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问作家为什么写作,也就常问作为评论者的自己为什么读书。为了心灵?为了生存?为了功利?为了消遣?为了改造世界的抱负?在我看来,从来不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凡是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追问这个问题,并陷入苦恼的人,也许才是真正靠近了读书意义的人。“我思故我在”。书的魔力是任人皆知的,人生苦短,存在无涯,幸亏有了书,人类在时间和空间上才能把见闻扩大无数倍,有的甚至等于多活了几个人生。在书中流连忘返,善于汲取菁华者,是珍视人生的本质与自由的人,是心灵的向上者。当然,人们读书的目的不可能是单一的,应是多样目的的交叉并存。可是,当根本性的需求变得茫然的时候,就会出现阅读的危机。
三岁的时候,父亲因病故去。从北大求学回来的他,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沉重的书了。几个大书架立在屋子里,像矗立着几尊巨大的雕像,占去大半空间。我从梦中醒来,常见光柱裹着微尘照到书架和屋梁上,将整个屋子衬托得既明且暗。小时候的我很孤独,常在书架间独来独往。虽然这些书我根本看不懂,但它们似乎给了我一种神秘的力量。及至能读一点书时,记得首先翻开的是梁启超、鲁迅、河上肇、苏曼殊们的老版书。那时当然不知好在哪里。直到渐老时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已经来到了我的灵魂,在悄悄开启我的心灵之门。大学时代有几年是读书最充实的时期,1960到1963年左右,社会处在休养生息中,出现了十七年中少有的比较讲究艺术规律的特殊时段。我得以有相对完整的一段时间沉潜于古今中外经典的学习,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像“恶补”一样,一面几乎将能找到的俄罗斯大师们的作品读了个够,一面徜徉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海洋里。我能时时感应到那些已故的、只留下文字的大师们的存在了,他们没有死,他们活在读他的书的人的心中,他们的作品或许比他们本人更伟大、更久远。
工作以后,也有过好几次读书的小高潮,像“五七干校”后期待分配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时,八十年代观念大解放时,我仍像一个饥饿者,读哲学,读历史,读西方社科译著,同时密切关注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创作。我把这样的读书统称为心灵的阅读。因为,虽然带有求知的、应试的、为写作而吸吮营养的急迫目的,但能读得进去,灵魂是投入的。于是,面对春潮澎湃的新时期文学,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笔。
可是近年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不是我所能驾驭的,我的读书生活也随之出现了危机:想读的书,永远没有时间读,不太想读的书,却占去了大量时间,而且永远也读不完。我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永无尽头的长跑。有时会产生荒诞感:看似永远在读书,又好像永远没有读书;或者,不知我在读书,还是书在读我?我也想好好地读一批好书,把它们放到书桌最显眼的地方。可是一年了、两年了,除了翻过前言提要,还是顾不上细读。它们已摆了很久,好像对着我冷笑。
这种情况当然与我的职业和生存密切相关。我是习惯于面对创作思潮和文学作品发言的人,可现在作品数量激增,动不动数以千计,即使选择很小部分,也是惊人的数字;更要命的是,真正经得起阅读的没有几部,大部分书因为贫血和缺乏真切体验而不好看,却又不能不看。于是,我的读书姿态常常是:一卷在握,正襟危坐,每个细胞都很紧张,为的是在最短时间抓出一些要领,形成一个评论的框架。所谓艺术的直觉、沉醉自失、含英咀华,都谈不上了。我读得专注,读得累,可就是没有发自深心的感动。这不能不说是读书的异化。我把这种阅读叫做“实用阅读”或者“功利阅读”。
我不知道,像我这样得不到阅读愉悦感却又不停地大量读书的人,现在到底有多少,这个队伍是否还在扩大?但我知道,为了拿硕士、博士头衔和教授、研究员职称,天天硬着头皮读着并不爱读的书的人,也真不少。至于为了出“学术成果”,为了发“权威”、发“核心”,殚精竭虑,刻意把文章弄成一种标准模式的,天底下真不知有多少。这些文章大都不是为了让人看的,而是为了拿来“实用”的。也许这一切情有可原,但总得给心灵的阅读留出空间,让读书回到读书的本义上去:不再是精神的桎梏,而是在精神原野上的自由驰骋。
现在,我很怀念这样的我:在书店的一角斜倚着,默默地读着,不觉天已黄昏;在图书馆坐了一整天,闭馆的铃声响了,才发觉周围的人都走了,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午睡时看书,书掉到地上了,我也沉沉睡去……所以,有一天,当我的一个学生问我,我们为什么读书时,我说:为了心灵的自由!