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上许多公认的大作品相比,当下的中国文学,包括某些口碑不错的作品,总觉缺少了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却又很难说得清。现代以来至今,批判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等国外文学思潮及观念已被中国作家所接受,虽未明言,中国作家在融入世界文学主流和结合本国文学传统的背景下,逐渐形成了心目中对伟大文学的看法。一直以来,总有人不断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今天,我们还出现不了伟大的作家,出现不了我们时代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不了新的曹雪芹?出现不了新的鲁迅或者胡适式的大家?尽管有人抱着良好愿望,一直断言,说这是个应该而且必将出现文学巨匠的时代,可巨匠似乎迟迟不肯露面。诚然,我们拥有不少优秀的富于才华的作家,有的作品也已呈现出若干大手笔气象,看不到这一点,总是妄自菲薄也不对;可是,与我们心目中“伟大”的目标相比,距离还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从整体状态看,毋宁说,我们今天的文学存在着较为严重的危机。原先我们可以说,在长期“工具论”和极“左”思想的钳制下,大作家、大作品哪里能出得来。可是今天,不管怎么说,文学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作家们在写什么和怎样写上,可说享有了相对充分的自主权。何以还是产生不出多少公认的大作家、大作品呢,根源究竟何在?或者换句话说,与庄严的文学目标相比,我们现在的文学到底缺少些什么呢?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很容易掉进一个没有边际的、几乎囊括了所有文学问题的理论陷阱,比如,容易回到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呀,文学是国民精神的灯火呀,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呀等等老生常谈上去。倘若那样,就一点意思也没有。离开对具体时代具体问题的具体分析,说了等于没说。一切必须从我们今天的现实和今天的文学实践出发。
一、作家不可能脱离他身处其间的时代空气
任何作家都不可能脱离他身处其间的时代,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具体的时代的文化气候决定着该时代一般作家的文学命运,个别例子除外。因为每个人都是社会存在的反映,作家身上必然反映这个时代的真实。我们可以笼统地讲,今天是一个必将产生大作家的“伟大时代”,可是细细一想,问题又不那么简单。比如,现在的作家普遍写得比较多,不是一般的多,而是汗牛充栋,前所未见的“繁荣”。产量一多,作品质地就不那么坚实了,人物就不那么丰厚了,细节就不那么精致了,作品也就不那么经得起长久阅读了。我不断遇到有人向我提问:长篇小说既然以每年千部左右的数量面世,那么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至今快接近万部的小说里,你说说究竟有多少部能经得起长久的阅读?有哪些书你本人是在情不自禁地看第二遍、第三遍?对此,我常常陷入举证难的尴尬。
在此,我想特别指出,“书本”或“作品”的定义似已悄悄地发生变化。这也已严重地改变了文学的生产机制。原先的“书”是神圣的,是人类知识的结晶,放在书架上,要代代相传;对一些新的创作来说,也需要十年磨一剑之功,作者力求打造出货真价实的东西,跻身于“书”的行列。然而,现在的书,更换率和淘汰率急剧加快,书架上的书也加快了变换的速度。这里不排除人类知识更新的加快,但也要看到,书,特别是现在的作品,往往变成了一次性的、快餐性的物品——由于成了商品,消费性和实用性就占了上风。大凡商品,都有一个突出特性,那就是喜新厌旧、追逐时髦、吸引眼球,就是用完即扔。于是文学也就不能不在媚俗、悬疑、惊悚、刺激、逗乐、好看上下大力气,这样,也就不可能不以牺牲其深度为代价。
我发现,创作上的浮躁现象源于两个尖锐得几乎无法克服的矛盾:一个是出产要多的市场需求与作家“库存”不足的矛盾。现在是大众传媒和大众消费文化勃兴的时代,作品的定义在发生位移,这就迫使小说进入一个批量制作时代。一个作家如果在市场上没有一定数量的产品频频问世,就可能很快被遗忘,于是焦虑感压迫着作家,不少人只有拼命地写。有位著名作家把这叫做“逼迫创作”,认为对作家自身资源的耗损极大。另一个大矛盾是:市场要求的出手快与创作本身的要求慢、要求精的规律发生了剧烈的矛盾。这一矛盾更加要命。我们知道,创作有一个不变的规律,就是不下苦工夫,不深刻体验、积累,不言人之未言,就不可能写出精深之作;而市场也有一个不变的规律,就是不花样翻新,不眩人眼目,不让作品的代谢周期变得越来越短,利润就不可能节节上升。一个作家如果十年、二十年才写一部小说,就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文化商品的节奏。现在很多作家身陷于两大矛盾之中,精神焦虑,甚至虚脱。正如有人指出的,为了不被浩如烟海的文字垃圾淹没,只好自己也加入到垃圾制造者的行列中,在伪写作的狂欢中喘息。作家们常常喜欢声称他用了八年甚至十年时间才写出了这部新作,但这有时不大可信,含有夸张成分。当然,面对写作,有人倚马立待,有人含笔腐毫,人的才力有快慢之分,未必慢就一定出好作品。根本问题不在这里。根本问题在于,不少作家的“库存”因为透支而被掏空了、耗尽了,不但生活积累、语言积累,就连知识积累也越来越贫乏。没有时间充电、读书,也没有时间沉到生活深处,甚至都没有时间好好地“生活”,于是只能变着法儿闭门造车,抓住一点东西就尽力注水、膨化、稀释,书一出来又希求叫好,以支撑门面。这不能全怪作家,是文学的生产机制、规律与市场的需求之间,与作家的自我形象塑造之间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如果说现在文学的缺失,首先是生命写作、灵魂写作、孤独写作、独创性写作的缺失。与之相联系的,有一个作家与读者的关系,文学与受众的关系。这也直接影响到现在文学的成色和品相。市场是通过读者起调解作用的。记得国外有位大导演曾提出,观众到底应该是上帝,抑或是朋友,还是对手?正确答案却是最后一个:“对手”。为什么呢?我理解,如果把读者当上帝看,不免仰视,察言观色,处处迎合,顾客就是上帝,被市场牵着鼻子走,难免不滑入媚俗之途。当然,对畅销书作者而言,倒也无可厚非。把读者当朋友看呢,应该说态度可嘉,可是,一旦以朋友视之,不免放任随便,以致放肆,以为自己的一切实验,无不得到朋友的赞许、喝彩和捧场,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的主观意图无不与朋友的阅读感受一一吻合。其实,读者是分层次的,不可能全是朋友,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未必认你这朋友;你主观地认为读者与你同声相应,无形中就忽视甚至消解了读者主体的存在。所以,到头来,最值得肯定的态度还是把读者当对手——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你得千方百计地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征服对手,你要提供出使你的对手意想不到的更多新东西,你会因对手的矜持而激起真正的创作欲望和独创能力。这才是最大程度的尊重读者,也最有益于大作品的产生。可惜的是,今天逢迎读者和消解读者的写作现象比较普遍,如凶杀、暴力、色情文学,不负责任的网络写作、地摊写作甚至堂而皇之的“成人写作”以及由出版社策划、从市场找热点、多名枪手共同协作的“新三结合”写作。而具有“深度”、“本质”和原创性的征服性写作比较罕见,这导致了创新精神的失落。
以上所言,偏重于时代原因,偏重于文学的生态环境和文学的生产机制。倘若要发现今天的文学到底最缺什么,真正找到病源,还得回到文学本身和创作本身去寻找答案。
二、急需强化肯定和弘扬正面价值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