去给你倒杯水,徐局长。
徐正说,你跟宁妮那件事,是毕庆明的创意,不关我的事……瞧见没,丑陋的人性,说着说着,就又表现出来了,都死到临头的人了,还在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细节辩解。我现在是真的相信了,人的自私本能是与呼吸同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下辈子,我当什么都行,就是他妈的不做人了!
徐正都走出去半天了,赵源才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再次把目光落在手里的收条上:
收条:
今收到意达成商贸有限公司进口豪华型别克轿车一辆,特立此字据。
秦宇立
赵源气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两只手上正在通过电流一样哆哆嗦嗦。他没想到自己的亲人,居然会如此欺骗自己!这还不算,竟然还给人家打了这样一个混蛋收条!
赵源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连猪脑子都没长,秦宇立——还研究生呢,还新都市智慧一簇呢,你简直就是一个小混混!
一通无声的精神渲泄后,赵源心里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了。他凝视着手里的收条,感觉到了它的无形份量!对此时的自己来说,这张收条的意义,不亚于一道可以让人重获自由的赦免令!噢,对,还有结在心头的另一个疙瘩也给徐正解开了,王八蛋的毕庆明!赵源颤栗了一下,鼻子阵阵发酸!
而这时在走廊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陈上早,把刚从赵源办公室出来的徐正拦住了,问道,那个啥,徐局长,您这是要回办公室呀?
徐正从头到脚把陈上早打量了一遍,一脸愠色道,滚!
陈上早不在乎徐正动怒,表情不痛不痒,嘿嘿笑道,徐局长,那个啥,心里不痛快,您就多多骂俄几句。真事儿,徐局长,您骂俄吧,骂了,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听了这番话,徐正居然乐了,掏出软中华,抽出来两根,一根送到自己嘴上,一根递给陈上早,摸出打火机说,不管怎么讲,在这座机关大楼里,你陈上早也算个人物了。我呢,平时一般不给人散烟,至于说给下级点烟……好吧,今天我徐正就破把例,品尝一下为下级服务的滋味,不然就这么走了,也是有些遗憾。来,陈书记,你就给我一次机会。
陈上早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他一向是个远离烟草的人,而是像模像样地把烟夹在指缝里,冲着徐正手里的一缕火苗,就把头伸了过去。
徐正给他点着烟,然后再点着自己的烟,吸了一口,瞅着陈上早说,平时你不抽烟,可今天你抽了我的烟,单从这一点看,你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不比赵书记差多少,你们是各有各的道啊,好好干吧,上早。
那个啥徐局长……陈上早说到这,哽咽住了。
徐正往前走着说,你不用担心,我跑不了,我回办公室。
陈上早咂摸着嘴里的烟味,收缩着鼻子嘟囔,还个中华呢,球个味嘛。
4
凭借住地意外大火成功挣脱双规的余启值并没有离开省城,就在组织部门对他失控的第三天下午,组织上就找到了已经作茧自缚的他。
在过去的几天里,传说省部两家不再各忙各的事,而是把案子重叠起来联手办案。毕庆明和郭田已经出逃,其他主要涉案嫌疑人的情况大致这样,徐正被双规,江小洋落网,徐英回到北京自首,树丛下落不明,如果再想扩大成果,就只有让余启值二次归案。
那天,还是在提审江小洋时,几近崩溃的江小洋,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省城的梨花苑。
日落时分,梨花苑小区里,晚霞的余晖,从楼群缝隙里钻出来,轻盈地伏在深绿色的草坪上,蝴蝶的翅膀,把跳跃的影子留在了烁烁生辉的余晖中。
身着便装的执法人员,带着江小洋进了十五号楼三单元,急匆匆上楼,在四零一房门前收住脚步。
打开防盗门,再打开一扇木门,一股臭烘烘的气息破门而出,把正要走进去的这些人,熏得直用手在鼻子前扇动。
客厅里,椭圆形的水晶吊灯亮着,灰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散落着几扎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干黄泥似的污迹随处可见。卧室的门都大开着,造型抽象的金属吸顶灯没有关,绛紫色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橡木地板上散落着床罩,枕巾,还有衣物什么的,这里臭烘烘的气味,比客厅里还要浓。
粟色床头柜上,躺着一只黄色小塑料瓶。
横躺在双人床上的余启值,脸朝下,身上一丝不挂,一条胳膊啷当在床边,脑袋上,膀子上,后背上,大腿和两只脚上,也都粘着和地上干黄色一样的东西。到这时,人们已经确认,那些干黄色的东西是粪便。
从余启值皱皱巴巴的皮肤上看,他这时已经虚脱了,饥饿也对他的健康造成了致命的影响。
人们以为余启值自杀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弱的鼾声,从余启值嘴里爬了出来,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猛地激灵了一下。
人们把余启值的身子翻过来,一股粘滞的黄色物,从他大腿缝里溢出来,速度缓慢,人们捂着鼻子,再次挥手驱赶臭气。
余启值睡醒了,肮脏的脸上没有清晰的表情,两个眼角上,堆积着干硬的眵目糊,嘴唇发黑。他哼叽了一声,许是想再把身子扣过去,可是他这时的身子软如面条,他也仅仅是动了一下身,就又回到了原样。
余启值现在的样子与刘义东没什么两样,只是刘义东身上,始终没有弄上自己的粪便,刘义东的母亲,把儿子一个又一个没有知觉的明天,精心地捧在粗糙的手里呵护着。
你过来看看,他是余启值吗?
江小洋蹭到床前,直了直身子,盯着脸上和眼睛里早已四大皆空的余启值,表情既不悲苦也不惊诧。
是他!江小洋说,报应!
也许,人们永远不会明白,余启值为什么不出逃?而且,还非要选择这种远离人间烟火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